烟络笑着不说话,蓦地,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转身取过苏洵的外衣,动作轻盈地替他穿上,才去收拾桌上的残余物品。
苏洵看着她自顾自地忙着,眼神渐渐深邃起来。良久,他终于开口唤她,“施姑娘。”
烟络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侧过身来,手里的动作不曾停歇,嘴里说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苏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地问道:“施姑娘可是准备今日动身离府?”
烟络微微一怔,随即笑答:“大人说得是。”
苏洵看着她,没有答话,又沉默了开去。
烟络瞧着他那没有一丝起伏的脸,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笑道:“大人,烟络有一事相求。”
苏洵侧头看她,“但说无妨。”
烟络笑了笑,道:“烟络可否在府中多留几日?”她笑嘻嘻地看着他右臂裹伤的白绫。
苏洵想了想,神情里渐渐有了一丝犹豫,又渐渐退去。
烟络盯着他的脸,也不明白他这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
就在她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好听的声音轻轻响起,音量不大,却足够清晰——他就说了一个字,“好。”
烟络听了心里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转身继续收拾自己的药箱。
苏洵静静看她,忽然问了一句,“施姑娘若要离府,打算前往何处?”
烟络笑着回首看他,答道:“大人以为哪个边陲小镇适合烟络独居?”
苏洵闻言,极其轻微地蹙了蹙眉,淡淡道:“施姑娘终究是女儿家。”
烟络笑了笑,“不妨事。”
这一回,苏洵清冷的目光意外地停留在她笑意怡然的脸上良久。
烟络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难得耐心地等他的话。然而这个男人虽一直看着她,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烟络气鼓鼓地咬了咬牙,当着他的面还是规规矩矩地陪着笑脸,接着转回身去。
苏洵在她身后沉吟片刻,终于淡淡地开了口,“西北边境上陇右、河西藩镇,乃由大将军梁忠嗣节度。施姑娘若乐意,苏某择日通告梁将军。”
烟络微微一惊,回头盯着他波澜不兴的一张俊脸,心里奇怪得紧——这个男人什么时候这样妥协过?她想了想,记起师父曾经说过,位于西北边境上的陇右、河西藩镇,一直是兵马分布最为集中,戒备最严的地区。两镇军团一直堪称边防军的精锐。四十万边防军力,六万作战马匹,河西、陇右两镇就占了兵力十五万,马匹两万。她瞧了瞧神色平静的清冷男子,暗忖道,这个男人虽是文官,但手上果真握有兵权。而师父呢,师父知晓这个人吗?烟络在心里长吁一声,有些小小的沮丧,因为在师父面前她没有任何秘密,而关于师父的一切,她却知道得很少很少。
苏洵静静看着她,在等她回话。
“多谢大人。”烟络施礼,微微一笑。管它呢!明日愁来明日忧,她又何必见风就是雨!
“大人,烟络有一事不解。”临走前,她斜挎着药箱笑盈盈地问苏洵。
苏洵微微抬眉,道:“姑娘请讲。”
烟络指了指桌上的白色瓷瓶,“大人今日为何要用此药?”
苏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平静地看着白色的小小瓷瓶。
烟络看着他,继续说道:“沧海亘木两位大哥身手了得,大人其实不必以身犯险。这一点,大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对不对?”
苏洵仰头看她,神色清冷,瞳彩透明的黑眸渐渐幽凉起来。
烟络笑了笑,答道:“烟络多事了。”她施礼后缓缓行至门前,在推开大门之前又折过身来,破天荒地劝道:“大人,请恕烟络直言。朝廷上若缺了大人,恐怕不是一件教人高兴的事。烟络仔细读过大人门前的表闾,自古做官难,为国为民而不为一己私欲者就更是难上加难。烟络不愿见好人竟天不与寿。”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道:“施姑娘竟然相信门前那些浮华词藻?”
“大人,烟络信的不是那些,”烟络回视他的双眼里笑意不减,“我信的是这里。”她侧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苏洵唇边竟在此时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道:“苏某原以为,施姑娘不会犯俗地道出方才那一番话。”
烟络反手拉开门扉,笑答:“烟络不才,见不得自己的病患总在犯傻。大人的性命纵然是自己的,而烟络职责所至,总有责任拉一把。”
苏洵挑眉看她,道:“苏某不记得曾托与姑娘什么职责。”
烟络闻言也不恼,笑道:“大人确实不曾托付烟络,烟络乃是受顾大人所托。”说罢,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病患本人的意见固然重要,有时也只能仅供参考。大人有大人的立场,烟络不才,也有自己的小小坚持。”
苏洵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渐渐浓重起来,淡淡问道:“倘若换与另一人,姑娘还是如此坚持?”
“是。”烟络想也不想地答道,见他不语,随即笑着补了一句,“当然若论坚持的程度,也跟烟络个人好恶有关。如此说来,烟络也不过只能算做上工而已。”
苏洵一手支撑桌面,略微吃力地缓缓起身,目光透过门前含笑的女子,直视庭院内那一棵高大的榕树,话音低柔地说道:“那一刻,苏某只是忽然厌倦罢了。”
烟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认真想了想。明白了之后,她看着他深邃的眸子,忽然有了一种无力深陷的感觉,那里面有多少的情愫——是一腔热血、是满怀激越、还是早已疲倦却不忍放弃?这一瞬间,这样一个寻常的春日早晨,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她忽然起了亟欲了解的念头。
门已打开,屋外带着一丝凉意的微风轻盈地穿门而入,屋檐下淡雅的香气顿时填满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缭绕在身侧经久不去。
烟络侧身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略大的白色瓷瓶拿在手中,几步走至苏洵身前,将手中的小瓶往桌上一搁,双眼随即迎上他微微诧异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全在这里了。大人若使得上,敬请自便,省得大人如此烦心。”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一脸正经的神情,淡白的双唇微微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烟络挎好药箱,施礼后,大步离去。
清欢楼前,穆青、沧海亘木三人仍在等候,见了她的身影,一道迎了上来,问道:“大人伤势如何?”
烟络微笑着答道:“皮肉之伤,不碍事。”
三人闻言,紧绷的脸色蓦地一松,一揖,道:“多谢姑娘。”
烟络笑着闪到一侧,道:“烟络不过尽医者的本分,愧不敢当。”
三人与她寒暄数句,便迫不及待地进了清欢楼。
烟络在楼前伫立片刻,抬头凝视着湛蓝无云的清朗天际,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笑着拍了拍身侧的乌木箱子,起步离去。
榕树环抱的楼阁之上,一扇小小的窗棂悄然无声地缓缓掩上。
第4章
第4章
三日后 御史府清欢楼
烟络一身浅绿的襦裙,肩上套着雪白的半臂,双手搂在怀里的是一个黑色的小小乌木木箱,箱子的顶盖上刻着几行篆体的小字,字迹已然有些模糊,看来是有些年代的东西了。她一脸犹豫站在高耸的清欢楼前,秀气的柳眉纠结在一起。
清欢?烟络撇着嘴,瞪着蒙淡的暮色里匾额上依旧醒目的两个大字。她怎么才注意到,这个大权在握、恣意生杀的男子竟然想要的是清欢?这样的清欢几乎很难以言语形容透彻。直译过来就是清淡的欢愉。如此清淡的欢愉来自对平静的疏淡的简朴的生活的一种热爱,讲究的是心灵的品味。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第一流人物是能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的滋味的人物!
“清欢”的境界是很高的呵。
烟络眯着亮晶晶的双眸,止不住地嗤嗤笑了起来,这个苏洵,他在污浊滔滔的庙堂之上居然想要的是清欢?她含笑举步,揣着乌木的小箱子,轻轻叩了叩门扉,嗓音清脆,道:“苏大人,烟络来打搅啦。”
屋内半晌没有动静。
烟络迷惑地看着一室透出的暖黄的烛光,窗子上映着男子棱角分明好看的侧影,一动也不动。人不是在吗?为何不理睬她?“大人,烟络来给您请安啦。”她眨着眼睛,甜着嗓子,继续装可爱。
屋内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烟络竖着耳朵,好脾气地听自己甜甜的嗓音渐渐消散在暮色里,又静静地听一院子细微的风声以及烛火燃烧时柔和的噼啪声。一小会儿,再一小会儿,终于忍不住“哐当”一声踹开大门,怒气冲冲地站到一身月白色单衣的苏洵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波澜不惊的俊脸。
苏洵精致结实的身子拢在暖黄闪烁的烛火之中,泛着微微的暖意,淡去了不少清冷,一张脸却是带着一贯的漠然疏离,淡淡地看着破门而入的女子。
烟络见他不语,气鼓鼓地将很是结实的乌木药箱狠狠砸在他身前的书桌上,一声“砰咚”的巨响刚落,就听见她拔高了八度的声音穿透静谧的夜空,“你、当、我、很、闲、吗!?”
一阵尖叫过后,连院子里的虫鸣似乎都被震慑了下去。
一片夜凉如水。
苏洵静静地看着她一脸怒不可遏的夸张表情,良久,终于淡淡道:“施姑娘,你砸坏了苏某的公文。”
“嘎?”烟络突然一软,这个男人除了公事,对自己对周围的人都是完全绝缘的吗?还是她刚才的表现力不够强烈,以至于他没有真正体会到她的愤怒?“大人要再来一次?”她杏眼一瞪,复又举起那个结实到无敌的乌木箱子。
苏洵淡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答道:“不必。”
烟络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揣起上路前师父亲手交给她的宝贝箱子,恨恨地问道:“大人没有听见烟络在门前等着回话?”
“嗯。”苏洵复又埋首于小山包一般的公文堆里。
很好,又自动屏蔽信号了?烟络暗暗咬紧牙关,冷冷地想。“大人!”她素手一伸,按在他正在阅读的公文上。
苏洵缓缓抬头,终于面色冷峻,冰冷的声音里透着竭力的隐忍,“施姑娘很忙,苏某并非闲人。”
“你、你,”烟络记不得已经是第几次被他拒绝了,此时愈发气得不轻,“你也知道本姑娘很忙!?”若不是为他,她早已经不知在哪里逍遥了。所谓恼羞成怒,就是这样被他惹来的。
“若姑娘无事,请回吧。吟风院很大,姑娘大可自己寻消遣。”苏洵冰凉的眼神投向门外,赶人的意味已经相当明显。
烟络深深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又缓缓缓缓地吐了出来,平复着自己快要不受控制的暴烈情绪。当日,她既是自己要求多留几日,如今便不能抱怨什么。她看着他,沉声问道:“大人刀伤未愈,昨日又染了风寒,眼下正是十道以时巡按的当头,大人公事繁杂,怎能不保重身子?就算大人对自己满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好不好?”
“我在乎”那三个字被她以拔高八度的嗓子蓦地叫出,苏洵竟然微微一怔。
烟络尚在气头上,不曾在意他的反应。
据她所知,御史台作为监督百官职事的机构其职权在此时已达到了顶峰。正因为如此,御史大夫虽然只是从三品的官阶,却成为了一个大权在握的实职。御史台设御史大夫一人为首、御史中丞二员为副,下辖台、殿、察三院,“掌举百僚,推鞫狱讼”,主监督中央及地方官吏和弹劾百官犯罪,审理刑事案件。御史台以“六条问事”,以时巡按,即依时间规定巡察地方州县政刑,以及分道巡按,就是按监察区划分片负责进行巡按,此时御史巡按分春、秋两季出巡,而整个版图划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眼下正是春季十道以时巡按的日子,苏洵确实很忙,也所以,向来自在散漫如她施烟络才会这样看一个男人的脸色,赖皮着要完成顾方之交代的照顾堂堂太尉大人周全的任务。她招谁惹谁了,为什么遇见这样一个在她的年代早已作古了一千多年的愚忠的男人?
正当她止不住怨尤的当头,苏洵居然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宁静。
烟络顺手合上他手里的公文,凶巴巴地叉起腰,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苏大人,你可不可以给小女子一点点时间,”她伸出两个指头,比出一小段距离,继续说道,“让小女子请完脉,然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苏洵淡然地看着透过那两个雪白的指头现出的她炯炯有神的黑眸,沉默了一会,终于无声地放开一直持着公文的双手。
嘿嘿。烟络干笑两声,执起他略微细瘦的手腕,下指之处,脉来沉稳有力,传来男子温热的体温。
只余一室静谧。
温暖昏黄的烛火轻柔地摇曳着,夜凉如水,却有满屋淡淡的暖意。鸳鸯香炉里的白檀香缓缓燃放着淡雅的香气,烟雾袅袅,绕粱不去。窗外传来虫子愉悦的鸣叫。
烟络缓缓放下他的手,呼出一口气,道:“还好大人平日身体不错。”说罢,她转身收起白白抱来一趟的木箱子,微笑着说道:“大人记得多喝水,尽量多歇息便可。”
昏黄的烛光不知人事地轻轻跳跃,晃动着一室飘忽不定的迷离光华。
烟络眉心微蹙,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拢住被风吹动的火苗,心里暗道,这样的光线他怎么能够坚持看那密密麻麻的小楷一整晚?所以嘛,五年前,当她终于接受自己不是做梦,而是真真正正地落到这个诡异的时空之后,她就一直很懊恼。天知道,当她翻开自己领到工资才买到的梦寐以求的翻盖彩屏和弦手机,直直地看见偌大的待机屏幕上显示“限制服务”四个大字时,她是怎样地绝望到想拿头撞墙。后来才知道,麻烦的事情一堆接一堆。最要命的就是,枉自她是有名的猫头鹰一族,流落至此,却从来没有丝毫夜生活可言,就连晚上想要挑灯夜战温习医书,以讨那个严肃的师父欢喜都不行,因为那种烛灯跟洁白的节能电灯比起来怎么能算是在发光啦!?
烟络一面感伤身世,一面不自觉地起身掩上窗户。风吹成那样,不仅光线不好,而且她的老大不正在感冒吗?“大人请继续,”她笑得腻人,浑然未觉苏洵的动静,抬手指了指桌上堆叠一重又一重的公文,“大人很忙,烟络惭愧,虽闲着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先行告辞了。”话音一落,她便揣起乌木箱子,拔脚开溜。
后知后觉地才感觉身后灼热的视线,盯得她浑身不自在。她不无幽怨地想,那个男人脑子秀逗了?为何突然用那样怪异的眼神看她?她一脚刚刚抬起准备闪人,在听见幽冷的一管男音时,却僵在半空。
苏洵在后面冷冷清清地开了口,“施姑娘。”
“嘎?”她僵硬地转过身去,这男人为何总喜欢在这种时候叫住她?她讪笑着问道,“大人有事吩咐?”
苏洵的脸隐在闪烁的烛光之后,看不太真切,但是整个人端坐在那里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舒服,那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贵气的矜持以及清冷疏离的气息。
唉。烟络在心里长叹,为何她对这样的男人天生没有抵抗力?脚下情不自禁地乖乖挪了回去。
苏洵神色平静,眉宇间有终于不加掩饰的淡淡疲惫,他一手揉着额角,一手仍然置于公文之上,话音低柔,“施姑娘对于将来有何打算?”说罢,他微微仰头,一双清冷的眸子迎上她错愕的脸。
烟络头皮发麻,这男人该不会要赶她吧?入夜了耶,他的心是石头雕出来的吗?嘴里却从容地回道:“烟络听凭大人吩咐。”
苏洵看她的眼神愈发凝重,良久,才近乎幽幽地呼出一口气,柔声道:“苏某并无遣姑娘离府之意。施姑娘自己如何打算?”
烟络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呆呆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柔和的脸,缓缓道:“我不知道。”
苏洵牵动嘴角微微上扬,眉梢之上破天荒地有了游丝般的笑意,他的声音柔和得令人沉醉,“姑娘还真是随遇而安。”
“嘎?”烟络怔怔地盯着他此时好看之极的样子,这个男人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在跟她说话咧!
“施姑娘。”苏洵察觉她的异样,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她。
烟络蓦地回过神来,竟然有些意外的脸颊发烫,喃喃道:“大人在笑我?”
苏洵极其轻微地低眉叹息,“御史府是否有幸为姑娘常住之地?”
虽然觉得他问话的方式怪怪的,烟络还是老实地回答:“大人与我有如云泥之差,烟络怎会不知?御史府自然不会是我久住之处。大人请放心,”她笑眼如丝,“我不是很缠人的。”
苏洵坚毅的双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做声。
“大人若没有事的话,烟络可以先行退下了?”她含笑问道。
苏洵像是完全没有听她说话,锁眉沉思,许久才侧头淡淡地看定她,“施姑娘可是因方之坚持,才勉强屈尊于蔽府?”
烟络诧异于他对她刚才的问话充耳不闻,面有疑色地盯着他,答道:“大人这样以为?”
苏洵面向窗外,神色飘忽,右手的食指轻轻地反复叩着桌面,嗓音低柔,“苏某不会强人所难,姑娘大可随性来去。”他略做停顿,“苏某此言既出,自会担保姑娘不会受人所制。”
烟络带着一脸探究的表情,偷偷看他,这个男人今天古怪得紧,他在想什么?
苏洵转过头来,神情意外地柔和,“姑娘也非等闲之辈,岂会甘愿在御史府中蹉跎韶华?若无事,先歇息罢。”
看着他复又一脸凝重地埋首书简之中,她就知道他又恢复往常的样子,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意思,呆立片刻觉得很是不妥,迟疑着意欲掩门而去,终于在门口停住,浅浅地笑着回答,“烟络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可是,我并不以为在御史府里的时日如大人所言那般是在蹉跎年华。师父曾经教过烟络一首禅诗:篱菊数茎随上下,无心整理任他黄;后先不与时花竞,自吐霜中一段香。师父说,做人应当自由谦下,不管世人如何,只要吐出自己胸中的香气,也就够了。”她于温暖的烛光下澹然伫立,水眸清澈无比,“烟络得以与大人相处至今,不仅仅有顾大人的坚持,也因大人的清欢和烟络对此的认可,我以为在大人身边一样也能‘自吐霜中一段香’,否则,大不了以死相抵,顾大人他又如何能够勉强了我?大人多虑了。”
苏洵在她温润的话语之中,缓缓侧过头来,正眼看她,当那视线攀上身前女子宁静知足的脸时,便再也挪不开去。那双原就幽黑的瞳孔里浓重的神采熠熠生光,却是深不见底,暗流汹涌。
“姑娘的师父?”许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地问道。
“哈哈。”烟络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她干嘛要说这一番话来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烟络的师父不过一介乡野铃医,只是向来喜欢想得很多而已,而且总怕教出来的徒弟学坏,干出些辱没良知的事,所以管教甚严。”她笑着打哈哈。
苏洵也并不戳穿她,任她自说自唱,眉宇之间透着难得的柔和,喃喃道:“后先不与时花竞,自吐霜中一段香…”
烟络忽然于夜静之中听见他幽幽的声音,看着他数日来略有倦意的清朗面容,胸中不由地生出越来越浓烈的怜惜。他啊,恐怕也是和师父一样怀着那样傲霜的本色,自尊地开出自己的颜色吧。
“天人菊”,那是菊花之中最尊贵的名字。那样高贵的花儿却是开在无人岛上烈烈海风中很少人能看见、欣赏的菊花。
师父隐于山谷自是“天人菊”,而在污浊滔滔的朝廷之上,苦求“自吐霜中一段香”的苏洵却是于重彩掩饰之下,褪去一身铅华才能看清的清净之花。
五日后 御史府吟风院
烟络烦恼地翻弄着自己的衣服,虽然她一路北上没带多少银两,可是采买的衣服未免也太、太单调了吧!她一手叉腰,一手支颐,幽怨地想,虽然师父说医士悬葫济世,应当一袭白衣以表心志,可是天天这样也太累了吧。她也是如花的女人呐,她也想有一大衣柜的漂亮衣服,也想挥金如土、随心所欲,可是,此时窝在御史府里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对着苏洵要钱,又不能出去摆摊招揽生意,她都快无聊地长霉啦!
唉。她仰天长叹,难道除了日日请脉,她就没有别的消遣了吗?
蓦地想起,那个叫如意的小俾昨日的建议,当时那个水灵灵的小丫头歪着头笑,“小姐可以琴棋书画女红任选一样嘛。”她突然觉得太阳穴一阵暴跳,天哪,她看起来像是那样贤良淑德的女人吗?先说琴,不知道小学二年级时候花了半个暑假拖拖沓沓学得电子琴算不算数?棋,她都认不全象棋的棋子,更加看不懂围棋的摆法,她本来就是不太愿意动脑子的女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太勉强了!书,她是学了几年的书法没错,可是一会练柳体,一会临颜体,几年下来,她现在写的是什么体,她自己都不愿意去费脑子想了。画,老实说,她大学时不知好歹地选修了写意的泼墨山水,临到头却是求学长描的一副拿去应付得考试。女红,饶了她吧,她怎么可能会那么复杂又费神的东东!不过,不知道十字绣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