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周勋没开口,班主任紧跟着就问:“那你怎么知道我锁的密码?”
她语气平静:“这种锁密码是四位数的,密码器上有四个数字的油脂比较多,说明使用的人频繁使用这四个数字开锁。”
班主任瞠目:“四位数,你得试多少次?”
“两次,”她语气平静,“老师您是教化学的,我根据这四个数字想了几个化学方程式,按照配平后的数字次序输进去,试了两次,就打开了。”
周勋胸肺一抽一抽,疼得要命,脱口而出:“你放…胡说!”
怦然抬起乌沉沉的大眼睛,眼睛里沉淀下来柔和的波光,安静地在他脸上一绕。
里面没有一点委曲求全的意思,她心甘情愿做这件事。
全身血液倒行逆施,每喘一口气都好像用尽了全力,他克制自己,他清楚按照自己的性格一定会搞砸这件事,所以他务必要冷静,他掉转头看着班主任,语气史无前例的诚恳:“老师,尤怦然她撒谎,她智商很高,她根本不可能,也不屑做这种事。”
此时的怦然不做任何解释,并不是因为解释不清,而是她不肯再多说一句。
班主任踌躇道:“这件事,我会跟校方反映…”
周勋纵声大吼:“试卷是我偷的,跟她没有一点关系,我说了是我,我有前科,我劣迹斑斑,你们为什么不信,偏偏去相信一个好学生的话。她会偷吗?她连公交车上老弱病残专座都不会坐,你说她会偷试卷吗?尤怦然,你说啊!”
他真是发了狂,两颊通红,连带着眼底都染上了一层血丝。他向着怦然不管不顾地大吼,他从来没有用这么粗暴的态度对待过一个女生,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无法叫自己冷静一秒钟:“尤怦然,你说啊,你智商这么高,你怎么可能犯得着去偷试卷,尤怦然,这根本就不关你的事,你告诉他们,你说啊!”
她什么都没说,双手反剪在身后,低着头,看着地面瓷砖的缝隙。
像一只已经塞上软塞的瓶子。
像一个永远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战士。
她一旦否认,罪名会落在最无辜的周勋身上。
他明白她,就好像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坐公交车上一个闲置的老弱病残专座,所以他这样失态,比任何人都急切地要证明她的清白。他指着自己,努力地、恳切地、动容地要怦然明白一件事:“我是个男的,我还是个坏学生,我怕什么,大不了打我骂我开除我,能怎么样,这些羞辱我受得住,我不在乎,怦然,你到底明不明白,这是一件怎么样的事情?你别逞强,你会被处分的。”
你知道吗?从前的我遭遇过比这更严重的轻慢跟忽视。在我的生命中,最不缺的就是冷眼相加和唾弃谩骂。是你带给我第一道光。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你的话。
所以即便我重新堕回黑暗,我也并不害怕。
怦然在心里附和着周勋的话:是啊,会受处分,会请家长,会,非常非常严重吧。
所以她什么都不能说。
周勋哽住了嗓子,苦笑了一下,低低道:“尤怦然,你就是个白痴。”
她如果是个白痴,替白痴来开解的他呢,算什么?
很快,怦然的父亲尤教授被请到了学校,班主任告知他事情原委,以及女儿盗窃的真相。尤父也没有单纯地听信一面之词,掉头向怦然求证:“试卷真的是你偷的吗?”
她仰起头,眼泪从眼眶里坠下来,挂在腮上,像很多年前的小孩子,即将被生母带回那个家里,又跑回书房,依偎在父亲的膝边,请他不要太过伤心。
做父亲的一直庆幸,自己的孩子有一颗未经雕琢的赤子之心,聪明勤劳勇敢甚至美貌,这些种种天赋都可以后天加工培养,只有赤子之心才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赞扬。
这才是上帝对人类的偏爱。
怦然轻声道:“爸爸,对不起。”
“怦然,你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吗?”
“知道。”
“那你还有什么要跟爸爸说的吗?”
“没有了。”她流着眼泪,只关心一件事,“爸爸,你会生气吗?”
“爸爸不会生气,但是你是个大孩子了,你要知道,如果你现在不解释,就是承认你做了这件事,就要接受相应的惩罚,你明白吗?”
周勋的申辩被一致无视,哪怕他声嘶力竭,临近崩溃边缘。
怦然点头的同时眼泪就落了下来:“爸爸,我知道,爸爸,对不起。”
怦然第二天才回学校。
班里或多或少有了风声,这些传闻拼凑出许多版本,唯一的共同点是当事人的身份,据说是这个年级第一的女生。
她现身门口的时候,原本嘈杂的教室忽然有了一瞬默契的安静,一秒钟后,噪音陆陆续续地回归这里,学生们低下头,心照不宣地继续手上的事情。她孤身一人,穿过那些蓄意打量的目光,静静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周勋一向都晚来,这次却破天荒到得很早,坐在椅子上,在不知道第几次抬头后,眼睛如愿捕获想见的那个人的影子,狠狠地松了口气。
早操结束,他们班排在七班后回教室,两列队伍穿插而过的时候,不知谁忽然狠狠撞了怦然一下,头也不回,只轻飘飘地一句带过:“不好意思。”
她被撞到了腓骨,忍着痛,一声不吭。
一个在队首,一个居队末,周勋听到了那小小的骚动,抬起头,什么都没看到,除了一个恶作剧。
怦然推开教室的门,被一桶从天而降的水泼湿了全身。
第一个爆笑的人败露了身份,是个男生,皮肤微黑,颧骨很高,看起来有些尖酸刻薄。周勋箭步冲上前,薅住那人衣襟,指着怦然面无表情道:“说对不起。”
那男生成绩不赖,在尤怦然挟年级第一的身份出现之前,他一直都是他们班老师的宠儿,同学们巴结他,老师倚重他——在她出现之前,他一直都是焦点。
他咽不下那口气。
“我凭什么跟一个小偷道歉?”他反呛周勋。
周勋提着他凑近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表情挑衅,动作无赖,慢条斯理地重复:“说对不起。”
还未等那男生开口,近旁的钱鸣忽然着急地喊了一声:“怦然,你去哪儿?”
周勋回头松手,见她衣服一角拐过门口,他立刻追上前去。
在曾经的那个天台,他找到怦然,她孤身一人靠着铁质栏杆,看着操场发呆。
周勋走过去,脱下自己校服,递给她。
她没有接。
他没放下。
两人之间静悄悄的,谁都不说话。
真正伤心的时候,安慰是起不了作用的,周勋用行动告诉怦然一件事,我对你,还是昨天的心情。
“怦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在办公室,到底看到了谁?”
她轻轻开口,语气仍旧温和:“周勋,我可能要退学了。”
基本上全校都知道了高二一班有个女生偷了月考试卷的事。甚至还有别班的学生过来打听,挤眉弄眼地收集事情内幕。钱鸣是第一个翻脸的,把笔往桌上一拍,朝着来人大吼:“滚!有毛病就去治,这里没人惯着你。”
那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周勋从门口进来,钱鸣站起来迎上前,望向他身后,难得没有嬉皮笑脸,表情关切:“我女神呢?”
周勋无暇纠正他关于女神二字的错误,推开他,直奔江川桌前。江川低着头握着笔,在纸上唰唰地书写,仿佛不为所动的样子。
这时候班级里所有学生都看着周勋。
他深呼吸,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她没有偷试卷,可她却跟老班承认是她偷的。为什么啊,江川?”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她从前,并不是没有这样做过。
屡次的藏拙,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心事,她用一再退让的方式,来维系那岌岌可危的友谊。
“她没有办法,只有主动提出退学。江川,这是为什么?”
江川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说完了?”
周勋脸色唰地冷了下来,眼神里凝出两道分明的寒冰。
“关我什么事?”
是啊,周勋也问自己,关他什么事。
周瑜打黄盖,农夫与蛇,东郭先生,所学到的一切寓言童话还不足以教会他这个道理?
周勋笑了笑:“谁都不可以当着我的面跟她说这句话,尤其是你。”
江川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来插手我跟怦然的事?”
“是啊,我什么都不是,”周勋眯眼看他很久,忽然开口,“所以江川,我曾经很嫉妒你。”
握笔的手顿了一顿,江川仍旧低着头。
“我嫉妒你,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站在尤怦然身边。我故意踢飞了球,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可是你却能正大光明站在她最近的地方,就因为你是她的小学初中同学,我却只是她的高中同学,”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特不甘心,你知道吗?就因为你认识她比我早,凭什么我就不如你?”
班里学生不少,却寂寂无声,看着他跟他。
“但是我现在不了,江川,我现在一点都不嫉妒,就算时机不对,就算我处处不如你,有一点,你永远比不上我。”
江川冷笑:“这种自我安慰,你听了高兴就好。”
周勋并不生气:“她好在哪里,只有我清楚。”
翌日上课,怦然没来,周勋座位边静悄悄地空了一块,他的心里静悄悄地缺了一个角。勉强挨到下课结束,老师收拾了课本走出教室,他丢下笔,起身追出去,在走廊叫住了老师:“尤怦然什么时候回来?”
“她爸爸外派去北京,已经向学校递交了退学手续。”
“她什么时候走?”
“今天中午的飞机。”
他二话不说,拔腿向楼下狂奔,经过他们班的窗口,钱鸣大叫一声,向他抛出一串钥匙。
周勋凌空抓住,钱鸣扒在窗口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吼:“男神,我小毛驴借你,把女神追回来。”
全班哗然,一窝蜂地挤到走廊,惊动了隔壁班的学生,纷纷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烈日之下,林荫道上,周勋摆臂往外狂奔,学校门岗眼见拦不住,手忙脚乱按下铁质栅栏的开关。他才不管,奔到近前单手一撑,直接飞越而过。
引来二楼一层爱慕的尖叫,男女皆有:“好帅啊。”
气急败坏的班主任从办公室追出来,钱鸣断后,抓了桌上随便一本书,堵住了班主任的去路:“老师,我这道题不会,能不能请教下你?”
“这是英语课本,我教化学的。”班主任怒发冲冠,不顾形象地高声大吼。
校园里早没了周勋的影踪。
沈倩所在的班级也挤在走廊边围观,她的脸上仍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意,悠悠朝楼下望去,无视心中倾盆而下的骤雨。
青春被这样一个飞扬跋扈的男生爱慕守护,多少年后想来,也会觉得不枉此生吧。
可惜,被爱慕的那个女生不是自己。
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比那个女生差在哪里,但她却知道,一件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步入了尾声,她曾经试图参与,原来命中早已注定她是配角的戏份。
只有江川一个人还坐在位置上,握着笔低着头,目光一寸不移,看着试卷上一道题。
不知怎么回事,他想起很早之前发生的一件小事,他跟怦然的初中语文老师曾经用《努力》命题,让学生写一篇800字的作文。
每个孩子的内容都千篇一律,中规中矩,努力学习,努力生活,努力过上好日子,对他们来讲,这就是现世安稳的意义。
他记得怦然写的是:《努力去爱》。
出身疾病贫穷背景都没什么大不了,你肯努力,总会得到爱。市场价值最实在。
过去遗忘在潮水中的回忆,忽然在那一秒钟鲜活了起来。带来欢乐友爱的曾经,带不去此刻恻然孤独的心境。
周勋并没有处处不如自己,恰恰相反,连他自己都难以启齿。他以家境为借口,肆意地伤害一个女生的感情,到头来,他连站出来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生活即是经历,痛苦在你,快乐在你,无论别人怎样看你,你也要珍惜你自己。以后有些人会渐露平庸,有些会小有成就,还有些人会出类拔萃,你却要很偶然才能遇到那个光彩夺目的人。
沈倩不是,他也不是,不用周勋挑明,他也清楚这件事。
周勋风驰电掣地赶往机场,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字:快。
他要赶上去见怦然的最后一面,分别过于仓促,他甚至都没有准备好告别的姿势,分别就已经势在必行。
那个时候,该说些什么?
告别或者再见,都不是他想要看见的。
他满头大汗赶到航站楼下,一眼就看见了等待安检的怦然,穿着粉色的开衫,推着两个行李箱,排在队伍的最末。他进不了关,挥舞双臂跳起来,大叫尤怦然,一遍又一遍地呐喊,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她回头,眼睛猝然一亮,迸发出喜悦的光。
她将行李交由父亲看管,扭身从队列中小跑出来,飞奔到他面前。
身前身后都是熙来攘往的人群,两人站在通道前,冲着对方傻笑。
他的样子也真可笑,满额都是汗,被浸透的头发湿漉漉地塌下来,掩住了流利清亮的瞳仁。
他摘下脖子上的玉,递到怦然面前。
“拿着啊。”
“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拿着就拿着呗。”
“噢。”
“你没有什么东西给我吗?”
她于是又把玉递过去。
“笨啊…”说她笨的时候,他还是从前那个表情,微微无奈的含笑眼睛,仔细看了看她周身,最后伸手撸下她手腕上套的一根黑色发绳,放进自己口袋,“这个作为交换。”
她笑了:“交换信物吗?”
这个男生微微一笑,忽然道:“怦然,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周勋啊。”
“那你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吗?”
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困惑地盯着他看。
周勋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轻松愉悦的表情:“尤怦然,好像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都没有好好介绍过我自己。”
想起高一时的初见,她忍不住笑弯了眼睛:“我还以为你那时候讨厌我。”
“怎么会?”他低声道,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我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
她睁大眼睛,目露诧异。
她粲然微笑,看着他。
“你好,我叫周勋,周杰伦的周,勋章的勋,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的妈妈希望我能像个战士一样坚韧挺拔。”
她也学他煞有介事地介绍自己:“你好周勋,我叫尤怦然,尤其的尤,怦然心动的怦然,我爸爸说他从护士手里接过我的第一眼,有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赞叹:“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怦然顿了顿,还是很困惑,“为什么你第一次见到我很高兴?我们以前有见过吗?”
“秘密,”他嘘了一声,“下次,我告诉你。”
她上扬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下一垂,悲伤顺着心的一线弥漫了心房。
下一次…
他们都太年轻,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承担一次分离。
周勋显然察觉到她的情绪,弯腰低头,手按着她的肩膀,努力要找到她的眼睛,来实现一次对视。他的目光坚定,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男子汉,有了担当的隐喻。
“尤怦然,我会考去北京,我会考到最好的大学,所以,你一定要在那里等我,不要走开,我会找到你,我一定一定会找到你的。”
她泪意莹然,看着她人生之初,第一个向她承诺的男孩子。
父亲在叫她归队,她踌躇再三,终于转身朝安检处走去。
她没有落泪,他也没有做任何让她困扰的挽留,分别在一种平和舒展的心情下发生。这只是人生的一段插曲,并不是结局。
他挥动着手臂,在人流密布的航站楼,站得如同一株笔挺的青色松树,不顾所有过路人的侧目,大声说着再见:“尤怦然,再见,再见,尤怦然。”
就像她永远不能忘记南城的那个夜,她也永远不会忘了这个少年。他长身玉立于LED屏幕之下,明明头发凌乱,衣衫也脏,表情却坚毅挺拔,昂然向上,周身却闪耀着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
在她离开他的视线之前,他一直在说,尤怦然,再见。
像是要把这句誓言,刻进告别的最后一天。
第14章 他冷淡地抬起头,一眼望去,望见他跟她未来几十年的风雨同行
高考之后,周勋以全省第一的分数,如愿进入了北京一所闻名全国的最高学府。
他的宿舍在学校北区,舍友里有两个是本地的,除了他,还有一个来自山东的男生。四人间宿舍,上面是床,下面是每个人的书桌,幸好柜子很大,塞下四季的衣物绰绰有余。
两个本地的从一个高中升上来,比较聊得来,平日上课自习都是一起,也不是排外,有时候周勋向他们打听点什么也挺热情,有问必答,就是太用功了,别人都还在准备四六级,他们就跃跃欲试备战专六,还怂恿宿舍学生一起。周勋懒散惯了,从高中这个火坑跳出来,不想再自投罗网。
他们所在的大学跟英美那边的院校交洽频繁,校园风气流行绅士丙(The gentleman C),是有些看不上那些死读书的学生。
山东那个男生长得颇秀气,名字也跟个女孩似的,叫孙明儿。上帝作证,那个儿字在任何一个南方人口里,都不能发出刚强的音节。周勋有一次在食堂问孙明儿借他的饭卡,喊了一回他的大名,害得排在身后的姑娘老拿眼睛盯他俩,总以为他俩是一对。
周勋觉得太娘炮了,于是改口叫他明哥。孙明儿有北方人天生的豪爽气概,一高兴,就跟他拜了把。
大学一开始先是报社团,周勋一向对这类拉党结派的活动敬而远之,躺在宿舍床上扮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干尸。孙明儿看不下去了,砰砰地拍着床板:“还活着吗?活着的话吱一声。”
周勋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当我死了吧。”
“起来起来,外面下雨了,给你打包了四食的炸酱面,贼香。”
隔壁床下面做题的北京哥们笑着回头跟他俩讲:“…知道为啥总有人把你们当一对儿吗?”
两声一致又干脆的“滚”。
龌龊。
周勋顶着鸡窝头,晕晕乎乎地从扶梯上爬下来,习惯性地先往桌上某个角落瞄了一眼,眼皮跟着一跳,连鞋子都没穿赤脚跳到地上,桌上地下找了一圈,又去翻垃圾桶。
孙明儿看他跟魔怔了似的,蹲在地上把里面的垃圾全倒了出来,埋头翻翻拣拣,也吓了一大跳:“周勋,你怎么了?”
“今天的垃圾有人倒过吗?”
北京哥们想了想:“今早程正出门的时候,顺带把垃圾也拎下去了。”
周勋三下两下套上鞋子,推开门就要下楼,可是外面正是北京的秋雷,瓢泼大雨,恨不得下到下辈子去。
他冒雨翻遍了宿舍楼区所有垃圾桶,连个角旮旯都没放过,却一无所获。
丢的那东西太小,也太不起眼了。
周勋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宿舍,整个人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两个北京哥们就跟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因为客气,忍着没问。
知道他全省第一,所以心里在想,是不是聪明人脑子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
面早凉透了,酱料里面放了海鲜,冷了以后闻着一股腥味。
周勋呆坐在座位上,累到极点,脸色也不大好,一时之间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孙明儿递过去一包薯片,因为开了封,所以他别出心裁地在上面扎了一根黑色的头绳防潮。
周勋一把夺过,撸下封口的发绳,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讲:“这个你从哪里拿的?”
“你桌上啊。”
周勋大吼:“谁叫你动我东西的?”
周勋虽然看着人冷冷淡淡的,但其实相处久了性格也挺随和,这是他第一次发火,不光是孙明儿,连北京俩哥们都有点吓到。
他自己也知道过了,握着头绳站起来,匆匆说了一声抱歉,走出宿舍。孙明儿回过神,追了出来,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走廊的尽头看着大雨发呆。孙明儿走到他身边,他头也不回,就问了一句:“明哥,你有烟吗?”
“有。”孙明儿忙不迭掏出烟盒,弹了一支出来,摸到打火机要给他点上,“当初问你抽不抽,你还装呢,说自己戒了,看,熬不住了吧。”
周勋犹豫了一下,摆了摆手,点火的时候还是躲开了:“算了,我答应过别人戒了。”
“谁啊?”孙明儿精神为之一振,“是不是哪个漂亮妹妹?这个头绳你这么宝贝,是不是那个妹妹送你的?行啊,你们这帮90后,送礼物都送得这么婉约。”
“这个啊,”他笑了笑,挺落寞的,“我跟她要来的。”
“我去,原来真有这个人啊。快快快,快跟明哥说说,是哪个天仙让你魂牵梦萦,魂不守舍的?”
他没接孙明儿的话,看着窗外密雨如织,看着倒映在镜中的自己,挺拔坚毅的外形,比那一年的自己更有担当,更加强壮。
那些话他只在心里跟自己讲。
尤怦然,你说我都来北京了,你怎么还躲着不肯见我?
孙明儿一个连三步上篮都不会的人,最后竟然进了篮球社,他还振振有词地讲,篮球社有一个生物,叫篮球老师,他们的主要功能,就是教队员打篮球。
所以等到差不多所有队员都能上场打比赛了,他还在场边拍皮球。
孙明儿一着急,生拉硬拽把周勋带过去,给自己特训,谁叫他特长那一栏写了篮球。
篮球社的队长也是山东人,姓邵,大三,是化工化学系的学长,看见周勋在场边投球,控球稳,准头好,觉得是个好苗子,想要拉他进社团,特训后团员聚餐,也请了周勋一道。
地点就定在学校西门一家湘菜馆,要了一间包厢,点菜的时候邵聪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表情都变得柔软,站起来出去听。
等他讲完电话回来,席间有大一的冲他吹口哨:“学长,谁啊?”
“是啊,学长,查岗查得太勤了吧。”
他们这个社团跟别的不同,清一色的大老爷们,玩笑段子向来无所禁忌,程度不一。
邵聪一笑:“没有,我小学妹,念大一。”
孙明儿敲着筷子起哄:“哦,令狐冲跟岳灵珊啊,学长别欺负我们没看过《笑傲江湖》。”
大学里,就真的没有比学长学妹更暧昧的词了。
“你们别瞎说,真的就我一学妹,问我来要实验室的钥匙,要写论文。”
“别扯淡了,哪个大一现在开始交论文啊?”
“她聪明。”说到这一点,邵聪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个平时看起来凶神恶煞脾气不大好的北方老爷们,这一笑竟然还有说不出的娇羞的味道。
他们这所高校,真就没几个笨的。
邵聪夸一个女生聪明,在座的学生也没有怎样,倒是他自己急了,感觉像是自己的话被质疑,立刻解释:“那女生真的好聪明。有一回社团搞活动,我借了柄小提琴放在她宿舍,两个礼拜后去拿,她竟然看着说明书就会拉了。”
“好了好了,学长不用解释,我们相信你们是纯洁的学长学妹关系。”
周勋从斟满啤酒的杯子里抬起头,他忽然就想起了另外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孩子。
心就变得像雨后的操场,沉甸甸又湿漉漉,心头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
正说着话,有人敲包厢门,邵聪推开椅子,站起身叮嘱各位:“她来了,大家别乱说。”
周勋离得包厢门最近,邵聪从他身边经过,拉开门,外面的喧闹像海浪一样涌了进来,他的声音沦陷其中,并不分明,可周勋的耳朵仍旧清晰无误地捕捉到了那两个字:“怦然…不是说好我给你送过去吗?”
心无端地狂跳,像是从一个冗长的枯梦中惊醒,耳畔还回荡着那心有余悸的喘息。
“我刚从外面回来,顺路就过来问学长拿钥匙…”
心跳声越来越急,在耳边回响有如轰鸣,周勋在一阵一阵的战栗中浑身发抖,像是忍受着寒冷。
他本可以忍受寒冷,如果从今往后再无她的音讯。
连孙明儿都察觉到了那点异常:“怎么了?”
周勋豁然起身,转身出门,他不想再在这无妄的猜测和折磨中浪费一分一秒,他已经忍得足够久。
随着打开的视线,经年的躁动忽然平歇下去,一切关于重逢的想象有了真实的画面。
只有他的心跳,充当此间唯一的伴奏。
最终出现在视线里的女生,比他记忆末端的少女略为清瘦,依旧浓白的肤色,显得瞳仁跟睫毛界限分明,褪去了少女时期的懵懂青涩,像一朵娴静的玫瑰,旁若无人地绽放于嘈杂幽长的走廊之上。
平心而论,她不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生,却是唯一能够想到用玫瑰来形容的女孩子。
玫瑰,掺杂爱意的花朵。
就像是溺水的人,冲出激涌的水浪。
他,死里逃生了。
那一刻那一秒钟,他并不认为自己发出了声音,他甚至怀疑只是积聚心底多年所发出的回音,叫出了尤怦然这三个字。
邵聪回头,怦然跟着他抬起头,一眼望见回廊壁灯下站着的男子,高大挺拔,目光深邃,穿越山河湖海,忽然紧紧地抓牢她。
她掩口失声:“周勋。”
他快步向她走来,与她一臂之隔的距离处停住脚步,目光浓烈地注视着她,想对她笑一笑,不知怎的,却总笑不好,喉咙里好似含了块热炭,开口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
她还是那个小姑娘,他说完这一句,她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邵聪看见他们相熟,便静悄悄地走开,留下空间让他们叙旧。两人并肩往外走,餐馆门口是老板自留的小花园,种着紫色的凤仙花,搭着藤萝架,背阴处放了两把竹椅,夏夜的时候很适合在这里乘凉。
两人边走边聊,谈及分别这几年的情况,谈到学业也谈到生活。最后他问她:“你怎么都不上QQ了?”
“我的QQ被盗号了。”
“难怪啊,你最近一次突然联系我,是在去年9月,一上来就问我借钱。”
怦然听了非常紧张:“那你有借吗?”
“哪能啊?”他笑了,“哥哥我慧眼如炬,一眼就戳穿了骗子的骗局。”
怦然悄悄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那还好那还好。”
他手插裤袋,侧头看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天暗了下来,天边的火烧云红得特别绚烂,红的橙的沉淀下去,最下边铺着的一层是蟹青色,那样让人目眩神迷的颜色。
她入神地凝睇着那朵紫色的凤仙花。
微弱的天光打了一层光怪陆离的侧影在她脸上,她几乎还是从前那样,只是长开了,两腮的婴儿肥消失踪影,渐渐有了瓜子脸的雏形,但在他眼中却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恐惧她随时都会消失,随那将逝的天光一起。
她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譬如,他曾向一个骗子苦苦追问她的下落,问她到底人在哪里,怎么样才可以跟她联系。那骗子实在受不了他的穷追猛打,干脆跟他坦白:“大哥,我错了,我就是一骗子,盗号骗钱的。”
他说:“那么,我给你1000块,你能把这QQ号再还给她吗?”
他损失了1000块,从此也失却了她的联络。
在那些褪色的长河中,他对她的思念比她想象的更加浓烈焦渴。
他们在藤萝架下互留了手机号码。
在那之后,连辅导员都说他跟变了个人似的,不那么冷,不那么宅,团结集体,有爱同学,爱说话了,也爱笑,拿上了手机一天都放不下来,三大五粗一小伙,时不时地冲着屏幕傻乐。
北京哥们慧眼如炬啊:“恋爱了,瞧这一身恋爱中的酸腐气,太他妈刺激了。”
周勋放下手机,从上方射出两道冰冷的光柱:“被谁刺激了?”
“被你啊。”
他现在是一有空就往外跑,当然提前约好了怦然,恭王府、南锣鼓巷、故宫、后海、动物园…但凡北京能走路的景点,基本上都被他以各种名义跟怦然一起逛了个遍。
那是他的幻想中,千百遍想过跟怦然重逢后一定要做的事情。
从长城下来,突如其来的一场瓢泼大雨浇得他们猝不及防,两人顶着同一件外套奔进地铁一号线,看看对方的狼狈样,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用外套给她擦脸上身上的水珠,她从包里翻出纸巾,也替他擦。
他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她的动作依旧不停,非常关心那些渗入他衣服布料的雨水。
他低头望着她,目意温柔无匹,她仰起头,向他微微一笑。
几年缺失的记忆仿佛只是书本刚刚翻过的一页,迅速穿梭引领他们回到从前,四周景物消失退远,还原成了高中教室的场景,桌、椅、讲台、黑板、同学、老师,还有妥帖安放的最初的相见。
他们均身披校服,他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桀骜少年,她是那个懵懂善良的小小少女。
怦然心动,创造这个词的先人,是否也曾未卜先知地看见了这一幕的发生。
他先将怦然送回她的宿舍,在一种饱足愉快的心境下,回到自己宿舍,先匆匆洗了个战斗澡,立刻打开电脑把QQ挂上,鼠标在怦然的头像上绕了一圈,还是忍不住发了一句无关痛痒的问语:在吗?
她姗姗地回:洗完澡了呀。
他特别喜欢看见那个“呀”,脸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个被舍友认为是“爱情酸腐气”的傻笑。
孙明儿从他身后经过,忽然幽幽叹了口气。
“勋啊,你真的在谈恋爱吗?”
周勋头也不回,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跟你有关吗?”
孙明儿拿手指一点他屏幕右下角,在分别的那些年,他养了一个QQ宠物,他给它取名叫尤怦然。
司马昭之心,真恨不得人人皆知啊。
“朋友妻,不可欺啊哥哥。”
孙明儿单手拍了拍他的肩,用过来人的经验,提醒他:“她说过喜欢你吗?没说过是吧,退一万步,她就算喜欢你,要是没跟邵聪断了,那就是劈腿,你觉得按你的身价当个备胎,能甘心吗?”
周勋看着屏幕,明明洗过澡,脊背忽然冒了一层汗,刮蹭在身上,有微微的刺痛感。手心滑腻,鼠标怎么都抓不住。他压低声音:“我先认识她的,我比邵聪还要早,就…喜欢上她了…”
“感情这事儿,它不光讲个缘分,它还得讲个先来后到,人家赶得早赶得巧,话粗理不粗,听明哥一句劝,别掺和别人的感情,尤其是熟人的感情,否则将来被人戳脊梁骨,有的苦头吃。”
对孙明儿的这些废话,他大可置之不理,却被一句戳中了心事。
她有说过,她喜欢你吗?
你有一丁半点儿的胜算吗?
临睡前,他发了一条短信问怦然。
“邵聪,他对你好吗?”
他将手机放在胸口,双手枕在脑后,大睁双眼望向上方的深沉暗夜,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回从前那优质的睡眠。
昏昏沉沉里,他还是用短暂的时间做了一个细节丰满的梦。
他梦到鸽子,许许多多白色的鸽子飞过蔚蓝色的天空,许多年幼的孩子被父母牵着手,他身处其中,孤身一人,一转头,就看见怦然。
他朝她奔去,梦境中,他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辗转反侧,然后猛然惊醒。
他拿起手机,凌晨三点二十分,有她的一条短信。
“邵聪学长一直都很照顾我。”
她是个好孩子,聪明善良可爱,这朵晚开的白玉兰,到很晚的时候终于渐渐漂亮了起来,遗传自她母亲的长颈跟细腿,很适合穿刚过膝边的短裙,露出混若无骨的膝盖。目不转睛看着人的时候,总让人想起达菲尔笔下的天使,只需背上一对翅膀。
他能注意,未必别人就不会发现。
他翻了个身,被子兜头盖住了脸,藏起了所有心事在里面。
对此孙明儿的建议看似中肯,其实很无厘头:“勋啊,要不,你还是养个动物吧,下半生也能有个寄托。”
他真的就养了一只绿色的乌龟,好养,耐饿,还不折腾,定时换水就行,说不定等他死的时候它还好好地活着。
问他哪儿来的。
“尤怦然实验室救出来的。”
孙明儿叹:“你没救了。”
对啊,他就是没救了。
周勋并没有因此断绝了跟怦然的往来,只是在明面,他学着不做得那么肆无忌惮,私下里,也不频繁约见怦然。有时候明明已经点开了聊天的界面,最后还是把手机撂开放在一边。
她向来很少会主动联系周勋,他没有跟女性朋友深入交往的经验,但在他为数众多的被告白经历来看,这很容易让他产生并且相信,这是不爱的表现。
他翻遍了她的微博,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不爱就会克制,深爱才会放肆。
她可能,只是把他当成了高中同学。
一个好久不见的好朋友。
篮球社的聚会,他也是能推就推,物极必反,反而一心扑在学习上,想替自己找点事情做,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但是日子依旧难挨。
他在自习室厮混,下课的邵聪也来自习,跟一个女生一起,结束后一道去食堂用餐。
他尾随了一路,终于在他们相互喂饭卿卿我我的紧要关头动怒。
要知道,在这个劣迹斑斑的男生的高中时代,就曾以打架滋事成了老师心中的心头大患。
这次也不例外。
周勋踹翻了面前的凳子,踩在上面跃过去,揪住邵聪的衣领,一拳挥出,正中他颧骨。
邵聪的女友开始尖叫,吸引了无数围观的学生簇拥过来,怀揣着围观好戏的心态,没有什么比一场打架斗殴更能迅速地消耗这些学生多余的肾上腺激素。
“你发什么疯?”邵聪躲过接下来的一拳,凭借他多年篮球积累下来的矫健身手,制住了愤怒中的周勋的手臂。
周勋咬牙切齿,说是目眦欲裂都不过分:“我X你个王八蛋,你就是这么对怦然的?”
邵聪大叫:“我跟怦然没什么,我有女朋友的。”
周勋愣了一下,抓紧他衣领的手渐渐放松:“你跟怦然…”
邵聪苦笑,半张脸都肿起来:“我说过多少遍了,她就是我的学妹,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勋松开手,掉头就走,越走越快,到最后大步地跑了起来。可他根本没有感觉自己在跑,他只感觉那迎面的和风,温柔地拂过他眉梢眼角。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怦然的宿舍楼下。他们大学有门禁,女生的宿舍男生不准进。他抬起胳膊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匆匆叫住一个路过的女生:“你好,能不能麻烦你,叫一下512的尤怦然。”
没想到这个女生竟然认识他,笑问他道:“帅哥,你这几天怎么都不来楼下等她了?我们家怦然可一直魂不守舍的。”
人生最幸福的一秒钟,是当得知暗恋的对象也喜欢自己。
他心头温柔地一涨,嘴角微扬,目中的光沉淀下去,反而微微地笑了。
女生眼睛一晃,只觉得面前这个男生英俊得有点过分,都可以去拍电视剧了,于是赶紧匆匆上楼:“我把怦然叫下来。”
他站在宿舍门前一株大槐树下等她,莫名地紧张,手骨才渐渐觉出疼来,他翻过手来一看,指骨青了一大片。
似有所感,他抬起头。
她轻盈地迈步下楼,一身嫩黄色无袖连衣裙,腰带抽出了窄细的腰身,披肩长发,像一朵贞静的白玉兰飘然走到他面前去。
周勋的眼睛下意识地一眯,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光影刺了一下。
酝酿了这么久,想了这么多,他开口的时候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我的玉呢,你还戴着吗?”
她歪着头,俏皮地反问:“那我的头绳呢?”
他笑而不语,伸手,从正面绕到她颈后,用她曾经送给他的那条黑色头绳,束起她的长发。她的脸在他手臂之间,微微泛起了红晕,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水光。
他送给她的玉,她一直挂在脖子上。
手没有收回来,轻轻地搁在她肩膀上,从侧面看,仿佛他拥抱着她。
“我没有女朋友。”他说。
“真巧,”她笑,“我也没有男朋友。”
他收紧手臂,不顾过路人的侧目,将她拥入怀里,下巴蹭了蹭她额发,发自内心的笑在嘴角浮起:“那就给我一个机会,怦然。”
她伏在他怀中,忽然动了一动,轻轻“喂”了一声。
他姿势不变,悄然问:“怎么了?”
“你还记得吗,从前我们在机场告别,你跟我说过的事?”
他明明记得,却顾左右而言东西,想要伺机掠过这个话题,他故作无辜道:“什么事啊?”
“你说你第一次看见我,就特别高兴,说,为什么特别高兴?”
“我忘了…啊!”
这一声啊,是她在掐他手臂,他手臂上都是肌肉,找不到一块软的。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不可小觑啊。
软硬兼施下,他终于妥协,然后告诉怦然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与时间有染,跟怦然无关,如非当事人回溯,极有可能湮灭在岁月长河中的一个插曲,却在他生命的一路都洒下念念不忘的甜蜜芳香。
在某一年初升高保送考试的考场上,有一个小女孩就坐在周勋的右前方。考试临结束之前,她用橡皮做了一个两面的骰子,一边掷口中一边念念有词。
怦然记得,那一年她十三,是所有考试孩子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连脚都碰不到地。她挣扎的那道选择题是大学才学的知识,她在BD之间犹豫不决,最后遵循天意,选了B。
他在她的左侧看得清清楚楚,正确答案其实是D。
于是他画掉D,选了C。
后来的后来,他们进了同一所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她一手拎着豆浆,一手拿着书包,进门的时候还被鞋带绊了一脚,他低着头,伏案装睡,全身其实紧张地绷住。她走到了他旁边,停住了脚步,那短暂的几秒,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
她问:“你好,这里有人坐吗?”
他冷淡地抬起头,一眼望去,望见他跟她未来几十年的风雨同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