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最初的一两个月,我们几乎夜夜笙歌,我小时候尝过半年芭蕾的底子穿越十几年岁月,一下子全派上了用场。
当时学芭蕾之于我原本是个无妄之灾。起因于我们那个城市的少年宫有一位教手风琴的青年男老师跟我姐两情相悦,我那时是年十五岁的姐姐为了掩家人耳目就胡诌出许多不成文的理由说服我父母让我去少年宫学舞蹈。那时我姐上初三,业已是我们全家学历最高的成员,同时兼任我们家长得最好看的成员。所以我父母总有股子唯我姐马首是瞻的崇拜之情。因此他们不顾我业已小学二年级的高龄,强迫我去学芭蕾,我姐又表面卖乖,自告奋勇磅我,她得以搞了半年不清不楚的地下早恋。
那桩旧事在次年我姐考上高中移情别恋自然告终。
我的芭蕾生涯也跟着草草也事,但我当时特恨我姐,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们俩暗度陈仓,我得赔上抬胳膊压腿拉韧带又蹲又跳又转圈儿,搞得全无游戏时间,还差点儿落下灰指甲的后遗症。
直到跟许友伦在一起,我对这一段才终于释然。有个大汗淋漓的下午,事后许友伦捧着我的脸说“你知道吗?你好神奇。”等年了我数秒,又说了句:“谢谢。你对我是真的好,我心里都明白。”然后他亲吻了我的额头,翻身下床去洗澡了。我独自在温湿的床单里,为许友伦刚才说的话格外感动。我的心,像一颗特制的话梅,直酸到底里,又滴哩哒啦地,意外泛出一番不一样的甜。他捧我的脸,他吻我的额头,他看着我的眼睛以至于我几乎能从他的瞳孔中看到我自己。这一切,如此完美,全然符合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偷偷对情爱的幻想。我当即觉悟了我爹妈特别爱说的一句话——“技多不压身”,也为此原谅了我姐。自她考上大学又远嫁到北美之后,我们因疏于联络而差不多要形同陌路了。那晚,我挺想她的,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幸福居心叵测,一切都好。
另一面,诚实地说,我并没有我表现出的那么享受跟许友伦的性爱,不管是我的年纪还是经验都还没教会我如何放松地体会性爱之美。之所以在跟许友伦的鱼水之欢中我那么冲锋陷阵地把“童子功”都拿出来撑场面,主要是我好迷恋他在那种时候对我表现出的需要,甚至是贪。我们在其他方面的交流有限。我需要不断捕获他对我的需要,好像这样才能向自己证明我们之间的情感真的存在。
等天儿更暖了些,滚床单渐渐嫌热。
情侣终是要先腻了单打独斗的床头才肯走下来投入有他人参与的“社会”,为解闷之故,我介绍许友伦的Chloe认识,之后大家就经常一起外出。
许友伦喜欢热闹,每次约我出门都会问Chloe要不要同往。
起初一两次Chloe还会假意说什么“我才不要当你们的电灯泡呢”,到后来只要许友伦的电话一来,Chloe倒是先去梳洗打扮了。
我也乐得如此,就算我们不约Chloe,许友伦也会约别人,然而他在北京工作外来往密切的都是女的,他试过带我见她们中的一两个,气氛不太自然。
Chloe对许友伦特别友善,她跟他也明显比跟别人话多,我还挺欣慰的。
那阵子,我们三个人的出行很愉快。Chloe是个很入世的人,只要她愿意,与谁交往都没什么阻隔,三两下就能操持出其乐融融的氛围。我以前从来没有在Chloe面前有过这么“平起平坐”的感受,这让我感到舒展,另外,Chloe对许友伦的赞扬也持续激发着我对他的热情。
“这比之前把你甩了的那个住地下室的小催啵儿可强太多了!”
“你可要好好把握!这样的人,要不是SARS,绝没可能落你手里!”
“平常还真看不出来,你蔫儿不出溜的关键时刻还挺有手段的嘛!”
Chloe这些评价中虽然没什么对我的褒奖,但她像个闺蜜一样对我的情感生活直抒胸臆已让我感到莫大的满足。
我很在意她的评价。这是一种人之常情吧,我们会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受到周围人眼光的影响。
Chloe的反应对我是种鼓励。
到了初夏时节,SARS疫情看起来似乎开始得到控制,加之各种每天反复播报的伤亡人数也磨出了人性中新的麻木,我的恋情也在这时开始徐徐走出那一团月色朦胧,进入叮叮对对的摩擦阶段。
男女之间千百年来不过是那么几个陈腐的桥段来回的重复。我和许友伦之间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新招数。
我们的初次争吵是因我一度硬要把那个在我之前就跟许友伦分手的香港女孩儿视作假想敌,在我自虐式的盲目较量中,我没费任何人的半分力气就让自己节节败退。像天下所有愚蠢的女人一样,我借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当作精神的支点,在模糊难辨的不自信中,频频打败自己。
在看到败局已定,我低情商说出一句:“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词穷时恨恨地问这个,好像嫌词穷得还不够。
许友伦闷声回答:“我怎么知道?!”
这五个字的反诘,立刻把我的心锥成防盗玻璃,四下满是伤痕,可,一时想碎又碎不掉。
我反复问他这个蠢问题,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那个二十五岁的我,正在对待一场没经验的拥有,我只能颤颤巍巍地,透过不熟悉的技术去试探和拼搏,巩固这场我尚抱存忌惮的爱情。
然而巩固这路并不平坦,摩擦就像百日咳,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什么发票都能成为新的诱因,不知哪来的误解上人以为彼此靠近是相爱的唯一途径,要等伤痕累累之后才会发现靠近的结果多是伤害——连发现也迟了。
有一天下午,我和许友伦在他的住处,我在看《源氏物语》, 他对着电视在打电动游戏。等玩儿腻了,他去抽屉里找新游戏,找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从电视柜最底下的一个夹层里翻出一碟毛片儿,扭头冲我坏笑了一下就去放碟。
那是我第一次看毛片儿,我不喜欢。在我看来,什么样的肉体也经不起解剖式的放大和菜市场卖肉似的粗陋陈列。文艺女青年的一个重要标记是既不接受纯粹的肉欲,也不愿意相信有纯粹肉欲的存在。
许友伦对此没太多障碍,他到兴致处凑近我做实验。
我藏起不喜欢,尽量配合他的平调,跟平常一样。
许友伦住一楼,阳台的门外有一个不太的独立的院子。
那天天气不错,有阳光的天气,微风带着些软软的暖,从阳台落地窗开着的三厘米的缝隙中不时传进来,兴冲冲的,倒像熟朋友的久别重逢。
我们正进行中,窗外传来Chloe娇嗔的唤狗的声音:“露露,露露。”
听到Chloe的声音,许友伦走神似的往窗外地方向瞄了一眼,接着,不知为什么,他开始动作加快、力量加重,像是隶书开始狂草收尾一样,身体的律动变化得十分唐突,最后几乎是失控地踉跄结束,完全辜负了微风才吹进来的那种“一刻千金”的意趣。
我没来得及跟上他的节奏,欲望才被撩起,又被搁置在途中,进退两难,有点儿恼。
这又是说不出恼,等他起身,我兀自深吸了一口气。
房间里弥散着烟草味道,那是许友伦每天十几支烟坚持不懈的结果。
尽管我对刚才那个不自然的发生心存迷惑,且略生羞恨。但,为了能安全的守在这个我越来越熟悉和迷恋的气味里,就忍着没问。
普通的女人,如我,通常都不会自行解决内心的存疑,只会像腌咸菜一样暂时把问题腌在心里,过阵子不得要领地拿出来散气味。
我的那个疑问,放在心里几个星期后,某一天,顺着闲聊,佯装不经意地问许友伦,会不会找一个Chloe那样的女人当女朋友。
“做朋友就OK啦,做女朋友嘛,她要求比较多,男人会很辛苦吧。”
他的回答不符合我的期待,可我也想不出更确切的标准答案。
我们还是会经常约Chloe一起出去玩儿。她常常会以揶揄我的方式提醒我们注意她单身的现状。
“我当时选办公的时候,风水先生就说我们屋有个桃花位,我以为是我的呢,结果是小枝的。呵呵。”
“Allen,小枝跟你好之后可变漂亮太多了!女人真是得阴阳调和啊,不像我,提前黄脸婆了都。”
“你们俩不用管我,我回去有露露和小阿姨呢,真的,真不用管我。”
可能是她类似的话说得太多了,不久后,我和许友伦约朱莉吃饭的时候,我问了朱莉认不认识能介绍给Chloe的优秀单身青年。
那是我和许友伦成为情侣之后第一次约朱莉出来吃饭,为了掩饰尴尬,我约了Chloe一起去。
我跟许友伦既成事实后,一直不知道怎么跟朱莉说,我的踌躇里含着点儿自己不想面对的哈喇气,像用过期的油做的点心,有种愧对柜台的不坦然。
朱莉似乎没想那么拐着弯儿的心思,完全没怪我怎么生米煮成熟饭才跟她说。
我在电话里吭哧着向她坦白不吐不快的发生时,她只是以一个高分贝的“啊?!”做回应,跟着就是高声大笑地表达了她对这件事的吃惊程度,我听不出意外和高兴哪个占上风。等我们网页,朱莉一脸堆笑地跟我和许友伦拥抱,也拥抱了跟我们一起来的Chloe。
她贯彻着热情,快速用她一如既往的大方得体清扫掉了我一路带来的嘀咕。
“真是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
“太好了!”
“我真是为你们高兴!”
朱莉坐下来之后又连续说了三个感叹句。
以我对朱莉的了解,我看她的表情是真的为我高兴,之后的十年,当我和许友伦之间发生各种跌宕起伏的问题时,朱莉也确实是给我最多关心的人。
不过,除了表示高兴,朱莉也在席间让我陪她去洗手间的时候跟我说了以下内容:
“你们俩在一起,真没想到!Allen,我认识他挺长时间了也,以前…没怎么听他说在北京有过什么固定的女朋友,就听说香港有一个,也从来没看出他有多上心,放假他宁可在北京跟大家玩儿,也不怎么回去。我们当他那就是一个说法。”
“Allen是个好人,你跟他在一起,嗯,也挺好的。先谈再说,以后碰上了什么事儿,再说呗。”
“总归,是个好事儿,反正,我们都会长大的,对吧?”
我当时沉浸在前几个月的热乎劲儿里,完全没听懂朱莉话中委婉的提醒。我只是把那些话理解成朱莉在担心我跟许友伦客观条件上的差距。毕竟,他是在外企当高管的香港人,而我是没背景没美貌又没工作的北漂。
人常常这样,我们以为我们“听”到的,多半是我们自己内心事先预备好了一个答案,然后拿听来的话去对号入座。
那顿饭的后半段主要是Chloe在说话,她表现出和朱莉一见如故的样子让我省了许多应酬的口舌。Chloe再次讲起她个人的奋斗史,那些段子都是我在不同场合重复听过许多遍的。初见Chloe的人很容易被她特有的玲珑的热辣劲儿感染,那天也是一样,朱莉被Chloe俘虏,频频感叹:“这么有趣的人还单身实在是暴殄天物!”
朱莉不仅热心还是行动派,没过几天她又约我们吃饭,席间说她帮Chloe安排了一见见页,对方是一个房地产公司的销售主管。
Chloe听说是个“卖房的”还有些迟疑。
朱莉就说了很多关于地产业蓬勃的现状和光明的前途,那些话朱莉都是从她当官的爸爸那儿听来的,所以措辞很书面,让人平添敬畏。许友伦也在旁边不断地应和补充,这番以各种四字成语构成的“政策展望”出现在那个全面萎靡的进修,格外激励人心。
Chloe被激励出了兴头,隔天下午就拽着我陪她偷偷去了那个地产项目。
她特地嘱咐我别告诉许友伦,说是等有进一步发展再说。
然而,那个销售主管对Chloe表现得很敷衍,似乎不管是作为相亲对象,Chloe都不足以勾起他的兴趣与热情。
“什么玩意儿!这样的人,他还看不上我?!这要搁平常!这种人都不配给我拎包!”
“瞧他那德行!不就一卖房的吗?!我生平最烦这样的人,以为自己见过钱就算有钱人了,发他娘的春秋大梦!”
回来的路上Chloe特别愤懑,交替使用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轮番咒骂那个销售。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一路低着头,跟Chloe之间因许友伦出现被淡化的“主宾关系”瞬间又凌厉起来。
Chloe在车快开回住处时忽然调了个头,我正纳闷,她猛踩一脚油门加速向原路驶回。我紧张地握着安全带,尽量在她的飞驰中保持平衡,不敢多说半个字。
Chloe那天在那个怠慢她的销售服务的项目里挑了一大一小两套房子,条件是销售主管出来给她鞠躬道歉,并且按照Chloe当场草拟的书面语宣读了一遍道歉的话。
果然,那个一个小时前还傲慢的销售像被人换了个灵魂似的在Chloe面前鞠躬鞠得像个日本人。
他鞠躬的时候,头顶摩丝簇拥的刺猬一般竖起来的发型连续三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因此厌烦地对世界又产生了一丝失望:随时为了星点复兴就能趋炎附势得这么自然,想必早就不在意什么灵魂不灵魂,如果是这样,那羞辱他又有什么乐趣!
Chloe似乎对她安排的排场感到很过瘾,她在签约之后再次嘱咐销售部门“绝对不能给该销售主管任何提成”,然后就女王似的在一帮满脸堆着假笑的销售们的簇拥下哗愣愣地离开了那个相亲不成的买卖现场。
代价是,那两套房子的首付用掉了Chloe的大部分存款。
当然了,时间让这个坐落在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的项目日后成了Chloe成功的投资。只是当时她并非是出于远见卓识,不过是赌气而已。所谓“性情决定命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有很多“否极”“泰来”的交替都并非出于人力的控制,而人力,又像是那颗种子,每个人人生“意外收获”的也得是自己亲手播种的花朵或结果。
那天回来的路上,Chloe沉默在表面上大获全胜的寂寥中,等到了停车场,她说让我自己先走。我顺从地走下车,等走出十几米,想起手机落在她车上,便返回去拿。等我打开车门的瞬间,看到Chloe正伏在方向盘上哭泣,她听到我的动静,抬起头看我,然后带着一脸的眼泪,颤声说:“小枝,幸亏这阵子有你们。这种日子,真太难了,要是没你们,我都不知道过不过得去!”
我赶紧坐进去,用屁股盖住手机,她误会成我担心她而返回,我暗自愧疚我心里竟然惦记手机多过惦记她,这个在SARS时候收留我、情感一点儿不比我顺利、心思一点儿不比我单薄的大活人。
“小枝,我们一定要争气,要活出个样子来!以后谁都别想欺负我们!”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又出现了我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她的那种“励志”表情。我用力的点头,虽然我跟她对“争气”的认知不同,但在那一瞬间,我由衷地希望这个共同逃过一场世景荒荒的女人,在劫后的余生中能演出扬眉吐气的精彩戏码。
那晚我自作主张要求许友伦请Chloe去她喜欢的JAZZ YA(爵士屋)。
整个晚上,我捧着热茶看着他们玩儿游戏行令,两个人就着柠檬和盐喝了大半瓶Tepuila和很多杯店调的长岛冰茶,许友伦是那儿的常客,他快醉的时候轻车熟路地向店里的调酒师要到一支卷好的大麻,那个个子不高的日本人一再脸红着用蹩脚的中文重申说这是他私人赠予,绝非卖品。
许友伦接过大麻,借着酒力亲了日本男人的脸颊,笑得很失控地一边一个搂着我和Chloe离开。
他们俩在三里屯当时已寂静无人的大街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吸完了那支大麻。我猜许友伦没有真醉,因为当Chloe试着把大麻递给我的时候,他飞快地从我面前把它夺走了。
Chloe为此边走边嚷道:“哎哟喂,有人爱的女人就不该抽大麻哈,我是没人爱的,所以我想抽什么抽什么是吧!等着瞧,老娘不仅抽大麻,老娘还要抽风!你们信不信?信不信!我这就抽风!哈哈哈。”
说完她在大街上大声地唱起歌来:
“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在思量,你能否回来哟,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说不放就不放。”
“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许友伦接着唱下去。
他们就那样搀扶着在北京的街头一唱一和着那首本来就透着酒精和大麻气质的《北京一夜》,尽兴而忘我。
我一路小碎步跟在他们后面,无趣地清醒在自己对“释放”的拘束里。
奇怪的是,我丝毫不介意Chloe对许友伦表现出的暧昧,似乎因此,许友伦的魅力被她激发,令我获得了我不懂得的、别样的满足。
那晚我以肢体运用特别复杂地做爱作为报答,在血脉喷张的过程中都对许友伦带着说不清的感谢。
多数时候,性爱的态度特别能揭示情侣关系的真谛。那个阶段,我试过用略微夸张的外化动作隐藏着内心的不安,也试过用假装出的亢奋表达非性欲领域的感谢。
我想我是真的感谢,这份感谢里掺杂着多重内容,有对他照顾我身边人的感谢,有对他保护我的感谢,重要的是,他让我忽然意识到,我跟一个“男人”而非“男孩儿”在一起。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他有竟无意的“担当”,带给我的意义,有多重要,是他自己也不了解的。
我漂泊到半程青春岁月仿佛找到了临时落脚的地方,女人对爱最初级的圆满即是感到有依靠。所以在那个他照顾我的朋友且本能地为我挡住大麻的晚上,我发现,我爱他。
为了这个感觉的不告而来,我对大麻始终都难有恶感。
Chloe那阵子总吵着要再约我们喝酒,许友伦特别不会拒绝,况且我们也实在是闲得没什么理由拒绝。
没两天这后,Chloe做完了她的贷款手续,说要庆祝买房,让我约许友伦一起晚饭。我们就近去了小区旁边一家刚恢复营业的韩国烤肉。Chloe在烟熏火燎的肉香包围中连连举杯,不顾我和许友伦的劝阻每次都实打实地做到了真正意义的“干杯”。或许是清酒经不起太快速的豪饮,才一个多小时,她就醉了,我和许友伦一人一边扶着她,费着比正常走路多五倍的时间才回到Chloe的住处。
许友伦把Chloe放到卧室床上的时候,她忽然勾住他的脖子,说:“不要走嘛。”
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语气中有种小孩子特有的恐慌的嗲,直到许友伦回答“不走不走”,她才慢慢平复,一点点安静下来。
听到动静,准备跑过来帮忙的小纪阿姨看到这一幕识趣地转身回她自己房间了,临走瞄了我一眼,我不用看都感到了她对我的同情和不解。
是啊,在那样的情景下,我和Chloe,究竟谁更该被同情和不解。
我只能说,当Chloe嗲着嗓子说“不要走嘛”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海洋性气候般的带着清风的湿软,以至于,我不忍心责怪。
或,如果再往内心深处看,当时的我并不觉得,我拥有“责怪”的把握。
一个在爱情中的女人,只有两种情况敢于“责怪”,一是对对方有足够的把握,另一种就是这个女人本身糊里糊涂。
我的不幸在于,既没有足够把握,又不够糊涂。
我就那么看着我女老板的手臂环绕在我男朋友的脖子上,用湿软的声音说着“不要走嘛”,那四个字的哀求重复了许多次,重复出许多重的意思,我在里面听到一些哀伤,更糟糕的是,我觉得,我懂得那哀伤。
房间里弥散着一些带着酒气的哀伤,我有一颗眼泪,热腾腾地从左眼漾出来,一路滚过我左脸的汗毛,走走停停,好像在犹豫些什么,或单只是盲了眼,不安与鲁莽参半的,在我脸上留下一路痒痒的凉意,几秒钟之后才很不情愿地跌落在Chloe卧室的地板上,终是意难平的,离我而去。
许友伦与我,对这一幕,之后都只字未提。
我出于自己不太说得清的自尊,持续着不头号也装作无所谓的假象。许友伦为什么不提,我读不懂。我当然一厢情愿地盼望他会因此忐忑,我的爱情观主要来自爱情小说,那些小说教育我说,一个男人忐忑不见得代表他对一个女人的在乎。
我只是忘了,写爱情小说的那些作者多半都是女的,女作家的爱情,又大多停留在纸上谈兵,恋爱谈得好的女人才没空写爱情小说。
许友伦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忐忑。
另一个当事人Chloe也好像失忆了一样,没有下面谈起过那天她的装醉——是的,我确定她装醉。那晚,Chloe的手臂环绕在许友伦脖子上大概持续了二十分钟的样子才终于放下,我猜她是因为累了。
我趁许友伦挂满着Chloe拍背催吐的时候,还假装淡定地到厨房帮她做了一杯柠檬密。等我回到卧室,Chloe斜躺在她的月白色的被子里,头斜在同样颜色的枕头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我想起有一次听她在电话里跟人炫耀她的真丝床品。那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卧室,第一次亲眼见识真丝用于床第的效果,我看不懂它们默默无闻的昂贵——我只是觉得,在真丝不屑于变化的单调簇拥下,Chloe显得格外孱弱。那样子提醒我孤独可以如此夺目,令人恐惧。我赶紧挽住许友伦,对他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