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国之前,一直在想应该要送什么礼物给你。看到这条项链的时候,就很确定。虽然很久没有见你了,但在我的想象中,你大概很符合这种调调,安静、别致。”
武锦程说完站起来,走到桌边,桌子上有一瓶已经被喝掉一半的轩尼诗,他打开,给自己倒了半杯。
我在与他告别的情绪中,忧愁地沉默。
武锦程端着他的酒杯,走到书桌旁,拿过来一本书,递给我,轻声说:“还有这个,打开来看看。”
那是一本《人间词话》,我翻开扉页,在上面,有武锦程仿宋徽宗的字体写着的半阙词:“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知梦也新来不做。”
我才用了好大心力让圣心教堂的项链和我身体的温暖统一,又看到这些,无法承受,眼泪冲出来。
武锦程轻叹一声,端着酒杯站在窗边,望着楼下的三环踌躇了一阵说:
“我一直在顾虑,要不要告诉你。”
他又给了我一个煎熬得恰到好处的沉默。然后,才说:“其实,这次见你,是我请求你姐姐安排的——当然,她不知道理由。呵呵,想想看,我出国之前在北京住了那么多年,何需要找人当导游。只不过,你姐姐不敏感,或是说,她懒得敏感——这是她可爱的地方。”
我惊讶极了,抬头看他。
他仍望着窗外,说;“我刚到法国的时候,交过一个日本女朋友,是一个学电影的女孩。我每天都陪她在家看电影,各国的,各种类型的,各个时期的都有。有一次,她在家放了一个日本电影,叫作《姊妹坡》。里面有一个妹妹,气质很像台湾女作家三毛。剧情有一幕,那妹妹在得知自己罹患绝症的时候,跑去向她姐夫坦白,告诉他,她曾经暗恋过他。当时,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你。”
听他说完这句话,我忽然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
他接着说道:“我不希望世界上值得纪念的关于爱的画面有一半以上都跟绝症或绝望有关。人害怕表白是担心会‘输’。可是人不管怎么活,都一样是坐看时光流逝,我们都会变老,然后死去,殊途同归,又有什么输赢可言?”
他低头把玩着酒杯,叹了口气说:
“是啊,小兔子,我早就知道你对我的好,我没有回应是我自己太年轻,不懂怎么回应。但时过境迁,回想起来,我对此全部的懊悔是,我不可以就那么走了,我始终欠你一个告别。”
他的每段话后面,都会留一个气口,好像完整乐谱中的休止符,那些停顿和乐音一样有耐人寻味的内容。
“我之前一直在‘出走’,用尽力气从一个又一个地方离开,我不知道我在不满些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对外部世界的不满,只是对自己不满的转移。然而,不知觉,已走得太远,走得太急,等我跟自己和解,却再也回不去了。或是说,世界上也并不存在回得去的‘故乡’。你离开的,都是你再也无法复原的地方。你被自己的努力碾碎,丢在来的路上,灵魂好像成了风沙,看似满天满地的,可什么也抓不住,而,所有经过的地方,都成了‘沿途’或‘驿站’。自己把自己弄丢了,这真让人惶恐。你了解吗?”
尽管这是一个疑问句,然而问的人并没有看我。我默默地,一知半解,并为自己没有在最后时刻成为他的知己而懊恼。
“所以,恐怕你不知道你对我的意义,你不只是我同学恋人的妹妹,你不只是默默喜欢过我的小女生,你是手里握着我故乡气息的故知。故乡的意义包含少年时不想说穿的秘密。没有失去之前,会以为那些随时都放在那儿,唾手可得。经验总有一天会教会一个人:你不可轻视一切情义,因为,如果没有那些情义,你甚至无法证明‘你’是谁,你也无法证明你真的到过那儿。”
法国或许真是一个盛产“哲学家”的国度。武锦程的那一段独白,让我心悦诚服地搭上了好几年的脑细胞去思考和回忆。
“所以,小兔子,你出现在我离开之前,你的样子清楚地活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我能抓住的记忆寥寥无几,如此一来,我更不能让自己感到有亏欠。我知道,那年,你悄悄地把我放在心上,与世无争的,你从来没有对我做过任何不好的事。你对我的喜欢那么安静,那么乖巧,小小的,像一个没开完全的牵牛花,没有任何企图和打扰。我不可以就那么走了,不管你是不是在乎,我都不能让自己觉得,始终欠你一个告别。”
最后这句,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始终欠你一个告别。”
这几个字,骤然间让我相信真的有“时光隧道”,因为少年时代的影像已飞速地重现在眼前,密密麻麻地取代了真实,把我紧紧包围在其中。
我好像看到少年的自己从门缝里看他说话,趴在桌边看他写字,最后站在窗边,战战兢兢地经历人生中第一个摧心肝的告别。而我还以为,那只手我独自的贪恋和独自的告别,我只消把洗发水倒一两滴进眼睛里,就可以向家人说谎,向整个世界掩饰我哭红了眼睛的伤怀的告别。
哪只,我以为秘密的暗恋,另一个人被暗恋的当事人,一直都心知肚明。
我的心再次猛地一沉,我甚至觉得它根本就离开了我的身体,沉到了地理书上说的某个燃烧着的地壳下的深处。
有一次我在电视里看到女登山家王秋杨讲她某一次在登山的过程中遇险濒死的经验。记得她当时说了一句话:“比市区体温更痛苦的是身体回温的过程。”
我从来没有户外徒步的经验,但当武锦程告诉我“欠你一个告别时”,我的内心,仿佛经历了一次“回温”的过程,我原本习惯在不被在乎的低温里贴着墙边与世无争地生存。然而,没有任何预告的,一个当场的解密,让神魂仿佛乘着焰火飞越进一簇闪电里。它太惊艳,一时目不暇接,我无望地想,如果可以选,我宁可,永远当一个被忽略的暗恋中的卑微的小孩儿。像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孤苦儿童,如果火柴中的幻影真的实现,她未必有承受的能力。当一个人活在幻影中,所有真实的感受最坏不过是持续的失落和麻木,而不是猛然被发现,猛然被重视,又猛然被夺走。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面对心被挖出一个洞的那种锥心的痛,这种痛,即使一分钟之内,倒一整瓶洗发水在眼睛里也掩饰不了。
没有足够“获得”经历的小孩儿,经不起那么多“猛然”。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抽泣。
“对不起,请相信我的本意不是要你难过。”他走过来,站在离我一米开外的地方,看我。
我伸手把他手上的那杯轩尼诗夺过来假豪迈地大口喝下去,然后就持续咳了好几分钟。
他缓缓靠过来,很轻很慢地抱我,我们之间隔着那条有一颗红色心形图案的项链和那本扉页上书写着赵佶半阙词的《人间词话》,我放任眼泪在他的肩头奔涌而出。
我忙掩饰着用手背胡乱抹了抹眼泪,往后退了半步说:“我还想喝酒。”
武锦程就去添了酒,也另外倒了半杯给自己,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频频举杯,努力地给对方挤出微笑,任酒力帮我们稀释了告别中的五味杂陈。
中途他走过去打开床头的音响,随意停在一个电台,我记得,哪里正在放卡朋特的Close to you。
他牵着我起身,我们就随乐声在房间里拥着随意挪动舞步。我的心跳随酒精的侵入加快,迸发出不受控制的期待,一点点从心里燃烧出来。他像知道答案一样依了那期待,低头,靠近,吻我泪汪汪的眼睛。我仰起脸,眼泪涌出眼眶,他的嘴唇顺着泪痕缓慢地滑下来。
武锦程的嘴唇有一种被温柔的假象包裹着的强悍,那些试探和入侵让人不由分说就在他的力量下依从,却又清楚地感到被呵护,他舌尖的韵律让我心头不期而至闪现出少年时他写字的样子,他手中的笔尖在宣纸上似乎就是这样的一种游刃有余的韧。
这力量搅动,翻滚,我体内那些无名的细胞开始不由分说地躁动起来,它们带着不知多久远之前种下的念与望,微微难言的,经酒力助长,刹那茂盛出一个悍然的天地,四处沸腾着濒临城下的炙热。那感觉,像要在火堆里溺死,是最底里的彼此不容,最深刻的彼此不舍。
唉,这世上的事,真真是,有多少的不容,就有多少的不舍。
我想要那种被吞噬的感觉,好借着疯狂解开那个被遗忘的时光中不知谁留下的一个死结,为了它我决定对自己的心彻底松了绑,我在那时那刻最想要做到的事情就是为了他忘记我自己,哪怕接下来一秒是万劫不复也没有恐惧。
人生最宝贵的时光,就是有人在一些时刻,让你愿意为了他而甘愿地忘记了自己。
什么重要不重要,都没有全然忘我后的“自在”重要。
“我不可以。”说。
这就是他那天的决定,他松开我的时候,我还处于幻想最强烈的的身体最炙热的时分。
并且我知道,他也是的。
“我不可以。”
他有重复了一次,好像安抚自己似的抱着我说:“我不可以伤害你,你这么年轻,你还应该更入俗,好好过女孩子该有的快乐日子。”
接下来,我们是怎么回到被理智统治的现实,我不记得了。
我只是记得半夜,我在武锦程的房间醒来,身上盖着他的大衣,他则窝在对面的沙发上,已熟睡。
他的脸侧在沙发的靠背上,我不敢多看一眼,唯恐刚苏醒的决心又半途而废。
我理了理头发,抱着他送我的《人间词话》蹑手蹑脚地走开,等出了门就一路狂奔,不管脚下有多少跌跌撞撞,都一步不敢停地从燕莎附件的酒店一直跑回东直门的家。
仓皇的途中,我想到前一个白天,在潭拓寺,武锦程对着门口的那两颗百年的银杏树感叹说:“你说,这两颗银杏树,几百年以来,帮世人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所以即使在凋零的季节,你依旧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它们内在的生命力,这是多了不起的仁慈。”
我当时仰望着银杏树,听到他那句话,我感动地想着,这个人,即使我们见面的时间如此有限,仍不妨碍他是我一生的知己。在那个夜半的寒风里,我一边奔跑一边更加确定,即使他在我背后离开得越来越远,仍不妨碍,他就是我一生的知己。
那晚大概很冷吧,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像逃命似的一路狂奔,好像害怕一旦停步就会忍不住要回头,跑回去要求武锦程继续催眠我不再醒来。
我朝着自己渴望的反方向跑开,背后,是已呕心沥血的告别,那不可回头的路上,铺满彩色的花朵和微笑的骷髅,它们绽放悦动在我的生命里,闪动着武锦程告诉我的,那种转瞬即逝的光辉。

武锦程回法国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消息。我对此也没有追究。他的从此消失对我来说是一种完善,像一场奇幻的梦。我像失去舞鞋的辛德瑞拉,只有在镜子里看到脖子上那条来自圣心教堂的项链时,才确定有这样的一个人,他真的来过。
为了武锦程,我跟记忆之间互相鞠躬尽瘁。
是哦,有谁真的想要过每天都鞠躬尽瘁的生活?
那天在潭拓寺,武锦程说:“佛教中讲的人生之苦,苦在‘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所有这些的源头,都是‘开始’。早知会结束,又何必要开始。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就不会有苦。如果说人跟人之间,需要修得缘分,才得以遇见。那什么能教人了解,要怎么修炼,才可以和真正有缘之人,如何都不必遇见。”
我当时并不懂得“要怎么修炼,才可以和真正有缘之人,如何都不必遇见”的意味。
在他走后,我又经历诸多人生变故,等再想到这句话,才慢慢明白,人跟人之间最大的圆满,不是“永远不分离”,而是不再有拖欠的告别,甚至也不再有记挂的终于“了结”。
我在农历年到来之前把樱桃包收进了存放小秘密的那个抽屉最里面的盒子里,盒子有锁,我上了锁。在关上抽屉的瞬间,我想起武锦程在我喝醉睡着之前说过的最后一句:“感情是最不能拖欠的,不管是爱上,还是放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黑色的眸子里仿佛连映出另一个世界,我看到那儿有一面湖水,水中飘荡着待放的幕蓝色的莲花。
为了他千里迢迢特别来跟我告白并告别,我远远地对着他给我的记忆行礼,几乎是虔诚地,在对他的心情上从头到尾彻底地用到了他告诉我的“放下”。
人的潜力无穷大,我从此没有因想到或对人提起武锦程而感到任何痛苦伤感,唯一的一次感慨,是2005年秋天,罗大佑在北京开演唱会。
朱莉买了票,请了我们一堆人一起去看。
当《将进酒》响起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想到武锦程。
有生命力的音乐总是具备某种“有容乃大”的气质,让每人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那音乐里,找到自己所想,享受跟音乐本身无关的私密的感怀。
“多愁善感的你已离我远去,酒入愁肠成相思泪,蓦然回首,想起我俩的从前,一个断了翅的诺言…”
那一瞬间“武锦程”和“我”,是同一个念像的一体两面,那个念像,叫作“青春”。
我在那个午夜跑回家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开手机,拔掉电话,不停地从一个昏睡转入另一个昏睡。睡到筋疲力尽,就勉强起来喝点儿水,或是最多两天吃一包泡面。
我没有忧伤,我只是那些天情绪太满,消耗了太多心力,需要不停地睡觉来补给,也试着用更多的梦让自己彻底醒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有个傍晚,我被外面的爆竹声吵醒,挣扎了许久,难以立刻再入睡,只好艰难地离开那张好像要跟我长在一起的床,昏沉地到厨房给自己煮了几颗速冻饺子。
吃饺子的时候我打开电视,看到一堆美丽的人在跳一个叫作《千手观音》的舞蹈。我的眼睛在昏睡的那些天持续干涩,终于在看到那个画面时被治愈。
翌日早上,我跟每年一样,打电话给父母拜年。
如我所料,我妈先是跟我抱怨了天气,亲戚和物价,然后又批评了我。批评的内容跟每年差不多,无非是“没工作,没户口,没人要,你可怎么办”!
我想起武锦程回忆到我家时对我妈妈的形容:“每次看到你妈妈我都很踏实,她总是对我校,笑起来好像邓丽君。”
于是我在我妈妈的数落中插嘴道:“妈,你觉不觉得,你长得像邓丽君?”
“…”我妈先是错愕地沉默了几秒,听得出有多不习惯我跟她示好。
我赶忙巩固道:“我觉得挺像的,呵呵。”
等我妈再开腔时就听得出笑意盈盈:“我就是脸圆!不过年轻的时候也有人这么说过。呵呵,唉,人老咯,还邓丽君呢!”
我趁她高兴,在电话里有跟她说了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我妈已经不自知地小声哼起了《甜蜜蜜》。
那是我记忆中我妈跟我说话情绪最愉快的一次,甚至比我第一次给她交工资时气氛还要更愉快。
我为此默默感念武锦程丢下的那个关于“谅解”的话题,也许他是对的,如果一段关系陷入僵局,主动谅解真的是唯一的出路。
我趁着感慨又打电话给我姐,那是我第一次在节日里主动给她打电话。
听得出我姐接到我电话有点儿意外,她还是用跟我妈一脉相承的数落表达了她的愉快,说:“你就别给我添乱了,我这儿带俩孩子还要伺候你姐夫,哪有心思过节吖,要不是中国店的菜涨价了,我都不知道中国年到了。再说了,这一家子人,除了我,就仨老外!过什么年,他们懂个屁啊!”
听得出我姐的幸福洋溢在抱怨里,结束对话前,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对了,上回我不是跟你说武锦程要去北京嘛,后来我把你电话给他,他过了几天又来电话说他该注意暂时不回中国了,我一忙,也忘了通知你。唉,没办法,他现在就是一法国人!法国人就这德行!太随性!什么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他什么时候要再说去,我再随时跟你说吧!哦,对了,圣诞节他倒是还特地给我寄了个LV的包,我问过人了,说是限量版,还不便宜呢!唉,我这些男朋友里还是武锦程最会来事儿,当时还不如嫁他呢!咯咯咯…”
我只管听着,除了频频称是之外,没多说什么。
挂了我姐的电话,我坐在床边上发了一会呆,然后机械地开了手机,过了一两分钟,噼里啪啦进来一些短线。其中许友伦的最多,都是用变化不多的辞令表达一种关切:“怎么了?”“还好吗?”“你没事吧?”
我等到那天电视里开始唱《难忘今宵》,才给许友伦回了简短的短信说:“没事,一切都好,祝你春节快乐。”
然后就再度关机,试图继续我的昏睡。
大年初二中午,我被朱莉派来送年货的司机叫醒,我收了年货,打电话过去说谢,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她也没追问,只说:“想跟我说的时候就找我吧。”态度和语气如任何时候一样,仗义且简约。
等挂了电话,我拿出朱莉送的年糕,切了半块蒸熟,吃撑了,没别的事做,进浴室又洗了半小时澡打发时间。
才洗完在吹头发,门铃又响了,我听了听,没理。心想大概是拜年的人走错了门,除了朱莉,不会再有什么人上门找我。谁知那门铃执着地又响了一阵,我只好去应门,等门打开,看见许友伦站在门口。
好多年之后,许友伦都对他自己的这一“义举”念念不忘:“我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女人那么坚定过,想都不想就一定要见到这个人!你还总是说我不够爱你。说没用啦,做得到比较胜过会说啦。”
他说得没错,实则也没有什么人对我表示过类似的在乎。许友伦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就从他带来的一堆东西中选了一袋拎进厨房。半小时之后,端了一碗牛丸汤出来。
食物是许友伦表达爱护我的主要方式。他每次从香港回来,箱子里有一半都是吃的。又一次我随表赞扬了一句荣华月饼,等他再来时就带了两大盒,足够我吃一个月的。那之后我只要一看见咸蛋黄就胃酸,仿佛胃连着心。
我对着汤和端着汤的许友伦,情绪纷乱,一时不知说什么。
他走到我旁边,坐在我坐的椅子上,又把我放在他腿上,一边喂
我喝汤,一边笑着说:“你还在为那件事计较嘛?”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世界上还有过“落魄嗲少妇”那么一档子事。
我没说话,许有伦一边吹勺子里的牛丸,一边低着头说:“那几天找不到你,我就打电话给Lily。她都骂我了哦!我懂得的,你担心我嘛。放心啦,我哪有哪么糊涂!”
他就那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两个星期前我们冷战的原因,我茫然地咬了一口他送到嘴边的牛丸,牛丸很Q,汁很足,味道浓郁,然而依然无法救醒我的胃口。我心里奇怪地想着,人是多么活在主观世界的动物,不过就十几天前还能成功撩拨起我的嫉妒和猜忌的那些人和事,瞬间失重似的从我心里飘起,就那么随风而去了。明明那些人还在,那些事也还在,我就是全然地不在意了。
我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要面对内心的诚实,我最想做的事,是跟许友伦分享武锦程那几天带给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我当然没说。
许友伦不是王庚,我更不是陆小曼。
许友伦不知我的心思,端着汤继续跟我闲话家常,我听他说起他老板,他的新年计划,他的宏伟目标。他的每一个字句我都听得见,但我也清楚地感到自已灵魂出窍,去到了一个不大关心什么老板、新年计划和宏伟目标的所在。
转而,我又为自己灵魂在出窍、身体却在许友伦怀里而感到心酸。
他又独自说了一阵,看我吃得慢,扭头看我,又伸手在我脸上捏了捏说:“你瘦了好多,是我的错。我们距离那么远,我不该让你没有安全感。”
我趁势抱住他,心有戚戚焉。被《千手观音》治好的泪腺熟练地重操旧业,我开始哭起来。
他又碎碎念说:“好了好了,又哭,你就是个泪宝宝,好了好了,不哭了哦,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疼你的。”
我只是不停地哭。
他试着用情侣的那一套,而我没任何心思用身体去制造天下太平的假象。
他徒劳了一阵,忽然,好像想明白什么似的,扳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到面前,看着我,又抬手摸了摸我戴着的项链,一脸狐疑地问:“你…”
我什么都没说,那条项链自从跟我统一温度之后,我已经忘了它的存在。等被许友伦碰到,我才想起来。但我没打算辩解,只是直勾勾地看回他,没有再哭泣,也没有特别的表情。
他皱了皱眉头。坐正,好像研究着我的眼神,研究了好一阵,说:“你,难过,不是因为我,对吗?”
我依旧沉默,眯着泪眼,保持着跟他对视,不理会四处乱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