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队伍人数虽多,一辆车里挤上十几个,三部车也就都装完了。他们的行李物品都没搬下船,因为招抚大使钱谦益在听说琼州府这边只有解庞二人当家,短毛的真正主事人大都在临高之后,他便提出直接把船开到临高去当面谈。庞雨原先还客气几句,说没必要这么麻烦,临高诸人得到消息后很快就会过来——上次谈判也是如此的。但钱大才子却颇为坚持,还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他很想见识见识传说中那艘无与伦比的大铁船。庞雨便不再多说,表示要向上头请示一下。在这以前,先把客人们拉到水晶宫去吃一顿饭,然后安排参观一下大市场,这是肯定免不了的。
本来这些招待杂务都是由茱莉负责的,眼下茱莉不在,但她走的时候留了一个小秘书下来专门处理这些事情,这样庞雨解席两个大男人才不至于抓瞎。不过天晓得茱莉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留下的小秘书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原本要送给解席的许春兰。小姑娘现在活泼干练了许多,但在看见解席时还是紧张得直往后面躲,搞得解席也有点尴尬,后来干脆找借口避开,只让庞雨去安排接待工作。
…
解席掉头去找周晟,方文正等人“叙旧”去了。虽说上一次那二人过来的时候,老解选择扮演的角色是黑脸,起初时跟他们闹得不大愉快。不过最后那顿饯行酒把什么都揭开了,而且之后周晟还为提醒他们专门来过岛上一次,这份情谊穿越众还是记得的。
几个人聊得挺开心,之后王璞和他那位同年至交陈耀也加入进来。对于大明谈判代表团的其他成员,这一次是前往“匪区”公干,虽不至于搞得像出使敌国那样悲壮,心里面七上八下没个底总是免不了的。然而对于已经来过本地,以及对短毛具体情况了解较深的方文正,周晟和陈耀三人来说,这一趟的公差却是轻松愉快,甚至可以说是来探亲访友的。
周晟说要不是有南都金陵来的上官在场,不好做的太过,他原本都打算把家里人一起带来见见世面。而方文正则干脆随身携带了一张采购单子——上次回去后他高高兴兴带了布料去向老婆邀功,开头还不错得了表扬。可后来在向老婆吹嘘这里的市场是如何如何繁华,各种物品应有尽有的时候却吹过头,结果反被老婆嫌他眼光太次,买的东西太单调。
其间周晟带给女儿的大玩偶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几家关系较好,家眷自然也经常互相走动。周家女儿的沙皮狗在小伙伴间引起轰动,不要说小姑娘喜欢,就是二十多岁的周太太也爱不释手,经常跟女儿抢着抱,闺房之间其乐融融。
其他各家主母在羡慕之余,当然也学着动手仿制,针线活儿乃是这个时代女子的必备技能。不过很可惜,这个时代的女性纵然技艺精湛,针脚细密,却完全没有“卡通”和“萌”的概念,她们作出来的布娃娃也许精致漂亮,却不可能拥有现代玩具业的创意构思。
结果小孩子们都很不满意,孩子不满意,太太们也就不满意,最后压力还是转到了男人们头上——可怜的方文正就被老婆抱怨一通,说他只知道买大路货,却不象人家周大人知情识趣的,记着给家里人挑些新奇物品回来。
于是这回一听说又有来海南出公差的机会,方文正马上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再度出马,能不能为国分忧不知道,为自家分忧是实实在在的——出差前他准备了不少钱,又把家里夫人连同七大姑八大姨的要求详详细细写在纸上,就等着到这边来大采购了。
现在听说谈判地点有可能转到临高去,别人还不咋样,他方某人可是火烧屁股,饭都顾不上吃了,一叠声要赶紧去逛市场——万一回程时不在这里停留可咋办呢。
方文正的要求还并不孤立——在船上这几天闲极无聊,众人只好吹牛聊天打发时间。方文正和周晟两个亲自来过琼州府的先行者自是经常被人询问岛上的情况。周晟还好,尽量说一些有关政治上的事项,方文正肚子里却根本没货啊,他又是个好吹嘘的,只好象在家里吹牛那样,把自己印象最深的,关于短毛那个大市场的情形翻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倒也颇吸引了几个听众。
于是大明的谈判代表们不辞牢苦,下船伊始就纷纷迫切要求投入工作——首先从调查岛上商业状况开始。
对于客人们的要求,这边主人自是要尽量予以满足的。正好许春兰那边安排接风酒席还要点时间,庞雨这里也要等待临高方面的回音。商量之下,让解席陪着客人们去市场里逛逛,购物消费,轻松一把,先把感情联络好了,后面谈判时也好说话些。
眼见手下都兴高采烈跑去血拼了,可钱谦益钱大才子却还绷着清流架子,依旧坐在贸易公司的接待大厅里,慢悠悠品尝不加奶的黑咖啡,庞雨也只好坐在旁边相陪。
试着跟钱大才子攀谈了几句,庞某人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冒出来了——跟这种古代大儒交谈实在是很痛苦。语言倒是互相能听懂,但对方一句话里少说也包含了三四个典故,七八句隐语,差不多每句话都跟猜谜似的。
他们古代文人平日里也许正是以此为乐,但这边大概除了李明远老教授,其他谁都适应不了。庞雨这几年跟王璞,严文昌等人交流不少,自觉一般文人间掉掉书袋勉强也能应付了,但碰上这位顶级大儒,还是领教不下来。
好在钱谦益风度不错,开头时也许听说过庞雨的“军师”之名,真把他当作秀才举人之流看待了,后来见庞雨完全不适应,就没继续卖弄文采,改用白话交流。话题间也不再谈论诗词曲赋,而是改说一些地方风土人情之类。
在听到庞雨自称祖籍金陵人士之后,钱谦益一下子大感兴趣——他是常熟人,可对南京也很熟啊。两人当即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然后几句话之后却轮到钱谦益苦脸了——对方说的真是南京吗?怎么好多方面都对不上?
大的地名,如紫金山,玄武湖,秦淮河这些都没错的;一些小地方,如十三城门中的清凉,集庆,太平等地名也对;说起具体方位和地形地貌也都能对得上;再加上庞雨说了几句南京方言,虽然和钱谦益熟悉的不太一样,但多多少少有点那个味儿,这让钱谦益相信对方确实是金陵人没错。
可再仔细说下去,对不上榫的地方却越来越多,比方说庞雨开口闭口当年在中华门一带上学,没事就去夫子庙秦淮河那边玩儿…钱谦益听了半天才弄明白,所谓“中华门”原来就是金陵城最为宏大厚重的南门聚宝门,可却从没听说过聚宝门还有那么个别名啊?而且夫子庙那边最出名的乃是秦淮烟柳,娼门聚集之所,这位庞先生说他十来岁时天天都跑夫子庙去“打游戏”…天天跑娼门里去玩游戏么?他钱某人经常出入风月场所也算常客了,眼睛毒得很,这位庞先生怎么看也不象是同道中人啊?
不对劲…很有点不对劲…钱谦益一边含笑与庞雨应酬,心中一边暗自盘算起来。
第三百零五章 “三不”原则
殊不知他这边暗中奇怪,对面庞雨心中也在暗暗纳罕——按理说大明王朝内部等级森严,上官不发话,下面应该不敢自作主张的。如今身为使者团首领的钱大人还在这儿坐着呢,怎么下面跟班儿倒全四散开去买东西玩耍了?这似乎不大符合他们一直以来对于明朝官僚严格死板的印象啊。
就算他钱大才子御下宽容,也没理由宽松到如此地步,这给人的感觉,倒有点像是控制不住手下人的架势——莫非这支谈判队伍有点异样?
现代人脑子灵活,庞雨马上联想到一些诸如“冒牌钦差大臣”之类的影视剧方面,难道这个队伍也是假冒伪劣,借着朝廷名义来打秋风的?不过想想又不大可能,如果来的人是个无名之辈倒也罢了,象钱谦益这种名满天下的人物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情。而且广州和福建那边都是郑重其事,周晟方文正等人更是老相识了,他们绝不可能跟着跑来骗人的。
心中疑惑,言辞应对之间就不太注意了。随便聊了一会儿,直到发现钱谦益多次提起城南秦淮河畔的大报恩寺,似乎是故意把话题引向那边,庞雨这才感到不太对劲。
金陵大报恩寺乃是在宋代长干寺基础上发展起来,由三保太监郑和所督造,其中的琉璃塔更是堪称绝世珍品,明清两朝香火都极其鼎盛。但在庞雨那个时代,这座曾经规模宏大的庙宇早就毁于清末太平天国的兵灾,哪怕是住在城南的老南京,对此基本也没什么概念的。
如果不是大学时正好学的建筑专业,导师中又有一位教中国建筑史的老教授念念不忘要恢复这座千年名刹,先后带领学生们做过好几轮大报恩寺的重建方案,对古代旧址甚为熟悉,庞雨对此恐怕也是一无所知。不过现在,面对生活在这个时代,经常亲身出入那座寺庙的“本地人”,言辞间显然还是露出了破绽——作为一个自称从小生活在那一带的南京人,其回忆中居然完全不涉及大报恩寺,实在是很不正常的。
也亏得钱谦益心思缜密,居然能注意到这一点,话语中便多方试探。不过庞雨在意识到自己有可能露马脚之后,当即哈哈一笑,改说一些海外趣事,什么澳洲袋鼠,非洲犀牛,长颈鹿之类…这下钱大才子可没了凭依,只能直着眼睛听他吹嘘,虽然偶尔也用《山海经》中的记载附和一两句,却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心机。
…
这边气势一缩,对面庞雨却反过来探询起他来。这是一个假冒使团的可能性不大,但从钱谦益先前所介绍的随从名单中,庞雨也注意到,这个代表团所涉及的政府部门颇多颇广,南京六部都有人员参与其中,但普遍品级都不高,不要说尚书,侍郎一类高级官员,就是各部郎中也没几个,多半是“主事”一级,也就相当于后世一个科员而已。
再回忆一下有关眼前这位钱大才子的资料:钱谦益出仕很早,崇祯初年还一度与当今内阁首辅温体仁争夺过阁臣位置。不过这位文学上的大才子对于政治斗争显然不在行,让人抓住过去科考舞弊案的陈年旧账借题发挥,遭到皇帝罢斥,削籍回乡。此后一直在家乡著书立说,直到南明时期才又重新回到政治舞台。
——也就是说,当前的钱谦益其实根本不是大明朝官员!他名气虽大,终究还只是个平民身份,难怪先前一直自称“在下”,还以为是谦虚,原来却是无奈。
想明白这一点,先前的疑问立即豁然开朗——难怪那些随从官佐对这位“钱团长”的态度只见恭敬,却并不怎么畏惧,因为人家好歹是个官身,至少也是吏,而这位钱大才子名气虽响,终究只是白身,难怪约束不住手下了。
但是一个问题的解决却又带来更大的问题——明帝国派一个压根儿不是官员的著名诗人,外加一堆不管事的小科员过来?让他们负责招抚谈判?他们说的话能作数么?
抱着这样的疑问,庞雨试图从钱谦益那里探听一些内幕,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这超越了自己的能力——要想跟这么一位语言文字的大师说隐语打机锋,用旁敲侧击的方式让对方透露出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身为短毛叛匪就有这个好处——他们不必按常理出牌,既然迂回策略不可行,那干脆直接来个单刀直入:
“钱大人!”
庞雨故意用了个官方称呼,果然见钱谦益脸上微微显出一丝不自然来——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这老头儿养气功夫真得很好。只可惜庞雨接下来还要给他更多的刺激:
“请恕在下失礼,我们对于大明的官阶品级不太了解,所以想请问一下…您这个‘招抚大使’衔头属于什么品级?”
“这…”
钱谦益果然一下子僵住,手中刚刚端起的咖啡杯子微微晃动了几下,幸好已经喝的半空,才不至于溅出来脏了衣服。不过这位东林大儒毕竟从容,稍微失神之后便站起来,向着北边大陆方向拱了拱手,傲然道:
“钱某从前倒是作过几年的礼部右侍郎,那是正三品。然则后来承蒙天子宽宏,放归故里,眼下么…”
他嘿嘿一笑,掸了掸袖子,随时一副准备拂袖而去的样子,姿势潇洒无比:
“不过一介布衣而已。这招抚大使,也是受朝中故交多次相托,方才勉力为之。若是诸位先生觉得钱某不堪此任,或是不屑于与布衣交谈,不做也罢!”
——果然是这个反应!庞雨心中暗笑,对于大明的读书人他现在算是摸到一点脉络了,自尊心都特别强。从最初李长迁,程叶高,到后来的王璞这些人,他们其实都是很会审时度势的人才了——能够放下身段帮短毛做事已经证明一切。但在日常生活中,对于读书人的面子却是怎么也不肯丢。在被留用下来的前明官府诸人中也就严文昌稍好一些,不过严文昌乃是从杂役作起,几十年功夫一步一个脚印爬到主簿职位,严格来说算不上读书人。
眼前钱谦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这面子果然也特别看重,庞雨戳了他这么一下,马上丢开斯文闹将开来。好在庞某人既然敢开这个头,自然也早就想好该如何收场。
“虞山先生勿怪,我等虽然身处海外,对于牧斋公的才气名望,却也是早就如雷贯耳。正因如此,才知道先生被人构陷牵连,当前乃是白身。”
——正是因为您老人家名气太大,连海外人士都知道你当前的情况,这句话说的钱谦益耳朵都竖起来,脸上虽然依旧是怒气冲冲,表情上却明显有了几分松动。
“故此听闻此番招抚以牧斋公为首,我们难免就会有这样的顾虑:既然您在朝廷中并没有品级,那么您所率领的这个招抚团队,是不是得到了大明官方承认的正式代表?我们将要谈出来的成果,大明朝廷会不会认可?以及——您这个招抚大使说的话算不算数?这些我们都必须要问清楚,否则下一步不好安排的。”
庞雨两手一摊,摆出一幅实话实说架势——是啊,就上次来的那两位,好歹还带着一份两广总督告喻呢。这回你老人家空身一个,潇潇洒洒就过来了,谕旨诏书什么不谈,除了报个名字,连官凭证照都没拿一份出来——总得让咱们相信你们是真货吧?
一番话说下来合情合理,对面钱某人脸上的怒容也渐渐散去,到后来,甚至露出几分笑容——嫌货才是买货人,短毛这样小心谨慎,证明他们确实很有诚意想要招抚。
“庞军师…”
钱谦益上上下下打量庞雨几眼,微微笑道:
“阁下似乎年岁不大吧?”
“呃?今年三十…六。”
庞雨摸了摸下巴,虽说这里条件艰苦些,不过以前在设计院养成的好习惯一直保持下来,每天总要把脸上身上收拾的干干净净,这样一天工作下来也有精神。只是这样一来在习惯于蓄须的明人眼中,就要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许多。况且他本就是张娃娃脸,这两年来周围人士总把他当作二十多岁小伙子看待,他也一向自认还很年轻。
直到今天被钱某人问起,才骤然惊觉:奶奶的老子眼看着也是奔四的人啦,以后不能再笑话老解了!
钱谦益显然也对他的真实年龄颇感诧异,又仔细看了几眼方才笑道:
“倒是不显…钱某今年刚好知天命,终究比阁下痴长个几岁,就托大一次,称呼你一声‘老弟’,想来不算冒昧吧?”
庞雨苦笑,心想你老人家何止痴长个“几岁”,能得你一声老弟称呼那辈份不知道涨到哪儿去了…也不多说话,拱了拱手,弯了弯腰,算是自认后辈了。
钱谦益这下总算重新找回了自尊心,而且刚才的小小冲突,似乎反让他丢弃掉原先身为官府使者的谨小慎微,而恢复到风流才子放浪形骸的真面目…
他不再正襟危坐,而是用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在沙发椅上半躺下,还不见外的拿起咖啡壶,给自己又续了一杯——看来他真得很喜欢这种饮料。美滋滋又尝了一口之后,方才笑道:
“既是占了这个便宜,老弟,做哥哥的少不得要教导教导你——你少时既是在南京城中住过。虽不知是何方大才,能教出老弟这等人物,但对于我大明朝廷的规矩,总不会太陌生罢?”
见庞雨一脸迷惑之色,钱谦益伸出三根手指,微微晃动:
“难道老弟当真不知?无论对于外忧还是内患,无论他何等嚣张跋扈,我大明文武百官,素来都只以‘三不’相对!”
“——其一:不行款;其二:不割地;其三:不和亲!”
第三百零六章 “非正式”的代表团
元灭宋,明又逐元,故此明王朝在很多方面吸取了宋朝的经验教训,其中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条,大概就是对外对内,绝对不能软弱。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反正决不求和。
特别是对于明王朝的士大夫们,这种强硬似乎已经渗入到了骨子里。明英宗时期的土木堡之变,五十万明军被蒙古瓦剌部全歼,皇帝被俘。然而当瓦剌军首领试图用被俘的英宗皇帝逼迫沿途明军寨堡不战投降时,却发现人家已经用最快速度另外立了一个,随时准备接着打下去。
尽管日后主要操办此事的兵部尚书于谦被复辟的英宗皇帝秋后算账,罢职斩首。但在明王朝所有士大夫的口碑中,提起于谦于阁老,无不是交口称赞,敬重万分,他的“石灰吟”名句也因此广为流传,成为千古绝唱。
对于明帝国的这种强硬,穿越众是早有体会——上一次周晟他们来谈判时就已经拍着桌子大喊“我大明决不与叛逆谈和”…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双方又狠狠干了一仗,连广州都炮轰过一遍了,新派来的这位谈判大使开始提及有关招抚事宜时,头一句话还是这个。
特别令庞雨感到充满违和感的,乃是这句话居然是出自以“水太凉”留名,在清史中也是被列入“贰臣传”的钱谦益之口。而且看他说出那“三不”原则后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表情看,钱大才子心中此时无疑是充满了自豪感。
“明亡于士大夫之手!”
“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
想起以前在网络上看到过的这些言论,再看看眼前慷慨激昂的钱谦益,庞雨禁不住暗自叹息。
——究竟是谁,把这些对中华文明充满骄傲和自豪,修习了几十年圣贤书的士大夫阶层逼得剃发留辨,卖身投靠于一群渔猎为生,他们绝对不可能看得起的野蛮人?
见对方一时间呆立不动,面色变幻不定,钱谦益还以为眼前这年轻人是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所打动,禁不住有些得意。不过在得意之余却又难免有几分紧张——毕竟,眼前这位乃是反贼的军师,若把他激的恼羞成怒了,自己恐怕要吃点苦头。
然而他既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赞叹和敬佩,也没见对方恼羞成怒。过了良久,方见庞雨忽然笑了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还好,现在还来得及…”
钱谦益有些摸不着头脑,而庞雨也截口不提,只是拱手微笑道:
“我想我明白钱大人的意思了——民间可以谈和,但是朝廷不能谈和,所以要由您这位‘布衣’领衔,以免物议。而这个代表团,也只能是非正式的——是这样理解么?”
孺子可教也,钱谦益很是自得的点点头,不料庞雨接下来却还是不依不饶:
“只是,钱大人,大明朝廷这么做,分明是不想承担责任。所以我们还是那个疑问——您这位招抚大使说的话,应承的条件,算不算数?”
钱谦益捋了捋胡须,看了庞雨一眼,眼神中分明显出一丝无奈:
“庞军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廷之事,岂有一定打包票的。眼下是朝廷有招抚之意,我等方才能够来此,所言所论,无非是供朝中诸公作决断时有个凭依罢了。但俗话说天心难测,若是朝廷改变了主意,哪怕我这边给你们签字画押,不还是废纸一张?”
稍顿了一顿,钱谦益又微微苦笑道:
“即使朝廷反悔,尔等最多不过和现在一样,占岛为王,仍是逍遥自在。反倒是钱某,以布衣之身掺和进来,不畏世人通匪之讥来斡旋此事——若能成事尚好,倘若有何不如意处,一世清名怕是难保…连钱某都不怕,庞老弟,你又怕个什么?”
不愧是当世闻名的大儒,一席话说下来,却让向来以口舌自诩的庞雨无言可答,只得弯下腰去深施一礼:
“受教了,多谢牧斋先生指点。”
谈判尚未开始,这边两人已经小小交锋过一场,各自出了一头汗。庞雨这边固然是觉得钱谦益果然名不虚传,言辞锋利之处不是自己单人能够抵挡——回头要联络李老爷子和阿德一伙,给他来个群殴。殊不知那钱谦益私下里也暗暗称奇,心想还没见着短毛的大头目呢,就已经开始舌辩之事,这帮髡人果然如同奏报中所言,识见之广,见事之明远非一般山匪水寇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