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恍然道:“我没见过他,但客人却极为尊敬他,我看见客人将喇嘛扛起来,远远地喊了两声:‘都督!’神情很激动,眼睛满满的是钦佩和喜悦,客人远远的看了几眼,匆匆的回到屋子里,嘱咐了我几句话。”
“他让你帮他送这张字条?”萧峰道。
“他给了我一些银子,说是赔偿我的损失,说他和人约在了这里见面,却不能去了,于是就留了一张纸条给我,托我转交。”小二回答。
“那他托付的人没来,你可怎么办?”阿朱担忧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若不来,我就十年二十年的等下去。”小二笑道。萧峰皱眉,那可怎么行,你年纪轻轻正是大好时光,我帮你看看,是谁要来。
当即不管那么多,打开纸条,却见上面写着“卓先生,见字如面。”
“朝朝有日出,今日之约,又何妨改为明日之明日。人不负我,我又怎能负人?恩仇旧债,随时可清,弟再来时,即我远游日也,两家血债,旷日久多,灵鹫一宫已成昨日黄花,首恶以除,弟迁怒于无辜,君子所不为也。一字慧剑门,弟当为掌门,约战一事,就让它化为流水,功名不负,是以照耀千古者,惟义气二字而已。鲁能拜首。”
萧峰恍然道:“原来,他叫鲁能,这人我知道,是昔日一字慧剑门掌门之子,这卓先生,想必就是他的师兄卓不凡了。看信上所说,似乎他为了掌门一事,和卓不凡约战,又不肯赴约,这约战一事,似乎又和灵鹫宫扯上关系?”
阿朱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必这鲁能根本无心掌门之位,甚至对卓不凡有愧疚之心,只是为了阻止他滥杀无辜,才出手争夺掌门,只是权宜之计,如今人家不想和师兄比拼,所以远游避开他。”
萧峰叹息道:“果然有情有义。小兄弟,这卓不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你真的要等下去吗?”
“我会等下去的,不过我相信,那客人还会再来的!”小二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我等会上去,遇见他,跟他说一声。”萧峰问道,他正要上少林,想必也能看见这个鲁能,“我叫洪七。”小二喜道,“那客人问过我的名字,大侠你跟他说我的名字就是。”
两人告别了洪七,直上少林而去。
还未到少林门口就听见前方沸反盈天,数千人闹哄哄的大喊道:“星宿老仙,歌德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
几名身穿飞鱼服的骑士,挡在他们面前,“禁武堂令,再往前一步者,格杀勿论!”
当时就有人大笑道:“禁武堂是什么东西?也敢挡着老仙的道路!”“老仙神威,你们还不快快拜服?”“从来只有我们星宿派命令别人,你们竟敢喝令老仙?”
丁春秋冷笑道:“你们是何人门下啊!莫挡着我的法驾,快快让开,不然妄送了性命!若是不让开,老夫也不难为你们,喝了我这杯销魂酒便是。”
他沉吟片刻,看见禁武堂仍然肃穆以待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好,看来中原很久没有人知道,老夫的威风了。”一抬手,一道劲风,夹杂着剧毒就往几人身上打去。
当头的飞鱼骑士,伸手一抓,就在劲风中,抓出了一滩毒水,浑不在意的洒在地上,冒出兹兹的白烟,他忽然对丁春秋身后行了一礼,让开了身前的道路。
丁春秋惊疑不定中,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让一让。”
丁春秋眼神一凝,猛然出手,双手一挥就抓起身旁的一位弟子,朝那声音砸去,可是还没等他落下,就看见了一道寒芒,流光乍起。
恍然间,他看见一点银芒钻到他胸口里,可是那速度太快,他看不清楚,只感觉心口一凉,一点热气散去,整个人都没有力气。有些无力的,摇摇晃晃的站在地上,脚下发软,即使那人从他身旁走过,他也没什么反应。
一众星宿派弟子,看见那人径直走到飞鱼骑士前面,被几人抱拳行礼,道:“参见都督!”迎上了少林寺去,而丁春秋还在那站着不动,不由得上前恭敬道:“老仙?”
那名弟子小心的拉了拉丁春秋的衣袖道:“老仙,就放他们上去吗?”
没等他问好,丁春秋就轰然倒下。
众人只看见,走在最后那个姑娘回头看了丁春秋一眼,娇声道:“都叫你让一让啦!”
第七十六章天罗葵花
星宿派的弟子,手足无措的看着瘫倒在地的丁春秋,他们心里,丁老怪就如同神魔一般可怕,如今看见眼前这幅景象,十成中倒是有九成不相信。剩下的一成里,又有九成认为,掌门在考验弟子的忠心。
但是,星宿派弟子中,还是有些胆子大的人物,他们的大师兄摘星子,偷偷使了一个眼色,一旁的出尘子会心的点点头。他壮着胆子,蹑手蹑脚的走上去,轻轻唤了声:“师父?师父!”。
出尘子背上冷汗淋漓,拿出了从出娘胎里带来的所有的胆气,大着胆子拍了拍丁春秋的肩膀,他的手刚到肩膀上,整个人忽然僵硬住。
“大胆孽徒!”丁春秋的声音忽然传来。
“师父饶命!”“老仙饶命啊!”星宿派的一众弟子们吓得跪了一地,摘星子趴在地上,叩首不已,只把额头磕的头破血流,一群星宿派弟子,磕头如捣蒜一般,脸上鲜血淋漓的,丐帮弟子都能感觉到,他们脚下的地面居然开始微微震动起来。
“摘星子,你好大胆子,是你自己挖去你的眼睛,还是老仙我亲自动手?”阴测测的声音,传到摘星子的耳朵里,吓得他魂飞魄散。
“不敢劳烦老仙动手,不敢劳烦师父。”他回手直插自己左眼,鲜血淋漓而下,衬着他的面孔犹如恶鬼修罗一般,在场的人见他毫不犹豫的废掉自己的一只眼睛,这份狠厉让人手脚发寒,能让他做出这种事情的丁春秋,在众人眼里,又诡秘的三分。
“另一只也废掉!”阴测测的声音又道,摘星子剧痛之下,头脑更清醒了三分,居然从‘师父’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笑意,他从丁春秋的阴影里挣扎出来,才发现,丁春秋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
“还不快动手!”那个声音催促道,摘星子却猛地跳起来,双手一挥,毒风就挥倒一群丐帮弟子,伸手劈向藏在人群里一个身穿紫衣,古灵精怪的女孩,“阿紫,你找死!”摘星子状若疯狂,忍着左眼的剧痛,使出浑身歹毒的招数,就要让阿紫生不如死。
岂料有四个人忽然杀出来,挡在阿紫身前,另一个中年文士扶住阿紫,紧张道:“阿紫,快回来!”他右手连点,刚纯的一阳指力,破开摘星子的毒掌,拉着阿紫连退四步,来到人群里。
摘星子捂着掌心,朗朗跄跄的退到星宿派弟子中,挥手打开前来搀扶的人,踢死一个试图暗算他的弟子,他停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丁春秋的情况。
看见僵硬的站在丁春秋身前的出尘子,摘星子怒气横生,挥手打在出尘子的后心,岂料如击败革,轻易地把出尘子打飞三丈,摔在地上。暗紫色的鲜血,从出尘子灰白的七窍流出,显然早已死去多时了。
群雄齐齐惊骇,连退数十步,绕着丁春秋退开一个大圈子,就连阿紫的脸上,也阴晴不定,她原本已经确定丁春秋死了,可现在看见出尘子的惨状,心里又多了几分怀疑:那么可怕的老怪,真的死了吗?
“啊啊啊!”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从摘星子口中喊出,众人骇然看见,摘星子装若疯狂的四处杀人,他七窍沾满鲜血,紫色的脓血从他口鼻渗出,武功比平时还厉害十倍,摩云子被他一抓,竟然挣脱不得。
星宿派弟子也不管往日的仇怨了,联起手来对付起这个大肆杀戮的‘大师兄’,可不过片刻,被摘星子抓住的,打伤的人,一并疯狂起来,转眼间,一个偌大的星宿派,杀成一团,所有人不管亲疏远近,见人便杀,不敢让别人靠近他们半分。
丐帮和群雄鸦雀无声,震惊的看着眼前杀成一片,血流成河的惨象,星宿派弟子无好人,每一个都是正派除之而后快的人物,但是这些正派弟子,仍然被眼前的惨象震住了。数百弟子,几个呼吸间,就死伤满地。
血肉围着丁春秋,环绕了一个大圈,眼前,已经没有了一个还清醒的星宿派弟子,只有数十个尸人在相互残杀。无声无息间,数十位身穿飞鱼服的骑士,出现在四周安静的看着,直到一声哨响,所有星宿派尸人,才像失去了动力一般,轰然倒下。
一位笑盈盈的禁武堂统领,走到丁春秋身前,掰开他的身子,从他胸口取下一枚燕尾镖,然后回身走向人群,他走一步,丐帮和群豪就退一步,远远地离着他三十丈有余。只见他笑道:“刚才童都统有令,前进一步者,杀无赦!”
“如今该死的人,已经无赦,都督已在厅堂,等候诸位。请便!”
他不管面色惨变的群雄,对着山上大喊道:
“和尚们,出来洗地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的回响在众人的耳边,就连远在大雄宝殿之上的玄慈,都忍不住抬了抬眼皮,几位老和尚叹息一声,念了声佛号,闭目摇头。
山路上,身穿都统服装的少女笑盈盈的看着陈昂,娇声道:“都督,人家做的怎么样?合不合都督的心意啊?”
“你再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就杀了你!童贯!”陈昂面色淡然,但是声音里,却有种不容拒绝的肃然,童贯相信,陈昂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她正了正神色,恭敬道:“不是属下做作,而是《葵花宝典》功力渐深,让属下领会到了一层天人生化,阴阳律动的妙处。真是觉得往日里活的辛苦,全让,什么权势啊!地位啊!迷了心窍,惑了神智。”
“直到大人传授神功,属下才知道,人世间竟然还有这等活法,这污浊红尘中,竟然还有这等滋味,属下顿时觉得,往日里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竟然如此的可笑,天人妙相,作乐无穷,才是这世间真正有意义的事。”
童贯一颦一笑,真和二八少女无异,透出一股妩媚的风情来,周围的龙骧卫正视前方,目不转睛,仿佛有大敌当前一般。
“《葵花宝典》,能练到你这种境界,真是令我都吃了一惊,原本以为你最多练到由阴转阳,复生男体的境界,或者是更下一层的男生女相,阴阳莫辨的境界。岂料,你竟然真的把自己练成了女人。”
陈昂叹息道:“葵花宝典,是极阳的武学,你能练成阳极生阴,已经是不凡了,没想到你还能更上一层,领悟到了阴阳相济,天人化生的一丝妙用。非男非女,非阴非阳,非肉体凡胎,非凡夫俗子,而是凭空化生的天人,极乐无穷。”
童贯娇笑道:“都督又不是肉眼凡胎,看不穿我的皮相,男相女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相,都督已然觉悟,为何还要把这些外相放在心上呢?”
“我既然已经觉悟,为何要把觉悟放在心上?放下的东西,我想捡起来,就捡起来。”陈昂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却令童贯通体生寒,连忙低下头去,“知道了,都督。”
“你刚刚出手,太过酷烈。不留余地的武功,只是杀戮的兵器,不能成为你攀登天人之道的依仗,你本有奇思,可惜渐入极端,生死符你看不上眼里,可你这门仿照生死符的武功,也未必精妙到那里去。”陈昂叹息道。
“阴阳二气凝于寒冰,灵鹫宫倒是给了我好大的惊喜呢!”童贯心愧道:“那西夏太妃居然还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助力,要不是生死关头,两人还在勾心斗角,我未必能拿下她们。”
“灵鹫宫上的武学藏书,都督尽数看过,想必也知道,我练了那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才极阳生阴,脱离了都督所创的《葵花宝典》的藩篱。本来想要自创一门功夫,思量想去,却不离《葵花宝典》左右,这才发现,都督虽然未尽全功,却留下了更进一步的影子。”
“我的天人大道,终究还是在都督的影子里啊!”童贯深深的看了陈昂一眼,叹息道:“这门武学,威力尚可,但是要触及大道,还远远不到火候,比起《葵花宝典》,只是玩物而已。”
“生死符以阴阳二气,触及人体穴位,只是一般的巧思。你却能借鉴我的《金匮要略》,‘宇宙大人体,人体小宇宙’的天人合一思想,以诸般杂气,为生死符引。”陈昂点头道:
“阴六阳九,诸气万种,我梳理于阴阳,你却归类于万象,创造出诸多异种真气,以异种真气为药,调和以为毒,气毒虽然脱胎于我的病真气,但是其中领悟,却未必在我之下。丁春秋,不过小道毒师,你用气毒来杀死他,太过抬举他了!”
陈昂看着山脚,道:“凡是气毒,以气为载体,犹如跗骨之蛆一般,寄生在内力之中,余者稍有感应则内毒生,你以星宿派的内力为毒基,倒是不虞伤到别人,一传二二传三之下,杀死星宿派满门,都易如反掌。”
“格杀勿论嘛!”童贯笑道。
“若是用这等武学,来专研杀人,真是太可惜了!”陈昂摇头,“武学不是用来杀人的,专精杀人的武学,达摩没有创出来,逍遥子没有,我也没有。你若能以异种真气,酿出长生之酒,岂不胜过创造一门杀戮千万的武学,毒药!”
童贯愣了愣,忽然笑的像春天的桃花一样,“都督说的对,我是走入歧途了,这天下间,我杀得了的,不用那气毒也能杀,杀不了的…”她瞟了陈昂一眼,继续道:“就算有千万气毒,也无济于事,这果然是一门废物武功。”
“只可惜了,我这门武功,官家的暗部多有修习,虽然时日尚浅,我也不准备传他们更厉害的用法,但终究是个隐患。我可不想,这全天下都是修习杀人武学的疯子,让堂皇正道衰落。”
“这门武功,就叫《天罗诡道》吧!我会补全它缺失的部分,作为江湖万花丛中的一支,与群芳争艳,也是一件好事。”陈昂笑道。
童贯甩了甩手,抱怨道:“燕尾镖还是太重了一些,如果是银针就好了。《天罗诡道》不如就让他们用银针为武器,方寸之间,生死一瞬,想必适合的紧。”
陈昂没有理她,少林寺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七十七章铸成大错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以心为印,教外别传。”少林是天下武学极盛之所在,规矩极为森严,倒使人忘记了它另一个赫赫有名的身份——禅宗正溯,汉传祖庭。
陈昂立于少林碑林之前,观摩着这些古朴的石碑,在他身后山门外,汇聚起的一大批武林中人,门内韦陀高举,光大门户,碑林里都是历代书法大家的名碑,有许多都是禅宗高僧所刻,实是一处绝妙的所在。
可惜这些武林中人,没有陈昂这般兴致,对这古拙的文字并没有什么兴趣,反倒是瞪大眼睛,看着山门之后的空地。当然,如果陈昂告诉他们,这些不起眼的石碑上,藏有许多禅宗留下的武学痕迹,那就不一样了。
心印传法,顿悟成佛,没有足够的智慧,即使绝世武学摆在面前,又怎么样?照旧是两眼一抹黑,不识一字。
凡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过几天的,谁没有听说过少林?即使不是武林中人,但凡有点见识的,也应该知道少林,因为它不仅仅是武林大宗,更是禅宗祖庭。玄慈方丈,早年号称伏虎罗汉,但无论他曾经的威名如何,人们只会记得一个身份——少林方丈。
方丈本不已武功高强为尊,但少林佛学衰落,只剩下一个天下武学出少林的名头,如果方丈武功不行,少林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武学圣地。千年古刹,竟然兴衰如此。
好在,这一次,少林不必承担这么大的压力。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武林百年来,公认最可怕,最强大的高手,是江湖从未有过的可怕势力。
西夏一品堂,天山灵鹫宫,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温家老字号,无数或大或小,有能和少林媲美的千古名门,也有根深蒂固传承悠久的武林世家,都在这强大的碾压之势面前,灰飞烟灭。
“禁武堂”三个字,就像泰山北海一般,沉沉的压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底。
这个武林中另类的怪物背后,更是站着一个更加令人窒息的庞然大物,往日里一笑置之的东西,今天才让大家,感觉到深深的压力,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
“朝廷啊!”
在场的武林豪侠们,仿佛市井小民一样,无力的叹息起来,感慨这个庞然大物的阴影和可怕,不仅仅是因为千年以来,威严入骨的中央威名,更因为它背后那个神魔一般的阴影,如今站在碑林之前,饶有兴致打量书法的那个人。
玄慈身后虽然跟着五百少林武僧,可是面对陈昂,仍旧有些头皮发麻,未等他说些什么,陈昂便已经回过头来,注视着在场的武林群豪。
“陈施主,关于老衲和慕容家那场冤孽,老衲已经请来几位名宿,证明慕容家所为确实和少林无关,鲜卑复国一事,我等实不知情。”玄慈沉声道,他起身让几位名宿上来,还是赵钱孙,智光等人。
智光大师看着陈昂,道:“陈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智光大师别来无恙?”陈昂笑道。
“少寝,少语,只盼陈施主,能还我一个安宁。”智光大师双手合十,对着场上群雄,深深的鞠了一躬,道:“萧施主,今日正是真相大白之时,雁门关外的惨案,今日便做一个了断!请施主出来一叙,请施主出来一叙!”|
他的声音回荡在场中,数十里外都能听到。
“萧某来矣!”远处传来一声大喝,但见几个起落,萧峰就来到了山门之前,看见他来这里,群雄纷纷扰扰,四下里,传来许多暴喝:“萧峰,你这杀父杀母杀师的狗贼!”
“杀了这辽狗!”
“大丈夫敢作敢为!是萧某干的,萧某自当一力承担,不是萧某干的,谁也不能把脏水泼在我身上!萧某大好男儿,敢作敢当,即是报杀父杀母之仇,我如何不敢承认?。”他这话说得凛然。
众人又见他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眉目间不怒自威,竟是坦然之色,心里便先嘀咕了三分:素闻乔峰为人大气爽朗,今日一见,如此男儿,又岂是藏头露尾之徒?莫非我们真的弄错了?
“阿弥陀佛!诸位请听老衲一言!”智光大师缓缓道:“老衲相信萧施主,徐长老,乔氏夫妇,玄苦大师之死,另有隐情,诸位还请慢听。”智光大师的威望,众人自然是相信的,当即被安抚下去,看着场中。
“二十年前,雁门关外惨案,却是老衲大人带人所为。”玄慈叹息道:“老衲为人所骗,误信了奸人所言,至使萧施主一家,无辜牵连,万般罪过,皆归于我!”
“可惜了!”陈昂叹息道。
“玄慈方丈,无心之过,确实是可惜了!”智光大师摇头叹息。
“可惜玄慈方丈做了和尚,要是去当官,朝廷必有你一个一品大员的位置。”陈昂淡淡道:“玄慈方丈这话不妨慢点说,后面的罪过还有很多,叶二娘的罪过,少林弟子的不法,方丈都要一力承担,不知是这罪过太轻,还是方丈肩膀太重?”
玄慈听闻此言,身子不禁摇了摇,一时难以站稳,他沉默的深吸一口气,闭目不敢看陈昂。
“你胡说什么?”脾气火爆的玄石大怒道,他抓起身旁的禅杖,就要冲上去,却听见玄慈一声厉喝:“玄石师弟住手!无名嗔怒,最是坏人修为,退下!”
玄慈长叹一声:“陈施主说的对,我有罪…”
“而且是倾尽四海之水,都洗不干净,用尽九州之铁,都难以铸成的大错!大罪!”陈昂缓缓道:“佛门戒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别,但都以杀生为第一戒,淫邪为第二,或第三戒…”
“我少林僧人除魔卫道,守正除恶,即使犯了杀生之戒,堕入阿鼻,也是出于善心善行,成仁而已,你要是拿这一点来污蔑方丈,贻笑大方而已!”玄石怒目讥讽道:“纵然方丈误犯杀孽,也轮不到你说话!”
他这话说的坦荡,少林僧人,除魔卫道多有牺牲,误杀好人虽然可惜,但在场的群雄自衬,都不敢说自己平生未伤一条无辜性命。玄慈大师误信奸人,误杀无辜,虽然可惜,但也算不上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纷纷力挺玄石。
智光大师也出言道:“玄慈方丈虽然有错,可施主你说的太过了。方丈他早有悔改之心,老衲只愿已身化解这段孽缘。萧施主,老衲的性命,你尽可以拿去。在场群雄见证之下,必然不会怪你,只愿老衲一身性命,能平复你父母的血仇。”
“以血还血,血债血偿!诸位英雄,萧施主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我等身死,也绝无二话可言!”智光禅师上前一步,袒露瘦骨嶙嶙的胸膛,道:“我等误杀好人,已是犯下大错,诸位如果为我们报复,老衲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因果偿还,报应不爽,陈施主说的对,老衲错了!萧施主,我对不住你!”
赵钱孙也叹息一声,解开衣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把一把牛耳尖刀递上,对萧峰说:“我赵钱孙苟活了数十年,闭目之间,惨象历历可见,今日偿还性命,竟然如此坦然,小娟,临死之前,你可愿意为我唱一唱从前的那些歌儿吗?”
谭婆捂住嘴,呜咽道:“你这又是何必,又是何必呢?”
“雁门关外,是我们错了,好男儿敢作敢当,我赵钱孙一辈子忘记了姓名,今日起,我的坟前已经可以坦然的刻上名字了,小娟,你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吧!”
“谁要刻你的名字,谁知道你叫什么?”谭公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看了看萧峰,又回头望了望谭婆,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接下去。
玄慈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看着陈昂注视着他,几次开口,又几次闭嘴,脸上显示出极为挣扎的表情。两滴浊泪,从他眼角滑落,他哽咽道:“陈施主,陈施主…”
话语已经难以全诉。
萧峰接过牛耳尖刀,看着智光禅师和赵钱孙两人,手下微微的颤抖,他问道:“数十年前,你们杀我父母的时候,今日萧某为人子女,为他们复仇,该不该,该不该?”
“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施主理所应当。萧施主,你本安享天伦之乐,有亲人疼爱,老衲所犯下的血债,自然要以血偿还,施主,你动手吧!”智光禅师闭目道。
萧峰举起尖刀,愤然插下,在场人齐齐惊呼,其中唯有一名女子的声音,最为清楚。
待众人回过神来,看见智光禅师错愕的样子,这才看见,匕首没入他身前土地内,只有把柄留在外面,这里人来人往,地面比青石更为坚硬,如今匕首却没柄而入,这份掌力,堪称绝伦。
“莫非萧峰嫌匕首太过利索,要用降龙掌打死他们?”众人心想道。
唯有阿朱,泪流满面的看着萧峰,只有她知道,萧峰心里经过了怎样的挣扎。
“啊啊啊啊啊!”萧峰仰头狂呼,状若疯狂,“昔日我父亲不杀你们,今日,我也饶你们一命…”他说了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赵钱孙和智光两人垂目而视,不忍看向他。
唯有陈昂一直注视着玄慈,看着他脸上,从挣扎,到平静。
玄慈目光坦然,抬头对视着陈昂。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玄慈双手合十,忽然反手向自己天灵拍去。
第七十八章临死之前
“不要!”场下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呼,在场的群雄都大惊失色,怎么会料到,玄慈方丈会做出这种事情。
大金刚掌,一举一动都有万钧之威,龙象之力,这世间有谁能挡得住玄慈方丈的突然一掌?就算是一颗脑袋大的钢锤,受这一掌,也要打出一个巴掌大的手印来,人的天灵何等的脆弱,一掌下去,岂不四分五裂了!
这般凄惨无比,死无全尸的死法,让在场的群雄不忍卒睹,纷纷偏过头去。
可是,一只看上去并不稳重的手,稳稳的拖住了玄慈的这一掌。
众人都知道,掌力挥发,自然以直来直去最佳,降龙掌能回手蓄力,已经是天下无双了,岂料这世间,居然还有横托的掌法。玄慈掌力虽然是反手,可至上而下,先发后至,发力顺畅无比,可是那一只手掌,竟然横着发力,平平伸出挡在掌力之前。
这样变扭古怪的姿势,居然也能托住大金刚掌威力无匹,开山裂石的掌力。
众人看向那只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人,是鬼?
那只手,自然是陈昂,他看着玄慈,目光里意味不明。
“玄慈方丈,这些年来日日夜夜,你都能安然就寝,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良知,却不能面对现实,你的坚定呢?”陈昂淡然道。
“佛祖慈悲!”玄慈回手,闭目道。
“佛祖慈悲,普度众生,少林乃禅宗圣地,度了不知多少痴愚,我见众生,有痴妄者,有贪婪者,无不被名利二字,迷了神魂,丧了心智,而佛为觉悟者,少林是禅宗祖庭,但你参悟的是佛,还是名利?”
“住嘴,世外之人,你凭什么污蔑少林清誉!”少林众僧齐齐上前,气氛顿时凝固起来。
“少林清誉,玄慈,你的一生,失了真情,乱了法度,迷了神魂,丧了慈悲,贪,痴,嗔,妄,为的不就是这块少林金身吗?光洁无垢,灿灿光华,好一个金身,好一个少林清誉,礼教可以杀人,清誉也可以杀人,它杀的人,还不多吗?”陈昂大笑道。
“叶二娘!”陈昂对着场中的众人一声厉喝,“你既然来了,就把话说清楚吧!”
众人让开一条道路,露出叶二娘的身形,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花白,斑斑皱纹已经爬满她的脸庞,哪是初见只是那娇媚的模样。
“我儿子在那里?我知道你有他的踪迹,你可怜可怜我,告诉我他在哪里好不好!”叶二娘两眼迷茫,看见陈昂,激动的问道,她的手上,拿着一块破旧的襁褓。
陈昂一见那襁褓,就明白了,看来萧远山也行动了,只是现在有自己在这,他到不用亲自出手了。
“我可怜你,那谁来可怜那些无辜稚子?谁又来可怜那些骨肉分离,痛失心头肉的父母?难道也要我念一声阿弥陀佛,两眼一闭,当作那些无辜冤魂不存在吗?”陈昂笑着反问。
群雄里,与叶二娘有仇的不多,可看不下去她恶行的却也不少,脾气火爆的玄尸,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因为陈昂的身份,他又不敢直接出手。
“你和叶二娘勾结什么?少林也是她这种罪孽满身的人,可以来的地方吗?”玄尸厉喝一声,猛地向叶二娘扑去。
他杖法精炼,一条精钢长杖,荡起阵阵劲风,呼啸着砸向叶二娘的头颅,群雄中已经有人暗自喝彩:伏魔杖法果然厉害。他们本道叶二娘武功厉害,不在玄石之下,定然要混战数十招,到时候大家一拥而上,把那女魔头打死。
岂料叶二娘自从出现以来,呆呆的不知道想着什么,见到长杖临头,都没有反应,眼看就要死在杖下,玄慈面露悲恸之色,双手巨颤,老泪纵横而下,他几次提起金刚掌,却又几次放下,短短刹那,竟然有重复了三次。
一支手掌握住了玄石的禅杖,陈昂叹息道:“叶二娘,你想寻死吗?”
“自从我孩子失踪之后,我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我这些年,浑浑噩噩的活着,就是想见他一面,问问他:这些年,过的好吗?”叶二娘木然道:“每次见到那些人,孩子可爱,我也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啊!”
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你知道他在那里对不对,你告诉我好不好!”
“你今日前来,应该知道,这满院众人,没有一个会允许你活着走下少林寺的,即使是本官,也要除掉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天下第二恶人,还要加上一个天下第一大恶人。”陈昂冷冷道。
“阁下要出手,段某接着就是!”段延庆冷冷一笑。
“你以为你是天下第一大恶人?可笑,你段延庆杀人无算,满手血腥,但论及作恶,可及叶二娘半分水准?你好歹杀的是武林人士,而她杀的却是无辜稚子,你的恶行,比起她来,简直是菩萨心肠了!”陈昂毫不客气的嘲笑道。
“我说的天下第一恶人,乃是一个武林中大大的英雄好汉,人人称颂的玩意,披着袈裟金身,受到人人敬仰,你比起他来,又算得上什么?”
陈昂每说一句,在场的人就看玄慈一眼,看到玄慈面如金纸,白眉颤抖不已,玄石忍不住道:“方丈,你…”
“陈施主,你说的对!”玄慈解下袈裟,双膝重重跪在天下人面前,颤抖道:“这天下第一恶人,应当由老衲承担!”
陈昂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对叶二娘道:“你做了这么多,值得吗?”
叶二娘拢了拢头发,“妾的甘苦自知,为了见他一面,做些什么都是值得的!请大人告诉我那孩子的下落!”
陈昂叹息道:“你虽然可恶,可那孩子却是无辜的,我若是告诉你,只怕天下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你附耳过来吧!”叶二娘凑到陈昂身前,听了几句话,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激动地朝少林寺那里看过去。
看到一个丑陋的小和尚时,她激动的转过头,不敢再看。
“谢谢,谢谢!”叶二娘失声痛哭,当她看到那个小和尚时,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是那眉眼,一勾一划,都同他小时候像极了,丑的不同凡响。
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回头看向玄慈,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安慰,这一刻,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期盼,一家团圆。
“你心愿已了,我也能放心的让你上路了!”陈昂淡淡道。
“陈施主且慢,一切罪孽,都由老衲而起,就让老衲承担她的罪过吧!”玄慈忍不住道。
“你承担不起!”陈昂冷冷回答:“玄慈你承担不起这些,数十年前的雁门关,你承担不起,导致了叶二娘失子之痛;**之罪,少林清誉,你承担不起,导致了叶二娘满手的血腥;无数无辜稚子的冤魂,你还是承担不起。”
“今日你身败名裂,回首看看,你承担了那些?做人你尚且不如,何况是和尚?你一辈子为了少林清誉,到了最后,这少林清誉,你还是承担不起。”
陈昂叹息道:“真是一个没有承担的男人,和尚也算男人吗?”
“一切痴妄,皆是我一人之罪,与少林无关。”玄慈艰难道。
“度妖度鬼不度人,舍血舍肉不舍财!这泱泱少林,满寺上下,尽是痴人妄人,口中念着慈悲,可逼租催债的时候,何尝想起过‘慈悲’?”
第七十九章无人不冤
少林众僧,脸色铁青的仿佛能刮下一层灰来,陈昂这话说得极重,言下之意,这满院的僧人竟都是‘假慈悲,真痴妄’,没有一个让他看得上眼的。
只是看见玄慈一脸惨败之色,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了,陈昂虽然未曾点名,但在场的人,那个不是人精,玄慈和叶二娘之间的纠结,早就推断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给少林一个面子,没有到处嚷嚷罢了。
满院的群雄,沉默的站在下面,本身就是一种立场,不然以少林在武林中广结的善缘,岂会在这时还没有人出口帮腔,数百位无辜孩子的性命,数百户普普通通的家庭悲痛,这份罪孽,谁又担当的起呢?
玄慈形如枯槁,他挣扎而起,环视这满院的群雄,看着他们或是鄙视,或是叹息,或是愤恨的目光,绝望的叹息了一声:“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果。二娘,这些年你受苦了!哎~”他这一声长叹,实是包含了无穷的悔恨。
玄慈转身面对陈昂,恳求道:“老衲所作所为,纵然罄竹难书,罪大恶极,可这一切和少林其他弟子无关,少林千古清规,戒律森严,其他师兄师弟们,严守清规,精修佛法,施主不可一以概之啊!老衲一人痴妄,与其他佛门弟子无关!”
他重重的跪下,恳求道:“请施主容我受那淫戒两百棍,再同施主去六扇门,明、正、典、刑!”他一字一句的咬出最后四个字,一行浊泪已经顺着皱纹而下,苍苍的白色须眉,随风飘动,凄凉,寂寞。
在场的群雄,看到往日里极有精神的方丈,现在就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心里都不免有几分不忍,少林僧人更是低头垂目,默念佛号。
“玄慈,玄慈,你对得起少林,可对得起其他人吗?”陈昂叹息道:“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你念念不忘的,还是少林清誉吗?你的孩子就在眼前,你不问一声,叶二娘生死,你也不关心一眼,这本是你的家事,我也不应多说。”
“只是你到这时,心里面放不下的,竟然还是这嵩山少林,这二十年来,你悔改了么?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清楚,我今日前来逼你,不是为了这少林的狗屁戒律,而是为了这数十年来,你眼睁睁,坐视着,纵容着叶二娘犯下的恶果!”
陈昂认真的看了看,少林寺的山门,禅宗祖庭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却极为惨痛的叹息一声:“临死之前,你所想的还是少林的戒律,少林的门规,死在门规之下,对你似乎是莫大的光荣,佛念了这么久,‘慈悲’二字,竟然写作了规矩么?”
“我读佛经,从书页里夹缝里,看见的是众生,是慈悲,但少林的佛经,我看到的是规矩,是血淋淋的两个字——‘吃人’。玄慈啊!玄慈,直到今日,你还是将慈悲放在规矩的后面,这才是少林的罪过啊!”
玄慈闭目道:“老衲不守清规,才犯下的大错,少林戒律,劝人向善,是一件极好的东西,今日我以已身,为少林清规添上一份威严,想必日后僧众必然时时警惕,不会重蹈老衲覆辙,这才不违慈悲和戒律的本意。”
“可惜,可惜,你的规矩,是吃人的规矩,你的戒律,是杀人的戒律,嵩山脚下有多少佃户,被这规矩害死?佛门脚下,贫苦人的生活,竟然比其他地方还要艰难一些,你们穿着袈裟,为佛祖镀上金身,不事生产,不务劳作,守着清规,坐着戒律,吃的却是人血人肉,佛祖的金身之上,镀的可是庄稼人的血汗。”
“你念的慈悲,事的佛祖,这天下时时刻刻有人受苦受难,你在山上,可成为他们做过半点?半夜添油,日夜烧香,铜做的罗汉,金镀的法身,奢靡事佛,却视慈悲于无物,少林的规矩,不妨变为百丈的规矩。”
唐时的禅宗祖师百丈和尚,以躬耕侍奉佛祖,提倡自劳其实,自食其力,少林僧人自然清楚,此时听得,脸色都肃然一变。
玄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无言以对,他看着叶二娘,想起自己的孩子,不由轻声问道:“二娘,咱们的儿子在哪呢?你告诉我一声好不好!”
叶二娘听了,发至内心的露出喜色,她想指给玄慈看,可又不敢,只得凑到玄慈耳边,悄悄的说了声什么,玄慈看向少林僧众的方向,忽然坦然一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二娘,你放心,那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他侧身看着陈昂,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忽然不想了,只是摇头,叶二娘在旁边拉着他,笑道:“你先去吧!我知道他好,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