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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可以逃避的地方,就是不肯让人轻易可以窥视的地方。
大学以后,再也没有读过惠特曼的诗了。但惠特曼的诗在心中烙印太深,几十年不读,印象弥新。惠特曼曾经留下的本来就不多的美好感觉,如今想来也是经不起推敲的。
美国的诗人中,有两位极为霸道。一个是惠特曼,一个是庞德,艾兹拉·庞德。他们两位的诗,语气都一味霸道,不容人怀疑,更不容人反驳。他们有自己的理念,他们觉得这理念是好的,是真理(天哪,为什么他们这些人都相信有绝对正确的真理呢),因此自信,自傲,自得。庞德洋洋得意地展示自己的信念,你也可以说他炫耀,但他不强迫别人顺从他,跟随他,他希望你真正理解他,理解什么是好的。如此而已。但惠特曼不然。惠特曼的霸道是强权政治,因为他认为自己正确,他是唯一的路,是正义的化身,他要引导你。惠特曼不像庞德,是作为一个有理想的个人在歌唱,惠特曼觉得他是一种力量的代表,他代表了新大陆,代表了一个新兴的、散发着蓬勃生机的国家。在惠特曼那里,他把个人和一个叫“民主”的帝国结合在一起。
庞德有学问,有教养。他的霸道限于文字的意义。他不越出这个界限。惠特曼是一个粗鲁的人,一个牛仔,一个流浪汉。他不文雅,没有礼貌。我承认他的天才,他也有力量,他甚至不无睿智。但这都不能掩盖他的专横。即使他确是推行所谓民主和自由,他也是用“火与剑”来推行的。
我常常怀疑,惠特曼如此热情地歌唱民主和自由,他是真的看到了民主和自由的希望,还是他压根儿就没有搞清楚,什么是民主和自由?
反观庞德,事情也许简单得多。庞德不高尚,不一定正确,但他真诚。在他晚年,在精神病院里,占据了他的心的,还是他服膺了一生的格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这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惠特曼何曾亲炙过这样的思想?何曾知道什么是大同?什么是至善!
六
读钱穆的《国史大纲》,感慨良多。其中论南北朝史的部分,则不独感慨,更是深为感动。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长达三百年的乱世,一个大分裂的时代。中华文化有几次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此其一也。若论杀戮之惨酷,破坏之严重,持续之长久,后世再无其例。但这又是中国历史上在黑暗中孕育着绝大希望的时代,是我华夏民族以巨大牺牲的代价,化异为同,为自身纳入新鲜血液,从而迈向更伟大的繁荣的时代。晋室南渡,世族大姓纷纷过江,中国文化的重心从黄河流域迁移到长江流域,魏晋玄学,南北朝文学,几乎都与北方无涉。我们自小熟知的历史,大致就是这样的。钱穆教会了我们用一种眼光重新审视这一段历史,教我们重新认识北方。
先讲大势。钱穆先生是这样说的:
以五胡与东晋相比,五胡不如东晋。以南朝与北朝相比,北朝胜于南朝。
晋室东迁,衣冠盛族相率渡江,其留北方者力量薄弱,不足以转世运,而诸胡受汉化之熏陶尚浅,故其时南胜于北。南渡人物,皆魏晋清流,自身本多缺点,历久弥彰,逐次消沉,故南朝世运不如东晋。
汉族留北者,经动乱艰苦之磨砺,而精神转新转健。诸胡亦受汉化较久较熟,能与北方士大夫合作,政治教化皆渐上轨道,故北朝世运胜于五胡。
钱穆先生说,门第为当时世运之支撑点,也是中华文化赖以传承的基础。但南北方之汉族门第,演化却向着相反的方向:
在南方,积久优越舒服的生活,消磨了他们自争生存的机能。“故胡人蜂起,则引身而避;权臣篡窃,则改面而事。既不能戮力恢复中原,又不能维持小朝廷的纲纪。”“自经侯景之乱,而贵族门第澌灭殆尽。”
在北方,汉族士族的境遇完全不同。“南方士族处于顺境,心理上无所忌惮,其家庭组织之演进,趋于分裂而为小家庭制。北方士族处于艰苦境况下,心理上时有戒防,时抱存恤之同情,其家族组织之演进,趋于团结而为大家庭制。”
钱穆举例:《宋书·王仲德传》,“北土重同姓,谓之骨肉,有远来相投者,莫不竭力营赡。”河北薛马两姓,各二千余家。河东汾阴之薛安都,族众三千余家。在这种情形下,“南方士族直是政治权利上之各自分占,而北方士族则几成民族意识上之团结一致。当时异族视之,亦俨如一敌国,不敢轻侮”。
在生活上,南方奢侈,北方恭俭;在处世态度上,南方士族早有地位,故不愿再经心世务,清谈成风,北方士族处异族统治之下,既不能澄清驱攘,只有隐忍合作,勉立功业以图存全,故相尚为经术政务。“北方自五胡迄元魏、齐、周,历代王室对士族逐步加以重视和援用,北方士族终于握到北方政治之中心势力,而开隋唐之复盛。”
北魏孝文帝迁都,诏令门第选举,欲借汉族之门第制度来保护鲜卑贵族的政治地位,全面汉化,改汉姓,鼓励鲜卑贵族与汉族高门通婚。门品既重,汉族士族的地位逐渐稳固。
钱穆几乎是以诗的笔调来为南北朝史如旭日东升的终局画下句号:
“他们已然经历长时期的惊风骇浪,现在居然能够苦撑稳渡,慢慢见岸。中国文化,赖藉这些门第的扶护保养而重得回生。北方士族所遭境遇,视南方士族远为艰苦,而他们所尽的职责,亦较南方士族远为伟大。
“要之,门第在当时,不啻如乱流中岛屿散列,黑夜中灯炬闪耀。北方之同化胡族,南方之宏扩斯文,斯皆当时门第之功。固不当仅以变相之封建势力,虚无之庄老清谈,作为褊狭之抨击。”
《国史大纲》成书于一九三九年“暴寇肆虐,空袭相随”的年代,那又是一个中华民族的危急存亡关头。钱先生说,
“自念万里逃生,无所靖献,复为诸生讲国史,倍增感慨。”我们因此不难理解,一部严肃的历史着作,为何如此充满激情,像一部交响曲,低抑时天地惨淡,万木肃杀,高昂时疾风洪波,感奋人心。只有一个自觉地将个人与整个民族的文化融合在一起,孜孜一生,求其发扬光大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情怀。
七
有些诗,是一读便终生难忘的,比如王安石的《虎图》。其中有句:
想当盘礴欲画时,睥睨众史如庸奴。
神闲意定始一扫,功与造化论锱铢。
这是何等的气概!当年王安石和欧阳修、梅圣俞等一干诗坛俊杰,分就虎图题咏。王安石诗先成,众人读罢,尽皆袖手。
如今说北宋的诗人,推苏轼和王安石为首,大概没多少异议吧。欧阳修是史学大师,诗词文都好,单论诗作,不得不让苏王一头。作为文坛盟主,欧阳修激赏的两位后起之秀,正是王安石和苏东坡。欧阳修在赠王安石的诗中写道: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王安石答诗:
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
意思的高远暂且不说,就这两联的句法,后世诗人怕也是轻易不敢仿效的。王安石佩服孟子和韩愈,他那首题为《孟子》的绝句,很多人朝夕诵咏,以为寂寞时的安慰: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篇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如此胸襟和抱负,我们读贾岛、孟郊,读姚合、方干,读宋末的四灵,哪里读得出一丝一毫。大作家自有大作家的气度和风韵,一举手一投足,光芒自现,不劳俗人置喙。试看李白的一句“大雅久不作,吾哀竟谁陈”,杜甫的一句“独立苍茫自咏诗”,韩愈的“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岂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无知之辈所能想象万一的?
王安石和苏轼分属两个政治阵营,却能惺惺相惜,这是最让人宽慰的一件事。苏轼豁达,王安石庄正刚愎而有仁者之风。苏轼虽在当时屡遭迫害,后世却不曾有人误解他,诽谤他。王安石则因为变法饱受攻讦,人品、性格都被肆意歪曲,连带所及,诗也被低估。
苏轼是一壶酒,王安石是一杯茶。或者反过来说,王安石是一壶酒,苏轼是一杯茶。茶酒非一物,慰情可同珍。以前,我已经讲过东坡,现在,我也可以讲讲荆公了。
王安石和他景仰的韩愈一样,肤色都黑。韩愈身子胖,脾气急,怕热。王安石则从容得多。黑,有什么呢?王安石学着孔子的口气说:“天生黑与予,澡豆其如予何?”是不是有点东坡的幽默?
宋代因为理学的兴起,妇女地位一落千丈。读无数道学家和假道学家的“家训”或“规范”,只觉得恶心。他们对妇女做种种严苛的要求,却不先想想自己应当怎么做。待人宽而律己严,本是做人最起码的态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已之所欲,也不能强加到他人身上。王安石对待妇女,态度难得的宽容,此中虽有时代因素,但也可看出他的性情。《东轩笔录》记载了这样两件事:
王荆公之次子名,为太常寺太祝,素有心疾,娶同郡庞氏女为妻。逾年生一子,以貌不类己,百计欲杀之,竟以悸死,又与妻日相斗哄,荆公知其子失心,念其妇无罪,欲离异之,则恐其误被恶声;遂与择婿而嫁之。是时有工部员外郎侯叔献者,荆公之门人也,娶魏氏女为妻,少悍,叔献死而帏箔不肃,荆公奏逐魏氏妇归本家。京师有谚语曰:“王太祝生前嫁妇,侯工部死后休妻。”
陈东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赞扬荆公在妇女贞节问题和再嫁一事上的通达,“这件事情在后来一般礼教的人家,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这话不错,但还没说到正点子上。儿子精神不太正常,日与妻子斗闹。荆公同情儿媳无辜,毅然决定让她离婚。又担心她因离婚蒙受恶名,以后生活无着落,还替她另外找好丈夫嫁过去。第二件事说明荆公虽然宽厚,但也不是无原则的。他的门生侯叔献死后,妻子魏氏生活不检点,荆公为了叔献的名声,将魏氏逐回娘家。
安石自奉甚简,做大事不遗余力,能下死功夫,有魄力,敢担承,生活小节至为随便。他吃饭的故事,见于朱弁的《曲洧旧闻》:
及为执政,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闻而疑之,曰:“公平日未尝有择于饮食,何忽独嗜此?”因令问左右执事者曰:“何以知公之嗜獐脯耶?”曰:“每食不顾他物,而獐脯独尽,是以知之。”复问:“食时置獐脯何所?”曰:“在近匕箸处。”夫人曰:“明日姑易他物近匕箸。”既而果食他物尽,而獐脯固在。而后,人知其特以其近故食之,而初非有所嗜也。
这样的故事是很温馨的,温馨之后,还有强烈的力量,催人奋发。其感觉,就像每次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听到第三乐章一样。
人不怕寂寞,不怕被隔绝,不怕孤立,不怕因不附和俗流而被冷漠。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曹操说,诸君北面,我自西向。王安石说:
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
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
惟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钧。
乃知轻重不在彼,要之美恶由吾身。
叶梦得说,王安石壮年“以意气自许”,有话直说,咄咄逼人,后广读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总结得真漂亮。但叶梦得觉得王安石诗早年的直率、不含蓄是个缺点,我则不以为然。一个人,一生的不同年代,有不同的精神气度,表现在诗文中,发为不同的风格,呈现不同的美。伟大的作家总是丰富深广的。以意气自许,我喜欢;深婉不迫,我同样喜欢。
“俯窥怜绿净,小立伫幽香。”这是秀丽的王安石。
“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这是明快的王安石。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这是风流蕴藉的王安石。
“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这是雍容淡定的王安石。
荆公的七言绝句中,最爱这首《午枕》:
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红影上帘钩。窥人鸟唤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
为这首诗,我若是当年的苏轼,也会拍着他的肩膀赞叹:好一个野狐精啊!
八
从离开北京的那一天起,我就提醒自己,不管生活怎么改变,不管有多少理由需要改变自己去适应新的生活,有些东西是不能变的。除了环境,时间也像仇敌一样啃啮着我们,消磨着我们。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能变的。
真正静下来想一想时,总是发现自己还停留在十几岁意气风发的年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向现在。我看到了风霜和衰老,看到了坚定和愚蠢,看到了曾让人气恼之极的冥顽不化。眉眼依稀,哀乐依稀。我没有感到陌生。在纷纭的世务中,慢腾腾拖着步子走远的,确实还是原来的自己。西方的文学理论家最爱讲自我身份的发现和认同,那经常是一部史诗般的巨着的主题。但对中国人而言,这从来就不是问题。我们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身份困惑过,我们知道自己是谁,知道所来和所向,知道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我们知道自己可以走多远,而且从不迷失方向。
尽管如此,人世的威胁和诱惑还是太多。迫于威胁,溺于诱惑,造成的转变也许是细微的,它变成习惯,一种很少自觉的东西,很难引起警惕的东西,最终造成某种丧失。
这正是我在过去的日子一直担心的,某种丧失。从年轻时候一路走来,我们不会增进什么,我们是在不断地丧失。我们拼命学习和思考,就是要弥补那些不可避免的丧失,最起码的,也要减缓丧失。我做的很多事,今天看起来缺乏实际意义,因为那纯是对丧失的反抗,为了“在尘劫纷纭中,仍有力量,以最初的姿态幸存”。
没有过度的丧失,我们就永远是自己。不求获得,但求坚守。身份,本质,姿态,感觉,全都是与生俱来,何需外物来帮助我们肯定或确认?
不久前,我把去年写的一些十四行诗寄给未曾谋面的朋友看。我在信中写道,这些诗既是一时冲动的产物,又是多年沉思的结果。唯这冲动是如此强烈,故一发而不可收,百泉喷涌,如汇大河。唯这沉思是如此积久,故其意婉转曲折,一唱三叹,期有余音。写时人随意走,只求痛快,无暇计其好坏。有人说,内容是挺丰富的,但展露的技巧太少。呜呼,技巧是用来展露的吗?
我说,年轻的时候,初学写诗,出入诸家,百般模拟,对于技巧的窥探,可谓无远弗届。虽然各人囿于天分和环境,所得不同。大概的门径,总是略知一二的。但经年悠悠,到现在这个年纪,我已经不把技巧当回事了。就像我们在苏轼和王安石身上看到的,诗,是他们血脉中的东西,有,就一切皆备,没有,就一片荒芜。
在该完成的已经完成之后,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呢?
钱穆在《国史大纲》的扉页写道:
凡读本书者请先具下列诸信念:
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对其本国以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
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和敬意;
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和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以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
当信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备具上列诸条件者比数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
2008 年4 月25—2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