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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风,想单独摘下一粒都不容易。由于挤,葡萄的顶端浑圆饱满,尾部却被挤压成扁尖的形状。拿在手里,沉如良玉,复又鼓满如风。我想古人有关葡萄的文字中,肯定有精妙的描写。书先不查,循此思路,自我考虑,看能否找出一种恰当的形容方法。“齿如编贝”,“累累如贯珠”,这样的例句都想到了,凑出好几种词语搭配,均不能如意。摇头一笑,翻开书,看见“星编珠聚”四个字,长嘘一口气,放手仰卧床上。虽然不过一寻常比喻,想超过这十二个字,居然不能。
曹丕的信中,开头说葡萄是“中国珍果”,这里的中国指中原地区。结尾说到葡萄甘甜,连橘子也不能比,因为橘子虽多汁而酸,“即远方之果,宁有匹者乎”?两处的用词和语气,都给人葡萄乃是中原习有之水果的感觉。一般的看法,葡萄是张骞西汉年间从西域引入的。到曹丕的时代,大约三百年。葡萄虽然被人珍视,似乎并没有大规模引种,或者是因为中原内地与中亚的水土和气候相差太远,引种不易。即使种成了,也不能保持原有的品质。直到再四百多年后的唐人,还觉得葡萄和苜蓿一样,富有异域情调。武则天时一种制作极为精美的镜子——鲁迅误以为汉制,汪先生因之——以葡萄和海兽为图案,成为唐镜中的代表作。美国汉学家谢弗在《撒马尔罕的金桃》中对此有详细的论述。曹丕的信让人觉得有意思的地方,一是他吃不到好橘子,这使人想起《橘颂》对橘的赞美,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笑话。其次,葡萄为珍果,凡人难尝,才值得在信中夸耀,就像他和好友繁钦互夸所遇的神妙歌手一样。然而他说葡萄,独能如数“家”珍,不免给人错觉。
巧合的是,大作家庾信与卫瑾等谈论葡萄,说他曾经尽兴饱吃葡萄,正是在曹魏的首都邺城。想来邺和长安一样,是较早的引种葡萄之地。庾信形容葡萄,也拿来和橘子比:“津液胜奇,芬芳减之。”庾信吃的橘子,看来比曹丕的好。
和张骞引进葡萄并行不悖的一种说法是,在中国本土,自古就有野生的葡萄,因为品种不好,没有被广泛栽种。张骞引进的,是西域名种。
这种野葡萄,谢弗认为,就是《诗经·豳风·七月》中“六月食郁及薁”的蘡薁。《本草纲目》说,“蘡薁野生林墅间,亦可插植,蔓、叶、花、实,与葡萄无异。”而谢书引唐朝本草的记述,“蘡薁果实酿制的酒的滋味,正与甘肃、山西(引种)的外来葡萄酿制的酒类似。”
事实上,大学期间的庐山之游,我就见过高崖下突起的山岩上生长的野葡萄。深紫色,果实比黄豆略大,浑圆,带着粉嘟嘟的果霜。相隔几米而下望,虽垂涎欲滴,又近如伸手可及,终于不可采撷。
小时候吃过的各种水果,甚至一些野果,比如《七月》诗中与蘡薁并称的“郁”,是一米多高的小灌木,繁花密实,娇艳不可方物,可吃又可赏玩,至今都记忆犹新,唯有葡萄,仅存一道暗淡的影子。依稀记得有浅紫和金黄色各种,个头均不大。我自己家的院子,也曾种过。藤架上吊下小小的几串,映着日光看,如水晶,又如黄玉。院子不大,土壤不肥,葡萄种来没几年,还是个小孩子呢,叶子沉静胆怯,多收卷,不开张,叶形甚小。仅有的几串葡萄,成了饭前饭后的谈资。在那个万物匮乏的时代,在那个觅一本寻常的书难于探骊求珠的时代,它以有限的累累悬垂,带来无限的遐想,使它未成熟前的所有日子都被我们的期待充盈了。真正到品尝的时候,记忆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甚至拿剪刀轻轻剪下它的情景,我也不敢肯定是实际发生过的,还是此刻依据常理想象出来的。
想来葡萄在我家乡,那时候,并不如桃李杏枣一样多见。吃得少,没留下印象。而桃杏和柿子,乃至菱角、荸荠、鸡头米,提起来总有无数的故事,说到酣处,手舞足蹈,口沫横飞。说葡萄少,是有根据的。很小的时候,偶尔能得到一串还没成熟就被抢摘的葡萄,完全青色,不透亮,非常硬,咬一小口,酸得连连嗬气。尽管如此,却舍不得丢,一粒一粒的,用拇指和食指反复捻揉,直到把葡萄捻得软了,果皮变薄而似乎透明了,皮下汪出一层汁水,这才送到口边,齿尖小心翼翼地叩破一点皮,不用咀嚼,汁水流出来,入口,悚然一惊,头猛地后缩,双肩竖起,连连摇头,直到那股奇酸慢慢被黑暗吞噬。汁液吸尽,剩下的果肉轻轻分开,仍然不敢用牙去嚼,用舌头稍稍挤碎,囫囵咽下。到此,对一颗未成年的葡萄的征服终于完成。这样,花很长的时间,把几粒或十余粒葡萄丝毫不浪费地吃干净,觉得是享受,更有挑战的意味,考验勇气和意志。因此,吃便成了业绩,和数学考满分再加奖励分一样,足资炫耀。
在北京,吃玫瑰香。在纽约,几十种葡萄中,独嗜韩国人店里卖的一种。这种葡萄特别娇弱,稍碰和挤压就破碎流汁。紫黑色,厚皮,肉是淡青色的,但果皮和果肉之间,似有一层粉质的东西,颜色如果皮一样深。这种葡萄吃过,满口蓝紫色,包括牙,需要反复漱口。因也带香气,为了和满街的他种葡萄区别,某一天突然福至心灵,径称之为麝香葡萄。叫了多年,却发现它本有名字,叫“康科德葡萄”(Concord grapes)。网上查资料,说是由一个叫布尔的人,1849年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培育出来的。麝香葡萄也确实存在,却另有其物。
康科德葡萄的特点就是我说的那种香味,然而手持一粒或一串,凑近鼻子,未必闻得出来。回想当初的强烈感觉,可能是搬回整箱,或大快朵颐,一边翻书,一边吃完一盒时自然而生的。还有可能,那香味其实是气味、滋味、口感、视觉的刺激等综合而成的印象。而今写作此文,特地从冰箱拿出一盒,反复嗅之,除了一点凉意和一丝微甜,一切都梦一般消失了。等我查到维基百科上的介绍,巧了,它居然也提到了麝香。康科德葡萄因有强烈的气味而被称为“狐”味葡萄,但有时也被形容为有糖渍草莓味或麝香味。麝狐虽不同科,若论有体味,可谓一丘之貉。至于香臭与否,也许中西有异,各自见仁见智好了。我自己,舍不得独自颇为自得地叫了十几年的名字,康科德葡萄永远是麝香葡萄。
照布尔先生培育之说,麝香葡萄是地道的美国葡萄,可附近两家美国人的超市,以及所有的中国超市,从不进货。中国超市近年开始进少许散装的,卖相不好,也贵。只有韩国人每到季节,大箱小箱堆满店里店外。我买,喜欢整箱的,不仅相对价廉,和散装的似非一种,个稍大,更圆,色重而味浓。小盒装的,果霜不厚,颜色较浅,没有皮下的粉质层,香味淡而发酸。
麝香葡萄并不那么甜,肉质绵软,要说口感是差些的。至于那有点玄妙神秘的香味,未必为别人所承认和喜欢。我对麝香葡萄时有称扬,得到的应和不多。
玫瑰香和麝香葡萄之外,中古西域的余韵,在新疆葡萄中岿然独存。大马奶子葡萄没吃出太多的意思,我喜欢的倒是吐鲁番的小葡萄。葡萄初入中国,似乎就是马奶子葡萄,粒大而多汁,否则,徐君房不会说它像软枣,此就形状而论,而庾信也不会说它似荔枝,此就多汁而论。吐鲁番葡萄则粒小而甜度极高。因为甜度高,果汁黏稠,和荔枝一点也不像。当然,隔了两千年,今之马奶子葡萄和汉朝时候,谁能肯定大体不变?今之吐鲁番葡萄,说不定更是一步一步演变得这么小,这么饱满,这么甜的。
在吐鲁番的葡萄架下坐尝刚摘下的金黄的小葡萄,虽然只是唯一的一次经验,毕竟难忘。不知道世上还有哪一种葡萄会如此饱满,如此甘甜,无籽,而皮薄得舌头无法感觉得到。从新疆回北京,费了大周折,除了几把英吉沙小刀,还托运了一大箱子新鲜葡萄。唐人说葡萄酒,带着对神奇事物的虔敬,在诗中,常常不自觉地拿来美饰现世生活中可能有的超逸部分。葡萄美酒夜光杯,纵是在大漠边陲,却哪里能够寻得?这样的潇洒,只有皇帝才有福分享受。一般的人,金樽美酒斗十千,大多还是米
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才够实际。杜甫说,尊酒家贫只旧醅。旧酒是会发酸的。葡萄酒久存不败,让唐人大为惊奇。逆时光之流而凝驻,度千年如一日,晶莹婉转,嘉颜长红,这简直就是神仙的品质。谢弗引《清异录》,唐穆宗饮葡萄酒,赞叹道:“饮此顿觉四体融合,真‘太平君子’也。”以“四体融合”自道微醺的感觉,贴切精妙。
偶尔喝些葡萄酒,颜色还是葡萄的颜色,香醇据说还是葡萄的香醇,但要说这味道与清风朗日下的葡萄差堪仿佛,我不能赞同。其中的区别,正如被译为白话文的唐诗对应唐诗原文。
玫瑰香不能晒成葡萄干,麝香葡萄肯定也不能。吐鲁番的葡萄,摊在黄土屋顶,在犹如远古的烈日下,轻轻易易完成了转变。美国的葡萄干,有一种粒大而金黄色的,浸润在透明的甜浆里,看上去美轮美奂,入口方知葡萄的原味不多,是糖渍出来的。吐鲁番葡萄干则是绿得起皱的小长颗粒,还蒙着灰土。我在干果店买葡萄干,吃过各种,只有吐鲁番的最好。那甜是葡萄所自有,而非砂糖单纯到一无所有的甜。
吐鲁番葡萄的好,在其西域本色。而玫瑰香和麝香葡萄,是它们身上与生俱来或后天修炼出的异国风味。这些品质,不管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品尝者施加的,使它们超出了现实的平面。正像德彪西在《平原之风》里借助那一串琴音所表达的:我们从一件微小的事物出发,到达的是一个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广阔世界。
2010 年9 月10 日
水底的郁金香及其他
菊花和决明
早晨慢慢喝咖啡,读杜甫的集子。窗帘不卷,光影幽深。卷一还是卷二,连着几首写秋雨,然后是絮絮叨叨说家常的
《叹庭前甘菊花》:“檐前甘菊移时晚,青蕊重阳不堪摘。明日萧条醉尽醒,残花烂漫开何益。篱边野外多众芳,采撷细琐升中堂。念兹空长大枝叶,结根失所缠风霜。”习惯了别人的絮絮叨叨,不知道自己在别人面前,是否也这样神气全无,自顾自地,近乎消沉了。
搬进新家,本想搬两盆小菊花回来的。几夜睡眠不好,菊花也就由他去了。这和杜甫的情绪差不多。残花烂漫开何益,孩子似的赌气话。又说: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没酒喝,也拿菊花出气。虽然说反话,看得出他是极爱菊花的。喜怒哀乐,都和菊花连在一起。
菊花到处都卖。地肥,长得茂盛,巴掌大的塑料小碗里,也是花团锦簇的一蓬。然而太娇嫩,容易枯死。有一年初冬,去Home Depot选了两盆。交完钱出门,开始暴风雪,气温陡降。尽管有报纸和塑料袋子遮护着,十五分锺路走回家,花朵还是冻残了,叶子湿漉漉的,像水烫过一般。小茶几上轻轻一顿,粉白纷坠。这也是时光的流转吧。远水上浮着的峰峦,冰激凌一样化开,涨起愁纹,雪肤花貌参差是,雪一直飘洒到没有菊花的地方。
这些异国的菊花,形状、颜色、芬芳,都无异样,可是说到傲霜耐冷,有点对不起国人两千年不厌倦的赞颂。温室里的盆盆罐罐,能说什么“莫嫌老圃秋容淡”,湘云的“圃冷斜阳忆旧游”也要成空。此情此景,只能拿老杜另外的诗句搪塞: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纽约的菊花,就是让人觉得随时可以在雨中烂死的。决明看上去体态柔弱,枝叶不如菊花劲挺。“着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老杜说决明喜雨,但我猜,叶花如果都肥大,也是不禁风寒的。
苍耳之类
时常想着在每天的工作之外,有少许时间,与植物为伍。不一定是名花异草,或蔬菜果木,只要寻常的杂草细木就行。办公室里能种的,类别有限,受到种种拘束,虽然也绿意盎然,却不能使人痛快,尤其是缺乏恣意开张的姿态。这和那些野草是不同的。在路上走的时候,常会被一两棵特异的植物吸引,停步看一看,最多一两分锺,而有时坐在某个地方,一坐半天,身边却没有杂物可看。两者结合,就是坐在园子里,无论春夏秋冬。
小时候熟识的植物,都是乡间最普通的品种,多半不入花卉谱,如黄荆条子、益母草、马鞭草之类。老杜催儿子去摘的苍耳,汪曾祺在《夏天》里提到的“巴根草”和“臭芝麻”,也在此列。巴根草,汪先生写道:“贴地而去,是见缝扎根,一棵草蔓延开来,长了很多根,横的,竖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顽强,拉扯不断。”形容得这么具体,我立刻知道是什么。但不知道在家乡,这种遍地即是的草叫什么名字。“臭芝麻”,常粘人“一裤腿。其臭无比,很难除净”。读到这里,恍惚如见汪先生坐在面前,一伸手,拍他的膝盖,相与大笑。钻草棵子,最讨厌三种东西,第一是苍耳,第二就是“臭芝麻”。相比之下,苍耳还好办,容易揪下来,而且味道不那么难闻。第三种,是一种带细毛刺的小藤子,绊脚。用手拉,如果太用劲,手会拉破皮。“臭芝麻”另有名字,如今也忘了。
有两种后园里常见的小浆果,是那个时代的“美味”。其一,灯笼泡,茄科的小植物,果实外套着一层薄皮,像纸糊的灯笼壳子。熟透的果子浑圆,黄亮,很甜。未熟透的,微酸而苦。一般能长到樱桃大小。其二,“老鸹眼”,紫黑色,黄豆大小,浑圆,幼时是绿的,成熟后变黑,甜,有点药味。未成熟时不酸,有很死板的苦味。
灯笼泡少,老鸹眼多,但老鸹眼不如灯笼泡受欢迎。在超市里见过类似灯笼泡的浆果,比樱桃、西红柿还大,青色,不透明,估计只能当菜吃。野地里老鸹眼很多,连法拉盛闹市区路边贴墙根的地方也有,灰尘满株,脏乎乎的。这种地方老鸹不会来,麻雀虽然在一边跳来跳去,却正眼不看,要么它们不知道这小浆果味道甘美,要么它们满街的剩菜残羹吃惯了,不肯再觅野食了。
喜.鹊
在崔九堂兄的博客上读到他写喜鹊的诗,第一段的大意是,郊外,灰蒙蒙的太阳照着树叶凋零殆尽的空枝,这些树木裸露在不知名的湖边,显得栖惶孤零,然而,树杈里空悬的鸟窝,像是凝聚了冬天所有的阳光:
有一丝暖流淌进我的眼床
一只喜鹊赶路回家
下文写道: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冬日傍晚,在窗外的北风里,看到喜鹊的影子倏然掠过,无声地没入林中。鸟轻捷的身影曾经带给他欢乐,或者至少,化解了他一时的愁绪。鸟巢高高地托在枝头,给人安详的希望。
九堂的诗使我想起一些事,想起许多从前熟悉的鸟:乌鸦、麻雀、斑鸠、八哥、鹭鸶、秧鸡以及从未近距离看过的老鹰——它们总是在高天盘旋,翅膀延伸所及的广大范围,是那些惊慌得四散奔逃的母鸡。如今,除了麻雀和很难见到的乌鸦,其他的鸟,都已暌违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