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当年跟着我一位本家叔叔来过这儿,不过那一次也没走通。当年驼队只走了一里地就陷了三匹骆驼,还搭上一个伙计,就知难而退返了回来。”
“要是有大木板子铺上几十里就好了。”刘黑塔突发奇想。
老齐头嗤笑一声:“有什么用,费钱费力不说,不到一个月就沤烂了。而且人能踩过去,搭了货的骆驼一踩,木板不就折了吗?要我说这黑水沼就是阎王爷放在这儿专门拿来收人的,一陷进去直接就到了阴曹地府,连棺材板都省了。”
“老齐头,你别说得这么吓人,好端端的大太阳天,被你一说怎么阴风阵阵了。”刘黑塔打了个冷战。
“走着瞧吧。”老齐头淡淡道,又转向古平原,“古老板,按规矩,走黑水沼要先祭水鬼,一应的祭品我都带着。”
古平原其实不大信鬼神之说,但他也知道走远道的商队有很多规矩忌讳,如果不祭水鬼,恐怕没有一个伙计能安心上路。于是点头应允,等走到离黑水沼不远的一处空场,便将这桩差使派给了老齐头。
老齐头一脸的庄重,先向常玉儿道了个歉,请她远远避开。驼队上祭的时候有妇女在场多有不便,恐怕冲撞了什么神仙鬼道。接着指挥伙计卸下两个箱子当祭桌,铺开一领白布,上面摆上香炉、瓜果、三牲,唯独不见祭台上常见的水酒,都说水鬼中有不少是因为贪杯失足才落了水,所以极恨杯中物,故此祭桌上不见酒。
等到物品排放整齐,老齐头转回身来,请古平原上第一炷香,古平原坚辞推让。老齐头却守着规矩不肯越权,古平原只得敛容整衣,恭恭敬敬地上了头香。接下来是刘黑塔,他算是这趟驼队的二东家,然后是老齐头、孙二领房,之后伙计们按在驼队中的分工高低依次上了香。
老齐头最后紧闭双目,念诵告词:“脚踏实地心不慌,南天门里闯一闯。水鬼祭毕应退避,一心一意走天光。”念完之后,两个力大的伙计兜着白布将祭品一股脑倒在了黑水沼里。
古平原倒是没听老齐头在念叨什么,他仔细地看眼前的黑水沼,从表面上看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凶险。只是泥地上的茅草长得比岸边茂密,而且泥沼里除了草,连一株小树也看不到。沼里不时冒上几个泡泡,倒像是里面有什么活物在吐气。
就在古平原放眼打量黑水沼的时候,从旁边的小路上走来一名年纪与老齐头相仿的老农,肩上背着一担子的草,腰上掖了把短镰,看来是打草的当地人。
这老农一见眼前这阵势,就是一愣。老齐头连忙迎了上去,笑呵呵道:“老哥,身子骨还好?”
“哦,还好,托福了。”老农有些明白过来了,试探地问,“你们这是要过黑水沼?”
“是,还望老哥指教,从什么地方过牢靠一些?”老齐头要问的就是这句话。
“这个嘛……”老农抽了抽嘴角,沉吟着不作声。
老齐头见状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十个制钱塞在老农手里:“这点小钱请老哥喝茶。”
“哎哟哟。”老农慌了手脚,连忙推让着,开口道,“不是我拿着不说,我先问问,你们……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
“我们是太原府的商队,要赶到漠北去。”
“怪不得,我看你们也不像附近县城的商队,要是附近的商人,也不会今年来闯黑水沼。”
古平原听出了老农话里有话,赶上来作了一揖:“老人家,请问‘今年’怎么了?”
老农见古平原文质彬彬,仪表不凡,慌忙回了个礼:“今年不是雨水大嘛。往年这黑水沼虽然难走,可是要是不怕死,还能试着闯一闯。今年就不一样了,原本只是烂泥塘,现在成了烂泥泡子,压根没地方落脚。”他指了指前面不远处:“就说这沼泽边上吧,往年踩上去顶多忽悠一下。今年可倒好,一脚没脚面,二脚没脚腕,三脚就没腿肚子,谁有天大的胆子敢往里走啊。”
谁也没想到黑水沼如今是这般情形,岂止是难上加难,分明就是势比登天。众伙计眼中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惧之色,还是老齐头经验老到,等老农走了,对愣在一旁的古平原说:“古老板,这些乡下人有时候一辈子都走不出村头的二里地,他的话也不必全信。咱们再往前走走看,说不定就有转机。”
但老农说的话是对的。
驼队沿着沼泽边走了两个时辰,所见到的除了烂泥就是稀汤,果真是无处下脚。眼见天黑,老齐头只得让人牵住骆驼,就地搭帐篷。
这一晚,驼队上下人人心事重重,都是茶饭不香,闷头大睡的倒是有不少。大家也看出来了,明天一早驼队何去何从就要有决定,还是原路返回的可能大,反正天塌下来有货东和领房顶着,伙计们乐得睡觉休息。
古平原也躺在帐篷里,但他当然不是在睡觉,而是闭着眼考虑下一步怎么办。这一带的地势他向老齐头请教之后完全明白了,再沿着沼泽往前走就是太行山的支脉,山高壁陡无路可攀。就算有路,带着驼队也过不去。若是反过来走,就是奔着甘肃那边去了,更不靠谱。时间上首先来不及,再说甘肃的马匪出了名的凶残,无人护镖,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想来想去,只剩下走黑水沼这一条路,但贸然走进去等于是送死。“有没有万全之策呢?”古平原想得头痛,不自觉地出了声。
“哪有什么万全之策。”老齐头与刘黑塔联袂而入,原来他们在帐篷外已经半天了,听到古平原自言自语,这才进来。
古平原连忙起身让座,倒了杯热茶请老齐头喝。老齐头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在一边,诚恳地说:“这十几日下来,你这个人我是知道了,当得好朋友。也正因如此,我有句话要讲。”
刘黑塔在一旁也说:“老齐头这番话对我讲过了,我觉得挺在理,古大哥你也听听。”
“老前辈的话自然要听。”古平原的脸上是那种诚意聆听的神色。
“好,那我就倚老卖老了。”老齐头正了正身子,“古老板,这一次的买卖说句实话,利润的确是大,对悬济堂、驼队、古老板和太谷的常老板来说都是如此。但究竟值不值得拿命去拼,还请古老板三思。我老齐头在商队混了一辈子,发财的、破产的见了无数,到最后还是一条命最重要。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这个形势想必古老板也明白,硬是要走黑水沼,那就是去送命,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到时候古老板没了命,驼队也得灰溜溜回去。与其那样,倒不如古老板不要冒这个险,大家一起回太原。”
古平原无言地摇了摇头。老齐头又道:“我知道古老板是担心损失,损失大家都担一些。我可以代表驼队说话,这一趟我们只要从太原到黑水沼的行脚钱,平常多少就是多少,至于说那一千两,就当没听过好了。总不成明知走不过去,还要硬逼着古老板在前面探路吧。”
“老齐头,你真够意思。”刘黑塔一挑大拇指。
“朋友嘛。骆驼心齐才能走大漠,人要是心不齐,只想着自己发财,岂不是比畜生还不如。”
古平原此刻心乱如麻,站起身拱拱手:“老爷子,你的好意我全都明白,只是我这一趟身上担的干系太大,且容我想一想。”
刘黑塔还要劝,老齐头老于世故,知道古平原一时难以决定,就摆了摆手:“让古老板一个人静一静吧,我想我说的话他会明白的。”他一挑布帘,回头加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不帮着,那就别想着和天斗了。”
古平原重又坐下,品着老齐头的话,仔细想着这里面的出入。
若说驼队向后转回太原自然是简单,但悬济堂的武掌柜就被自己坑了,一万多斤的药材,肯定要烂在手里,到头来逃不脱解雇赔累的命运。
常四老爹这边更惨,当初说好了要付驼队的脚钱,何况还欠着别人的债,到时候偌大一把年纪无家可归,衣食无着,带着一双儿女又该如何是好?
还有驼队,原本欢天喜地出了太原,现在灰头土脸回去,就成了全城的笑柄,哪个会听你解释。老齐头简直是用一辈子的声誉来换自己的性命,这份盛情也叫人难以消受。
最后说到自己,倘若一咬牙,什么都不顾,自然是可以一走了之,回徽州就罢了。甚至此刻暗夜无人,抽身便走,就当没来过山西这一趟,也不认得什么常四老爹、武掌柜。只是今后午夜梦回,想起这一茬事,不免要一辈子内愧于心,那样子做人想想也着实没有什么味道。
思来想去都还是要走黑水沼,但眼前就是一条死路。古平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莽汉,他反复思量如何能够死中得活,直想到天已三更,还是半点办法也想不出。
他缓一缓神,发觉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了,自己却没有半点察觉,不禁哑然失笑。取来一根新蜡点上,发现在燃尽的蜡烛旁边都是被燎了半边翅膀的飞虫,不禁暗自叹了一声,难不成自己明日就是那扑火的飞蛾?
他没睡,旁边帐篷里的常玉儿更是枯坐不眠。她隔着帐篷一直望着古平原这边的烛火,等到蜡烛熄灭,她才感到眼睛发酸,竟是怔怔地也不知出了多长时间的神。常玉儿的心思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要说从家里的事情考虑,她当然希望古平原能闯出一条路,这样常家就有救了。可要是从女儿家的心思来说,古平原这条命是她用自己的清白身子救的,她半点也不愿意让古平原去冒风险。就这么思来想去,常玉儿也是听了一夜的风啸没合眼。
这一夜,连一向沾枕头就睡的刘黑塔也是辗转难眠,他性子虽粗,却不是没心没肺的人,知道老爹的身家性命都在驼队身上,心里也在暗自做着盘算。常四老爹对自己有养育之恩,因此明天古平原不去走黑水沼可以,自己却不能不走,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探一条路出来。要真是老天爷不开眼,自己几脚就陷了进去,那就当用条命来谢老爹好了。他这样一想,心里倒好受许多,临到天光之际,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就在刚刚要进入梦乡之时,刘黑塔只觉得有人在晃自己,边晃还边喊:“刘老板,醒一醒,出事了!”
刘黑塔心里一翻个儿,本来就没有睡熟,立时一骨碌身爬了起来。睁眼看时,老齐头和孙二领房都在,两人都是一样的表情,仿佛活见了鬼一般瞪着自己。
不待刘黑塔开口问,老齐头先说道:“古老板不见了。”
刘黑塔心头一凛,好半晌才艰难地问道:“跑了?”
只是他不愿做此猜测,其实跑了也平常,性命交关的事情,又是如此左右为难。有道是“千古艰难唯一死”,每到这种关头,一走了之的事情屡见不鲜。
出乎意料的是,老齐头摇了摇头。递过一张纸片,纸片上墨迹未干,显见得是草草而就,其上半行半草写了一首七言:“燕雀一生草头钻,老死炕席也无端。都云人力不胜天,今日偏闯鬼门关。”
这首诗写得甚是直白,刘黑塔也看得明白,失声道:“古大哥去闯黑水沼了!”
老齐头脸色无比凝重,用手指点了点那张纸的下端。刘黑塔这才注意到下面还有一行小楷,写着:“驼队跟着蜡烛走,烛灭人死可回头。”
刘黑塔猛一掀帐篷门,人已经冲了出去,大踏步跑到沼泽边上。这时已是晨曦,岸边起了一层薄雾,透过雾气,能看见沼泽的深处,隐隐约约亮着一点火光,不用说那自然是古平原在等候。
“古大哥,古大哥,你先回来,咱们再商量。”刘黑塔急得跳着脚大喊大叫,见古平原始终不理,他便要往黑水沼里冲。
老齐头一把拉住他:“慢着,刘老板,以现在的情形,你要是也进到沼泽里,驼队怎么办?你要拿个主意。我虽是领房,可你是货东,古老板不在,一切听你做主,驼队进还是不进黑水沼?”
“进!进!”刘黑塔急得声都岔了音,“古大哥都敢拿一条命去拼,难道咱们是孬种?你老齐头可别忘了,他是外乡人,别叫人家看了咱们山西爷们的笑话。”
“好嘞,就是这么一句话!伙计们,收拾东西进黑水沼!”老齐头再不多言,招呼着伙计们将货物搬上驼背,赶着骆驼进了黑水沼。刘黑塔百忙之中,还嘱咐常玉儿一定要跟在最后面。
等到一进黑水沼,立时有一股寒气从地底冒了出来,人人都打了个冷战。走在沼泽里脚下就像没有根一样,每一步都晃晃悠悠,如同走在大雪地里,更要费尽全力才能将腿拔出来。就连骆驼都感觉到此处的危险,摇着脑袋不愿前进,赶驼的伙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抽又是引,这才让骆驼挪步。
驼队本来是老齐头打头阵,现在刘黑塔硬抢了一匹骆驼走在最前面,老齐头只得跟在他身后。大家都是第一次进黑水沼,就连经验老到的老齐头也心神不宁,边走边念叨:“这活见鬼的路,难为古老板敢一个人走出这么远。”
“还用你说?”刘黑塔头也没回,他一再喊古平原,可是古平原理都不理。见驼队进了沼泽,他也开始往前走。沼泽里跑不得,跳不得,人人的速度都是一样,古平原不停步,驼队与他之间的距离就永远是那么长。刘黑塔喊了一阵,见古平原不答应,只得收声,对老齐头说:“我现在是一百二十个佩服他,别看人生得文弱,这颗胆子可真是比天都大。”
“还是太冒失了些,就是硬要走也可以大家商量一下。”老齐头说道。
“还商量什么,你老齐头也说过,走这泥路没技巧,只看运气。也就是说要么闭上眼睛走到黑,要么背上包裹走回头,想来想去,还不是没有办法只能硬闯。所以照我说,古大哥就是横下一条心非走不可,那就不用和任何人商量,反正一条命是自己的,自己也做得了主。”
“他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年轻人,真是难得,难得。”老齐头捋着胡子不住点头。
古平原留下的字条上说要驼队跟着烛光走,等到天光大亮,他在十余丈外的身影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自然就不用什么蜡烛了。刘黑塔几次想要加速赶上去,无奈这烂泥沼就像绊脚索,一步也快不得,气得他破口大骂不止。
老齐头倒是一点儿不敢忘了自己的职责,始终在看手上的指南针。见古平原的位置偏了,就发声提醒,驼队此时已经成了一条直线,队伍拖得极长,随着古平原慢慢一直向北而去。
走到日近正午,太阳直射下来,泥沼被烤得四处冒泡,沿着地面起了一层霾。老齐头怕有瘴气,招呼伙计们取出随身带的避瘴丸含在嘴里。古平原走在前头,身上的包裹里倒是准备齐全,药品、食、水都带上了。
这时已经来到沼泽最深处,草也渐渐少了,一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泥水,看得人心里发焦。有匹提前发情的骆驼脾气暴躁,走着走着,竟然猛地一挣摆脱了牵驼的伙计,往斜刺里一钻。
那个小伙计大惊,赶了几步要追上去。老齐头听到后面喧哗,回头看去也是大惊,连忙喊道:“别追,千万别追。”
照驼队规矩,失了骆驼丢了货物要赔。小伙计听见了老齐头的话,一犹豫,见骆驼在泥沼里也跑不快,只在自己身前几步的距离,不追实在不甘心,就大着胆子又往前趟了几步。
老齐头急得直拍腿,连声喊:“把他拽回来。”
人人都听见了这句话,可人人手里都牵着匹骆驼,就是有心去帮忙,也不敢松缰绳。
就在大家都愣神的一刹那,落跑的骆驼忽然四蹄一软,接着身子一栽,才一眨眼就已经陷进了一大半的身子在泥沼里。
跟上来的小伙计许是急迷了心,竟然还要用手去拉,等到他回过味来,泥浆已经没了腰。他吓得大叫救命,可此时谁敢上去救他,再说也根本没有时间救。就听得小伙计惨叫声不断,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骆驼先沉了下去,在泥浆里带出一个旋涡,把那小伙计连头带脚卷了进去。再过一会儿,泥浆平伏,上面一丝痕迹都没有,沼泽里又是安安静静,仿佛这一桩大惨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驼队里的每一个人都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这一幕,顿时呆若木鸡一般,傻痴痴地瞪着方才吞噬了一人一驼的那处泥沼,看起来那里与现在驼队走的路并无半点不同,谁又能想到下面竟然藏着杀人的陷阱。
老齐头愣了半晌,浩然一叹:“这都是命里该着,没法子的事啊。”
刘黑塔此前只是听闻黑水沼如何如何险,这番算是见识到了厉害。摸了摸大脑袋,又看看依旧在前面探路的古平原,不由得咋舌道:“我的娘啊,古大哥走了这半天还能在上面待着,运气可真是不错。”
老齐头频频点头:“你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你看他一步步走得实,其实分分钟都可能没命。但是既然走到现在都没事,还真是鸿运当头,搞不好咱们驼队跟着他就能闯出去。”
“既然这样还等什么?大家伙走!”刘黑塔一挥手。
驼队中要是有人丧命,按规矩要么带上尸身,要么立地起个冢,可是现在这种情形两样方法都用不上,唯有等待将来回太原再报凶信了。
经过这一番眼见的危险,驼队中的每一个伙计都意识到杀身之祸就在身边。方才尚有人隔着骆驼唠些闲话,而现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是大大不妙,整个驼队除了骆驼粗粗的喘气声之外,竟变得鸦雀无声。人人注目身前的脚印,唯恐行差踏错惹来大祸。
古平原回头之间,对身后的这桩惨祸也是遥遥相见,但他亦是无可奈何。若说不曾暗暗心惊那是自欺欺人,但事到如今万无打退堂鼓的道理,就算明知下一步是万丈深渊也要迈下去。
走黑水沼绝不能停下脚步,即使现在无事的地面,一两个时辰一过,说不定就是无底洞,因此非一口气走上一天一夜不能休息。老齐头深知这个道理,打叠起精神,向后面吼道:“爷们都加把劲,脚底下紧上一步,都跟上了!”
其实不用他说,大家都已经十二分地倍加小心,就这样脚步赶脚步,一直从天晌午走到日薄西山,前面的古平原忽然不动了。
一开始刘黑塔与老齐头两个人还未发觉,一旦走近发觉了,两个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刘黑塔是大喜,他认为古平原必是走在前面看见了黑水沼的尽头,因此停住了脚步,故而喜极大叫:“古大哥,是不是咱们快走出去了?”
老齐头却知绝无此理,他虽然没有走过黑水沼,但按路程及脚程推断,非到明日天亮,驼队看不到沼泽的边际。所以他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也扬声大叫道:“古老板,莫非是陷住了?”
古平原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回音。老齐头经验老到,一看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只怕古平原此时已经紧张得两耳不闻,一心只想脱身之法。
看样子陷得不深,而且踩上的也不是眨眼就没顶的稀泥泡子,这就还有救。老齐头命驼队停下,自己双手拢在一起,大声指挥:“古老板,听我的。甭管是哪条腿陷住了,先弯着膝盖慢慢躺下来。”
刘黑塔恐怕古平原听不清楚,老齐头喊一句,他就扯着嗓门跟着喊一句,如此一来,连最后的驼队伙计都知道在前探路的古老板陷在了泥中,看得见的目不转睛盯着,后面看不见的屏住呼吸心里不住念佛。
古平原依言而做,慢慢躺倒在泥地上。老齐头又道:“古老板,接下来才是关键。你身子其他地方都不要用劲,陷住哪儿了,就在哪处使劲,一点一点往上抽,应该是能拔出来。”
刘黑塔跟着喊完这一句,双手一拍,大吼道:“费那个劲干吗?我过去把古大哥拽出来。”说着就要往前走。老齐头一伸手拦住,“慢着。你拽?你的劲再大有三头牛的劲大吗?我听人说过,以前有个人也是这般陷了进去,商队卸了三辆牛车,用三头牛往外拔,结果你猜怎么着?好端端的大活人,拔出来的时候两条腿已经留在了黑水沼里,简直就是五马分尸。”
刘黑塔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已经逐渐昏暗的沼泽地,喃喃道:“鬼……鬼沼!”
“对喽。”老齐头见劝住了刘黑塔,就不再理他,扬声又道:“古老板,你莫心急,也急不得,只能一点一点来。”
古平原始终一言不发,却能看出他实实在在是按照老齐头的指点在努力脱难。此时驼队寂静无声,没有一人不是心急如焚,因为整个驼队的命运可说就握在古平原一人手中。
“到底怎么样了?”常玉儿的声音在刘黑塔身旁响起,他一回头见妹子正骑着马往古平原的方向看去。
刘黑塔唬了一跳:“妹子,我不是让你走在最后面吗,你怎么跑前面来了,快回去,危……危险。”
常玉儿何尝不知道危险,而且她也知道,当着这么多的人,对古平原表示出如此关切有失女子的矜持,可是实在是顾不得了,心里面急得如同火烧,要不是怕匆匆行事反倒误事,她就把马催到古平原身边了。所以不管刘黑塔怎么说,常玉儿坚决不往后退,刘黑塔也没办法。
刘黑塔是这些人中性子最急的一个,等不多时,见古平原那边毫无进展,摩拳擦掌想要过去帮忙,直到老齐头提出了极严重的警告:“去不得,一去古老板的命就送掉了。”他这才作罢,但仍是摇晃着大脑袋,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一般,一眨不眨看着。
其实看也无用,小半个时辰过去,古平原只不过将一条陷下去没了膝盖的腿拔出来半寸,几丈之外的人哪里能够看清。但就是这半寸,已经过了性命交关的关口,此后就越来越好办了。直到暮色低垂得几乎看不清古平原的身影,终于见他身子一滚,向旁边滚出去几米,算是脱了险地。
至此人人都松了一口大气,刘黑塔抹抹额上的汗水,老齐头止不住地拍着胸口,常玉儿一闭眼流下泪来,心里都是一句话:“古平原真是命大!”
老齐头刚待招呼,就见古平原双手在被陷住的那条腿上揉捏了几下,身子一挺站了起来,拿出火镰,打亮明烛,向后方的驼队看了看,辨了一眼方向之后又向前方艰难地走去。
“这……这可不成。”刘黑塔方才心中已经决定,接下来的道路要由自己来探,见古平原依旧前行,他急赶上去想要拦阻,自己却先被老齐头拦住了。
“算了吧,古老板这是铁了心要走出黑水沼。你去换他,他也一定不肯,不如就成全了他的心愿。”
刘黑塔想了想,知道老齐头说得不假,也只能默然作罢。
前方烛光不灭,驼队就可随着光亮继续走下去。从太阳落山的酉时走到月落星沉的寅时。天边刚刚见白,沼泽里突然起了一阵大雾,随着雾气升起,不多时前方古平原的蜡烛忽然无声无息地灭了。
这下子不由得驼队不紧张,老齐头、刘黑塔张口大叫,古平原却是一声回应都没有。
“难道又陷住了?”刘黑塔饶是胆大,此时也不敢乱闯,只急得是抓耳挠腮。
“不应该啊,除非是遇上了传说中的‘鬼打泡’,否则怎么会一声都没叫出来。”老齐头虽然办法多,但是在浓雾中也只能停下脚步。挂在骆驼颈上的“气死风灯”最多能照出一丈多远,再往前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怎么办?”等了半天,刘黑塔终于忍不住问了。
他问得容易,老齐头想答上一句却是不易,因为责任太重。脚下是凶地,眼前又看不清楚,实在是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老齐头心中也是发慌,若是古平原已经遭难,说明十丈之内必有大凶险。驼队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势难再回。若是硬着头皮往前走,辨不清方向不说,古平原的遇难之处恐怕也就是大家的葬身之地。
“你倒是说话啊。”刘黑塔又催促道。
老齐头心一横:“走吧,刀篱笆一撞,撞开就活,撞不开就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