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贵仿佛有些伤感,略停了停才说道:“京商有个李万堂,徽州是胡家父子,再加上洞庭商帮的陈七台、龙游商会的颜鹤年、十三行的伍钧林……这些人都是我晋商的大敌。可笑现在的晋商个个鼠目寸光,没人能看得清这个道理。”
“那是,谁能有王大掌柜站得高看得远。”陈赖子忙不迭地拍马屁。
王天贵“嘿嘿”一笑:“所以我必须要重振晋商,把上面说的这些人一个个全都打垮。这第一步就是要常家的宅子,那里的风水好,就是所谓的‘潜邸’,是我王天贵一飞冲天成为晋商龙头的地方。你明白吗?”
陈赖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王天贵带着些嘲弄的眼神看着他:“这些事你不会懂,你要是真能懂,我也就不会说给你听了。不过下面这件事,你不仅要能听懂,而且要能办到,否则……”说着他有意无意地往河滩那边看了一眼。
“是……是,小的明白,一定办到。”
“那就好。”王天贵方才边走边想,已经想好了办法,此时一步步地向陈赖子吩咐着,末了说道:“官府那边你不用管,一切有我。其余的事情你都要安排妥当。”
“是。”陈赖子听了一身冷汗,暗道王天贵这老小子可真毒,看来这回常家是完了。
李神医的“药”真灵,古平原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到了第三日,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只是他卧病昏迷这么久,身子实在是太虚,要调养好至少也要一个月。古平原醒了之后,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竟会到了常四老爹的家。常四老爹就将事情的整个经过一五一十讲述一遍,古平原这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又回过来,对常四老爹自是感激不尽。
“老爹,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对我真是如同再生父母一般。”古平原醒来后的第三天晚上,便在饭桌上当着刘黑塔与李嫂的面,给常四老爹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常玉儿没在场,这几日她只礼貌性地见了古平原一面,随后就躲在闺房中,尽量避免与古平原相见,常四老爹与李嫂还当是姑娘家不好意思见陌生人,只有刘黑塔隐隐约约明白一点儿。
常四老爹赶紧把他一把扶起来:“可别这么说,要说救,你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了我们常家,也是我们常家的大恩人。古老弟,你只管在这儿安心养病,等病好了,我帮你雇车回安徽。”
想到家,古平原百感交集,他醒后感念寇连材为己而死,心痛不已,又想到他当初劝自己的话,决定听这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小兄弟的劝,不再到京城去寻仇,权当是用这种方法来告慰寇连材的在天之灵。
“我想尽快回去。”
“不急不急,你病才刚好,不养好身体,万一又在道上复发怎么办?至于长毛军的事情,我已经找人细问过了,长毛拿下武汉之后,顺流而下直奔杭州,目前大军正在围困杭州,安徽安然无恙,你不必担心了。”
这在古平原是个难得的好消息,他心情一好,身体也跟着大好。虽然每日遵医嘱只能在房前屋后走走,但精神自是大不一样。
隔天清早,古平原起床后从怀中拿出一根玉簪,定定地看着。这根簪子是当初他在家乡时,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子送给他的。二人其实私下里已经有了婚姻之约,只不过古平原从龙门举子变成关外流犯,早已不敢再想这段姻缘。可是玉簪他却始终留在身上,再苦再难,没有动过变卖换钱的心思。就像这一次从关外私逃,他身上什么都没带,唯独把这根玉簪放在贴身的衣物中。
“古公子,我做了枣泥方糕和莜面栲栳。待会儿你可多吃点。”古平原正在出神,李嫂敲敲门走进来,笑呵呵地说。
说起栲栳的大小,有句诗形容得非常好“栲栳量金买断春”。栲栳是一种面食,配上羊肉臊子,再加上各种作料,不但让人食欲大开,而且制作栲栳用的莜面与羊肉,对大病初愈的古平原恢复体力也是极有好处的。山西大枣更是天下闻名,李嫂做的枣泥方糕香气四溢,实在是手艺不凡,古平原笑着点点头。
李嫂见他应了,笑着转身离开。一转过屋角,常玉儿正等在那里。李嫂笑道:“行了,人家古公子高兴得很。”
常玉儿脸上泛起红晕,一抿嘴就待转身而去,早被李嫂一把扯住。
“我说玉儿。”李嫂脸上似笑非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要是想些什么,可别瞒着我。”
“李嫂,你说什么呢,我不懂。”常玉儿大窘,甩手就往后走。
李嫂大乐,跟着后面说:“不懂?那为什么巴巴地做了好吃的给人家,还非得说是我做的?”
“你……”常玉儿又气又急,正窘得说不出话,前面大门处突然传来如山响般的敲门声。
山西虽然是北地,但靠近京师,礼仪上也都效仿京城,平素乡里来往都客客气气。常家大院的大门上有门环,一般来访不过轻叩几下罢了,从没有人这样疾风密雨地叩门。
李嫂与常玉儿都是女人家,彼此对望一眼,眼神中都带了惊慌之色。
古平原也听见了,披着衣服从屋中走出来。
叩门之声持续不断,又密又急,简直就像是官府来抓逃犯一般。古平原心里有“鬼”,暗道一声:“不好!莫非是奉天大营的人追来了?”偏偏这时候常四老爹和刘黑塔又到盐场去了,连个能出来打圆场的人都没有。
古平原心里也有些发慌,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赶快从后门逃出去。想了一想他又镇定下来,要真是官府来拿人,搞不好堵了后门,跑出去是自投罗网。反不如常家大院屋多宅深,真要是藏起来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找到。
“李嫂,你先不要开门,隔着门问问什么事?”古平原听敲门声持续不断,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了局,便出了个主意。
李嫂犹豫着走向前院,古平原与常玉儿都跟在她身后,古平原看了常玉儿一眼,常玉儿发觉了,将头微微侧向一边。
“谁啊?”李嫂声音不大地问了一句。
“出来,出来,常家的人快点出来!”门外的人敲了半天正不耐烦,李嫂这一应声,他们顿时又高喊起来。
“到底是谁,我们家老爷不在。”
“我呸,常四这老小子也配称老爷,我们才是县大老爷派来的呢。快点开门,再不开门就要砸门了。”
古平原听门外果然是县衙门的人,脸“刷”的一下子就白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方才还想躲在常家大院,此时却又意识到这个主意极蠢无比,要是当街被抓到,他可以对与常四老爹相识一事矢口否认,可要是在宅子里被差役捕到,就真是害了常家了。
想到这里,古平原不敢迟疑,见李嫂要开门,连忙叫道:“先别开!”
李嫂一愣,转回脸看着他。
“李嫂,请你等一会儿再开门,我先从侧门出去。”
“古公子,你这是……”
“别问了,我不能连累你们家。”说着,古平原掉头就往外面走。
“等一下。”古平原的事情李嫂不知情,可常玉儿早就从父兄那里得知了,她一看古平原的脸色就猜到他想干什么了。常玉儿低头想了一想,先对李嫂说:“你先应付几句,拖住外面的人。”
说完也不等李嫂回话,又对古平原说:“请随我来。”
常玉儿迈步往后院走去,古平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几次想问都咽了回去。一是与常玉儿不熟,二是虽然没打过交道,但古平原看人很准,一眼就看出常玉儿是个胸中大有丘壑的女子,不会无缘无故让自己跟来后宅。
果然,常玉儿三拐两拐,把古平原带到一处房前,眼睛并不看古平原,只是低声说道:“你进房中去躲,房后池塘靠近山墙的地方有个暗洞,是将小南河水引进来的活源。真是要逃,只要推开后窗跳出去,从暗洞出去便是。”
古平原恍然大悟,一揖到地:“多谢常姑娘。”
常玉儿闪身避开,不好意思道:“不能留李嫂一个人在前面,我走了。”
古平原看着常玉儿的背影消失,这才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一进门就有一股似麝似兰的香气扑鼻而来,说不出的好闻。再看房中摆设虽然陈旧,却处处流转着女儿家的婉转气息。窗前有一张玉梨雕花的梳妆台,上放剔红牙盒,里面不用问都是胭脂豆蔻。菱花铜镜抹得干干净净,丝毫不见灰尘。
古平原这才知道这间是常玉儿的闺房。他是客人身份,怎么好进云英女的闺阁,可眼下实在是顾不了这么多了。屋里前后两部分用一张六扇屏的屏风隔住,不用问后面就是常玉儿的香榻。
古平原犹豫再三,抬脚向后走,他要看看那扇后窗在哪里,以免事急慌了手脚。屏风后不远就是后窗,古平原仔仔细细看了看后面的情形,确与常玉儿所言相符,逃起来煞是方便,这才放下心来。
这后半间房里有不少女儿家的私密之物,古平原知道在此不妥,回身想要到门前去坐。谁知走得慌张,不经意间从床边带下一件东西,这东西落在地上,古平原定睛一看,不由得大是尴尬。
竟是一件薄如蝉翼的贴身亵衣。
古平原想了又想,不敢伸手去碰,可又怕常玉儿误会自己乱动女儿家的衣物,没奈何只得轻轻拿起。亵衣入手轻柔,一股香气幽幽传来,上面好像还留着常玉儿的体温。古平原并非登徒子,却也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镇定心神,将亵衣放好。他回身走到门前,拉过梳妆台前的枣木小凳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全副心神都放在耳朵上,一丝不敢轻忽地留神着前院的动静。
过了好长一阵子,也没人到后面来搜检,古平原心下奇怪,却又不敢贸然出去,只急得是心火上浮,恨不得有双千里眼顺风耳才好。
就这么等啊等啊,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听到脚步声往后院来。没声音盼声音,有了动静古平原的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急忙起身,轻轻几步走到后窗旁,眼睛直盯着那扇屏风,若是有人进来却不开口,他便要顺着窗户跳出去了。
好在来人先是轻叩了几下门,接着方说:“古公子……”
是常玉儿的声音,古平原这才把心放下一半,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没有答话,因为他不知道门外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也许常玉儿受了什么胁迫,这也是不得不防的一件事。
常玉儿再敲几下门,见无人应声,这才推门走了进来。她转到屏风,见古平原张着眼睛看着她,知道他心里紧张,开口就道:“古公子放心,那些人不是来抓你的,而且都已经走了。”
古平原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只觉得虚惊一场,心里又有几分好笑,问道:“究竟是什么人?”
常玉儿刚要答话,眼波一转看见自己之前搭在床栏的亵衣,此时却被放在了床上,不用问必是古平原动过了。她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心中又羞又气,想瞪古平原一眼,却又实在不好意思看向他。
古平原随着常玉儿的眼神看过去,心里叫声“糟!”想开口解释却担心越描越黑。正迟疑间,常玉儿已经一转身向门外走了出去。
古平原心里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他随着常玉儿走到前面堂屋,意外地看见常四老爹和刘黑塔都在,担心常玉儿向父兄告状,这可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麻烦事。
好在常玉儿什么都没说,只是向常四老爹点点头,示意她已经将古平原带了来,便从侧门走了出去。
古平原这才看清,常四老爹与刘黑塔脸上都有烦忧之色,他知道这肯定和方才前门的吵闹有关,问道:“老爹,您不是和刘兄弟一起去了盐场?”
“唉,这不是有邻居赶去报信,才赶了回来。”常四老爹愁眉不展。
“方才来的是什么人?听他们说好像是县衙门的差役。”
刘黑塔“嘿”了一声,接口道:“不只是差役,什么人都有,都是买了我们家运回来的盐的客人。”
不是债主也不是捕快,古平原大出意外:“难不成是生意上出了事?”
“古老弟。”常四老爹接二连三受到打击,精神已有些支撑不住,他微微颤着音道,“我们拉回来的盐出了问题。不管是交给官府的官盐,还是零售出去的盐都被人退了回来,说是奇苦无比,无法下咽。我方才尝了一下,可不是嘛,这……这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怎么会呢?”古平原见被退回的盐都堆在当院,他也拿起一把细细拈着,看上去是细白上好的食盐,可放一点在嘴里,果然苦不堪言。
古平原皱着眉头吐了出来,回头问道:“难道卖货之前,老爹没尝过这盐?”
“老爹尝了,我也尝了,是好盐没错。可就不知为什么,现在全都变了苦盐。”刘黑塔闷闷的声音传来。这件事简直要把这莽汉的头都气炸了,可偏偏众口一词,就仿佛当初常家是故意卖的苦盐。
“除了卖出去和上缴官府的盐之外,我们手里还有没有这一批的存盐?”古平原急急问道。
常家父子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忽然常玉儿的声音响了起来:“有,我留了些放在厨房自家用。”她忧心家里,躲在隔间一直都没离开。
常玉儿很聪明,不等古平原再说话就直奔厨房,将那瓶咸盐取了来。开瓶一尝,果然是好盐。
刘黑塔这下子可逮着了,咧开嘴就喊:“怎么样,我说咱们家卖的是好盐吧!”
古平原直摆手:“刘兄弟,这没有用。你自家拿证据根本就没人会相信你。现在要搞清楚的是,为什么卖出的好盐变了苦盐。”
“就是搞不清楚这一点才为难,别人家卖出的盐都没有事,唯独我们家的盐变了味,这到底是……唉!”常四老爹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老爹,您现在准备怎么办?”古平原一边想一边问。
常四老爹的声音很痛苦:“卖宅子,还钱!”旁边的刘黑塔与常玉儿听了,脸上都是一片惨然。
“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古平原思索着点了点头,“就是为了这处宅子,所以有人下了黑手!”
“古老弟,你把话说清楚一点,我怎么听不懂?”常四老爹张惶着看向他。
“其实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上次您说找人借钱,没人肯借,只有陈赖子肯借给您,然后他就心急要夺这处宅院。现在您还上了钱,没几天就又来了这么一出儿,分明是有人不甘心,一定要得这处宅子而后快。这才买通了官府和客人,硬说您的盐是苦盐,非要逼您卖宅院不可!”
常四老爹是老实人,想不到背后有人会这样坑害自己,听了个目瞪口呆。常玉儿却是个明理的,两下一印证,就觉得古平原说得不差,开口道:“那么多买盐的,只要找出几个肯说实话的不就……”
古平原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要谋这处宅院的人既然能买通官府,必然势大,恐怕不会有谁敢为了你们常家出来做证。”
这话不假,常四老爹一听,刚刚点亮的心又绝望了。刘黑塔鼓着腮帮子道:“这么说,还是陈赖子捣的鬼,我找他去!”
“刘兄弟,我听你说过,那陈赖子不过是个泼皮无赖,要说用高利贷占些便宜这说得过去。可现在这情势,背后捣鬼的人分明是要借机压价买下常家大院,这就说不过去了。他一个放印子钱的无赖铁了心要这么大的宅院做什么?要依我看,陈赖子不过是个马前卒罢了,我们还是要弄明白谁才是幕后黑手。”
常家人现在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古平原身上,一家三口都看着他。古平原尽管见事明白,但仓促之间哪能就想出什么好办法,一时间不由得紧皱双眉。
几个人正在互相呆望的时候,天空中传来几声尖利的哨响,从常家大院的上空飞过几大群白鸽,鸽群整齐划一,白羽闪闪,煞是好看。
古平原在关外的时候就帮军营养过信鸽,尽管这时候满腹心事,也不由得赞了一句:“好俊的鸽子!”
常四老爹见古平原为自家事劳神,心里老大过意不去,主动接口道:“是街上的赌局养的,开白鸽票用的。”
“白鸽票?”
“是这几年才流到山西的赌博法子,关外可能还没有。”刘黑塔平素也喜欢到赌局去小玩两把,见古平原感兴趣,索性说给他听。
这白鸽票是从广东开始,逐渐传至全国的博彩术。其实就是从《千字文》里取八十字,从“天地玄黄”到“鸟官人皇”,每个字都可以下注,开彩时用白鸽衔纸团的方式以示天意公平。投买者圈十个字为一票,开彩开出来,以中字多少决定是否中彩及彩金等级。
“你看,我昨天还去买了一注,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中?要是真中了一注大的,老爹就不用卖房子了。”刘黑塔从身上摸出一张盖着赌局印戳的纸票。
常四老爹心里烦恼,却还是教训义子:“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赌要是能发家,母鸡也能变凤凰!”
常玉儿劝道:“爹,大哥这不也是为了家里。”常四老爹摇摇头不响了。
古平原拿过“白鸽票”反复看着,眼前忽然一亮。
“有办法了!”
古平原这一句话,对常家人来说无异于金声玉音,常玉儿张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希冀。
刘黑塔更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古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准有办法。快说,快说!”
“别急,我先问问老爹。”古平原说着转向常四老爹,“我有一计,弄得好就能让那幕后主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要是弄得不好,也能把常家大院卖出个高价,免得让人低价买走。老爹看怎么样?”
“这……”常四老爹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心,“行,就这么办,反正没有你这一计,我终究还是要把这宅子卖了。”
“那我可就说了,我们只要这么办……”古平原身子前倾,将自己想到的办法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等他说完,刘黑塔大是兴奋:“古大哥,真有你的。嘿嘿,这一次饶那厮奸似鬼,也要吃咱的洗脚水。”
常玉儿听他说得不雅,脸上一红,插口道:“只是……”
古平原忙道:“常姑娘有话请说。”
“那人要是不上这当,而白鸽票又没有卖出去那许多,搞不好常家大院就要低价易主了。”
古平原此时越想越觉得有把握:“这幕后黑手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跟常四老爹谈买卖,却非要使这鬼蜮伎俩,说明其人贪心。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夺常家大院,说明其人必欲得之而后快。就凭这两点,我断定他非中我的计不可。”说完他目视常玉儿。
常玉儿不敢看他,点点头又将视线落在脚下。
常四老爹嘴角总算露出一丝笑意:“黑塔,你平时总说我不让你做这个,不让你做那个,现在你既然跟赌局熟,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古老弟还是不方便出门,至于我……不愿进那劳什子地方。”
刘黑塔答应一声,古平原忙跟了一句:“一定要找一家通省都有分铺的大赌局。”
“好嘞。”刘黑塔取了房契与地契,甩开大步直奔赌局而去。
太谷别看只是个县城,却是山西出了名的钱柜,赌局在这儿是不愁没有生意做的。最大的一家赌场称作“大昌赌场”,就开在县衙附近的宝齐街上。
刘黑塔其实赌瘾很大,只是碍于身上银两不多,所以平素强忍着只隔三岔五来个一两趟。这一回赌得这么大,他心里除了患得患失之外,还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等来到“大昌赌场”近前,刘黑塔从十级台阶下往上看,就见大开扇的黑漆门嵌着铜铆钉,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摸得个个发亮,不断进出的赌客如同长流水,挡住大门,一眼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嘿,这群王八蛋生意可真好!等将来老子有钱了,也开它一爿赌局好好过过瘾。”
每家赌场里都少不了有群不入流的混混痞子专给豪客打下手,事后等着抽条子。刘黑塔虽然不是豪客,不过他为人大方不吝啬是出了名的,也就有人愿意给他捧场。一见刘黑塔进来,好几个混子都围了过来,点头哈腰:“刘爷,您来了,好长时间没见了。”
“这不是到关外做买卖去了吗?”
“哟,瞅您这气色必是发了大财,恭喜恭喜。这场儿刘爷好几个月没来,路子不太熟了吧,我这儿有画好的路图,您要不要看看?”
一句话,身边的几个混子都纷纷从怀里掏“路图”往刘黑塔眼前递。刘黑塔心不在焉,一边支吾应付着,一边到处找寻赌场老板的身影。
“刘爷,您这是找什么呢?”
“顾老板在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嘿,我说您发了大财吧,一进来就找大老板,必是要下一大注。”
另一个混子赶忙示好:“顾老板在里间过瘾呢,您跟我来。”
混子口中的顾老板其实不是“大昌赌场”最大的庄家,这家赌场的庄家龙蛇混杂,有当地的财主,也有广东的富商,为了能立住脚跟,还白送了山西巡抚一大股,可谓是官商两途硬得很。名义上的大老板顾青城是个几十年的老赌客,对“赌”这一道的花样十分擅长,所以被请来主持赌局。他虽然在里间吞云吐雾,但一双眼睛却隔着薄纱门帘时刻关注着外面的情形。
刘黑塔往这边走过来,顾青城早就看见了,心里一愣,心想这黑大个常到我的赌场来,可每次都不废话,输了起身走,赢了就拿钱,而且输得多赢得少,算得上是个好主顾。今儿为什么事找我呢?
不过是一闪念的工夫,刘黑塔便已经进了来,顾青城躺在烟榻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刘黑塔认得顾青城,双手一抱拳:“顾老板,我有笔生意跟你谈,大家一起发财!”
顾青城哑然失笑,这黑大个说话真是开门见山不客气,他点了点头:“你是叫刘黑塔吧,我听过你的名字。说吧,有什么生意?”
刘黑塔平素粗鲁无文,可今天临行前古平原密密地嘱咐过他,所以他知道此事不能入于外人耳中,他伸手一指伺候烟盘的小童:“你出去!”
这口气横得很,那小童怔了怔,怯怯地看了一眼顾青城。顾青城想了一下挥挥手,小童不言声下了榻走出去,将门在外关紧。
刘黑塔一屁股坐在烟榻上,从怀里拿出常家大院的房契和地契放在桌上,三下五除二把来意说了个清楚。
“你这常家大院虽说值几千两银子,可是也不值得我发十余倍的白鸽票。再说白鸽票每一期发多少张都是有定例的,虽然没明文,不过老赌客都是知道的。这要是一下子多发了这许多张,我赌场的信誉何在?不行,对不住了老弟,此事不可行。”顾青城听完,略加思索便摆了摆手。
要搁往常,刘黑塔一听他不愿意,非急了不可。不过今天出门前古平原已经料到赌场会有这种反应,也把应对之法教与了他。
“我说顾老板,你这就不对了。”刘黑塔瞪着大眼珠子说。
“哪里不对?”
“第一,你管我常家大院值多少银子,谁规定这头彩必须价值千金?反正头彩挂出去了,就是这么个东西,想要的就去买白鸽票。只要有人心甘情愿来买,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顾青城被他顶得一愣,想一想还真驳不倒他。刚要说话,刘黑塔又道:“至于说白鸽票一发就是十倍,你担心坏了赌场的规矩,那也无妨。因为这些票子最后都会被一个人收过去,绝不会犯众怒,更加不会影响你今后的生意。就算是那个人来找你要什么说法,那白鸽票发多少张也不是铁打的规矩,你一句话不就打发了他吗?”
顾青城可一点不笨,刘黑塔在那边说得满嘴牙子冒白沫,他在一旁眼珠不断地转,瞅准一个话缝插言道:“敢情你这是给谁设了个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