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算了,我自己去。”说完,陈赖子拔脚就往后房去。小伙计要拦,想了想还是没敢,把门插好,回前头铺面去了。
陈赖子来到后房,见门窗紧闭,知道王大掌柜此刻肯定正在里面吞云吐雾,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想:“老子在外面办事,你这老家伙倒真享福,要是能换换位置,他妈的,给老子个神仙当,老子也不干。”
他想敲门,又怕打扰了王大掌柜,搓着手在外面打转。声音大了些,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询问:“谁在外面?”
陈赖子堆起笑脸:“王大掌柜,是我,陈友三。”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那老人才发话:“给他开门。”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回道,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股鸦片烟的味道混着女人身上的香粉气一下子扑了出来,把陈赖子熏得直愣神。
那女人体态丰腴,骚媚入骨,似笑非笑的勾了陈赖子一眼,扭着腰肢回到屋里,身子斜倚在榻上,隔着一张烟桌帮另一头的老头烧烟泡。
陈赖子知道,她就是太谷县最大一处票号“泰裕丰”大掌柜王天贵的宠妾,名唤如意,之前是驴士大街春香堂的头牌姑娘,身价不菲。听说王大掌柜为了赎她,花了足足一千五百两银子。陈赖子盯着如意看,慢慢挪着脚进了屋。
进屋之后,他立刻把眼光投向榻上正在吸烟的清瘦老头,这个人他可是一点也不敢得罪。整个县城没有不知道的,近十年以来,太谷县令上任的第一件事不是审案,也不是催征,而是投一张晚生帖到泰裕丰拜会王大掌柜,也只有这样,他这一任才能做得太平安心。
“我不是说了嘛,不许你到店铺来找我。你是放印子钱的,让旁人看到,会影响泰裕丰的声誉。”王大掌柜很是不欢喜。
“是,是。”陈赖子嘴上答应,心里骂道,“他妈的,老子放印子钱的本钱还不是你出的,得了利息你拿大头,真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但他没时间多想,接着就道:“王大掌柜,那事砸了。”
“什么事?”
“就是常家那处宅子。”
“嗯?”王大掌柜放下手中那杆翡翠嘴的镶金烟枪,稍稍坐起身,如意马上往他身后垫了个枕头。王大掌柜眼光瞟过去,对如意的伺候很是满意。但接着就沉下脸来,问道:“你方才不是还派人过来,说常四的那处宅子准定到手了吗,怎么这会儿又吹了?”
“是,不过那老小子的干儿子刘黑塔赶了回来,看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凑到了三百两银子,居然把账还上了。”
“岂有此理!”王大掌柜一拍桌子,现了怒容,“我已经通知了这附近大大小小的同行,不许借给常家银子,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和我王天贵对着干?”
“这,小的也不知道。”陈赖子卑恭地低着头。
“哟,发什么火啊?”如意隔着烟桌伸过一条雪白的手臂揽住王大掌柜,“您要是真看中了常家的那处宅子,花钱买下就是了。大不了就是千把两银子,值得动气吗,可别气坏了身子。”
“你懂什么,”王大掌柜的脸色虽然和缓了下来,语气却是不减,“我是个商人,将本逐利,能花一两银子搞到手的东西,我绝不花一两一钱。”
说完,他又转向陈赖子:“去,查一查常家的银子是从哪儿来的,来路正不正?哼,要是被我抓住把柄,那就……”他的脸上现出阴冷的神情。
“小的明白。”陈赖子心领神会,见如意的手臂还揽着王大掌柜,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常四老爹叫玉儿给古平原熬药,同时因为李嫂受伤的缘故,要她回家歇息几日。李嫂却是不肯,只说家中左右无人,回去也是闲待着,不如在常家帮帮手。
按常四老爹的想法,从双阳沟到太谷县城,一来一回要大半天。刘黑塔去请李神医,第二天日落之前便能赶回来,就算是请不到,也应该回来报个信。可是第二天一整天,刘黑塔没回来,第三天过去,还是没回来。
这下常四老爹急了,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莫非是路上出了意外?
当夜常四老爹就要去找,被常玉儿和李嫂死活劝住。大半夜黑灯瞎火就怕老爷子再出了什么事,剩两个女人在家可就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不去是不去,常四老爹却有一句话:“我别的不怕,就怕是陈赖子找黑塔的麻烦。”
“凭大哥的功夫,陈赖子那几个人近不了他的身。”
“这我倒是知道,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就这么一句话,常玉儿也放心不下了,几乎一夜没睡,总觉得听到有人叫门,却又都是听错了。就这么迷迷糊糊到了天破晓,真的有人来叫门,而且“啪啪啪”接连不停地扣打常家的大门,那声音就仿佛是在大喊:“出事了!出事了!”
常家的三个人本来就谁也没睡实,一听叫门声,都紧张地起身来到院落中,相互张望一眼。常四老爹披着衣服来到门边搭问:“谁啊!”
“是不是老常家?开门,开门!”
声音很陌生,加之语气急促,常四老爹不由自主便伸手卸了门闩,向外一推。门开处,站着一个青衣大褂的中年人,一见常四老爹开门迎出来,先目光不善地瞪了他一眼。
常四老爹一愣,这人是谁?我不认识,为何好像对我十分不满?就见那穿着大褂的中年人向后一转身,原来身后还有一辆骡车,车厢外垂着布帘。中年人向车里一躬身:“大伯,常家到了。”
“嗯。”帘子一挑,从里面出来一个老者,瘦高的个子,衣衫整洁很有精神,一根旱烟不离手,正呼呼地吸着。中年人赶紧上前把老者扶下车,老者站在地上,用旱烟杆挑起车厢的布帘,往里面一指,对着常四老爹说:“看看,是你家的人不是?”
常四老爹一伸头,失声叫了出来:“黑塔!”就见刘黑塔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车厢里。他的个子高,身量长,车厢里放不下,一双脚还摆在外面。
“这……这是我干儿子,他怎么了?”常四老爹急问,几步过来向车内探身察看。常玉儿与李嫂在院内也听见了,只是外面有陌生人,尽管着急却一时不便出来。
“没事,没事。”老者不慌不忙道,“他不过是经满络虚,脉气上虚尺虚,是谓重虚也。”
常四老爹听得真真切切,却半句不懂,试探地看向一旁的中年人,那人没好气道:“这人是饿晕了,而且也是乏得狠了,没甚么大碍,做碗面片汤给他灌下去就好了。”
常四老爹更是疑惑,好端端自己的干儿子怎会饿晕在外面?想想这么着不成话,还是先请问来人的姓名。于是对着老者抱拳为礼:“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
“呵呵。”老者倒是很客气,“老朽李鸿铭,双阳沟人氏。”
“李神医,您是李神医?”常四老爹吃了一惊,想不到刘黑塔到底把李神医请来了。只是不明白他自己为什么会搞到这般模样。但此时也没有时间细问,待客要紧,赶忙将李神医向屋内请。
中年人“哼”了一声,李神医训斥道:“老三,不可无礼!既来了,哪有不进去的道理?”
常四老爹把李神医让进大厅,要李嫂去煮些丸子粥喂刘黑塔吃,常玉儿伶俐,早泡了香茶奉上。
这时常四老爹才能问上一问:“李神医能大驾光临,真是感激不尽。不过,我这干儿子怎么会……”
“怎么会?”中年人抢着说话,脸上还都是愤愤不平,“你问问那个黑大个,有这么不讲理的吗?我大伯不出诊的规矩已经立了二十年了,他可倒好,跑到我家门前,一跪就是两天两夜,硬要逼着我大伯出诊,这不是欺侮人嘛。”
“哎哟。”常四老爹这才明白过来,想必是刘黑塔的倔劲又犯了,这下好了,本来是请医生来看病,看样子却变成兴师问罪了。他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李神医深施一礼:“我这义子是个粗人,不懂礼数,想必是一时着急,办了混账事。等他醒了,我要重重责罚他。”
“不必了,”李神医摇摇手,“老朽问令郎是家里什么亲人病了,他告诉我病的是非亲非故的一个人。可就为这么一个人,他居然硬是水米不打牙,眼都不合地跪了两天两夜。遇到令郎这样的人,老朽那规矩就算是铁打的,也要破上一破了。”
常四老爹做梦也没想到李神医会这么说,当下又惊又喜,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常玉儿也是欢喜无限,却又有好多说辞,都是善颂善祷,把李神医说得呵呵大笑。
“好了,我还是去看看病人吧。”李神医起身,常四老爹连忙在前面带路,来到后厢房。
来到房里,李神医先是细细地把过脉,然后详细地问了古平原自病发以来的情况,之后沉吟不语。常四老爹与常玉儿不敢打扰,站立在一旁等着。
“病人发病之前可曾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李神医又问道。
“他之前的那顿饭是与我一起吃的,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壶酒,两个家常小菜。”常四老爹回忆了一下。
“这就怪了。”李神医捻着胡须,皱眉看着古平原。
“难道不是风寒?”
“风寒只是表症,内里是中了毒。”
“中毒?”常四老爹失声道。
“不错,而且是很奇怪的毒。你再说说看,病人之前都做过些什么?”
常四老爹本来不想透露古平原的来历,此时也顾不得了,就一五一十把与古平原自相识以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待说到古平原藏身水中,偷逃入关之时,本来一直闭目在听的李神医忽地睁开双眼,又一把扣住古平原的脉门,过不多时,把手一丢,身子向后一仰,重重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神医,请问他到底中了什么毒?”常玉儿问道。
“是火毒!”李神医抬眼看着常四老爹与玉儿,“盐有火毒,他在浓盐水里泡得太久,火毒从毛孔渗入体内。本来还不打紧,可是晚上又用了酒,接着受了风寒,最要紧的是急痛攻心,心火旺盛,内外交逼,将这股火毒逼了出来。之前的几位大夫都只见风寒之症,以为是寒气御府,其气不清,便下了大黄、柴胡这样的提升之药。风寒倒是治好了,可火毒却反被催发得越来越烈。”
“对了。”常四老爹一合掌,“之前我提醒过他,盐水杀得慌,要他买一罐鱼皮胶,到时涂在身上。可后来他没带来,我也就忘了。若是涂了鱼皮胶就好了。”
“不错,这个偏方确实可防盐火之毒。可惜却没有用上,不然他不会病得如此严重。”李神医颔首道。
他二人却不知道,古平原其实已备了鱼皮胶,但却由于变生意外,而没有来得及带出。
“那这位古老弟现下如何?”
“唉,现如今他的脉相是弦为阳运,微为阴寒,上实下虚,不能自还。这股火毒抑郁良久,在胸腹间盘桓不去,着实凶险得很。”
“还望李神医妙手施救,需要什么药,我立时去办。”常四老爹又是一揖。
李神医避而不受,说道:“现在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你只管放心,方子老朽尽心去开,你把药抓来,按时喂他吃下,三日内就见分晓。”
“是,是。”常四老爹捧来笔墨,请李神医开方。李神医开过方后,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常玉儿,对常四老爹道:“你去抓药吧,我坐上一坐,过一会儿再给他把把脉。”
“如此有劳了,玉儿,你帮爹招呼神医,爹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常四老爹匆匆而去。
等常四老爹走了,李神医向那侍立一旁的中年人发话道:“老三,方才来的时候我听左边车轮咯咯地响,你去瞧瞧,回去的时候别摔着咱们。”
“大伯,那车轮是刚换的,没毛病。”
“要你去你就去,多话!”
中年人不敢顶嘴,领命而去。李神医转过头又深深地看了常玉儿一眼。常玉儿聪明伶俐,早看出李神医是有意将常四老爹和“老三”调走,不知他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
李神医支走了旁人,却是迟迟不开口,一口紧似一口地抽烟,低眉垂目不语。常玉儿心中好生奇怪,却又有些好笑,前日爹是这般模样,今天这位李神医也是如此。
“常姑娘。”李神医到底还是开口了,常玉儿赶忙答应一声。
“我是个看病的大夫,一辈子就是把脉开方,凡是于病人有益的事情,我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常玉儿心中更是奇怪,应道:“远近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李神医仁心仁术,活人无数,大家都叫您‘活菩萨’呢。”
李神医摇手道:“那是病人命不该绝,老朽何能贪天之功。只是今日有一句话,讲出来唐突了姑娘,不讲却又害了床上这位小哥的性命,老朽心中着实为难。”
常玉儿闻言诧异道:“老神医,他是我常家的大恩人,我家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救他的性命,有话您就请说,不必为难。”她也是着实不明白,为何治病救人却会唐突了自己。
“嗯,既如此,请姑娘走到窗前,面向窗外,不要回头,也不要开口。这话,老朽实在不方便当面讲。”
常玉儿心中疑惑,看一眼神医,慢慢走到窗前,背过身去。
“实不相瞒,这位小哥的毒中得太深,时间拖得太久。最难的是,误用庸药,此刻火毒已散入了五脏六腑,再用什么药,也难以见效了。”
常玉儿闻言大惊,只是有言在先,无法回头去看,也不能相问,心中却是惶急不已。
“但是他的病却并非无救,老朽开的药可以拔毒驱邪,保中理气,但还必须要有一个药引子,将火毒引出来,老朽的药才能发生作用。否则药效进不到病灶,纵是千年雪莲也是无用。”
李神医顿了一下,声音低了许多:“至于那药引子,就是在他服药之后,要有一纯阴之体,也就是处女之身与其相偎相依,同床共枕,彼此之间必须赤裸相对,不能着一缕衣物。这样纯阴之体才能将阳毒引出,药才能起效。”
常玉儿听到这儿,已是羞得满脸通红,恨不能夺门而出。幸好是背对着李神医,只得闭着双眼强自镇定。
李神医又道:“所以我说,这小哥一条性命,就系在姑娘身上,但是你若救他,于名节有亏。所以老朽只是将医理说出,此事还请姑娘自裁。救人,有救人的道理,不救,也有不救的苦衷。只有一事请姑娘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有旁人知晓。将来这小哥要是病愈,只是老朽的药好,至于内中之事,老朽至死也不会泄露半分。”
李神医等了一下,见常玉儿没有任何表示,便道:“言尽于此,老朽告辞了。”说罢,起身走了出去,到院中喊一声:“老三套车,咱们回去了。”
“哟,李神医怎么这就走了,饭菜还没做好呢。”没过多一会儿,李嫂走了进来,见常玉儿一动不动地站着,奇怪地扳过她的身子。
“玉儿,怎么好端端地哭了?”她见到两滴眼泪从常玉儿的眼里流出来,不由得慌了手脚。
“没事,”常玉儿用手帕抹抹眼角,转而问道,“大哥怎么样了?”
“他呀,壮得像头牛,能有什么事。我喂他喝了三大碗子稀饭,他连眼睛都没睁,喝完放了一串响屁,倒头就睡,呼噜声比打雷都大。”李嫂见常玉儿不开心,有意逗她。
常玉儿此际哪有心思笑,只勉强牵了牵嘴角:“一会儿爹回来,我去熬药,李嫂你就去看火做饭吧。做好了饭,还回屋歇着,前儿刚受了伤,别干太多活。”
李神医开的药中颇有几味甚是难熬,药铺的人特别关照过,七分火,三分焖,隔水煎煮,等到一碗药熬好,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辰。
常四老爹小心翼翼地将药汤灌进古平原的口中,吁了口气:“唉,这下子总算好了,古老弟有贵人相助,看样子这条命是保住了。”
常玉儿侍立一旁,听到这儿,不由得悄悄低下头去。此刻她心里在想:“爹不知道,其实这个人的命是保不住的,除非……除非我救他。可是爹要是知道了,会让我救他吗?就算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救了他之后,这一生也是不能嫁人的了。不行,就算他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也不能用女儿家的清白之躯去换他的性命,这实在是办不到的事情。”
常四老爹哪里知道女儿在想些什么,兀自兴高采烈地说:“这算是死里逃生。依着我说,也甭找什么仇人了,等他醒了,第一件事肯定是要急着回安徽去,他们母子分离足有五年了,这一厢见了面,必然是欢喜得紧。玉儿,我明天就去给古老弟多多买些礼物,让他带回去孝敬高堂。”
常四老爹的话听在常玉儿耳里如同钢刀剜心,她想到遥远的千里之外有一位白发老母在苦盼儿子归来,但儿子却要命丧异乡,今生今世母子再难相见。又想到自己自幼丧母,若是能再见母亲一面,就是死了也千肯万肯。一念及此,常玉儿再也把持不住,一捂嘴推开房门跑了出去。
“这孩子,怎么好端端地……”常四老爹摇了摇头,给古平原掖好被角,自己也走了出去。
这一夜,月白风高,满天云彩都被大风吹得干干净净。打过定更之后,常玉儿摸黑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走两步,又停一下,回头再看看自己的房间。就这样终于来到古平原所住的客房前。
常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情她想了一晚上,已经有了决断。但此刻伸手去拉房门,却还是经不住地颤抖起来。
房门到底还是开了,常玉儿走进去,反手带上了门。冷月无声,只有月光照见一道秀长的身影,常玉儿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哎哟,可饿坏我了。”天边连鱼肚白都还没起,已有一个人跌跌撞撞从常家的西厢房走了出来。这人是刘黑塔,他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宿,凌晨时分醒来,只觉得腹中十分饥饿。他自己也奇怪为何会回到了家中,但他是个大胃汉,一饿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先奔后厨找吃的。
去后厨的路上正好经过古平原所住的客房,刘黑塔想也没想就要迈步走过。忽听门枢一响,房门开了,从内走出一人。
这时候天还一点都没放亮,刘黑塔又是刚睡醒,也没细看便道:“古大哥,你病好了?”
“啊!”出来这人显然是没想到外面会有人,惊呼半声,又很快地掩住自己的嘴,僵立在当场。
刘黑塔听出是常玉儿的声音,再定睛一看果是如此。这一下把他也吓傻了,结结巴巴问:“这……这……妹子,你这么早到古大哥房里做什么?”
“不要问,不许和爹说!”常玉儿回过神来,知道不能久待,丢下一句话就往自己房间走。
刘黑塔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什么饥啊饱啊的,全都抛在脑后。他见常玉儿衣裳虽然整齐,可是双颊通红,神色慌乱无比,头上簪横发乱。他可不傻,一见妹子这样,不由得怒喊道:“是不是姓古的欺负你了?”
“你喊什么!”常玉儿怕被爹和李嫂听见,没办法只得回身低低喝道,“没有的事!”
“那……你为什么?”
“不要问。别和爹说,也不许和任何人说,更不许再提,不然大哥你就是逼我去死。”常玉儿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一句话镇住了刘黑塔。刘黑塔与她从小一块长大,从没见过妹子这般模样,一时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的话,大哥你记住了!”常玉儿双眼直视刘黑塔,见他木木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匆匆而去。
刘黑塔果真和谁也没说,一则他完全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二来常玉儿的语气的确是吓住了他。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子性子刚烈,万一把她惹急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但这件事就此成了一个大疙瘩,憋在他的心里。
陈赖子再次见到王天贵是在半夜,王天贵的管家悄悄把他引到太谷城边的小南河畔。这条小南河的水是有名的好,附近人家做汾酒都用这里的水,酿出来的酒水甘郁清洌,口感甚佳。
不过陈赖子今儿可是没了喝酒的心情。他刚走到河边就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仔细看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被人捆在河堤上,身上的衣裳破碎,处处都是血迹,看样子已受了好一阵子拷打。有两个人恶狠狠地按着他,其中一个把他的手按在一块卧牛石上,边上一个头戴歪帽的汉子正在用牛皮靴的硬跟,死力踩着那只不断抓挠着的手。
陈赖子是地痞,打架出血都不在乎,可看那年轻人被整治得活像屠宰场里待宰的猪崽,心里不由得也有些发寒。
王天贵其实早就发现他过来了,却装作没看到一般,咳嗽一声让人让开,自己走到卧牛石边,半俯身和颜悦色地说道:“小季,按说我王天贵待你不薄啊,我的私账都交由你来管,月份钱你比和你一起进店的伙计多一倍,你怎么还敢私拿柜银,你不知道这是票号的大忌吗?”
那小伙子气息微弱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王天贵勃然变色。
“没拿?嘿嘿,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他把头一摆,旁边的“歪帽”又狠狠跺了一脚下去,小季惨厉的呼号在河滩上再次响起。
“别,别打了。我说了,是我干的。”
“银子呢?”王天贵眼里射出寒光。
小季抬眼看了一眼王天贵:“大掌柜,我说出来,您千万饶了我。”
王天贵放缓了语气:“那是自然,年轻人嘛,谁没办过错事儿?你既然认了,只要下不为例,养好伤还回票号里。”
“哎。多谢大掌柜。”小季艰难地点点头,“银子在我家后院的鸡舍里,你们去的时候可别吓着我妈,她年岁大了……”
王天贵不等听完转身就走,“歪帽”跟了两步,问道:“真的放了?”
“哧!”王天贵笑了,“怎么能放?你没听我说吗?他替我管过私账,要是他怀恨在心,那是甩不掉的麻烦。怎么办,你自己心里有数!”
“是!”
王天贵走到陈赖子身边,瞟了他一眼,道:“边走边说吧。”
陈赖子跟在王天贵身后,往后再看去,就见那“歪帽”指挥着两个人正在往小季脚上拴石头。
“沉河!”陈赖子惊恐地想,他再望向王天贵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越发的阴森。
“说吧。”王天贵的声音传过来,虽不大却把陈赖子吓了一哆嗦。
陈赖子小心翼翼地赔上笑脸:“听说刘黑塔拿回来的银子是在太原卖了一车的‘喜货’赚进来的。当时为了庆祝小皇爷登基,太原城里最缺的就是这批货,结果赚了大钱。”
“原来是这样……”王天贵沉吟着,“想不到还真让这老小子误打误撞碰上了好运气。不过这件事不能善罢甘休。”
陈赖子一听王天贵还要谋常家大院,他一想到刘黑塔,头就禁不住地疼,讷讷道:“大掌柜,您要好宅院,这太谷县城里还有好几家呢,都是软柿子,随便您捏。怎么就偏偏看上常家大院了呢。”
说着,几个人已经走到了无边寺白塔附近,王天贵先不忙答陈赖子的话,转头吩咐管家:“记着,明天到会馆里给小季立个无名牌位,然后送到寺里超度。”
等管家答应了,他才对陈赖子说道:“你知道什么,那常家大院往上数三代,出过鼎鼎有名的一位大商人,当年可称是晋商领袖。现在晋商不比从前,锋芒已然被各大商帮遮盖许多,要是再没人出来登高一呼,只怕过几年连我们本省的生意都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