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赤铁腰牌赵三再熟悉不过,因为自己的怀里也藏着一块一模一样的,只是上面并没有像地上这块一般的一枚狰狞的虎头。
那是营级统领才能拥有的纹饰,地上的腰牌上清楚地刻着一行字。
左风营统领,关檩。
“易非问的问题,你多考虑一下吧。”翼王慢慢地说,“他话不多,耐心也少。”
被称作易非的蓝衫剑客手中的剑纹丝不动,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赵三却觉得脖颈上的剑锋越来越冷,几乎冻彻骨髓。
半个对时后,霍北城南,听琴楼。
听琴楼最大的雅间“雪月”里,现在一个弹琴的姑娘都没有,十四名风尘仆仆的男子席地而坐,每人面前的小几都摆着几碟精致的晋北小菜,没有酒,只有几杯

茶。
酒会麻醉剑客的神经,翼王和十三翼都不喜欢喝酒。一身白衣的白棣端坐在正中,手中的茶盏放下。
“王爷,这一路上已经来了四五拨羽林军的人,看来阉党那边对我们是势在必得啊。”说话的人坐在白棣的左手边,是刚才那个娃娃脸剑客。
“来多少,杀多少。”娃娃脸剑客的身边,和他搭档的黑衫年轻人满不在乎地说,又大口地吃了一口肉。
“一路逃来逃去的,一点王爷的威风都没有。王爷可是要去登基做皇帝的人,怎么能天天吃这种饭菜,住这种破败的酒楼。”屋子另一角,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头

佝偻着背,穿着一件灰色的书生长袍,双手合抱着一柄五尺长剑,满脸鄙夷地看着面前的小菜。
“我看只是聂老儿你自己想吃香喝辣的吧,扯上王爷做什么?”娃娃脸剑客瞪了老头一眼。
“唉,不合礼数呀,不合礼数。”聂老儿叹气,苦着脸吃了口面前的青菜。
“老是这些杂鱼来蹦跶,只是为了让我们疲惫不堪。”白棣缓缓开口,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若我猜得不错,接下来,真正棘手的家伙们该出现了。”
仿佛要应和这句话一般,“雪月”间的檀木门突然传来敲门声。一声接一声,锲而不舍,在安静的屋子里宛如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黑衫的年轻人当先跳了起来,一个箭步拉开房门,右手一转,鱼肠短剑就对着门外的人影当头刺下。
“喂喂,这就是翼王的待客之道么?”锋锐鱼肠短剑被一柄带鞘的黑色长刀格在一边,黑发白衣的鸦嘴里啧啧。
“阁下是?”白棣眉头轻蹙。
“助王爷之人。”鸦浅笑。
“现如今想杀我的人有千千万,助我的人却很少。” 白棣又喝了一口茶,“荆轲,放她进来。”
“王爷,这小妞的身材和身手都很不错,你要小心呐。”黑衫的荆轲邪邪一笑,手腕翻转,将那柄鱼肠短剑收进袖中,眼睛还是紧盯着鸦用刀的右手。
“休得无礼。” 白棣淡淡道,“要离,给客人上茶。”
娃娃脸的剑客笑嘻嘻地站起身,拽来一张空几,给鸦倒了一杯茶。
鸦从身后一把拽出苏夜,将他按在几边,自己也一理袍摆,端然坐在一旁。
“这位是?”要离看着鸦大变活人般变出一个小孩,眼睛好奇地紧盯着苏夜不放。
“哦,是私……”
“私家随从,私家随从而已。”苏夜一口截断鸦的话,悻悻赔笑。
“不知阁下打算如何个助法?”白棣缓缓看向鸦,深潭般沉静的双眸透着点点寒芒。
“楚卫国已经秘密派出名将白休起带了一千人马悄悄潜入了王域。” 鸦顿了顿,“而我的任务就是将王爷完完整整的带进王域。”
一贯波澜不惊的白棣眉梢微扬:“能让楚卫国冒着侵犯王域这种罪名发兵,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胤火蔷薇一脉,还有最后的力量啊。我们都希望陛下能够顺利继承大统,一振大胤!”鸦递给白棣一枚碧莹的玉牌,上面镂刻着清晰的火蔷薇花纹,“是白

老派我来的。”
“白师道么……”白棣接过玉牌,看着火蔷薇的花纹,“可惜霍北城离王域还有整整一千三百里,我这个皇帝能不能当得还不好说啊。”
“愿为王爷开道。”鸦收敛笑容,拱手。
“要离,给客人备马。”白棣微笑,“诸位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大家启程。”
十月初八日深夜,霍北城,听琴楼。
鸦独自坐在窗边擦拭着爱刀乌哭,月光洒在乌哭的锋刃上,流光若水。
“鸦姐,你还不睡啊?”苏夜被窗外明亮的月光晃醒,惺忪着眼睛,从被窝里勉强支起身子。
“睡不着。”鸦满意地吹了吹刀刃,“自从开始杀人以后,我就睡得很少。”
“我听说只有老人家才睡得少呢。”苏夜咧咧嘴,“赶紧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小鬼,再多嘴我就把你丢出去睡茅房。”鸦用刚擦拭好的乌哭装模作样地对着苏夜。
“话说,我一直很好奇。”
“好奇什么?”
“师范一直告诫我们,一流的刺客需要低调,越不惹人注意越好,为什么鸦姐你总是穿着扎眼的素白长袍,衬着这柄黑鞘长刀岂不是让人十里外就能看见?”苏

夜不解地指了指乌哭墨黑色的刀鞘。
“这还不简单,用大脚趾也能想出来啊,现在苏家的孩子怎么都那么笨?”鸦露出一副“受不了你”的表情。
“……到底为什么?”苏夜有些沮丧。
“那当然因为我是超一流的啦。”鸦潇洒地将乌哭唰地一声入鞘。
“……”苏夜被这个“简单”的回答完全地震慑了,整个人呆在那里。
“哎呀说着说着突然又困了,我再睡会去,你要是不困就继续那样坐着哈。”鸦打了个哈欠,将乌哭丢在自己塌边,干净利落地一头栽倒在床上。良久,她悠悠

然抬起一只手,“还有,记得关窗户,月光好刺眼。”
那分明是你自己打开的……苏夜颓然抱头。
十月初九,正午,霍北城南,离王域七百里。
翼王的车队从天亮前就已经离开了霍北城,马不停蹄地跑了半日。原本的五辆马车只留下唯一一辆。要离依旧驾着车,不过这次坐在他身边的不再是那个和他一

直不太对路的荆轲,而换成了白衣的鸦。
剩余的十三翼一人一骑,荆轲和聂老远远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易非一个人缀在队尾。所有人都简装迅行,力求在最短的时间赶到王域。
要离手腕轻甩,马鞭敲击在拉车的两匹黑色骏马的马臀上,两匹马一声哀鸣,刚缓下的脚步再次加速。
“为什么宗祠党那边,会派一个女人来接应我们?”要离问,说话的对象从一个看不顺眼的男人变成了一个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女人,这个娃娃脸剑客话多的毛病

又严重了不少。
“因为你们这里男人已经太多了吧。”鸦嬉笑,悠闲地靠在厢板上,“而且世人都盛传剑圣的威名,我也很好奇。翼王一个王爷,为什么会被称为‘剑圣’呢?


“大概是因为他喜欢收集名剑吧,别的王爷都喜欢收藏字画古玩,只有我们家王爷偏偏喜好收集名剑。这不这一次进天启,他还带了十几柄绝世名剑。每一柄单

拿出来,都会被天下间的剑客们争个头破血流啊。”要离啧啧,身为十三翼的剑客们,名剑对于他们也一样充满了吸引力。
“不是因为他的剑术么?”鸦扬眉。
“我从五年前进入翼王府,就从没见过翼王拔剑。他很喜欢看我们练剑,自己却从来不舞剑,那些绝世名剑从来都只是被他深锁在翼王府的藏剑阁里,很少见光

。”
“你们十三翼都没有见过翼王出手?”苏夜有些惊讶,“那你们这些剑客为什么要为他卖命?十三翼不都传闻是当今天下至强的剑客,为什么要单单围绕在一个

只喜欢收集名剑的王爷身边?”
“剑之道并不仅仅是强弱而已。”要离淡淡道,娃娃脸难得地严肃了起来,“我娘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我带大,自己从来都没有吃过一口饱饭。在我外出学剑的时

候,她在家里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也没肯告诉我。是王爷派人将她送进了王府,请了晋北最好的大夫柳逢春给她抓了药,还用了给皇室的贡品雪参才把我娘救了

回来。我剑术学成归来,我娘只告诉我一句话。‘我的命是翼王救的,你的命以后就是翼王的。’”
“原来是这样。”鸦感慨。
“等王爷进了天启,当了皇帝,我就把我娘从晋北接来天启住。听说天启很热闹,她肯定会很喜欢。”要离说起自己的母亲的时候有些兴奋,看起来还是一个半

大的孩子,完全不像一个剑客。
“希望一切顺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按这个速度,我们入夜就能到秋叶了。”鸦眯起眼,顶着刺目的阳光,眺望着大路的远方。
前方背挺如枪的荆轲和佝偻着背的聂老并骑走在一起,看起来有些滑稽。荆轲突然一拉马缰,他座下的黑马长嘶一声,停下脚步。
要离也勒住了缰绳,减低了马车的速度:“看来意外到了。”
车队前方的大道上,一棵巨大的松木横倒在路面上,将整条道路彻底堵死了。这条盘山的大道一边是连绵的山岩,另一边都是断崖,整个车队要绕行需要往回走

很长的时间。
“没有半个对时,是很难移开它了。”苏夜看着两人合抱粗细的松木,皱眉。
“看起来他们并不打算给我们那么长的时间啊。”听见车队的后方响起清脆的呼哨声,要离轻叹。
队首的荆轲策马回拨,凌厉的长发在风中肆意张扬,和马车错身而过的瞬间,淡淡道:“我搞定追兵,你搞定木头。”
“不要擅自命令我啊!”要离抱怨地嘀咕了一句,从马车跳下。
“……这么粗的木头,你一个人怎么搞定?”苏夜看着要离,实在无法想象这个娃娃脸的剑客会拥有力拔山兮的蛮力。
“木头是死的,人是活的。”要离笑笑,将腰侧的细剑正了正。
“我也来帮忙吧。”鸦轻盈跃下,长衫轻舞。
“哦?”要离眉梢轻挑,“那可要看你够不够快了。”
说话的同时,他一个箭步,整个人如电般冲向躺倒的松木。鸦也在瞬间发力前冲。
要离的细剑和鸦的乌哭几乎同时出鞘,两声几乎紧接在一起的咔嚓巨响,双人合抱的松木被砍成了三段,中间一段正好和马车一样宽。
要离收剑,看着鸦的脸多了一丝钦佩:“想不到你的刀也可以这么快。”
“彼此彼此。”鸦微笑,“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的乌哭可不能总是用来砍柴。”
要离耸肩,细剑以几乎难以看清的速度连续挥舞。最后收剑的一瞬,中间的那段松木碎裂成十数块碎木,轰然坍塌。
聂老抱着长剑,在漫天的木屑中无精打采地夹了夹马腹,当先走了过去,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剑客变樵夫,女子动刀兵,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要离无奈地和鸦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噗嗤一笑,返身走回马车。
两人刚坐定,身后一阵马蹄响,黑衣的荆轲傲然回归,硬朗的脸上多了些殷红的血。
“继续前进吧。”要离一扬马鞭。
密时六刻,临近秋叶,离王域五百里。
虽然车队不停的变化行进的路线,一路上还是连续遇见了四趟追兵。每一次都是车队继续前行,荆轲单人独骑前去料理,只是每次他回到车队的时间间隔越来越

长,而上一次遇见的追兵还是在一个对时以前,众人已经走了近百里,却依旧没有看见荆轲的影子。
“告诉他不要逞强,就是不听。”要离自从半个对时前开始就变得非常烦躁,一直在念叨,“说了多少次了,他这种古怪的性格迟早要出事,这次回来我一定要

好好教训他一顿。”
其他的十三翼都在默默地赶路,没有人说话,寂静的道路上只有要离的声音在响个不停。
“王爷!我回去看看荆轲,他一定是又杀人杀上瘾了!”要离念叨了一路,终于是坐不住了。
“去吧。”马车里白棣的声音低低响起,“自己小心。”
“放心。”要离将马缰丢给鸦,“再帮我个忙。”
鸦看了要离一会,点头。
熟悉的马蹄声再一次从车队身后响起。
“是荆轲的马!”要离欣喜地转头,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那一瞬。远远疾驰而来的骏马,背上空无一人,它的脖颈上绑着荆轲的头颅,双目紧闭,鲜血早已经干涸


骏马的身后,一队二十余人的黑甲骑兵正急速地向着车队逼近。
“新的追兵到了,我去搞定。”要离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阴沉过。
鸦一挥马缰,马车丝毫没有减速地前奔,要离纵身跃下马车,十三翼的众人依次从他身边飞驰而过。马蹄扬起漫天沙尘。
“保重。”最后一骑和要离擦身而过,几乎从不说话的易非开口。
要离没有回应,只是左腿后退了一步,将右手搭在左侧的剑柄上,双目如火般死盯着渐渐逼近的黑甲骑兵。
四周的空气变得凝重,黑甲的骑兵对着独身而立的要离发起冲锋,手中的骑枪反射着刺眼的光。
一片枫叶缓缓飘落。
心之拔剑。
仿佛一阵劲风吹过,要离拔剑出鞘。
黑甲的骑兵和要离错身而过,向前奔跑了十几步后,纷纷碎裂开来,喷涌的血四溅,人和马的尸块散落在满是尘土的大道上。
要离的剑凝在最后挥出的那一刻,一柄骑枪刺穿了他纤细的脖颈。
母亲。他无声地张嘴,嘴角涌出一阵血沫,轰然倒下。
印时三刻,离王域二百里。
“鸦姐,要离还没有回来。”苏夜低声说。
“恩。”鸦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远远地,急促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车队在秋叶前拐进了一条崎岖的小道,疾驰了近半个对时,看来还是被发现了。
十三翼中的两名剑客默默离开了队伍,向着相反的方向决然而去。
“厉害的剑客也会死么?”苏夜看着离去的背影。
“谁都会死。”鸦淡淡,再次抽响马鞭。
前方一声啸响,小道两边的树丛里突然飞出漫天羽箭,两侧的三名十三翼立刻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栽下马去。
聂老一骑突前,剩下的几名十三翼低伏身躯继续亡命狂奔,鸦冷着脸,手中马鞭急响,马车疯狂地冲过箭阵,两旁的密林里又是一声呼啸,几十个头绑红巾的人

呼喊着从树林里跃出,挥着手中的兵刃冲着马车而来。
又三名十三翼策马回拨,几道剑光闪过,三人和那群头绑红巾的人群绞杀在一起。
甩脱追兵的马车上,苏夜听见车帘后的翼王重重一拳砸在厢板上。
谷时五刻,离王域五十里。
不过两个对时,围绕在翼王身旁的十三翼只剩下最后两人,聂老依旧佝偻着背,紧贴在马车身侧。
易非冷着脸冲在马车前方,鸦依旧面无表情地挥动着马鞭。
山路在前方收窄,两边是高耸山岩的山谷。
“不妙不妙,兵法有云,遇谷皆伏也……”聂老抱着长剑,愁眉苦脸地啧嘴。奔命了一路,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满是尘土,书生袍也显得更加破旧了,要不是怀里

那柄醒目的五尺长剑,他看起来活脱脱是一个落魄的老书生。
前方的易非减缓了速度,车队缓缓进入险峻的山谷窄道,入夜的山谷只有细细的虫鸣,和车队单调的马蹄声。
直到有松脱的砂石纷纷滚落。
接着杀声四起,两边纷落下巨石。
聂老不舍地摸了摸怀里的长剑,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可惜了,本不该让你如此折辱。”
语毕,他脚蹬马鞍,五尺长剑出鞘,带起一道锐利的光华。
“王爷,你可要当个好皇帝啊!”聂老佝偻着的背如今挺得笔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山谷。
他的长剑硬生生撞击在巨石上,发出声声震天巨响。落石被撞击得四散而去,没有一块落在车队众人身上。但毕竟每一次落石下落的力道都力逾千钧,聂老在空

中腾挪飞跃,五尺长剑卷起阵阵剑岚,脸色却越来越青。
易非脸色铁青地强勒马缰,手按佩剑,却被马车内的翼王厉声喝止。
“莫要让聂老的心白费了,走!”
易非忿然扭头,一夹马腹,全速向前飞奔。马鞭脆响,整俩马车风驰电掣地跟着易非冲出了山谷。
身后,聂老在下一次迎击中,手中长剑最终折毁,巨大的落石直接砸在他的身上,一声轰然巨响,将他瘦弱的身躯砸进了土里。
更多的落石愤恨般地坠落,压在那块落石之上,随后将整个山谷掩埋。

第五章 剑圣之死
夜深,月冷,心凉。
离王域五里。
众人已经可以隐隐看见锁河山上巍峨的关卡。
全速疾驰的马车上,苏夜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鸦姐,你有没有觉得有一件事情很奇怪?”
“什么事?”
“为什么不论我们怎么改换路线,追兵们总是很快就能找到我们?”
“有两种可能。”鸦双眼目视着前方,依旧面无表情,“第一种,是阉党调动了足够多的人手,在每一条我们有可能行进的路线都布下了重重陷阱。第二种……


“就是队伍里有人出卖了我们的行动路线。”车帘后,阴冷的声音打断他们的谈话,锋锐的长剑搭在鸦的脖颈。
队前的易非也停下马,仅剩的右眼冷冷地盯着鸦。
“比起这些,我想我们还有新的麻烦要解决。”鸦脸色不变。
一骑一车的前方,月光下的路面上,黑压压地冒出一群人影。
长枪林立,军容森严。
羽林军最负盛名的百人枪阵。
“易非,你冲出去吧。”沉默了很久,翼王在车帘后低声说。
易非扭头,透过重重车帘,神色复杂地和翼王对视了一眼。然后转过头,催动身下骏马,一人一骑如蓝色的闪电般向着百人枪阵冲去。
“杀出去就是王域了,也到了阁下可以赴死的时刻了吧?”翼王在剑锋上加重了力道,鸦雪白的脖颈上被压出一道血痕。
“愿为王爷开道。”鸦淡淡地。
“多谢。”翼王的剑锋撤下。
鸦挥刀砍断辕具,解下了一匹拉车的骏马,将苏夜放在身前。
“抓紧。”鸦在苏夜耳边低声说,双腿用力重夹马腹,两人一马跟在易非的身后向着枪阵狂奔。
前方,易非已经离枪阵只有十尺。
剑光起,断枪和头颅在空中飞起。
易非的剑完全变成了四散的光华,将他团团围住,密集的枪阵被他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粘稠的血在剑光的四周飞溅。
鸦却硬生生的一扭马首,整匹马在路上生生兜了个半圆,带起一道沙尘。
“鸦姐?我们去哪?”苏夜疑惑不解。
“杀翼王。”鸦露出一口白牙,阴冷的月光下,狠戾如狼。
第二种,就是队伍里有人出卖了我们的行动路线。
苏夜心里一寒,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弄错了这次任务的目的,他们根本不是来护卫什么翼王。
而是,要杀了这位未来的帝王。
马车的车帘已被掀起,白衣的翼王背对着他们,正在解开另一匹拉车骏马。
“杀贼首!”堵在前方的百人枪阵发出呐喊,所有人跟着鸦的马一起冲向意图逃脱的白棣,易非可怕的剑围不再受到压迫,羽林军们流水般地避开他的身侧,冲

向他身后的白棣。
等白棣开始策马狂奔的时候,鸦离他已经只剩下十尺。
乌哭一声清啸,鸦一撑马背,重重一脚踏在苏夜的肩膀上,整个人在空中高高跃起,白色的长袍被劲风吹起,如一只掠食的鹰向着前方的白棣扑落。
乌哭挥落。
“走好。”鸦落地,收刀入鞘,面色如水。
坐着白棣的骏马一声哀鸣,向前奔跑了几步,然后跪倒。白棣连人带马被斩成四段,在鸦的前方炸成一蓬血雾。
这名传说中的剑圣直到死都没有机会拔剑,尸体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滚了一下,无神地看着空中凄冷的月。
直到这时,一直冷静得可怕的鸦,脸色才有了变化。她猛地转头,身后密密麻麻是跟随而至的羽林军百人枪阵,而易非蓝衫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地上依旧微热的白棣脸上,左目紧闭,上面竖着一道惊心怵目的伤疤。
“这不是翼王。”鸦狠狠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刚才的剑客才是真正的翼王,快追!”
但空无一人的道路上,蓝衫的剑客又再度折返。
他的身后,追击着的是一群白甲骑兵。
羽林军的精锐,飞骑营。
共一百一十一人的骑兵营。
“两百多人的阵仗。”鸦看着蓝衫的“易非”被飞骑营和百人枪阵包围在中间,脸上浮出一丝惋惜,“看来你活不过今夜了。”
真正的白棣脸上的伤疤妆容已经被他抹去,露出他原本那张冷峻的脸。他缓缓走近马车,落下了车帘。
飞骑营的白甲骑兵和枪阵士兵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辆安静的马车。翼王已经插翅难飞,在没有明确的把握之前,没有人想在狮子临终前的一搏下白白丢掉性命。
良久,车帘被人从里猛地掀起,白棣头戴紫金衮冠,身上却不在是那身翼王的云纹白袍,而是满是龙纹的赤金长袍,那是皇帝才能加诸于身的龙袍。
白棣高高站在马车上,头顶是皎洁的明月,冷若寒山的一张脸上透着可怕的威压。
“今夜你们若能杀了我,我就只是一个无名的翼王。若不能,你们将背上妄图行刺皇帝的罪名。”白棣冷冷地说,“当诛九族。”
虽然已经确确实实地明白自己占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白棣这句森冷的话还是回荡在每一名羽林军的耳侧。一瞬间,他们仿佛有一种错觉,让他们遍体生寒。
这个深陷死地的男人,真的可以杀光他们,踏进天启,成为大胤的皇。
白棣从身后的马车里,抓出一捆长剑。每一柄都透着浓烈的杀气,每一柄都是价值连城的绝世名剑。
“我所收藏的真正名剑,都已经失去了。”他漠然地看着那捆光芒逼人的名剑,“剩下的这些,只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白棣挥手,刷地一声抽出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
当先的几名羽林军面色一变,不由自主地同时后退了一步,被名剑出鞘的浓烈杀气所震慑,齐齐后退了一步。
但白棣的剑拔出,却没有带来死亡,他只是将长剑插在面前的石板路上,削铁如泥的剑尖轻松地没入了石板,稳稳地插在地面上。白棣的嘴里淡淡吐出一个名字

:“荆轲。”
紧接着,几乎在一个呼吸之间,白棣的身影快成了一团模糊的光。一声接一声的长剑出鞘声连绵在一起,尖啸如龙吟。十几柄名剑接二连三地被他重重地插在面

前。
而每一剑插入地面,白棣低沉的声音都会吐出一个名字,这些名字随着他神速一般的拔剑在寂静的夜里几乎连成一线,每一个字却依旧清晰。
“要离、风宇、杜清、仇诸、不如归、铁无恨、西门临霜、齐戾、鸠歌、云水、聂一、易非。”
一口气说出这十三个名字,白棣的面前也插了十三柄煌煌名剑。
“翼我同在。”白棣将手紧紧抓在第一柄长剑上,挥出。
剑圣,出剑。
马车前方的一排白甲骑兵,连人带马齐齐断裂,脸上还带着完全没有明白过来的错愕。
接着碎裂的是另一边的三名枪阵士兵的精钢长枪,他们的手掌还紧握在长枪上,只是手腕已经整齐地被切断,同时喷溅出六股冲天的鲜血!
“杀!”飞骑营的统领和枪阵百夫长的声音同时响起,二百人的羽林军齐声呐喊,和月光下飞舞的剑圈惨烈相撞!
白棣感受着四周的空气,每一剑都带起淋漓的鲜血。灼热的杀气从四方蜂拥而至,剑圣仰天长笑,手中剑芒暴涨,飞出,复又回返。
整个山路变成了可怕的战场,仿佛有几百人的军队在嘶吼着互相拼杀。
一人对二百一十一人,这本该是毫无悬念的一场围杀。
但这个人,是白棣。
剑圣,白棣。
第一柄剑断,还剩一百八十九人。
第二柄剑断,还剩一百六十八人。
第三柄剑断,还剩一百五十人。
第四柄剑断,还剩一百三十二人。
第五柄剑断,还剩一百一十九人。
第六柄剑断,还剩一百零七人。
第七柄剑断,还剩九十六人。
第八柄剑断,还剩八十七人。
第九柄剑断,还剩七十九人。
第十柄剑断,还剩七十一人。
第十一柄剑断,还剩六十五人。
第十二柄剑断,还剩六十人。
白棣摇摇晃晃地将最后一柄剑拔出,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整齐的黑发早已披散开来,在圆月的晕染下仿佛杀戮的鬼神。
剩下的六十名羽林军已经陷入疯狂和绝望,这个男人明明已经杀了整整一个对时,看起来几乎已经完全无法站稳,但眼中流露出的决绝杀意,却让这六十人禁不

住想要丢弃手中的兵刃,转头没命的逃。
今夜你们若能杀了我,我就只是一个无名的翼王。若不能,你们将背上妄图行刺皇帝的罪名。
当诛九族。
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觉得白棣那句豪迈的话,只是临死前的痴心妄语。现在所有活着的羽林军看着遍地层叠的尸首上,勉力支撑的翼王,也许真的可以做到。
将他们阻在王域前的他们杀尽,踏入天启。
寂静的夜里,每一个人都在重重的喘息,剩下的六十名羽林军,没有人胆敢靠近白棣一步。
由远及近,马蹄声鼓点般愈来愈密,浓墨般的黑夜中,一匹近人高的赤红色骏马从黑暗中冲出,在黑夜中带起一道红光,划破了羽林军的包围,一线乌光直冲包

围中心的白棣。
可怕的巨响几乎震碎了夜。
等烟尘散去,才看见赤红色骏马之上,端坐着一名高大魁梧的男人。他的双眸被压在赤金色的盔檐下,一根白色盔翎高高竖起,背上的大氅宛若烈焰。
羽林左将军,吕眉山。
战神,吕眉山。
“一直都很期待能和剑圣公平对决一次,可惜这次上面下了死命令,吕某不敢有任何托大,希望翼王不会怪罪吕某的卑鄙。”吕眉山淡淡地。
白棣的胸口,被吕眉山的长戟完全地洞穿了。他缓缓地抬头,冷峻的脸上满是不屑:“呸。”
吕眉山皱眉,胸口的赤金铁甲突然裂开,一线鲜血从他的胸前迸出。
白棣努力地仰起头,望着天启的方向。
抱歉。手中,第十三柄长剑碎裂。
他眼中最后所见的,是大胤那浑浊的天空。
赤乌八年十月初九,剑圣白棣,死于锁河山下。

第六章 乌哭
三日后,霍北城,丰庆坊。
鸦和苏夜沉默地走在通往中间人大宅的小巷里。
自从翼王死后的那一夜,苏夜就没有再和鸦说过话。他也明白,作为天罗山堂的杀手,本就不应该有什么所谓的正义。
拿钱,杀人。
这才是杀手的正义。
但为什么,看着白棣死去的时候,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鸦突然止步,三日来第一次开口:“你回清风楼等我,我单独去就好了。”
苏夜不解地抬头,看见的只是鸦的背影。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问,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哦。”
鸦一个人继续向前走去,在苏夜眼中留下一道有些落寞的白色背影。
推开大宅的木门,迎接鸦的并不仅仅是白鹿礼一人。还有二十柄阴冷的长枪和二十名精壮的羽林军。
鸦的脸上没有太多惊讶:“早就猜到你可能会要杀我灭口,但是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敢动手。”
“你真的是一个好杀手,够冷静。我其实很舍不得杀你,现在好的杀手,很难找。可惜杀翼王这件事,我们不能留下任何口风。”白鹿礼惋惜地摇头,微胖的身

躯站在二十名羽林军的身后,手中的折扇啪嗒啪嗒地敲在掌心。
“你不要忘了。”鸦冷冷地盯着白鹿礼,“天罗山堂有债必偿。”
“你觉得,一把 ‘刀’,在你们哪里,到底能值多少钱?”白鹿礼微笑,“而我说过,我主顾最不愁的,就是钱。你死了,我们会给山堂送去一笔丰厚的费用,

算是对你在行动中失手的补偿。”
鸦的脸色终于变了:“怪不得你敢用落石伏击,原来根本就打算将我一起灭口。”
“听说天罗山堂里,每一个孩子都是顶尖的杀手。”白鹿礼继续微笑,“上次你带来的孩子,在哪里?告诉我,我可以让你留在我身边,继续活下去。我说过,

我一直很喜欢你这种好杀手,而好杀手,一直都很有用。”
鸦嘴角轻扬:“你什么时候见过,母亲会出卖自己亲生的儿子?”
白鹿礼脸色一变,总是笑眯眯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狠戾:“执迷不悟!”
他用力挥手,二十柄血红的长枪从鸦的背脊刺出。
半月后,越州,清余岭,苏家大院。
苏老在他的暗室里接见了飞驰而回的苏夜。
“恭喜你,‘试锋’通过了。”苏老微笑。
“鸦姐没能回来。”苏夜低垂着头。
“她是一把好刀。”苏老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中间人有问题,她去了他的大宅,就再也没有出来。”苏夜的声音透着寒意。
“我知道。”苏老淡淡地。
“天罗山堂有债必偿。”苏夜咬牙,“中间人到底是谁?”
“我们损失了一把好刀,换回的是整个阉党势力的支持。”苏老摸着指节,声音变得有些淡漠,“规矩很重要,利益也很重要。”
苏夜沉默了良久,低声说:“我明白了。”
然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苏老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柄黑鞘的长刀。
乌哭。
苏夜的心里变得一片冰凉,明白对面的老人其实早就猜到了,鸦会被对方灭口。
他猛地明白,其实一直以来,对于山堂来说,每一名刺客,都仅仅只是一柄刀而已。生是为山堂利益而生,死也是为山堂利益而死。
“拿着做个纪念吧,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山堂的家人,复仇的事情山堂一定会去做,只是,你要有耐心。”苏老依旧微笑着,眼里闪过锋锐的光。
“恩。”苏夜接过乌哭,紧握。
“很好,你退下吧。从此以后,你就是山堂的‘刀’了。”苏老满意地点头。
苏夜没有说话,默默地离开了。
三个月后,天启城,夜深。
刚在白林社听完最后一出《送别离》的白鹿礼,施施然哼着小曲,沿着白林社后的一条小巷走向停在后门的马车。
翼王一死,宗祠党最后的一丝力量,随之尽数毁于一旦。白鹿礼一回到天启,就从宗政寺丞被提到了宗政寺卿,取代了白封羽的位置,官运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在宗祠党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终于一朝功成,白鹿礼得意地背着手,右手的折扇啪嗒啪嗒地敲击着左手掌心。
“要查出你是谁,着实费了我不少功夫。”低冷的声音在白鹿礼身后响起。
白鹿礼惊惶地转过头,只看到一道光,划破了黑夜。他的双腿被齐齐斩断,肥胖的身躯滚倒在地,嘴里发出无法抑制的惨叫。
黑暗中,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孩缓缓走出,手里的长刀还在滴血,男孩的脸色坚若钢铁。
月光照在男孩的脸上,白鹿礼终于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心中再无希望。
那是鸦当时带来的男孩。
男孩慢慢走近,一脚踏在白鹿礼的脸上,将他整张脸挤在地面冰凉的石板上。
“鸦姐,走好。”男孩低声说,乌哭一声清啸,斩断了白鹿礼的脖颈。
一个月后,匡武帝白崇吉借辰月之势即位,年号圣王。星辰与月的旗帜进入天启。辰月大教宗以近神之威击杀了吕眉山,不到半月之间尽除阉党宦臣,长达一年

的“无王之政”正式落幕。
然而白氏宗祠党们所希冀的大胤复兴并没有来到,火蔷薇的皇权再次落入旁人之手,信奉着星辰与月的黑衣教徒们再次把持了朝政,决意掀起新一轮的腥风血雨


大胤王朝七百年最血腥黑暗的“葵花王朝”,即将开始。
一直隐匿于黑暗之中的天罗山堂走向幕前,将成为辰月所面对过最神秘可怕的对手。
大胤圣王七年,辰月君临,天罗拔剑。

第七章 尾声
七年后,楚卫国,清江里城外三十里。
苏夜背着手站在清江里外芦苇翻飞的清江边上,看见一名穿着紫色短衣的女孩有一些腼腆的走来,淡青色的丝巾系在发辫上。
“你就是这次苏家派来‘试锋’的人么?”苏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紫衣少女,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美丽的脸庞上,让他不免有一些恍惚。
紫衣的女孩点了点头,伸出手递给苏夜一封盖着秘印的信笺,语气忐忑:“您是这次行动的守望人‘玄鞘’吧?”
“叫我舒夜吧。”这是苏夜成为刀以后所改的名字,他微笑地伸出手,“不用那么紧张,这次的行动很简单。”
“谢谢。”紫衣女孩终于绽放笑容,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我叫安乐,多多指教。”
“根本还是个小丫头嘛。”苏夜挠挠头,完全忘记了自己其实也只比对方大不了多少,“总之跟紧我吧,你到时候记得只要帮我望风就好了,没有问题吧?”
“恩……”安乐迟疑了一下,“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说。”苏夜头也不回地说。
“师范一直告诫我们,一流的刺客需要低调,越不惹人注意越好,为什么你还要特地穿着一身扎眼白衣啊?”安乐眉头微微皱起,晶亮的眸子里满是好奇。
走在前面的苏夜心中一软,脚步顿了一下,慢慢勾起嘴角。
“那当然因为我是超一流的呐。”他回过头,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