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毫不在意地说:“那就全部杀光吧。”
“那样太麻烦了,也太危险。”清瘦的阴宇上前一步,灰袍突地微微鼓起,仿佛有一阵风从他瘦弱的躯干里吹起,他双臂张开,然后在身边画了一个大圆,把身

边的六个人都隐隐划在圆里。阴宇低声吟诵了一阵,然后六个人站着的地方突然变得漆黑一片。
“我们现在是绝对的黑暗,小心里面的太阳秘术士。”阴宇在黑暗里悄声说,然后六个人在黑夜里瞬间消失了。
第二卫所内院深处的一个宽敞深邃的内室里,长而空旷的大厅里是两排纹饰复杂的立柱,立柱上挂着重重的黑色纱幔,上面有浅色的虎刺梅花纹。内室的最里端

有十几阶矮矮的石阶,石阶上是一张宽大的软榻。
雷枯火正和自己的两个学生,修习亘白秘术的郑冗和修习郁非秘术的薛诚,端坐在软榻上冥想。三个人的身后是一匹垂下的黑色绸布,上面是银色的星辰与月徽

记。
蓦地,这个老人从黑暗中睁开暗红的双眼。
身边两名雷枯火的学生也几乎在同一时刻睁开眼,其中年纪看起来较小的薛诚询问地望着自己的老师。
“我们有客人到了。”雷枯火低哑的嗓音在内室里低声划过,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一般,门外突地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两个辰月的学生对视了一眼,迅速地站在雷枯火的两侧,盯着密室唯一的入口。
巨大沉重的石门上一阵嘎嘎怪响,一名魁梧的男人推开了内室的石门,另外两名精壮的男人随着开门的人鱼贯而入。来的正是龙家三兄弟,他们都穿着缇卫的制

式铁甲,只是身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
最年轻的龙舜提着一个头颅,那是守在内室入口的陆攸的首级。陆攸圆睁着双眼,似乎不相信自己在一个照面就丢掉了性命。
龙舜把手里的脑袋向着雷枯火遥遥丢去,另一只手里的长刀直指对方:“你的学生似乎不够优秀呢。”
雷枯火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笑声,骷髅般的脸咧开一条缝:“蝼蚁。”
他伸出右手,掌心血色的花纹亮了一下,一条巨大的火龙从他的干瘦的右掌里向着龙家三兄弟飞出,火龙在飞行的途中越变越大,带起低沉的呼啸声,灼热的空

气吹动立柱上层层的纱幔,顷刻间就来到了三个刺客面前,巨大的火龙咆哮着直立起来,然后猛地扎向自己的猎物。
一阵低沉的吟唱声响起,龙砜面前突然喀啦啦竖起一道高大坚实的土墙。巨大的火龙砰的一声撞在火墙上,然后消散了,只在墙面上留下一块巨大的黑色焦痕。
灰袍的阴九缓缓从站在最后的龙禹身后走出,双手在空中左右各画了几道复杂的符号,碧绿色的荧光在他双掌中飞速汇集,最后几乎变成一团碧绿色的火焰。阴

九双臂一振,将这团碧绿色的烈焰凶猛地拍击在面前这堵自己制造的土墙上。
这堵能够挡下火龙的坚实土墙突然从中间迸裂开,裂纹像蛛网一般辐射开去,然后整堵土墙轰然坍塌。但泥土碎块没有落在地上,反而悬在空中幽幽旋转。碧绿

色的火焰像毒蛇一般在碎块上缠绕翻转,直到这些泥块变成了黑褐色的坚硬岩石。碧绿的火焰啪的一声爆炸开来,黑褐色的岩石呼啸着掠过内室的里一对对立柱

,有一些甚至直接砸在高大的立柱上,被击中的柱子顷刻间碎裂开来,裹着上面黑色的纱幔碎片一起飞向雷枯火一行人。
站在雷枯火左边的郑冗在同时低声吟唱了起来,黑色的袖袍被飓风鼓起,他在面前举起右掌,掌心的花纹放出刺目的紫色光芒。
碎裂的岩块仿佛撞上了一堵隐形的气墙,在台阶下嘭嘭嘭几声连续的闷响,反弹后散落在深红色的走道毡毯上。
“还不错。”雷枯火笑了笑,暗红色的双目竟然隐隐发出光来。他右手在空中缓缓画着,枯瘦的身体随着吟唱在地上踏出诡异的步伐,致命的法术在他的吟唱里

发动,他开始画出自己记忆里的图案。
龙砜和两个弟弟对看了眼,三人脚下发力,跃向了第一对已经被击碎的立柱,他们在一排排立柱上借力前进,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身形仿佛模糊成了三道影子,

标枪一般投向高台上的雷枯火。
雷枯火右侧的薛城站前一步,挡在还在吟唱的老师身前,开始高声吟唱,额上赤红色的莲花图案开始发亮。
一朵火焰的莲花在昏暗的内室正中毫无征兆地直接绽放开来,飞溅的花瓣划着火红色的尾迹追击着在立柱间加速的三个刺客。这是只要接触就能直接杀死人的秘

术——焚莲。刺客们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也比不上秘术追击的速度,火红色的花瓣越来越快,最后简直变成了几道带着烈焰的火红色的闪电,直追龙家三兄弟毫

无防备的背脊。三个龙家的刺客分别扯下手边的黑色纱幔,对着追击的花瓣撒去。黑色的纱幔在空中迎风展开,这些轻柔的纱幔和那一点致命的花瓣甫一接触就

直接变成了飞灰。眼看这三人就要殒命于此,薛诚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
然后他的笑容就不见了。
门口的阴九的吟唱比这位年轻的郁非系秘术师要快得多,三个龙家刺客的脚下升起屏障般的岩石高台,花瓣无力地砸在他们脚下的石台上,石台嗞嗞作响,却纹

丝不动。龙砜、龙禹和龙舜在空中同时高高跃起,他们已经冲到一击的距离内,三道锋锐的刀光对着雷枯火斩下。
左侧的郑冗双手猛地高举,口中沉着地低吟出连贯的音节,跃在空中的龙家三个刺客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锋芒,连忙把长刀在面前连绵的挥舞。当当当一阵阵脆

响,无形的风刃和刀刃撞击在一起,三个刺客被震得翻落在一边。反应差了半个瞬刹的龙舜脸上被漏过的一道风刃划过,几乎丢掉了他的整个左耳,脸上鲜血淋

漓。
然而三个人落地后却没有丝毫停留,分别窜向三个方向,他们跃入立柱上黑色的纱幔里,然后仿佛消失不见了一般,不再有任何声响。郑冗这才发现石门附近的

阴九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了,偌大的内室突然只剩下老师的吟唱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黑色的纱幔缓缓飘荡,每一层后的黑暗里似乎都隐藏着致命的蜘蛛。
郑冗皱了皱眉头,举起左手,开始快速地吟唱下一个秘术。
雷枯火的秘术比他先一步完成了,他脚步踏出的痕迹在软榻上深如石刻,他把双手放在图案的正中,一阵能量的波动在整个地面上震动。
“灭。”雷枯火低声说,整个内室的几十根立柱突然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柱,黑色的纱幔在火焰里卷起一朵朵妖异的焰花,几个人影浑身带火,从空中跌落。
“杀!”横梁的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埋伏已久的阴宇和苏璃在空中一跃而下,苏璃手里的短剑闪着寒光,离雷枯火的头顶只有十尺!
郑冗条件反射地抬头,举起双手的同时,阴宇突然对他张开左手,一点白光从他的掌心飞溅开来,然后郑冗的整个世界变成了无法视物的白色。
糟糕!郑冗没有想到屋顶上竟然埋伏着太阳系的术士,大意之下自己的双眼短暂地失去了视力。他凭着记忆在空中画了熟悉的图案,在老师的头顶迅速制造了一

堵坚固气墙,希望能为老师挡下接下来的突袭。
然而当他恢复视力的时候,整颗心沉了下去。
薛诚双目无神地跪坐在地上,身边丢落了两柄残刀。虽然这两把刀在袭击之前就被高温溶化了,但是第三柄完整地从薛诚的头顶插了进去,只剩下刀柄还留在他

的天灵盖上,刺穿了那朵血红色的莲花,恐怖的血浆从伤口处嘶嘶喷溅开来,莲花变成了妖异的粉色。
而雷枯火左胸的心脏处,一段幽冷的剑尖穿了出来。
剑的主人站在老人的背后,黑巾覆面,淡紫色的眼睛里没有过多的喜悦。
“不堪一击。”苏璃缓缓抽出自己的短剑。
短剑没有带出任何血迹,光亮如新,闪烁着妖异阴冷的光芒。
苏璃猛地抬头,正对上雷枯火猩红色的双眼,她看见这个骷髅模样的老人低声哼了一声,然后把几乎只剩骨架的冰冷右掌按在自己的头顶。
熊熊烈焰瞬间吞没了苏璃的身躯,原本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块焦炭,焦黑的短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它的主人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一堆灰烬。
雷枯火转过身,胸口那本该致命的创口看不见一点痕迹。这个黑色的骷髅举起右手,暗红色的双眼扫过面前面色惨白的几个刺客。
“数目再多,依旧是蝼蚁。”
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雷隐愤怒地看着自己的袍泽不断地摔倒在地上,身边只有不曾停息的惨叫,还有那个野兽般四处冲杀的刺客。
第一个小队就是一个勾引他们前来的陷阱。这里附近已经被这个刺客提前布下了刀丝,自己所带的十几人的小队被这些隐藏在黑夜里的刀丝先弄翻了几个,剩下

的人不敢妄动,结果瞬间成为了这名双刀刺客的刀下亡魂。
身边的兄弟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雷隐却突然开始渐渐冷静下来,他闭上双眼,听着充满双耳的惨叫声,刀锋撞击声,尸体倒下撞击地面的声音,脚踩在积水上的

声音……雷隐缓缓举刀,向右边快速迈出了几步,然后向着右侧一记沉稳的重劈,几声轻微的金属脆响,他知道自己达到了目的。
刀丝阵的关键节点已经被他砍断了,失去了这个节点,这名刺客不能再发动原先布好的陷阱。
剩下的,就是刀对刀的搏杀了。
舒夜有些诧异地发现手腕一轻,刀丝连接的另一端被切断了,这些肉眼几乎不可见的致命刀刃,因为无法紧绷,现在已经变成了无害的丝线。
舒夜挥手从刚倒下的一个缇卫的小腹抽出自己的短刀,然后抬头望着这支队伍里的最后一个缇卫站在他的对面,右手紧握在刀锷下方,左手搭在刀柄的末端。
“缇卫第七卫所,晋北绯刀流,雷隐。”雷隐的长刀缓缓挥平,刀尖正对着舒夜。
“天罗苏家,舒夜。”舒夜收起戏谑的笑容,双刀隐隐对拢,双足前后分立。
“你能破坏我的陷阱,我很佩服,不过你动手太晚了,你们只剩下一个人。”舒夜双刀不动,淡金色的眸子里反射着危险的光芒。
“没办法,他们太吵了,我听不到。”雷隐有些抱歉地耸了耸肩膀,“所以我要替他们的份,杀掉你。”
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整个人已经发动,手里的长刀带起一道几乎无法识别的光。
绯刀十三式・流云
这是雷隐的老师教给他最强的一招。这一招不但快,而且就和晋北蓝天上流动的云彩一般,变化多端。在击中任何东西的第一个瞬刹里,就能变幻出十几种招数

,不管你击中的是敌人的武器,还是身体。
然而雷隐发现流云的每一种变化他都没办法使出来。
这快若流星的一刀只砍中了舒夜的残影,舒夜冰冷的双刀轻易地从背后切入了头盔和背甲的交界处,交叉地架在雷隐的脖子上。
“技不如人,杀了我。”雷隐额角留下一滴冷汗,他明白自己和对方差得太多。
“有人和我说过,你还有用。”舒夜低声在雷隐耳边悄声说,仿佛恶魔的低语。
脖颈上冰冷的刀刃就这样消失了,雷隐僵在那里,直到舒夜离开了很久,都没敢回首。
十日后,安邑坊风仪楼。
舒夜一走进酒楼就看见了“素衣”。她毫无顾忌地背对着风仪楼的大门,坐在酒楼的一角喝酒。
从背后看过去,舒夜能看见有不少白瓷酒瓶堆在本就不大的木桌上。而这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依旧没有停顿地喝着酒,曲线优美的背脊看不出一丝醉酒的迹象。
白衣,酒。
这是纸条上“素衣”留给舒夜的暗号。真是简洁明了。舒夜微微一笑,对这个尚未接触的搭档有了一些好感。他轻轻咳嗽一声,走到桌边。
“久等了。”舒夜对着她笑了笑,然后整个人就那样僵在那里。
午后的阳光从风仪楼半开的木窗外照射进来,柔柔地打在“素衣”的脸上。那是一张舒夜再熟悉不过的脸。七年前的楚卫都城清江里郊外,舒夜第一次遇见那个

苏家的小女孩,阳光也是这样打在她的脸上,脸上淡淡的绒毛在阳光里变成了一抹金色。七年了,这张脸仿佛没有变化,就这样再一次出现在舒夜的面前。
“安乐?”舒夜的嘴巴张了张,半响才说出这句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的话来。
他明明早就知道,安乐已经在四年死在了天启,然而面前这张和安乐一模一样的脸,让舒夜一贯的镇定和冷静全部变成了手足无措。
“那是家姐的名字。”对面那个女子和安乐一样美丽的脸庞上却是一片淡漠,话语如冰,“初次见面,安然。”
“想不到安乐还有妹妹。”舒夜有些尴尬地说了一句。
“家姐和我自幼分开,我们的感情本来也并不深厚,说不定她自己也不太记得我这个妹妹。”安然继续喝了一口酒,白皙的脸上却不带一丝酒意。
舒夜从小二那里要了一个酒杯,自己也加了一坛宛州清酒。
“你姐姐可是一个比你开朗得多的姑娘呢。”舒夜给自己倒了杯酒,对着安然举了举杯。
“所以她死了。”安然冷冷地说。
“你……”舒夜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头,却被安然从木桌上轻轻推过来的一封信给打断了。
“这一次的任务很重要,老爷子也很关注。”安然只是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得只有舒夜可以听见。
舒夜不再多说,低头用细长的手指飞快地打开了信封。他这时候却没有注意到,他右手的伤痕落在安然黑褐色的眸子里的时候,这个冰冷的眼睛有一丝微光流过


信封里面是一张不大的信笺,上面只写着一个刚劲有力的“五”字。
这是天罗在天启常用的代号,这个字代表的只有一个意思。
五城治防司。
七日后,夜,天启城胜武坊,五城治防司的司所驻地。
京尉王铤现在正在屋子里坐卧不安。自从圣王七年那些该死的义党和刺客们开始在天启闹事以来,他在治防司的日子就没有安稳过。
先是他的顶头上司接二连三地丢掉了脑袋,其中一半是刺客做的,而另一半,则是被上峰给问罪处斩了。
所以自己一个东城治防司的副指挥,三年里一路平步青云升上京尉,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缇卫的第四卫所收去了五城治防司的大半权力,落到王铤头上的事情依旧多得让他想要抓破头。
是乱世了啊。王铤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天启最近局势愈发紧张,诸侯的军队黑压压地在王域驻扎下来。整座城市里流言四起,很多人说诸侯可能要结成联军攻打

帝都,也有人说诸侯要一起在天启城下和唐国百里家打上一仗。缇卫加强了巡夜和宵禁,治防司反倒轻松了不少。王铤觉得今天也许能继续睡个好觉,不用再被

手下半夜的敲门声吵醒。
王铤转过身,准备起身去卧房休息。他背后没有被屋内灯笼照亮的一抹阴影里,突然无声无息地垂下一只手。
有力的手上握着一柄泛着森冷寒光的短刀,另一只手迅速勒住了王铤的脖子,短刀跟着紧贴在王铤脆弱的脖颈上。
“王大人,晚上好。”说话的人倒吊在横梁上,整个人几乎全部隐藏在黑暗里,漆黑里淡金色的眸子反射着微光。
“你……你是谁?”王铤觉得自己马上要步前几个上司的后尘而去,连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有一些事情想要和王大人商量商量。”舒夜压低了声线,“也希望王大人能好好听着,不要乱动唤。小的手从小就不是很稳,胆子也

很小,要是有点动作,很容易就吓得手抖的。”
王铤觉得自己脖子上的利刃紧了紧,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声音细若蚊蝇:“英雄请讲,在下有什么能够帮忙的一定照办。”
“小的希望王大人能找个理由,回家养老一下。”舒夜几乎是贴在王铤的耳边说,声音不大却冷冽得没有一丝感情。
“……无故告退,想来四卫杨大人那里不会同意呀……”王铤其实还真的不是很在乎头上这个官衔,见惯了生死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好。只是五

城治防司上面的直属管辖机构,缇卫四卫的卫长杨拓石可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糊弄的主。
“这就是王大人你要考虑的事情了。丁忧如何?”舒夜突然嘿嘿一笑,“要不要我帮王大人一个忙,帮忙杀你全家?”
王铤被这句话弄得遍体生寒,而舒夜接下来的那句话更让他如坠冰窖。
“天启,永昌坊,平安西街拐角第四座宅子;越州,阳穆,南阳屯。一共八十一口,也不是很麻烦嘛。”舒夜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句话。
这是王铤在天启的住宅和在越州的老家所在,南阳屯王家一共八十一人,他是唯一一名出仕天启的。王铤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抽干,整个人几乎要立刻

瘫软下去。
“王大人好自为之,我给你两天时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舒夜留下这句话以后,就和来的时候一样,消失在黑暗之中。
两日后,五城治防司京尉王铤因家中祖母重病,告退回乡侍奉。获批后他携妻儿家小一起低调地离开了天启城。
另一边,南城治防司指挥刘镇愚被提拔至五城治防司京尉,新官上任后不久,五城治防司里就有了一些小规模的人事调动。

第七章 欺骗・最后的种子
天启里一共有四十七家粮铺,其中最大的一家就是开了近百年的老店,泰德记米铺。
泰德记米铺光天启就有一百一十个分铺之多,分布在天启大小七十多个坊里,每月账面上流动的资金就有十数万之巨。
而泰德记九十三年前在天启开的第一家店,就是东市口这家,也是泰德记现在天启脸面最大的一个分铺。
泰德记现任的大掌柜现在就待在东市口这家分铺。他是宛州源家最能干的几个人之一,十八岁就开始在泰德记里做一个伙夫的源方,今年四十九岁的他却没有商

人常见的富态,长得也异乎寻常地年轻,看起来好像只有三十多岁。虽然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生意人惯有的微笑,但是源方在天启里还是一个颇有魅力的男人。作

为泰德记的大掌柜,他现在已经很少在店里接待普通的顾客,只有一些高官显贵来的时候,他才会谈笑风生地拉着这些贵人们去名妓酒楼里宴请一番,源方的言

谈举止间都透着世家风范,又出手阔绰,被一些人尊称为源公子。
而现在这个源公子却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他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脸色惨白的男人,正是已经在天启城里已经消失了几天的骆鸿业。
苏宜姬斜靠在椅背一侧,她依旧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紧身长袍,袍腿的开衩里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皙大腿,一脸娇媚地盯着源方。源方却仿佛没有看见这个浑身上下

透着一股诱惑气息的美人一般,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上首端坐的骆鸿业。
骆鸿业的右手手指轻敲着椅子扶手,半晌后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本堂要的东西,你们都准备好了么?”
“一共三千六百五十袋的‘货物’已经伪造成泰德记的大米,完整地运到了各个分铺。”源方低声说。
“不会被不知情的伙计卖给普通客户吧?”
“这次的统筹是我统一安排的,每家分铺都有下三家的人在盯着,而且每袋‘货物’都有我们的暗记,放的地方也和普通的大米分开了,不可能会出错。”
“你做得很好。”骆鸿业赞许地点了点头。
“本堂的吩咐,我们下三家自然要全力协助。”源方没有因为夸赞而露出得意之色,“不过这一次的计划层层加密,想来也是一个很大的行动吧?”
“这就是不是你需要了解的了。”骆鸿业冷冷地说。
“属下明白。”源方明白自己知道得越多,反而越是危险。
“严加看管货物,然后你去找手下的几个好手,跟我去一趟安邑坊,我要找‘泥腿子’。”骆鸿业轻拍了扶手一下,站了起来。
甚至要动员到整个黑街的力量么?源方微微扬了扬眉,然后低头答应了一声,弓着身子退出了屋子。
“你这么快就要开始行动了么?”苏宜姬看着源方离开了屋子,转头笑着对骆鸿业说。
“老爷子既然要我和‘玄鞘’之间分出个高下来才肯告诉我下一步的计划,”骆鸿业嘴角微扬,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那我就如他所愿,给他一个惊喜。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玄鞘’也是苏家的人吧?”骆鸿业说这句话的时候坐在床边,用一把银色的小刀在轻轻磨着指甲,惨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恩,好像是的。”苏宜姬在紫色的锦被下露出大半个白玉般的背脊,懒洋洋的答道。
“你们年龄相仿,以前在苏家的训练里也算旧识吧?”骆鸿业搁下小刀,吹了一口桌上的碎屑。
“我从小就被老爷子带在身边,哪里还算得上是苏家的人。”苏宜姬撇了撇嘴,翻过身来,紫红色的长发散落在胸口。
“总之,我要你去接近‘玄鞘’他们组,我需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骆鸿业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你不是很擅长么?用你的身体。”
苏宜姬盯着骆鸿业消瘦的背脊,手指在锦被下缓缓滑行。
“想杀了我么?”骆鸿业突然开口,眼睛却没有睁开,“相信我,你永远做不到。”
“那可不一定。”苏宜姬微微一笑,整个人突然从锦被里窜出,右手的刀丝在空中一转,兜头往骆鸿业的瘦弱的脖颈缠去。
然而无坚不摧的刀丝却无法更进一步,骆鸿业右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黝黑得完全没有光泽的短刀,他把短刀竖立在咽喉前,上面缠绕着寻常人肉眼难以辨别的

几根刀丝,这些锋锐的刀丝被这柄短刀挡住,却无法斩断它。
“把衣服穿上吧,着凉了就不好了。”骆鸿业右手在苏宜姬的重拉之下不动如铁铸,左手却已经贴上了苏宜姬如丝般的小腹。
苏宜姬皱了皱眉,然后若无其事地撤去了手里致命的武器:“老爷子有吩咐过我们,让我们这两个组不要接触的。”
“老爷子在天启的眼线,除了魇组就是你们了,魇组现在只剩下我和‘玄鞘’,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骆鸿业淡淡地说。
“他们组如果告诉了老爷子,对我们也是不利啊。”苏宜姬用白玉般的牙齿咬着长袍的前襟,一边穿一边从嘴里挤出这句话。
“你可以告诉‘玄鞘’,你能帮他一个大忙。”骆鸿业笑了笑,“比如说,除掉我。”
“你说你能帮我除掉‘寸牙’?”舒夜用三根手指轻轻捏着手里的青瓷酒杯,淡金色的眸子饶有兴致地瞅着面前这个紫红色头发的女人。
“是的,‘寸牙’是龙家的人。龙家的人自从老爷子上任以来,有一些事做得很过分。这一次的任务关系到下一任魇的传承,我们苏家希望扶持一个自己人。”

苏宜姬语气淡漠。
“对自己人动手,那可是连家主都保不住我的重罪。”舒夜盯着苏宜姬的眼睛,希望从这个美丽的女人眼里看出什么来。
苏宜姬晶亮明艳的酒红色双眸里,仿佛有一匹流光若火的锦缎,光滑如丝,却让人琢磨不清这诱人视线的后面是否藏着致命的陷阱。
苏宜姬最后笑了笑,伸出纤纤玉手,她的十指如葱,指甲上涂了一层酒红色。她替舒夜倒了一杯酒,缓缓地递了过去。
“苏夜,苏宜什么时候骗过你?”苏宜姬搁下酒杯,手指轻轻绕着细软的发梢,眼睛看向窗外的远处,明眸里好似突然起了薄薄的一层雾。
“那么久的两个名字,你不提我都快忘记了。”舒夜淡淡地说,接过酒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酒杯。
“那时候,你曾经说以后要娶我的,有没有忘?”苏宜姬转头微笑,眼神里流转着一丝妩媚。
“这句话似乎好多人和我说过,记不清了。”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里有捉摸不清的微笑。
“那时候我记得你就喜欢一个人蹲在一边,也不和其他人说话,大家都不喜欢你。”苏宜姬说话的时候仿佛又看到了一个短发的小孩,他抱着膝盖蹲在大院的角

落,含有敌意地瞪着来往的人群。
“我那时候刚被人从擎梁山带到苏家的大院,原本的玩伴都不见了,我总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被原来的师范嫌弃了。”舒夜喝了一口酒,沉浸在回忆里。
“我过了很久以后才从别人那里听说,原来你当时是在龙家闯了祸,你的师范为了保护你,才托了以前的关系把你转到苏家的。”
“那时候年纪小,哪里明白练习时候手里的轻重,一个错手就重伤了同辈。当时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所以一直以为苏家大院是责罚我的地方。”
“你这个傻小子,”苏宜姬扑哧一声,掩口笑了一阵,“你可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都进不来那个苏家大院。”
“是啊,但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啊。所以只是整天坐在角落,苏家的新师范也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一个傻子。”
“但是我不觉得啊,我总觉得你有很漂亮的眼睛,你和我一样都是寂寞的人,所以我们才能互相接纳。”苏宜姬喃喃地说。
“杀手不能拥有感情,这是从小就被教导的事。”舒夜还记得每一次被人背叛的痛苦,“师范让我们竭尽所能去欺骗所有人,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而我们,从不互相欺骗。”苏宜姬盯着舒夜淡金色的眸子,声音温柔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