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徵明目送他离去,半晌无言。厘于期在后面忍不住,打破寂静道:“终于开始狗咬狗了啊。”
白徵明没回头,肩膀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反正跟我没关系。”
楚道石忽然跟了一句:“一个父亲的儿子,怎么能说是没关系?”
厘于期呛他的话头儿:“有关系也不能把自己往血海里推,人生在世,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楚道石走到白徵明背后:“看戏虽然舒服,但是你能彻底撇清吗?为了长远打算,要早做提防,仅仅自保绝对不够。”
白徵明惊讶地转过身来,像是不认识地看着楚道石:“楚兄,第一次听你讲这些。”
“有些话,迟早都要说——就比如说现在,人犯我跟我犯人之间比起来,还是后者比较安全些吧。”楚道石的话语,带着奇妙的说服力,一字一句听在了白徵明
耳朵里。
厘于期心头一紧,某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急忙趋前打断:“姓楚的,你想要陷殿下于不义吗?这种事情不是你我应该讨论的。”
楚道石冲着他含义微妙地一笑:“当然还是由殿下本人定夺,我只是建议而已。”
白徵明的神情已经显得犹豫不决,厘于期深吸一口气,决心祭出杀手锏:“要是老三老四还在的话……”
“别说了!”白徵明脸色骤变,他厉声打断厘于期的话头,“你想说的我知道了。”
楚道石心中一动:在前阵子的饮露宫梦变事件中,白徵明似乎也提到过“没了的三哥四哥”,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看上去这是白徵明的旧痛
,厘于期不惜刺伤于他,也要拦住我对他的暗示,究竟欲以何为?
他用眼睛扫了一眼厘于期,后者的双眼中射出了胜利的光芒,楚道石在肚子里冷笑:
螳臂当车吗?
一阵空虚感瞬间笼罩了秘术士的心: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就此匆忙地踏上人生。
这春天的尾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味,而酷热的炎夏,就要无情地来临了。
第四章
“呃……岳歧锋,不在吗?”
“在。”回答楚道石询问的,是另一位陌生的幽馆书吏,年纪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但是应答非常干脆,“但是他最近都不见人。”
“你就说是我,楚道石。”
“他说五殿下命他在屋中反思,谁也不见。”
“我没听说五殿下有这样的命令。”
年轻的馆吏上下打量了楚道石几眼:“您是楚先生吧。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说您看了自然就回去了。”
理所应当的,是一个卷轴。楚道石接过来展开一看,居然是一幅设色梅花。
鲜艳的,似乎在喷射着火焰的朱砂,装点在枯墨连成的梅枝上,但是,这并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截巨大的断枝。像是被人从根部劈裂,整个倾覆在地上的绚烂梅
花,在纸面上妖艳地绽放着。在它上方,是大片空旷的留白,在右边,则是洋洋洒洒的落款,与往日的干枯虬劲不同,这次的行文夭矫飘逸,仿佛是曲折流淌的
泉水,轻浮地漫溢而下:
受桃而无李,委曲图之,羞杀梅花!
楚道石掩卷长叹:岳歧锋,你这么说,是责怪我的礼物害了你吗?我从来没有想从你这里取得什么回报,你又何苦为了区区的回礼而做出那种下等之事?更何况
,你大概还没有意识到,你只是那些贵族积怨中小小的导火索罢了,这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楚道石便恳求拿画过来的馆吏:“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有件事情还想跟他说明,能告诉我他住在幽馆的什么地方吗?”
后者不屑地微笑着回答说:“楚先生您还真奇怪,狠狠地把他挖苦侮辱了一番的,不就是您和五殿下府里的其他先生们吗?虽然我也觉得小岳这事儿办得挺恶心
的,但是也不至于用那种手段对待他吧。”
楚道石心中一惊:“你什么意思?什么手段?”
“把他所有的画都一点点撕碎,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一边把纸屑全都洒在他的头上,不是这样吗?”
什么?!所有的画?楚道石不待对方说完,立刻冲进幽馆,在他熟悉的,常与岳歧锋开心地聊天的地方,墙壁变成了一片空白。
从前那些壮丽的,豪迈的,充满了蓬勃生机的山水画,一张也不见了。
后面一路跟来的年轻馆吏,用一种看好戏的口气,轻描淡写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群人同时光临幽馆的情景还真是壮观哪,弋轫先生和襄穀先生一张张把画
揭下来,才发现后面居然贴了十来层呢,连天花板上的都加上,算下来怎么也得有一百多张。当时来了二十多位,每个人分到手里,都要撕五六张呢。有的画特
别大,足足有三尺见方,撕起来特别费力,幸好有位棼偲先生想起来用脚踩着撕,这才省了手上的力气:只要用脚踩住一端,用手指扦破纸腰,往四面八方猛地
拉扯,多大的画,也要哧的一声裂成两半,然后从中间撕开,就流畅得多了,重墨涂染的地方要是手感不好,可以先从留白开始撕起……”
“够了!”楚道石被这逼真到令人疼痛的描述彻底刺伤,他转回头来怒视着叙述者,“为什么没有人阻止?”
年轻人耸耸肩:“凭什么呢?”
楚道石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没胆量拦着就算了,殿下还没有说如何处理,这些人何以使出如此手段?”
“这就要问您了。”对方回答的尖锐刺耳,“您当时在哪儿呢?”
秘术士无力反驳,只得继续询问:“他在哪儿?”
年轻馆吏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君字楼,最上面的阁楼里。”
君字楼,是幽馆排名第二大的藏书楼,主要藏书内容是论辩道德与义理之书,白徵明到这里的频率是半年一次,他的注意力都在烹调和绘画以及诗歌这些方面。
这座楼仅次于天字楼,大概有四层普通阁楼高度,实际上内部只有两层,为了营造光明亮丽的通透感,让天窗里射进来的日光普照在房间各处,故将内部上下打
通,只起了四根柱子,梯子就攀附在上面,如需取书,可环绕而上。除了这些,巨型书架上挂的一色都是轻飘飘的悬梯,平时卷在书架的顶端,用时一拉绳子即
可放下,不用了再一拉,即可自动缩回。人如果站在天井里,只觉四面皆书,沉沉如幕布垂下。
而岳歧锋的住处,就在这恢弘的建筑的上方,一个类似赘疣的逼仄阁楼里。从君字楼的底下,楚道石可以很清楚地透过那扇根本没有纸的窗户里,看见一个枯坐
着的瘦弱背影。通往阁楼的梯子,就在被楼挡住的阴影中,看得出锈迹斑斑,有脚印的摩擦痕迹。这里是幽馆最偏僻的角落之一,却讽刺地存在于最壮观的建筑
之一身上。抬头望去,大概是昨晚尚未燃尽的一缕残香,像幽魂一样从窗中溢出,静静地飘散在空气中,把整个景象衬托得格外凄凉。
楚道石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有试图爬上梯子去劝慰好友。他要告诉岳歧锋说,“你不过是个用来借口挑起纷争的牺牲品”吗?还是要说,“没关系,画没
有了,再画就是”这种话吗?
这些话,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的。失去的东西不会再来,碎成粉末的自尊心也无法补得完全。说什么“我理解你的感受”,都是假惺惺到恶心的扯淡。
楚道石终于还是离开了,临走前,他没有借助梯子,把手拍了拍,刚才从甄旻那里得来的甜食纵身一跃,自行落在了阁楼的窗前。这次,是一些异域小国贡来的
甜糕,它们被整齐地裹在入口即化的糯米纸里,晶莹闪亮,里面的果酱和杏仁清晰可见。
用一些弱智的食品就可以让他重新振奋起来吗?楚道石都觉得自己很滑稽。
白徵明似乎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他压根没提要怎么处理岳歧锋,默认让他继续在幽馆供职,既没有将他赶走,也没有任何惩罚措施。楚道石则仍然在每天早上
白徵明点名之前,按时去幽馆看望岳歧锋,说是看望,不过是在阁楼外面远远地看上几眼——岳歧锋至今仍然拒绝见他,事实上,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据
他的同僚们说,只有每天晚上,他才会出来整理图书,而且也不再与任何人讲话。有人看见,他整理完了之后,就一个人坐下来读书,很久也不翻一页,整个人
都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近的事态令人难以捉摸,所以楚道石每天晚上要陪白徵明谈到很晚,当他终于解放时,皇子府的大门就已经关了。他想过要不要偷偷潜出去,可是又觉得这样
做未免有些太过,伤痕此物,终究是要靠自己治愈。
第五章
敖之昔早上睁开双眼的时候,不小心牵动了腰间的伤口,疼得一咬牙。
这伤口是在四五天之前,在跟着大哥敖之今查看黑市时,被一把黑剑造成的。他只要闭上双眼,那柄毒蛇一样扑过来的剑,还历历在目。不过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只要能挡住大哥不受伤害,那么以后的日子照常过。
同时被深深刻入记忆的,还有那张丑陋不堪,令人反胃的剥皮脸。
不会饶过他!敖之昔下定了决心,一旦自己真正在天启立足,就要杀了这小子,要按照大哥的意思,把他剩下的皮一点点剥下来,然后再涂上辣椒,串在铁钎子
上烤得精熟。可是在这之前,他要靠着大哥的庇护,忍耐地度过每一天——没有大哥的话,他敖之昔目前什么都不是。
这几天里,大皇子和二皇子府里仍然是静悄悄的,双方都在假装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敖之昔对这些虚伪的贵族很厌烦:既然彼此看不顺眼,为什么不挑明了公开
战?手下打成这样,还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算了,这些事情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敖之昔想罢,挣扎着从床上披衣起来。他目前寄住在哥嫂的家中,这处房子就在二皇子白矩的居所外围,是一个非常干净的
三进小院,虽然实际居住面积不大,但是因为巧妙地修了遮挡视线的影壁,所以显得幽深盘绕,颇有气派。他和几名男仆住在最外面的院子,中间是敖之今的书
房,而最里面则是他和妻子的卧室,因为敖之今至今没有孩子,所以那里只居住着夫妇俩和两名丫鬟。
敖之今作为一个普通的天启士人,有读书的习惯,每天绝早起床,也不叫仆从起来,自己踱到书房去看书。等到天光大亮,才会喊人扫院子做饭,安排一天的事
务,去二殿下身边帮闲。
前几天还在床上养伤的敖之昔,今天醒得格外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焦躁,特别想跟大哥说两句话。所以,他不顾伤口疼得钻心,自己捂着就一瘸一
拐地到书房来。然而,他还没有真正地走进书房,绕过影壁后,在院子里隔着窗户就看见:
敖之今把头垂落在面前摊开的书本上,静静地一动不动。
恐惧突然抓住了敖之昔,他放开手,也不知道怎么迈的两条腿,连滚带爬地撞开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书房已经变成了血的海洋。所有的书,都浸在鲜红的液体中。
大哥敖之今,就像往常一样,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手随意地搭在膝头和扶手上,然而他的脑袋,却孤零零地枕在书上,与他的脖子,远远地分开了。从颈椎
处露出的白色脊髓,和周围正在干涸的血肉,像是在冷笑似的,盯着发抖的敖之昔。
他甚至都没有惨叫,眼前一黑就昏倒了。
第六章
在早饭之前,白徵明府里就接到了照会,有仆人来到正在酝酿早膳的白徵明面前,报告说二皇子已经知会了大理寺,说是一定要捉拿凶手,严惩不贷。
白徵明听到这话,并没有叫身后给自己梳头的女孩子停下来,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等彻底梳完了,他踱出卧室,看见厘于期正坐在那里喝早茶,就问:
“好喝吗?”
“隔夜茶,涮肠子都不要。”厘于期冷冰冰地回答说,“这种破事儿也值得闹,看来是要跟那边对上了。”
白徵明没接话茬:“楚道石呢?”
“不知道。”
“一会儿把早上的点心全吃了,不留给他。”
正说着,楚道石一挑帘子进来:“你敢。”
白徵明大笑:“这儿我说了算!我就敢!”笑罢,他问道:“我说,你干嘛去了?每天一大早都不见人影。”
楚道石从厘于期那里把茶壶抢过来给自己倒水:“我去幽馆看岳歧锋。”
白徵明一皱眉:“那小子?他怎么了?”
“没什么事儿。”
厘于期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茶壶,忽然问道:“他今天早上在幽馆吗?”
“当然。”楚道石嗤笑了一声,“你以为他跟你似的,天天神不知鬼不觉?”
厘于期笑了,带着一脸寒气十足的笑容凑过来,说道:“那你跟他报个喜,就说当时在黑市上欺负他的人,今早脑袋搬家了。”
“什么?”楚道石手一抖,茶水险些没泼出来,“你什么意思?”
白徵明有点儿烦躁地解释:“二哥家的那个敖之今,今天早上被人发现在书房里,被人砍了脑袋。”
“凶手是谁?”
“不知道。”
楚道石把茶杯放下:“这事儿也太……”
厘于期利索地接过来:“太蹊跷,太诡异,太凑巧了。”他看了一眼白徵明,后者立刻挥手把周围的仆人遣散,于是他接着说,“事情一闹出来,我就尾随着大
理寺的人去看过了。场面非常惨,血溅得到处都是,但是不得不说,活儿还不赖。”
“你什么意思?”楚道石被厘于期这种残酷的口气弄得很不舒服。
“一刀,整齐地把头切了下来。”厘于期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全身上下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似乎是根本没发现凶手靠过来。现场和整个二皇子府乃至于
方圆多少里都翻遍了,除了侍卫们身上佩带的,也没找到可以用作凶器的刀剑。从脖子上的切口来看,应该是正面精准的一击,不过有趣的是,正面不应该割喉
就够了吗?但是这人还是继续发力,就像是切豆腐一样,从颈骨一刀透骨,把骨头都从中劈为两块。”
楚道石听得脖子直冒凉气:“有必要说这么详细吗?”
厘于期露出了他整齐雪白的牙齿,笑容灿烂:“我只是想说明,凶手毕竟还是个粗人。”
“怎讲?”
“更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刀锋从骨缝里滑过去。以无厚入有间,这才是艺术。”
秘术士厌恶地看着厘于期心醉神迷的眼神:“谁这么变态?”
后者把自己的茶水慢慢地送下去:“比如说,我。”
楚道石陡然站起身来,冷冷地说:“你离我远点儿。”
厘于期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多说。两个人的对峙,让屋子里的温度骤降。白徵明本来就有些心烦意乱,被他们这么一搅和,也不像往日那样
过来打圆场,只是低头转自己的念头,片刻,忽然提了一个问题:“你们觉得凶手是谁?”他刻意地强调了“觉得”二字。
楚道石摇摇头,他毫无头绪。而厘于期则用轻快的口气应道:“除了那个没脸的家伙,别人都差点儿。”
白徵明站起来踱步:“是吗?”
“他跟敖之今有仇,当场还切了两颗过路人的脑袋,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换成那些普通的贵族和侍卫,杀个鸡都困难,哪儿比得上大殿下手底下训练有素的
那帮牲口?”
素王的脚步骤然刹住:“大哥不会交人的。”停了一停,他说,“我真希望,凶手另有其人。”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准备好看他们打架。”五皇子落寞地坐下,一脸黯然。
第七章
厘于期从素王府里出来以后,天光已经大亮,街上来往的人渐多。从僻静的小街出来拐两个弯,就是天启的官道,道路两旁已经有专人例行洒扫完毕,浓厚的树
荫把早上清新的阳光筛成漂亮的形状打在地上,人走在里面神清气爽。他就沿着路右侧有些漫无目的地走过去,心中想着早上看见的景象。
泡在血泊里的尸体,周遭浸湿的书本,哭嚎着的家人和奴仆,这些惨状自不必提,但是他很在意的是,那个在现场一直处在呆滞状态的瘦子。他应该是死者的弟
弟吧,上次敖之今带他来送回礼的时候也见过一面,看上去似乎是正在被大哥拼命提携进入官场之中。然而现在大哥就这么突然死了,做弟弟的,就像是被吓傻
了一样,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那种燃烧着烈火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很讨厌。
从此以后,这小子怕是要跟那个没脸的家伙结上梁子了,可是普通人,终究是赢不了怪物的。如果不依靠秘术,就算身经百战的自己,也不敢说就有百分百把握
能轻易放倒渎貉。这个看上去可憎的男人,从他沉默而有效的攻击来看,是一个从横尸遍野的战场上回来的幽灵。厘于期清晰地记得,一直在外征战的大皇子麒
王白猊,他身边多出这么一个人来,也就是最近的事情。
一直豢养在外面,终于带回来给人看的野狼吗?厘于期冷笑着想。
除此之外,令他留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个捕快头,叫做什么来着?宇文晟的,对莫宇焱私下里讲的一番话。他是这么说的:
“这种断头的手段,我前几天见过。”
当时,习惯于通宵不睡整夜在外游荡的厘于期,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之后,并没有露面,而是隐藏在墙壁之中,从石头的缝隙中窥视。这段对话清晰地刻在了他的
脑海里:
“你见过?”
“是的,不过不是杀人,而是一条野狗,脑袋也是这样被一刀砍断。”
宇文晟一边说,一边还用手势比划给上司看:“当时有人在巷子里被人砸闷棍,而旁边的狗却是被刀砍了脑袋,我以为里面会掺杂着那些显贵们的丑闻,所以就
没出声。”
莫宇焱没有责怪手下知情不报,他只是摇了摇头,回答说:“是不是巧合,要查查才能知道了。”
练习——厘于期的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了这个词儿,到现在为止,他仍然有强烈的感觉认为:
杀狗正是凶手在练习,才有了今早的实战。
但如果是渎貉的话,何必要练习呢?
厘于期被自己的思路搅得头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大路的中央,甚至连身后传来的密集马蹄声都没有听见。直到有人声在他身后粗暴地大吼,几条皮鞭带着风声
兜头抽下来时,他才恍然一惊,轻盈闪身,在毫厘之间避开鞭打。
有人随即喝止:“住手!”
厘于期闪到树荫里,少有的没什么心思挑衅,心想让开就算了,但是车中人似乎对他颇感兴趣,有人从车上跳下来,一脸殷勤地凑上前:“是厘公子吗?刚才奴
才们眼瞎了,没看见,对不起。”
“哦。”厘于期心不在焉,但是抬头一看,发现眼前这辆马车装饰得似乎有些夸张。
巨大而华丽的紫色车幔,颜色丰富到恶心的车围,还有造型刻意的车轮,连拉车的马都披着刺满金丝图案的披风,车夫手里拿的马鞭,仿佛都是由昂贵的材料制
成的稀罕物品。而负责跟厘于期打招呼的,则是一名看上去地位颇高的武装侍从,腰间悬的宝剑与其说是武器,还不如说是一根缀满了玉器宝石的棍子。
厘于期一拍脑门:这种风格,岂不摆明了是……
“我家翼王殿下让小的问您一声,给您的帖子,您看了吗?”
“哦,我看过了。”厘于期避无可避,只能回答,“殿下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担心我到府上去,会不会影响二殿下。”
声音不高,但是车中人显然是听见了,因为里面有人咳嗽一声,侍从赶紧低头弯腰,听里面发话。说话的人声音不高,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比一般男性声
音显得清脆漂浮:“厘公子,我可是诚心。”
厘于期象征性地拱手:“在下明白。”
“你要是来,我这儿正好有空缺,今早刚空出来的。”
掉了脑袋的敖之今吗?厘于期暗自想着。
“我找你,不过是闲谈而已,要是小五不放,我去跟他说。”
厘于期抬起头来,“二殿下不必费心,我一定登门拜访。”
车中人似乎是笑了,随即突然问道:“素王觉得是谁杀了我的人?”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但厘于期很镇定:“五殿下不善断案,猜不出来。”
“哦。要是查起来,小五不会护短吧?”
“想来不会。”
“我觉得也是。”厘于期仿佛能感到车中人的笑容戛然而止,“护短这种事,我最讨厌了,可有些人却偏要做。”
说罢,也不等厘于期回话,在车里的白矩挥了一下手,车夫利索地一带马头,继续前进。
第八章
渎貉没有被带去大理寺问话,莫宇焱也没有硬着头皮去坚持。
从沉默寡言的大皇子麒王白猊那里传来的话简明扼要:“渎貉不会做出此事。”无论怎么解释这件凶杀案的重要性,对方的回答就这么一句,莫宇焱等人能怎么
办?这种消息被当成八卦在天启的官场里传播,无论说的还是听的,都缩缩脖子,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麒王和翼王的矛盾,终于要明朗化了吗?两个人都是深得圣上欢心,身为国家肱股的实力人物,本来早就该轰轰烈烈开展的皇子大战,居然拖到现在才浮出水面
,也算是奇迹了。
这种复杂的事情,一贯勇于旁观的白徵明,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头痛。这几天以来,他一直嘀咕着“离远一点儿”,“哪边也不要去”,“还是读书比较好”这类
话,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甄旻那里,和幽馆之中。
到后来,连甄旻的大姐甄昱都开始有点儿烦他,每次一看见白徵明登门就把手中的巨型石头香炉和石锁放下,冲着他喊:“五殿下!今天不要吃烤猪了,天天油
水这么大,受不了啦!”
甄旻的二姐甄晏就跟着在旁边说风凉话:“五殿下一来就是吃一看三,每天打包回去的菜攒起来都够吃半年了。”
说归说,素王一点儿都不生气,相反,他倒是很喜欢甄旻这两个有些奇怪的姐姐,所以尽管自己比她们岁数都大,还是摆出一副小弟的表情来,照蹭饭不误。
通常来说,素王除了早饭在自己家吃之外,基本上都不呆在府里。而他如果去幽馆,楚道石就一定会跟着去。白徵明知道,秘术士是在担心自己的朋友,岳歧锋
。
自从岳歧锋把自己封闭起来以后,楚道石并没有执意要去打破这层障壁。但他把弋轫等人凌辱岳歧锋的事情告诉了素王。白徵明听了之后叹了口气,也没有责问
任何人,意思是把这事儿搁过去就完了。楚道石几次试图向白徵明称赞岳歧锋的画,素王都只是笑着摇摇头,说:“你不懂就别瞎掺和。如果你想挂他的画就挂
吧,别让我看见就行。”
白徵明不喜欢岳歧锋的风格,这一点他从不掩饰,相反的,在各种场合,他都要严厉地批评这种所谓的大写意,认为这种画风不过是试图隐藏自己绘画技巧不足
的手段而已,对事物缺乏精细的观察,气韵粗放世俗,没有淡远清逸之风,概不足取。
有的时候,楚道石把素王说得烦了,白徵明就吊着眼睛打断他的话:“他这么厉害,幽馆要容不下了!”
楚道石只好闭嘴。特别是后来有一次,白徵明私下告诉他:
大理寺也在查岳歧锋。
“我还没想好怎么办。”素王烦恼地把书页翻得哗啦哗啦直响,“莫大人那边给我面子,没有公开,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这个朋友还是有嫌疑的。”
楚道石心里非常不痛快,但还是压着火说:“他有什么嫌疑?”
“最近跟敖之今结仇的,应该也包括他吧——黑市那件事,不就是因他而起?”
秘术士甚至都懒得去辩护,只是冷冷地丢出两个字来:“就他?”
矮小、懦弱、二十五岁仍然像个孩子的岳歧锋,在楚道石的眼里,就连甄旻都能轻易打倒他。白徵明应该也想到了,所以并没有反驳,只是说:“我当然知道他
是个什么用场都派不上的废物了……”
楚道石的怒火,瞬间达到了极点:“是啊,在皇子们的眼中,穷人当然是废物了,因为他连一把刀都买不起,怎么杀人呢?托人的福,他所有的画都变成了废纸
,恐怕以后也要永远地废物下去了。”
白徵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是他毕竟是皇子,是楚道石的主人,再容忍也是有限的,听完之后脸立刻沉下来:“难道是我让他变成废物的?才能这种东西,
没有就是没有,就算画一千张,一万张,画一辈子,画到死,也都是废纸!”
楚道石站起身来:“我不舒服,恕告退。”
白徵明气得把书一扔:“早退不管饭!”
楚道石连理都没理,转身几大步跨下凉亭,在身后就听见白徵明喊:“光说没用,他就是有嫌疑!”
秘术士把头转过来,冲着素王方向咆哮道:“那天早上,我看见他在阁楼里坐着,这总可以了吧!”随即,楚道石迈着僵硬的步子用最快的速度走出了白徵明的
视线。
然而,两个人都明白,他们并不仅仅是因为岳歧锋而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