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
现在也是,只有在靠近宁宁的时候,因魔气悬在半空的心脏才会稍稍觉得安稳一些。
裴寂无言垂眸,在女孩漆黑的瞳孔里,无比诚实地倒映着他狼狈不堪的影子。
他一时间心烦意乱,不想让她见到自己的这副模样,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挡在她眼前。
女孩的睫毛上下颤动,轻轻拂过他敏感的手心,带来一股挠心挠肺的痒。
宁宁听见裴寂低声开口,声音因疼痛颤个不停:“不要看……能不能陪陪我?”
少年修长的身形被包裹于黑衣之中,因沾染水汽,紧紧贴合在身体上,显出细细一截腰身。
忽然视野之中没了画面,所见只有无穷尽的漆黑。
玄镜之外,哀嚎一片。
——裴寂竟刻意打碎了瀑布旁传播画面的视灵,目无法纪,把试炼规则按在地上摩擦。
林浅犹如在唱女高音:“怎么回事!那臭小子居然把视灵打碎了!碎了啊啊啊!这是明令禁止的他不知道吗!!!”
浩然门的一名女修以头撞桌,双手握成拳头猛敲:“后续呢,后续呢!我比他们俩还要兴奋,结果后续呢!”
天羡子不愧是穷怕了,颤颤巍巍地用手指打算盘:“一个视灵多少灵石?我们师门还有钱赔吗?”
说罢又痛心疾首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身后已经不知何时围了一大伙人。
一想到凭空多出这么多目击证人,天羡子就更是难受,二话不说直接下逐客令,赶鸭子似的连连摆手:“去去去!一群老头子老太太,在这儿瞎起什么哄!年轻人的事儿你们管不着,别看了别看了!”
曲妃卿睨他一眼,冷笑道:“我们老一辈的讲话,哪里轮得到你这四百多岁的小破孩插嘴?”
“各位稍安勿躁,既然瀑布旁的视灵已被摧毁,不如换个角度看世界,来瞧瞧其他弟子。”
纪云开不愧是一派掌门人,小胳膊一抬,青葱般的圆润食指就落在玄镜之上,划出另一番画面。
天色将暗,画面中的一对年轻男女并肩坐在山洞中,以非常同步的姿势抱着膝盖,脑袋低垂。
正是林浔与云端月,经典的社恐二人组。
林浔好歹是个男子汉,义无反顾地扛下了打破沉默的重任:“云师姐,这山洞,好小。”
云端月没说话,抿着唇点了点头,耳朵上残留着十分明显的绯红。
随后又是一串尴尬的寂静,小白龙总觉得不该如此,环顾四周许久,把视线锁定在不远处的潮湿角落。
“云师姐,那里有只蜈蚣。”
林浔满脸通红,自始至终没敢看她:“我在数它有几条腿,你要不要一起来?”
云端月始终低着头,闻言终于出了声:“56条,我很早之前就数出来了。”
“喔!”
林浔抓耳挠腮,显得更加慌乱:“那那那、那你很会数数啊。”
“过奖。”
“没过奖。”
“多谢。”
“不用谢。”
“……”
“……”
“那个,要不咱们一起来数一数那边的藤蔓有多少片叶子?我负责这边,你负责那头。”
“好。林师弟果真有情趣。”
这两人无聊到了一块,居然心有灵犀地开始数蜈蚣腿。长老们纷纷唉声叹气,无论男女,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
只要他们俩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会是别人。
饶是真宵也不由得嘴角一抽:“哪个天才想出的主意,把这俩人放一块的?”
纪云开笑眯眯地举手,满脸骄傲:“是我欸!”
玄镜外热闹非凡,秘境内无法被窥视的角落里,就要显得安静不少。
宁宁有点懵,许许多多的念头在须臾之间填满脑海——
他们俩怎么突然之间就靠得这么近?啊不对,不是“靠得很近”,而是毫无征兆地有了肢体接触。
裴寂是不是被魔气烧坏了脑袋?他不是应该狠狠揍她一顿吗?
以及,这样的剧情发展,和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吧?
她的心思乱如毛线,但不得不承认,裴寂那句话的杀伤力非常之大。
他向来是又冷又硬的脾气,从不会对谁示弱。这会儿声线半哑,又保留了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泠悦耳,像方才那样小声地念出来,像是恳求,又像在撒娇。
宁宁脑子里坚固不催的城墙刷刷刷就坍塌成了碎屑,很没原则地立马心软。
裴寂的手掌冰凉得吓人,如同没有温度的玄铁。他们之间的距离着实有些太近了,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宁宁仍能闻见他身上带着水汽的植物清香。
而少年人的呼吸沉重且急促,拥有一股温和的热量,与四周冰凉的水汽彼此交融,偶尔勾缠了属于她的呼吸,听得她耳朵有些烫,也有些痒。
等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一些,宁宁终于轻声开口,带了点不确定的语气:“你是不是……挺难受的?”
说完了又忍不住想,这不是句废话吗,他都这样了,哪能不难受。
她目不能视,看不见裴寂此时究竟是什么模样,一番思索之下,用手指攥了攥湿透的裙摆,下定一个决心。
宁宁的右手抬起来时,满满尽是潭中冰凉的清水,等胡乱在衣服上擦拭片刻后,略带了迟疑地向前方伸去。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当手掌触碰到裴寂后背,能够很明显地感到后者脊背瞬间僵硬,再也没有动弹分毫。
“我以前难受的时候,家里人都是这样安慰的。”
宁宁的动作很是笨拙,掌心掠过他因消瘦而高高凸起的骨骼,心下不由一颤:“……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女孩的手掌温暖细腻,柔软得不可思议,在他的后背上下轻抚时,比流水潺潺更加温柔。
裴寂放缓了呼吸,好像连之前沉重的喘息都是种不可饶恕的惊扰。
他方才脑子里有那么多阴暗与繁杂的念头,只因着这一个毫不熟稔的抚摸,居然都尽数消散,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自小生活在无止境的斥责与打骂里,后来渐渐长大,便逐渐学会了打架与剑术,人生又冷又硬,哪里得到过像这般温温柔柔的小动作。
“一切总会变好的,你别怕。”
宁宁的声音很轻,像蒲公英悠悠拂过裴寂耳朵,和做梦一样,没什么实感:“你并不可怕,我也不会害怕你——所以把手放下来,没关系。”
把手放下来也没关系。
即便看见那样面目可憎的他……也没关系吗?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还不等有所反应,手腕上就传来一阵突兀却柔软的温度。
宁宁用空出的左手按住裴寂手腕,只不过用了轻轻的一点力道,便顺势带着他的手掌下移,露出她明媚白皙的面庞。
两道视线笔直相撞。
宁宁扬起嘴角,勾出小巧精致的弧度,圆润的杏眼则往上微微一挑,亦是亮莹莹地弯起来,犹如远山之上悬着的皎洁月光,朝他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笑:“这样就很好啊!其实你很好看的。”
仿佛倏地撞在心口上,让胸膛沉甸甸地一震。
承影这回什么话也说不出,在发出一声绵长的“啊”声后销声匿迹,大概是躲去了识海的某个角落滚来滚去,自由飞翔。
至于裴寂。
裴寂喉头上下滚落,板着脸转过身去,声音听不出丝毫起伏,黑发遮掩住耳朵上的绯红:“走吧。”
“你没事了吗?”
宁宁在身后跟着他,语气轻快:“对了!你以后可得多吃点东西,刚才摸上你后背的时候全是骨头,快硌死我了。”
摸上他后背的时候。
之前他行事肆无忌惮,大半原因是受到魔气驱使。当下黑雾尽散,裴寂终于恢复了理智——
哦,他似乎还撒了娇,让她陪陪他。
脊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那道陌生的触感,裴寂忽然就红了耳朵,仓促回头瞥一眼宁宁。
见小姑娘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看,仿佛是要遮掩什么似的,面无表情沉下身子,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水里。
承影啧个不停,唉声叹气:“你这叫什么,活生生的掩耳盗铃。还真以为把脑袋浸在水潭里,就不会被别人发现脸红啦?我可都全——看——到——啰——裴小寂。”
宁宁不懂他的用意,懵懵叫了声:“裴寂?”
水面寂静,冒出来几个泡泡,咕噜咕噜串成透明的小珍珠。
没过多久,裴寂很快从水下站起身来,恍如方才无事发生,自储物袋里取出一件男款青黑薄衫,轻轻搭在宁宁头顶:“别着凉。”
他的衣物向来被折叠得一丝不苟,带了点清新皂香。
宁宁笑着将它接过,存了点捉弄的心思,也从储物袋拿出一件女款穿花绣蝶披风,直直丢在裴寂脑门:“你也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好在有裴寂的那件衣服,周遭的冷风吹拂而过,经过被水打湿的布料时,宁宁才不至于冷得瑟瑟发抖。
等套好外衫一抬头,居然看见呆呆站在路边的乔颜。
乔颜的内心有些拉扯。
她只不过是随随便便闲来无事这么一逛,万万没想到会猝不及防看见眼前这番景象。
试问一男一女说说笑笑地从水潭里一起湿漉漉上来,都在做穿衣的动作,这两人之前究竟做了什么?
该是怎样的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才能让他们穿错对方的衣物,如此招摇地行走在大道上。
修道之人的情趣,果真不是旁人能懂的。
裴寂乖乖套着件浅粉色女式斗篷,一张俊秀的脸煞白煞白,面色阴沉得犹如死人。
宁宁伸出胳膊做尔康手,因为外衫太大,手掌压根没露出来:“乔姑娘,你听我说!”
乔颜郑重道了歉,强忍着内心激荡,捂着脸跑开了。
宁宁:……
宁宁戳一戳裴寂手臂:“今晚咱们谁去解释?”
第56章
经过那样一番折腾, 天色已经快要入夜。
穹顶如同少女羞红的面庞,于无声无息间漫上一层暧昧橘红。天边的云朵依旧很少,放眼望去晚霞翻涌如潮, 覆盖在漫无边际的明镜之上。
宁宁身上裹着裴寂的外衫, 手脚全都被罩在宽大的棉布里。她似是觉得有趣,像演京剧似的兴致勃勃甩着袖子,引出一道道浸了香气的凉风。
她只是腰腹以下入了水潭, 虽然被瀑布溅射了一些水花, 却也并没有变成落汤鸡;
裴寂则因为那个蹲下的动作浑身湿透,漆黑长发凌乱搭散在身后, 湿漉漉滴落着水珠,像极了攀在脖子上的水蛇,尾巴扫过少年凹陷的颈窝。
不知是因为冰凉潭水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原本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魔气不知不觉间慢慢退去,只剩下十分微弱的余烬。
身上的浅粉小斗篷笼罩着一层浅浅栀子花香,让他想起宁宁身上同样的味道, 有些不习惯地扯了扯衣角。
“裴寂,你有没有觉得事情怪怪的?”
宁宁步伐轻快,说话时转过脑袋看他, 不知怎地轻笑一声, 递过来一块手帕:“把脸上的水擦一擦, 全湿透了。”
裴寂依言接过,语气很淡:“愿闻其详。”
“首先是灼日弓的下落,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宁宁吸了吸气, 把玩着外衫的袖口:“无论是魔族还是灵狐,一旦拿到它,就等同于拥有了扭转战局的力量。若是当真被其中一方取得, 怎么可能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
裴寂耐心听她讲,低低“嗯”了一声:“按照时间线,乔颜亲眼见到她爹在拿取灼日弓的途中遭遇魔族埋伏,玉佩被火凰所劫。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应该都被藏在西山。”
他顿了顿,又道:“之后便是我们将其夺来、霓光岛受骗、玉佩回到我们手中,中途没有任何空出的机会,能让旁人趁虚而入。”
也就是说,无论是从结果还是作案时间来看,有人偷偷拿走玉佩、盗取神弓的几率都非常之小。
“然后是乔颜的那位青梅竹马。”
宁宁点点头,轻轻勾起嘴角:“乔颜说过,他在那场大战中弄丢了她送的千丝穗,并且在那之后对她越发冷淡,疏远得好像陌生人。虽然也可以解释为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与乔颜再有纠葛,但如果摒弃掉这个老掉牙的虐恋情深套路,从最直观的另一个角度思考——”
她思索须臾,加重了语气:“既没有信物,又陌生得不像话,这不就是个从没见过的人么?”
这样一想,褪去自我牺牲与所谓爱情的外壳,这个故事就未免有些过于诡异了。
宁宁细细想来,只觉得头皮发麻,沉默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之所以刻意疏远、很少同她讲话,就是因为不想被乔颜发现,他只不过是个虚假的冒牌货——但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除了乔颜之外,那么多灵狐村民,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异样么?乔颜真正的青梅竹马又究竟在哪里?”
裴寂跟着她的思维走,剑眉微蹙:“会不会是为了灼日弓?只要进入狐族内部,且是与乔颜关系亲近之人,一旦她取得玉佩,就有很大机会将它夺来。”
“但据琴娘所说,水镜阵法绝不会被魔族攻破,他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
宁宁想得一个头两个大,也颇为苦恼地皱起眉头:“而且如果真要化身为乔颜亲近之人,岂不是与他后来的刻意疏远彼此矛盾了?”
她说话时双手闲不下来,一直攥着袖口玩,长衫搭在身上却并未扣拢,只要裴寂转过头去,就会望见少女轻轻贴在胸前的单薄衣料,以及脖颈处白净的皮肤。
他抿着唇移开视线,不由分说地抬起手臂,替宁宁把外衫扣拢,惹得她发出轻轻的一声笑。
这声笑毫无征兆,由于两人隔得很近,几乎是清清泠泠地落在裴寂耳边。
他莫名觉得心口一顿,很快又恢复了与她并肩而行的姿势,嗓音不知为何沙哑了些许:“……不止他,其他人也有问题。”
宁宁很乖巧地接话:“你是说,琴娘?”
裴寂点头。
“她对乔颜与灼日弓拥有超乎常理的控制欲,若是以前,或许还能解释为爱女心切,不愿让她冒险。”
他敛了神色,刻意不去看她直勾勾盯过来的视线:“但后来我们找到玉佩,却发现神弓失窃,乔颜将此事告诉她时——”
裴寂说到这里停顿稍许,宁宁则正色接过话茬:“她居然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惊讶的神色,并且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不会寻得神弓。而且身为族长夫人,灵狐一脉传承多年的宝物就此失窃,这样的反应实在不合常理。”
“不错。”
裴寂点头,终于定定地与她对视一瞬:“而且你不觉得么?她对于‘不允许乔颜去阵法另一头屠灭魔族’的执念,居然要远远高于对灼日弓、乃至其它一切事物的执念。就连劝她赶紧离开秘境也是,好像心里所想所念的,都是决不能让乔颜与魔族产生接触。”
——她想隐瞒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乔颜去往阵法的另一边?
谈话进行到这里,迷雾似乎已经在逐渐散开了。
宁宁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深吸一口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说:“据琴娘所言,水镜另一边尽是金丹元婴期的魔族,实力不容小觑,所以乔颜才会对水泊那样忌惮——可我们之前见到的,分明只是个没什么威胁的小怪物。以乔颜以弓箭射杀它时熟稔的姿势来看,想必也曾多次击杀过‘镜鬼’,要是真有所谓的元婴大能,为什么她会从没见过?”
一时间两人皆是无话。
宁宁沉默半晌,忽然又抬头看他一眼。
这回她眼底没了笑意,声线脆生生的:“我有个想法……咱们去附近的湖边看一看,如何?”
瀑布周边并没有多少水泊,宁宁跟着裴寂穿梭在葱葱茏茏的树林,大约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终于找到最近的一面湖泊。
这面湖并不大,倒映着昏沉黯淡的天光,周围的灵菇已经隐隐散出了光亮,为晚风蒙上一层幽绿色荧光。
宁宁站在湖边,本打算向前一步靠近湖面,却被裴寂轻轻拉住衣袖。
他们俩在来之前匆匆换好了衣物,裴寂大概买了无数套款式相差不大的黑衣,身形被吞没在溶溶夜色里。
当宁宁扭过脑袋,看见他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我来。”
即便没有太多言语,他也总是能很快明白她的思路。
裴寂说罢将她向后拉了一步,径直走到湖泊近旁。
月亮从暮色中探出身子,洒下一捧暧昧的昏黄光晕,在月色与水光里,湖水中倒映出少年清隽挺拔的影子。
——随即水面猛地一震,一只瘦骨嶙峋的血手自湖中陡然伸出,直攻裴寂咽喉。
他早就有所预料,因而并未露出丝毫惊异的目光,而是深色不变地后退一步,将水底的怪物引上岸来。
这回的镜鬼与之前那个并无太大不同,仍旧是头顶秃圆、身形矮小瘦弱的模样,正龇牙咧嘴地从嗓子里发出阵阵嘶嚎,让宁宁想起手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
她强忍着捂住耳朵的冲动,对裴寂道:“别杀它。”
裴寂本已拔剑出鞘,闻言又将长剑收回鞘中,迅速闪身躲过镜鬼袭来的利爪,在心里默念剑诀。
他并未下死手,只见得周身剑气涌动,旋即白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那怪物的后颈处。
镜鬼还没来得及发出一道哀鸣,便丧失意识昏倒在地。
宁宁眸光微黯,下意识握了握拳:“继续吧。”
于是裴寂又一次走向湖边。
他们一共试验了六回,每次裴寂以身为诱饵,吸引而来的都是模样怪异、实力微弱的镜鬼,而琴娘口中“为数众多的金丹元婴魔修”,却是一个也没见到。
其中猫腻再明显不过。
琴娘在撒谎。
“明明只是这种不值一提的小怪物,她却信誓旦旦地编造了谎言,让乔颜无论如何都不要接近湖泊。”
宁宁蹲在地上,细细端详着镜鬼的模样:“这样一来,琴娘就必定不是出于担忧她的安危,之所以不想让乔颜接触镜鬼——”
一个念头兀地闪现而过,刺骨寒意从脊椎径直蔓延到脑海,让她不由得遍体发寒。
细细想来,他们对于水镜的一切了解,都是来源于乔颜。
而乔颜本人所掌握的情报,则是来源于她母亲。
灵狐一脉与魔族一夜之间爆发大战,为了抵御魔物,不得不以全族之力设下水镜之阵,将其禁锢于镜面另一头。
当年乔颜重病昏迷,对此一概不知,这是琴娘告诉他们的。
灵狐族族人灵力式微,只愿牺牲全族奄奄一息的性命,保护乔颜不受魔物侵扰。
乔颜被蒙在鼓里多年,一心盼望着和大家一起离开此地,因此这也是琴娘告诉他们的。
但如果这些都并非实情,从头到尾……他们对于那段往事与这处秘境的了解,都是基于彻彻底底的谎言呢?
为什么乔颜青梅竹马的手腕上没有千丝穗。
因为他压根不是原本的那个人,哪怕有心模仿,也绝不会注意到这种无关痛痒的小装饰。
为什么灼日弓下落不明。
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秘境,而是由阵法创造的镜像空间。水镜能复制所有山水鸟兽,唯独那一把威力巨大的上古神弓,无论如何都造不了假。
为什么琴娘会百般阻止乔颜取得灼日弓,让她不顾一切地尽快离开秘境。
因为一旦乔颜拿到灼日弓,前往水泊的另一面歼灭“镜鬼”,很大几率会察觉到蛛丝马迹,从而明白一切被掩埋的真相——
潭水之下,那些模样古怪、被乔颜当作怪物毫不留情射杀的生物,才是曾经真正的狐族。
而与她朝夕相处的“同胞”们,才是把狐族屠戮殆尽、披戴着面具的魔。
宁宁早该想到的。
在第一次见到乔颜时,狐族少女曾告诉她,“镜鬼皆是异变后的魔族”。
可细细想来,魔物已被魔气侵染,即便走火入魔,也断然不会变成这种孱弱且怪异的模样。
唯一能被魔气影响并产生异变的,只有极度虚弱、灵气所剩无几的人与妖。
水镜之上,秘境之下,用以维系阵法的不单单只有灵力。
还有一场贯穿始终的谎言。
第57章
“所以说, ”宁宁从地上站起来,最后望一眼不省人事的镜鬼,“当年乔颜父亲牺牲后, 两族很快展开大战。狐族应该的确曾以全族之力迎战, 并使魔修难以招架、元气大伤,不得不藏入水镜之阵苟延残喘。”
——然而要想重创魔修,灵狐必然也损失惨重, 不但耗尽灵力, 还在极度虚弱时被魔气趁虚而入,堕化成如今这副模样。
水镜之阵, 阴阳相生。
宁宁曾向乔颜询问过阵法一事,小狐狸回想片刻后告诉她:“灵气为阳,魔道为阴。正派之人能以此阵将魔物困于镜面中;若是魔族动用此术,亦会让自身置于水镜,多是用来躲避敌人袭击,不失为一种保命之法。”
魔族只能待在阴面的镜中, 所以这个空间里不会出现真正的灼日弓。
“琴娘”对此事心知肚明,但由于没有玉佩,并不知晓目前密室里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也许会出现一把虚假的弓箭, 那样乔颜定会带着它去往阳面, 发现一切真相;
又或者空空如也, 不存在任何理由能够解释灼日弓的去向,这样一来,同样会引人怀疑。
无论是哪种可能性, 对魔修而言都不是件好事,因此他们才会竭力阻止乔颜取得玉佩,劝她尽早离开。
“奇怪。”
宁宁越想越不对劲:“魔族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乔颜?灵狐一脉上上下下那么多族胞, 怎么就刻意留下了她?”
“或许不是‘刻意留下她’。”
裴寂冷然道:“而是‘只有她’。”
只有她——
宁宁心头一动。
大战之后,狐族与魔族尽是伤亡惨重,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也都身受重伤、灵力全无。更不用说魔修们还耗尽仅存的力气,创造出了这样一个浩大的镜面世界。
这场秘境虽是虚构,可看村落里那些人虚弱不堪的模样,却是无论如何都演不出来的。
他们对整个秘境毫不熟悉,加上病弱得连路都走不了,在如此绝望的困境里,总得有个人肩负起照料全族的责任。
而乔颜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或是说,一件协助他们恢复的工具。
她自小在秘境中长大,对地形地势与灵植分布了解得一清二楚,由于目睹了爹爹的去世,在决战之时高烧昏迷,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恰好能为他们所用。
——当初乔颜也曾亲口说过,族胞们重伤体弱,正是靠着她采摘而来的天灵地宝,这才能勉强吊住一条命。
这样想来,真是讽刺至极。
乔颜一觉醒来,家人朋友全都为了所谓“阵法”重伤濒死。她只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为了灵狐一脉日夜辛劳,不但跋山涉水、满秘境地寻找药材续命,甚至心甘情愿冒着生命危险去西山夺取玉佩,誓要铲除镜中恶鬼。
殊不知一切皆是谎言,她付出一切保护的,是自己恨之入骨的敌人;拼尽全力想要除掉的,却是心心念念最爱的族胞。
“如果他们之所以留下乔颜,是为了加以利用,”宁宁压低声音,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她邻居家的小弟弟,那个大战时仍是婴孩的小昭……不就没有任何理由能被留下了吗?”
魔族当然不会大发慈悲地赡养孩子,行得通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小男孩同样是魔修的化身。
但这样想来,就不可避免地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
裴寂显然跟她想到了一块儿,垂眸沉声道:“其余魔修仍处于极度虚弱状态,他却已能行动自如,与常人无异,这其中或许有猫腻。”
宁宁一想到那小孩看似天真的笑,就下意识觉得心惊肉跳,半晌之后似是想到什么,有些激动地拉了拉身旁少年的衣袖:“裴寂,你还记得之前乔颜向我们提起那孩子,她是怎样说的吗?”
裴寂低头,一言不发地看她,耐心等待下一句话。
“她说,‘小昭在大战后身体虚弱得不得了,跟族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有好几次都差点丢了命。多亏他命好,吃了一阵子药后,终于缓了过来’。”
她说话时指尖冰凉,胸口却是被心脏冲撞得一片滚烫,随着一步步接近真相,宁宁的语速也越来越快:“既然他也因为大战而羸弱不堪,状况理应和其他魔族差不多。之所以能恢复得那样快,一共有两种可能。”
宁宁说着朝他比了个“二”的手势,大概是觉得浑身阴森森的,悄悄往裴寂身边靠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