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盯着河面上倒映的火光,略略出神。相比之下,夏天那次她出府去看程老侯爷留给她的店铺,一路走一路逛,倒比现在投入的多。可能,视察自己的东西从心态上就是不一样的,也可能,是因为人不一样。
程瑜瑾想到这里突然觉得烦躁,她深吸一口气,想让冰冷的空气激一激自己的脑子。然而一抬头,程瑜瑾突然发现,一个小孩子握着一盏老虎灯,跑在河中心玩。
他的家长大概是一时没看住,或者觉得河已经冻结实了,不会有事,便单独放孩子一个人在冰面上跑。可是这个孩子渐渐跑到河中央,那里远离河岸,冰层结的非常薄。更别说,今年冬天没降几场雪,而过年这几天,天气还转暖许多。
程瑜瑾倏然生出不详的预感,而这时,她似乎隐约看到,冰层蜿蜒出一条细细的裂纹。
程瑜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喊人。然而周围声音嘈杂,众人都围着花灯猜灯谜,哪里能听到她的声音。而那个孩子毫无危机意识,还在往河中心跑。
河中心远离河岸,冰层没有附着力,往往都是最薄的。那个孩子无知无觉,这个时节掉下冰水,还是这么大的一个孩子,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程瑜瑾精于算计,干什么都要算三步,但是关键时刻做决定时却非常快。眨眼间程瑜瑾已经拿定了主意,她立刻踩到冰层上,飞快地朝河中心跑去,同时试图提醒那个小孩子,河面上危险,不要往远走了,快回来。
然而上元节喧嚣,河岸上的人没注意到程瑜瑾的话,河中心的小孩更是听不到。程瑜瑾眼睁睁看到那个孩子又跑了几步,在冰层上蹦蹦跳跳,程瑜瑾看着心惊肉跳,连忙又喊:“不要动!”
这时候两边的行人已经发现不对,他们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看衣着打扮便十分贵气的女子在冰上跑动,程瑜瑾的异样引起许多人注意,紧接着,就有人发现河面上不对。
“哎呀,河心的冰没有冻住,要碎了!”
停下来对着河面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那个小孩子也终于意识到不对。他低头看到冰面上细碎又危险的裂纹,吓得不轻,顿时哭着就往回跑。
即便是个小孩子,全力踩到冰层上的冲力也不低,更别说他惊慌失措之下,动作跌跌撞撞。程瑜瑾眼睁睁看着冰纹像蜘蛛网一样裂开,随着小孩的动作,冰面肉眼可见的越来越脆弱。
程瑜瑾心中一紧,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她刚才跑下来是一时情急,可是冬天救落水的人和夏天完全不同,救援的人最好不要下来,而要找长竹竿捞人。要不然踩碎更多冰层,很可能导致两个人都出事。
但是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后退的法子。若是原路返回,被她踩过一次的冰再承担第二次重力,谁知道会不会碎的更快。最重要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她若是后退,围观众人才不管这是不是为了更好救援,他们只会觉得程瑜瑾贪生怕死。
正在这时,耳边隐约传来咔嚓一声,脆弱的冰层在小孩子的用力踩踏之下,碎了。小孩瞬间掉入冰窟中,被冰冷的河水冻得狠狠一激灵。
程瑜瑾心一横,几乎在同时跳下水。冬日的河水温度极低,身体没入冰水中的一刹那,程瑜瑾浑身一颤,有一瞬间都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她试图去拉那个小孩子,发现自己的披风吸水后阻力太大,她哆嗦着手将系带解开,奋力朝小孩的方向浮过去。
幸好此时裂开的冰窟窿还不算很大,小孩被冰水一激,几乎已经失去反应能力。程瑜瑾将他拉住,想找结实的冰面上岸,然而河中心的冰面都是薄冰,程瑜瑾迟迟没有找到能承载两个人重量的冰层,而她还要拖着一个孩子,体力迅速流失。
程瑜瑾立刻意识到,不能这样。冬天落水和夏天可不一样,如果是夏天,只要人多,总是能救起来,可是冬天水温低,一旦她体力告罄,无法浮在水面上而掉下去,那就完了。冰层将河面整个盖住,如果她掉下去却找不到上浮的缺口,会被活活冻死,河上的人隔着一层冰,即使想要救她,恐怕也无计可施。
程瑜瑾只好先尝试着放下孩子,小孩子比她轻,趴在冰面上能稳住。程瑜瑾找到一块不那么透明的冰块,让孩子两臂撑在冰上,努力往上爬,她也帮着将他放到冰面上。
然而仅仅是这一番动作,这块冰已经露出隐隐的裂纹。两人都精疲力尽,这时候河边的人全被这一番变故吸引过来,杜若和连翘想冲下来救程瑜瑾,却被林清远拉住。林清远祖籍济南,见识过冬天落水的悲剧,他知道该如何救人,所以拉着两个丫鬟不让他们上冰,接着从摊子上取下一个长竹竿,指挥着众人去扒拉河心的两个人。
小孩子的家人也赶过来了,男孩的母亲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腿脚一软,几乎跪在河面上。亲朋邻居连忙学林清远的样子,就地从灯摊上取下长杆,拉住小孩子让他往回爬。等爬到结实的地方,大人们一拥而下,七手八脚地将孩子抱起来。
相比之下,程瑜瑾这里的情况就危险多了。刚才那个小孩是程瑜瑾耗费半数体力推到冰面上的,本来就已经安全了一半,对方亲人救援才顺顺畅畅。可是她自己却体力流失严重,刚下水时在冰水的刺激下她手脚刺痛,可是渐渐的,她发现手脚僵硬,开始失去知觉。
杜若几人奋力想伸长长杆,甚至冒险站到了冰上。但是程瑜瑾体力流失的厉害,短短一截距离,她无论如何都游不过去。林清远见势不对,说:“她刚才耗费了太多力气,现在已经没劲了。帮我拿着外衣,我下水去救她。”
林清远解下外衣,顿时被冻得一哆嗦。林家的书童强烈反对,林清远也因为寒冷迟疑了一瞬间。就是这停顿的片刻功夫,另一边河岸突然传来入水的声音,似乎有人喊了什么,紧接着响起扑通扑通好几个跳水声。
林清远愕然回头,隔着影影绰绰的灯火,在对岸看到了熟悉的人。
那是程元璟的侍从,似乎叫刘义,林清远这段时间出入程家,对刘义很熟悉。只不过此刻刘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又急又吓,慌得团团转。
杜若和连翘两个丫鬟不顾形象地尖叫,就差跳起来了:“是九爷!姑娘得救了!”
她们两人叫喊着,就急匆匆往河对岸跑。这边的人也探长脖子,对刚才的意外变数指指点点。林家书童还紧紧攥着林清远的胳膊,他见林清远一动不动地盯着河中心,生怕少爷还想跳下去,连忙道:“少爷,冬天下水太危险了,你水性一般,不能冒险啊!”
林清远面上却浮出一丝苦笑,比身后的灯光还淡:“不用了。”
“少爷?”
“这就是区别吧。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下水,而他在看到大姑娘的那一瞬间,就会跳下去救她。”
“…少爷,你说什么?”
林清远摇摇头,从书童手里拿过外衣,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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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瑜瑾渐渐觉得世界离她远去,对岸的灯光、喧闹声,似乎成了遥遥无期的虚影。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体温太低出现了幻境,她竟然看到了程元璟。
程瑜瑾自己都觉得荒唐,幻想神仙来救她都好,为什么会想到程元璟呢?然而下一秒,她的胳膊被一个人握住,随即整个人都被一股坚实的力道牢牢抓住,仿佛终于从虚空踩到了实地。
对方的手已经变冷了,可是和程瑜瑾相比,还是如一个热源一般,热量源源不断流入她体内。
程瑜瑾盯了好半晌,不确定这是自己极寒中的幻觉还是真的:“九叔?”
“别说话,保持体力。”
程元璟跳下水后,另外几个侍卫也立刻跟着下水。此刻碎冰已经被清开一条道,尽头是一块足够结实的大冰坨。冰面上早有人接应着,刘义看到程元璟明显松了口气,一副自己脑袋重新长回来的表情。然而程元璟却没有先上来,而是将程瑜瑾放到安全的地方,自己才跟着跃出水面。
程瑜瑾感受到冰水从自己身周退开,同时寒风吹在她身上,带来明显的冰冷感。程瑜瑾这才意识到,真的是程元璟,她脱险了。
杜若和连翘跪在冰层上,一见到程瑜瑾连忙拉住她,又是哭又是怕,连话都不会说了。杜若还忙着找披风,这时候一件黑色大氅从天而降,厚重又温暖,将程瑜瑾包的严严实实。
杜若愣了一下,动作不由一顿。这时候程元璟说:“还不快替她找汤婆子,她受了寒再吹风,撑不到回去就病了。”
杜若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也不敢说,照着程元璟所说的做。程瑜瑾现在脑子还转不清楚,但是身上犹带着热意的衣服带给她极大的安全感,她手里不知道被什么人塞了个汤婆子,内外齐齐加热之下,程瑜瑾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程瑜瑾一露出水面就被大氅罩住,程元璟的身形比她大多了,大氅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一片衣角都没有透出去。
这一块地方在程元璟过来的时候就被圈出来,看热闹的闲人都被远远赶开,他们只看到最先下水救人的公子带了一个人上来,紧接着视线就被人墙堵住,什么都看不到了。
冬天的衣服本来就穿得厚,程瑜瑾被包裹住,身上衣服沾了水,虽然贴在身上,可是并没有走光。再加上有程元璟清场,她连落了水的狼狈之态都没有被人看去。
后顾之忧都被解决,程瑜瑾仅剩的挂念也没了,精神顿时就有些支撑不住。她本来在想宜春侯府的马车停的有点远,她若是回去,该如何和庆福郡主解释。她还没想完,身体突然失重,她连着宽大的大氅,被程元璟整个打横抱起来。
程瑜瑾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叫程元璟的名字:“九叔?”
程瑜瑾落了水,还在冰水了冻了好半天,此刻声音细若蚊蝇,混在嘈杂的背景中,像阵风一样微弱。可是程元璟却听到了,他声音低沉,吐字清晰又镇定:“坚持一会,刘义已经叫了郎中,热水和姜茶都已经备好了。”
程瑜瑾许久都没有说话,身体也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她嗓音沙哑,问:“我们去哪儿?”
“正阳门和崇文门都堵住了,回宜春侯府太慢,我带你去另一处宅院。”程元璟以为程瑜瑾害怕,替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说,“不用怕,这处宅院没有外人,不会影响到你的声誉。”
没有外人,程瑜瑾明白了,这是程元璟名下的私宅。而且很明显,他置办的私宅远不止这一处,这只是最近的一所罢了。
程瑜瑾精神不济,头也有点疼。因为虚弱,她连时间感都模糊了。她不知道自己闭眼的时候是真的只闭了一下,还是已经过去了许久。
两边灯火交错,人声喧闹又遥远,模糊的光影倒映在程瑜瑾眼中,给人一种真实和虚幻交错的混乱感。唯有身边人的呼吸,真实又安定。
程瑜瑾停了很久,问:“为什么?”
他的身形似乎停顿了一瞬间,随后抱在她背上和腿上的手更紧了紧:“瑜瑾,你向来聪明,你说为什么?”
程瑜瑾昏昏沉沉的,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靠在他身上合住眼。她声音有气无力,低的几乎听不见:“我做不到,所以我从来不相信,别人会为我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了一半去查冬天掉进冰水里如何自救,又是看视频又是看科普,我越看越冷,所以更新晚了(绝望脸)。
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学习笔记,冬天不小心踩到冰窟窿里,要保持镇定,保持浮在冰面上,千万不要潜水,一直活动身体,赶紧找坚固的冰爬上来。冰水中保持体力非常重要,如果冰层不坚固,爬上来的途中冰层会再次碎掉,只会浪费宝贵的体力,所以要尽量找不透明的冰层,这种冰块会比透明的更加坚固。
以及救人时,像程瑜瑾这样跑下去是很不理智的,正确做法是站在河岸上,想办法用长竹竿将对方捞回来。
当然,最有效的自救方法是,不要去野生冰面上玩。
希望大家永远不会用到这些小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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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明
程瑜瑾再醒来的时候, 帷幔四垂,头顶的帐子勾勒着精细的蝶穿牡丹,身下锦被柔软温暖。程瑜瑾手指动了动, 外面丫鬟听到动静, 轻轻撩开床帐:“姑娘,你醒了?”
是杜若。见到熟悉的面孔, 程瑜瑾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支着胳膊起身, 杜若连忙上前扶着她。
“什么时候了?”
“未时三刻。”
竟然过了这么久, 她这一觉睡得长, 都到了第二天下午。不知道是不是睡了太久,程瑜瑾喉咙发疼, 四肢无力, 脑子也昏昏沉沉的。看来, 她这次落水,要病一段时间了。
程瑜瑾在杜若的扶持下坐好, 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身。
杜若察觉到程瑜瑾的视线,说:“姑娘不必担心, 是奴婢和连翘给您换的。姑娘回来的时候已经累昏过去了, 九爷将您放置好,就支使奴婢二人给您擦身换衣服,吩咐完之后他就走了。九爷这里器具一应都是全的,热水也都烧好了,奴婢和连翘用帕子沾着热水, 给您将身体擦了一遍,又换了全新的里衣。之后太医也来了,给您把了脉,留下驱寒的方子,现在连翘正在厨房盯着药炉呢。”
杜若细细将程瑜瑾昏迷后的事一一道出,她给程瑜瑾在腰后垫了个软枕,叹道:“奴婢本来还在惊讶太医怎么来的这样及时,后来才知道,太医一早就在前院等着,等奴婢二人给姑娘驱寒更衣之后,才进来请脉。九爷真是能人,人还没回来,院子里的一切就已经安排好了。不然光等着烧热水烘地龙,就得耽误一会,姑娘当时身上还穿着湿衣服,哪里耽误的起。”
经杜若这样一说,程瑜瑾才发现屋里暖烘烘的,目之所及并没有炭盆,原来是烧了地龙。程家贵为侯府,也唯有程老夫人的院子里铺了地龙,其他房即便是庆福郡主,冬日取暖也要烧炭盆。程瑜瑾先前还感叹当老夫人真好,光取暖这一项就不知道比别人舒服多少,没想到这么快,她便体验了程老夫人的待遇。
地龙果然不同,屋子热的均匀,踩在地板上都有微微的温意,不像炭盆,即便用最好的炭,也会有一股烟味,烤到的地方又干又炙。当然,地龙要耗费的成本,也是直线型翻倍的。
果然,太子的私宅,即使只是私宅之一,享受亦是奢靡。
程瑜瑾活动了一下手腕,舒舒服服地靠在软枕上。屋子里温暖如春,身上也清爽干燥,虽然脑子里还昏沉沉的,但比昨天已经舒服了许多。程瑜瑾打量这间屋子,能看得出来这里久无人住,崭新又冰凉,没有人气,但是一应用具都是齐全的。
程瑜瑾打量之后,收回视线问杜若:“外面怎么样了?侯府知道我的消息了吗,母亲和二婶呢?”
杜若轻轻摇头,低缓道:“奴婢不知。奴婢跟着姑娘进来后,之后就一直守在姑娘身边。衣物热水都是外面的人送来,奴婢二人并不曾到外边去。”
不能出去,这个情况可谓既在程瑜瑾意料之中,也在她意料之外。程瑜瑾又动了动,感觉自己身上有力气了,就说:“先扶我起来换衣服吧,总穿着中衣像什么样子。”
杜若应了一声,体贴地扶程瑜瑾起来:“姑娘睡觉的时候外面送来了衣物,一共有五六套呢,姑娘可以慢慢挑。”
想来也是,程元璟名下私产设备虽齐全,可是绝不会准备女子衣物。中衣还好说,取一套全新的勉强能凑活,但是外衣就必然要去外面买了。
程瑜瑾想到这里才发现不太对,她低头看自己的身上,发现袖口有些长,肩膀处也宽松的不像样子。中衣本来就宽大,程瑜瑾刚才没有留意,现在才发现不太对。
“姑娘您在看什么?”见程瑜瑾低头看衣袖,杜若问了一声,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也没声了。
程元璟名下的私宅,想来都会准备几套程元璟的衣服备用。程瑜瑾也没听杜若提起过院子里还有其他丫鬟,这样说来,她身上这一身明显是男子身量的中衣,是程元璟的吧。
即便是全新没穿过的,也足够让程瑜瑾和杜若都闹个大红脸了。
程瑜瑾咳了一声,努力维持住从容淡定的大小姐形象,说:“先更衣吧。”
谢天谢地程元璟没打算让她一直穿他的衣服将就,更衣间里整整齐齐码了好几身衣服,从里衣鞋袜到披风罩衣,种类齐全,各种款式颜色有五六套。程瑜瑾心想当太子真好,连应急买衣服,都是五六套五六套的买。
既然程元璟准备好了,程瑜瑾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拿来用。但是当她发现衣服里面有小衣的时候,还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杜若也羞红了脸,低声说:“姑娘,您看这是云衣坊的衣服,云衣坊专门做女子成衣,这些应该是老板娘给您挑的。”
“嗯,应该是。”程瑜瑾佯装淡定点头,说话间,这件事就定下了,这是老板娘挑的,没有其他人插手。
程瑜瑾换好衣服,连翘也端着药回来了。她见内室没人,很是吓了一跳,等见到程瑜瑾和杜若从屏风后走出来,才松了口气,惊喜道:“姑娘,您醒了!”
程瑜瑾点头,她坐到塌上,见桌几上面已经摆好了各式酸梅甜点。程瑜瑾挑眉,连翘已经很有眼力劲地接话:“这是刘义总管送过来的,说九爷担心姑娘刚醒来没胃口,特意送来些开胃的东西,给姑娘提提嘴里的味儿。”
程瑜瑾都要感叹出声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瞧瞧人家大内太监,果然伺候人的事,还是这些人专业。程瑜瑾不太信这是程元璟吩咐的,程元璟昨天明显有事,哪里能记得住这些细枝末节,多半是刘义这位公公准备的,最后安在了主子身上。
药刚刚出炉,还徐徐冒着热气,程瑜瑾让连翘将药放在一边,问:“九叔呢?”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听起来沙沙的,明显是病人。程瑜瑾说多了还是嗓子疼,她端了口茶润口,干涸的嗓子这才舒服了些。
终于问出来了,该来的总会来,逃避并不是程瑜瑾的作风。
杜若和连翘对视一眼,说:“九爷在前院。”
“昨夜多亏九叔救我,合该当面向九叔道谢。再说,我借住九叔的私宅,现在醒来了,总该和主人说一声。去前面请九叔,就说我有话和九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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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前院里,刘义也在和程元璟说同样的话:“…太子殿下,陈太医说程大小姐病情已经无碍,再服两贴药祛祛寒就醒来了。陛下昨日没等到您,只能先行回宫,刚刚…陛下还派人来,问殿下何故没来。”
程元璟昨天灯会上救了程瑜瑾,之后直接回最近的宅子,连夜又是叫太医又是熬夜,一直折腾到天将明才歇下。而且程瑜瑾受寒昏迷,程元璟也泡了冷水,刘义等人担心程元璟的身体,也忙着准备驱寒汤药,这样一来,皇帝那里,自然是去不成了。
而且,程元璟还担心程瑜瑾的病,换好衣服后立刻就去后面守着,直到快天亮,程瑜瑾的烧退下来才回来休息。没睡多久,又起来处理皇宫里的事。
刘义叹气,皇帝来差人问了好几次,眼看太子殿下没心思关注其他,刘义只能挑好听的话递给皇上。
这恐怕是皇帝第一次被人爽约,多半也是唯一一次,他没见着程元璟,生不生气暂且不论,程元璟到底被什么绊住,皇帝还是要知道的。
刘义斟酌之后,委婉地转述给程元璟,结果他的主子眼睛都没抬,淡淡应了一句:“嗯。”
刘义头疼,只好再一次委婉提醒:“殿下,圣上没见着您不放心,原定只在十五这天出宫看灯,刚刚又延长了一天。圣上很关心您昨夜为什么没有来。”
皇帝在上元灯节这天出宫与民同乐,其实所谓的出宫,也还在皇家自己搭的塔楼里,与行宫无异。只不过规矩比起紫禁城宽松许多,门禁亦容易操控,所以皇帝才能短暂地脱身,悄悄和程元璟会面。只可惜昨天程元璟没去,皇帝没办法,只好再多“与民同乐”一天。
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先不说皇帝的这个临时决定给下面人带来多少麻烦,程元璟听到,亦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
刘义低着头,不敢打搅主子思考。过了一会,程元璟放下笔,在信纸上盖了自己私印,说:“我知道了,此事我自会和他说。”
刘义明白这是不让他多说的意思了。刘义不知不觉出了一头汗,幸好,他时常跟着太子身边,多少能揣摩到主子的心意,陛下派人来问的时候,他只含糊说殿下受寒,并没有提及程大姑娘的事。现在看来,他竟无意捡回一条命。
刘义心生复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想。他眼睛瞅到桌子上已经快凉掉的药,小心提醒:“殿下,您该用药了。”
程瑜瑾昨天回来直接病倒,程元璟倒还好,然而伺候的太监们诚惶诚恐,生怕主子出现丁点不舒服。程元璟稍微有个头疼脑热,他们的脑袋就挂在裤兜上了。
所以,程元璟这里也留了驱寒的药,可是程元璟觉得身体无大碍,懒得喝。刘义简直费尽脑子,想劝又不敢劝,只好变着法提醒程元璟喝药。
果然,程元璟听了这话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丝毫没有用药的打算。刘义十分头疼,他还想逾越劝一劝,忽然耳朵一动。程元璟也听到院外的说话声,沉声问:“何人?”
侍卫停在门外,恭声回:“禀主子,是程大小姐的丫鬟。”
刘义发现程元璟的神情仿佛突然就柔和下来,他肩膀松了松,说:“让她进来。”
杜若低着头进门,根本不敢抬头看上面的人,规规矩矩行礼后,说:“禀九爷,姑娘醒了,想当面和您道谢。不知九爷方便不方便?”
其实是不太方便的,刘义默默地想,皇帝还在外面等着,暗部里也积压了一堆事情,程元璟现在出去,这些事情又要往后推。可是刘义却知道,对于程大小姐,程元璟一定是有空的。
果然,听到程瑜瑾醒了,程元璟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大步朝外走去:“她醒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立刻来禀报?”
程瑜瑾靠在榻上搅红豆银耳羹,嘴里还含着一粒梅子。她才尝了两粒,程元璟就来了。
程瑜瑾放下碗碟,站起来行礼十分郑重:“九叔。”
程元璟看到程瑜瑾已经下地,眉梢轻皱。他示意程瑜瑾不用麻烦,程瑜瑾微微后退一步,避开程元璟的手,规规矩矩行了全套礼节。
“谢九叔救命之恩。”
程元璟垂眸扫了眼落空的手,定定看着程瑜瑾,没有说话。程瑜瑾也不急,依然维持着最端正的礼节,恭敬地等着。
程瑜瑾不负虚名,大病未愈,维持行礼的动作这么久,身体晃都不晃一下。程元璟到底不忍心让她受累,她病还没好,她自己不在意,程元璟却不行。
“起来吧。”
“是。”程元璟率先坐下,程瑜瑾应了一声,这才不紧不慢直起身。其举动态度,和在程家面对叔叔时完全不同。
或者说,这才是他们之间正常的距离。
下人们见势不对,早就都退出去,屋门一合,只剩下程瑜瑾和程元璟两个人。
程元璟坐着,程瑜瑾微微垂了首,眼睛规矩地盯着地面,温顺又恭敬。程元璟看着她这个态度,莫名来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臣女的本分。”程瑜瑾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神色,低声道,“太子殿下。”
☆、报答
屋子中陷入沉寂, 安静了好一会,程元璟说:“你决意如此?”
程瑜瑾低着头,说道:“殿下误会了, 并非臣女有意冒犯, 而是恢复了本来该有的礼仪罢了。臣女先前无状,仗着殿下在程家, 暂时需要程家的掩饰, 便当真像亲叔叔一样叨扰殿下, 委实是臣女的过失。殿下乃天潢贵胄, 君君臣臣, 父父子子,臣女既然巧合知道了您的身份, 便理当以君臣之礼对待殿下。更遑论昨日幸得殿下搭救, 太子殿下既是储君, 又是臣女的救命恩人,臣女自然要毕恭毕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