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辰说完后发现慕明棠在憋笑,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怎么了,你瞒了我什么?”
“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谁瞒你了?”慕明棠说,“其实也不怪人家小夫妻俩变脸,因为之前,我也不小心问过一嘴。那时候我看蒋明薇脸色苍白,坐立难安,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
谢玄辰了然,事不过三,他们俩人连着给人难堪,换个多心的人,多半以为他们是故意的。
事实上,还真没有。谢玄辰和慕明棠事先并没有串通过,谢玄辰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是怎么卡了壳,竟然问了那样愚蠢的一个问题。
谢玄辰多少有些尴尬,但是想到谢玄济那张脸,他又心安理得了。以谢玄济那个伪君子的作风,谢玄辰非常怀疑谢玄济是故意的。
先是趁他昏迷,对他的妻子动手动脚,然后又故意当着他的面,来炫耀自己在女人身上弄下的痕迹。
谢玄辰也真是奇了怪了,他们为什么觉得一个人体弱,就留不下子嗣呢?
谢玄辰真是想想都气,他既不是先天不足,也不是半身瘫痪,只不过身体虚弱,不能过于剧烈运动而已。他只是不想耽误小姑娘的后半辈子,又不是不能,轮到的他们来炫耀?
☆、改嫁
慕明棠以消食为名, 强行带着谢玄辰到露天场合散步。也是之前慕明棠魔怔了, 昨天蒋太太和蒋明薇来访,慕明棠才恍然大悟的,对啊,这么大的王府都是他们家的,现成的场子, 为什么非要局限在室内?
慕明棠太明白在外活动和成日不见天日的差别了。谢玄辰对自己的病有一种悲观态度, 这可能是因为他对于自己曾经做下的事自疚,也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与他分担, 但是无论如何, 慕明棠都想让谢玄辰好好活下去。
生病之人,尤其是谢玄辰这种心病之人, 光喝药是不管用的,得让他自己走出来。而每天晒晒太阳, 接触活动的风和水,将仪容整理成最好看的模样, 多和外人说话, 才能最快地改变一个人的风貌。
慕明棠强行拉着谢玄辰去花园里走, 她正好借着散步的名头,去太医值夜之处探路。他们俩慢悠悠走过云瑞斋,绕过月亮门, 从竹林中穿过。一阵秋风吹来,枯叶声萧萧,宛如小儿啼哭, 慕明棠透过婆娑的竹影,看到了一栋熟悉的建筑。
慕明棠指着那座房子的方向,说:“看,那不是静斋吗。我之前就在那里,被关了好几天。”
她现在已经不在意这些事了,说出来也只是以一种小孩子出气的口吻,但是谢玄辰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却陷入沉默。
慕明棠说完就不记事了,依然扶着谢玄辰往前走:“我记得前面有个湖,瞧,就在那里。”
流水声潺潺,秋风吹过,水面上荡出一圈圈的波纹。慕明棠看到,感叹道:“这么大的水面,养鱼都够了,你竟然说这只是个小池子?”
她的语气太认真了,谢玄辰被那句“养鱼”逗笑,说:“你如果真想养鱼也不是不行,但是在这里鱼长不大,不如去前面的活水里养。”
慕明棠摇头:“我不过说说罢了,我才懒得费这心思。对了,你说的学斋在哪个方向?”
谢玄辰隔着水面,朝另一个方向指了一下。慕明棠伸长脖子看去,微微点头:“我大概有数了。行了,这里怪凄清的,我们回去吧。”
“这就要回了?”谢玄辰惊讶,“你念叨了这么久,不去湖边看看?”
“不去。”慕明棠像是打着什么坏主意一般,对着谢玄辰狡黠一笑,“这次看完了,你下次就不陪我出来了。我要留着在下次看。”
心思真多,反正谢玄辰无所谓,由着慕明棠安排。慕明棠今日目的已经达成,也不敢再让谢玄辰待在寒风里,赶紧扶着他回屋。
果然回屋后,谢玄辰便露出疲怠之色,手指也冷的像冰。慕明棠赶紧给他倒了杯温水,将他的手暖过来后,就扶着他回去睡觉。
谢玄辰当真有些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慕明棠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她无事可干,又不敢离谢玄辰太远,于是让丫鬟把昨天的礼单搬过来,她坐在屏风外,慢慢核对每一项。
昨天皇帝送来许多赏赐,皇后、太后为了颜面,也搭了许多。慕明棠昨天没时间,只是粗粗一览,就让人把箱子搬回库房了。但是管理财物不能这么粗糙,若是没有明确的单子,难不保下人会将东西偷偷拿出来,卖到外面换钱。毕竟库房那么大,慕明棠不可能全部记住,少个一件两件,谁能知道。
以前她爹做生意时,就和她说过好几次账本的重要性。聚财容易守财难,若只管在外面挣钱,对家里的账本糊里糊涂的,金山银山也能败完。
谢玄辰的状况,就很有些败家味道。
慕明棠敢保证,这些年谢玄辰无暇理会,府里又没有主事人,谢玄辰的财物肯定被偷换,甚至掏空了许多出去。曾经的事情慕明棠没法管,可是既然现在她来了,她就决不允许再出现这种情况。
整个王府急需一次大统筹,不光库房,其他地方的花销也要量化起来。比如闲置房屋里的幔帐,本来就没人住,一季一换,实在太过浪费。而且换下来的布料完全是新的,其实并不影响第二次买卖,便宜些完全可以再度处理。
这简直是无本买卖,负责这一项的奴仆,不知道靠倒卖幔帐,掏了王府多少钱出去。
然而慕明棠现在还腾不出手收拾这些蛀虫,她的当务之急是把库房整理出个册子来。仅拿金银器这一项说,王府上上下下,摆放了多少金银器,什么大小,多少重量,上面刻着什么样的花纹,是怎么来的,放在什么地方,经手人是谁,这些都要细化。不光要记载数量,连尺寸重量也不能马虎,要不然被刁奴偷偷拿出去掉了包,他们也没法察觉。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慕明棠发现谢玄辰的身家果真非常丰厚,金银珠宝之类就不说了,还有许多是皇宫里的独品。有些是赏赐,有些,是谢玄辰杀了皇帝后拉回来的。
慕明棠一边清点一边惊心,谢玄辰到底抄了几个皇帝的家啊。
慕明棠先从昨日的赏赐入手,大致分类,丝帛这些易腐坏的要另外存放,御赐的金银器都得一笔一划写清楚,瓷器、玉器易碎,也要单独存放。慕明棠脑子里想着如何分配库房空间,结果细枝末节越想越多,不得不换了一张纸,专门记备忘之事。
慕明棠的出身虽然被蒋明薇这些官家千金看不起,但是商户地位低归低,家里并不缺钱。慕父从小就给慕明棠请了夫子教导,慕明棠通文识字,四书五经、诗经楚辞也都念过,但是让她写诗作赋,那就不行了。
毕竟慕父当初给慕明棠请夫子是为了让她识字,阖家上下没一个指望她成为才女。就连慕明棠自己,也压根没想过她会连着跨越好几层,步入官宦阶级,甚至成了王妃。
这就是人生际遇的奇妙之处,谁都不能预料未来会遇到什么,只能尽力让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要虚度。
慕明棠摊子越摊越大,纸张账本摆了一桌子。她吃饭的时候,都在琢磨花名册怎么整理。
下午,慕明棠不光自己忙,还支使着丫鬟团团转。她不停地叫丫鬟过来,既要询问情况,又要登记经手的人。谢玄辰在余晖中醒来,醒来时,西窗洒满阳光。此刻日头近晚,阳光不再像中午那样咄咄逼人,而是带着橘色,透过窗格,一缕一缕照映在屋中,仿佛给一切蒙了一层碎金。
谢玄辰慢慢支起身,透过屏风,慕明棠正坐在罗汉床上。她一手倚着凭栏,另一手握着账本,长裙逶迤及地,宛如插在金瓶中的白玉兰。
罗汉床旁边候着一个丫鬟,慕明棠似乎正在问话,她问一句丫鬟答一句,慕明棠时不时在册子上勾两笔。她询问得太认真了,以致于都没有发现,谢玄辰已经醒了。
谢玄辰没有发出声音,依然静静地坐在床上,静默地注视着屏风外的慕明棠。
谢玄辰发现慕明棠做什么都很认真,吃饭很认真,连问话,也这样认真。看那架势,仿佛他们会在这里居住很久,仿佛他们有一个长远的、光明的未来,以致于她必须要整顿好人手,为了一本账册,都耗费这么多力气。
谢玄辰突如其来感到愧疚。她太认真了,时常让谢玄辰觉得难以招架。皇帝对他大加封赏,谢玄济敢当着他的面说兄终弟及,太医甚至都懒得给他诊脉。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长,甚至活不过今年冬天,唯独慕明棠,固执地筹划未来的事,固执地为他寻医问药。
慕明棠废了许多口舌,终于把来龙去脉问清楚了。她说的口干舌燥,打发小丫鬟离开后,转身去桌几上倒茶水。
这样转身,慕明棠终于看到谢玄辰已经醒来。她吃了一惊,连忙扔下纸笔,快步朝屏风后走来:“你怎么醒了?你醒来都不说一声,我竟然现在才发现。”
慕明棠从桌子上倒了杯温水,用手指试着温度差不多了,才递给谢玄辰。但是这次谢玄辰接过后却没动,而是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哦,我在询问清心堂的摆设都有谁经过手,王府许久没人管,突然拨来这么多人,做什么都没有法度。东西一人经一人的手,没过多久,就缺三少两,彻底找不到了。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办法,我先把现在有的东西登记好,最后过了谁的手也登记好,若是再丢了,我可不当这个冤大头。”
原来在登记造册,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要耗费人力心力不知凡几。谢玄辰手里握着杯子,久久没有喝水的意思:“这些事想想就麻烦,不仅耗时耗力,和下面人打交道也极为吃力不讨好。反正王府又没人敢短你的吃穿,你只需享受着就好了,何必费这些心力?”
“这怎么能行。”慕明棠听到后非常严肃,教育谢玄辰道,“你这可不是长久持家之道,活得快乐容易,活得清醒最难了。越不想费心,下面人越会蒙骗你,长此以往,家底不都得被亏空了?正是要从一开始就把规矩立起来,他们明白了好坏,就不敢过界了。”
谢玄辰听到这些话更沉默了,她真的很认真地在筹备他们未来的生活,能想都不想地说出,长此以往。
谢玄辰停了一会,开口道:“若没有以后呢?”
慕明棠脸上的表情怔了一下,她抬起眼睛看谢玄辰,谢玄辰神情平淡,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怎么会没有以后呢?”慕明棠站起身,放下帷幔,将有些晃眼的阳光拦在外面。阳光透过纱帐,变得影影绰绰,连她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你的病从来不在太医,而是在你自己。若是你想,无论他们怎么说,你都可以坚持下来。”
谢玄辰向后靠在床架上,手里缓慢地摩挲着茶盏:“小姑娘,生活并不是父母夫子鼓励你进学,生病了,也并不是坚持坚持就能好的。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一次次鼓起希望却又绝望是什么感觉。”
“是啊,我不知道。”慕明棠走到床边,不顾长裙坐在脚踏上,抬头直直地望着谢玄辰,“我不知道,所以我自私地,请你再试一试。你自己了无牵挂,没有生志,可是我还有。你就当为了我,能不能活下去?”
谢玄辰微微合了眼,靠在床架上,纤长的手指一动不动。慕明棠见他没反应,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撑着下巴趴在床沿上:“你肯定觉得冒昧。你其实认识我没几天,我对于你,根本不比蒋明薇对于你强多少。都一样是我们单方面记住了你,你却毫无印象。只不过是我比她运气好,我最后嫁给了你,而她没有。”
“但是我却自私地不愿意放开。从我出生以来,我没一样赢过蒋明薇,家境不如她,学识不如她,运气不如她,连婚事也是如此。因为她回来了,所以无论我为此付出过什么,都要立马给她让路。不光如此,我曾经全心全意将其视为夫婿的那个人,为了讨好蒋明薇,还将我送给别人。一个女子的悲哀,莫过于此了吧。”
慕明棠叹息了一声,伸手给谢玄辰整了整衣袖上的褶子:“可是我唯有一样赢过了她,那就是我嫁给了少女时代最憧憬的人,而她没有。非但如此,我还能让她叫我嫂嫂,成天在她面前炫耀。你就当我不懂事,当我自私狭隘,为了我这点可笑的好胜心,继续活下去,好吗?”
慕明棠说着眼睛上沾了泪,她低头将脸埋进被褥里,闷闷地抽鼻子。过了不知多久,她感到后脑覆上一只手,他似乎想安慰她,又怕控制不好力气,只能虚虚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
慕明棠正在哭着,隐约听到什么声音,立刻包着泪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好。你别哭了。”谢玄辰有些僵硬地支着手,他刚才本来虚虚抬着,慕明棠一抬头,直接将头发蹭到他手上。谢玄辰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收回来,只能僵硬地维持不动。
慕明棠刚刚还在哭,听到谢玄辰的话,仿佛一瞬间打了鸡血,眼泪倏地一声收回去了:“你说真的?”
“嗯。”谢玄辰心里叹息,他不觉得自己活着对世上是件好事,也不觉得自己能从苍天手中偷回命来。但是心里总有些动容,他已经孑然一身,有功有过,过大概比功还多一些,可是这个少女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经历过那么多颠簸,依然明亮快乐,她这样的性格,如果嫁给另一个人,一定能得夫婿所爱,平安顺遂、子孙满堂地过一辈子。
可是她却嫁给了他,子孙尚且不说,连平安都成了问题。他已经连累了那么多人,不能再连累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他不能给她圆满,但是总得给她安稳。
他多活几天,筹划的时间更长,筹码也能更多些。这些,都是留给她的退身之路。
慕明棠没有猜到谢玄辰心里的圈圈绕绕,她立刻快活起来,从脚踏上爬起来,坐在谢玄辰身边说:“你想通了就好。我刚刚还想着故意气你,等你死后,带着你的财产嫁人。我长得还算可以,再加上丰厚的嫁妆傍身,想来总不难找到下家。到时候,不光你的夫人归了别人,连房屋、家产也要跟别人姓。”
谢玄辰发现慕明棠成功了,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闭嘴。”
虽然他理智上知道若他死了,慕明棠改嫁是迟早的事。但是明白归明白,等真的从慕明棠嘴里听到,为何这样刺耳呢?
☆、希望
那天谈话之后, 不知道是慕明棠独家调养方法起了效, 还是谢玄辰心结打开,他眉目间的阴郁之气消散很多,连脸色都不似曾经那般苍白了。
慕明棠一直惦记着去找张太医,奈何要么张太医告假,要么有丫鬟走不开, 慕明棠没办法, 只能继续“暂时”住在寝殿。直到第三次张太医值夜,慕明棠可算找到机会了。
入夜, 丫鬟们提着灯, 问安后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丫鬟反身合上了门。慕明棠见外面没有动静后, 偷偷摸摸从衣橱里翻出黑色斗篷,罩在自己身上。
她尽力放轻动作, 用斗篷将衣裙全部罩住。最后她带上兜帽,回头对谢玄辰说:“你记得帮我掩护啊。”
谢玄辰沉默地看着她, 似乎懒得说话。慕明棠又瞪了他一眼, 他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好。”
慕明棠得到准信, 心中大安,悄无声息推开窗户。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谢玄辰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嘘。”慕明棠对他比了下手势, 敷衍道,“教我开锁那个师傅是盗贼,我顺便学的。”
顺便?谢玄辰眉目一跳, 问:“你还顺便学了些什么?”
“没有了。”慕明棠已经站到窗外,压低声音说,“我先走了。如果有人问起,你记得说我在啊。”
说完,都不等谢玄辰答应,她就合上窗户走了。
入夜风已经有些凉了,慕明棠压紧兜帽,谨慎地四处看了看。见并没有人注意,她低着头,快步往白天看好的方向走。
她不敢走大道,怕碰上人,只能穿竹林里的小路。幸好慕明棠经历过许多,这种程度的夜路完全吓不到她。她很快穿过竹林,借着水面上的灯光,找到了太医值夜的学斋。
慕明棠蹑手蹑脚藏在阴影里,从窗户里张望了很久,确定此刻只有太医一人在后,才推门而入。
张太医正在灯下看医书。自己家里是舍不得这样点灯的,王府灯火明亮,兼之清净,反倒是难得的清修之地。尤其今夜是张太医值夜,晚上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取出医书,趁着夜色慢慢钻研。
张太医看书如痴如醉,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了,张太医也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屋里忽然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张太医。”
张太医被狠狠吓了一跳,他捂着心口,缓了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他看着眼前的人,许久不可置信:“岐阳王妃?”
张太医说完后就察觉到失言了,皇帝赐了新封号后,不喜欢别人再提起岐阳王,如今朝中只知安王,无人记得岐阳王。张太医咳了一声,站起来拱手道:“参见安王妃。微臣不知王妃大驾,有失远迎,请王妃恕罪。”
“张太医请起。”慕明棠摘下兜帽,说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请太医帮忙。”
张太医却没动。不消慕明棠说,仅看慕明棠的装扮,也知道她来意匪浅了。张太医依然保持着躬身的动作,垂着眼睛道:“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当王妃此言。请王妃,另寻高人吧。”
慕明棠虽然还没说,但是能让她避开耳目,深夜变装前来的,除了治疗岐阳王一事,还能有什么。然而偏偏,就这件事不能应。
张太医一辈子谨小慎微,在太医局行医四十年不出差错,靠的就是小心。只需要做好眼前就够了,那些大风险大回报的事,还是交给其他人做吧。
慕明棠见张太医不应承,也有些急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在外面待多久,实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和张太医废话上。慕明棠直接从衣袖里取出一锭金子,放在张太医案前。
“医者仁心,太医行医救人一辈子,想必最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我不会将太医牵扯进来,甚至都不会强求太医必须将王爷治好,只要太医将王爷的病情如实相告,告诉我日后要如何将养,就够了。”
张太医看到那一大锭金子眼神动了动,但是最后还是垂手道:“微臣才疏学浅,请王妃另寻高人。”
慕明棠这个人没有别的好处,就是脸皮厚恒心强。张太医不应话,慕明棠就不断地往桌案上放东西,反正蒋家给她陪嫁了许多嫁妆,她就不信,拿钱砸还砸不出水花来。
因为怕留下痕迹,慕明棠不敢用王府的钱财,拿出来的全是自己嫁妆。她嫁妆钥匙在自己手里,里面有多少东西都是她说了算。慕明棠也不敢用玉、精巧首饰这类容易被认出来的,全用的是简单粗俗的金镯子、金簪子。
张太医见慕明棠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头也变大了。他移开眼睛,不去看那金灿灿的一堆,但是心里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
患难夫妻不长久,眼前这位年轻的王妃却是个例外。张太医难得生出些恻隐之心来,说:“王妃,女子生存不易,这些钱财您还是留着自己傍身吧。您的意思微臣明白,但是微臣实在不能告诉王妃。”
“不能告诉她,那我呢?”
这回连慕明棠都吓了一大跳,她和张太医惊讶地回头,发现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谢玄辰正站在阴影处,不知道看了多久。
慕明棠捂着心口,现在心都砰砰砰直跳。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问:“王爷,你怎么来了?”
谢玄辰从阴影中走出来,火光从地上爬上他的衣角,一点点将他的面容照亮。
“你想要明哲保身,不欲蹚浑水,我当然明白。可是你现在已经被送到岐阳王府,你以为,你想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的吗?”
张太医顿时哑然,一时没说出话来。谢玄辰走到屋子中央,慕明棠左右看了看,悄悄跑到他身边。
灯下谢玄辰的脸色白的惊人,唇色淡的几乎看不见:“我若是你,就不会这样不识变通。自古帝心多疑,你被皇帝送到岐阳王府,你以为他以后还会放心用你吗?你若接了王妃的招揽,至少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然今日之事但凡走露些许风声,我和王妃不会有事,你却未必。”
他这样的话简直是威胁,冰冷又无情,这样的谢玄辰让慕明棠觉得陌生。慕明棠有些不安,她能理解张太医明哲保身的想法,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无法打动对方,谢玄辰直接说这种话,岂不是更让对方却步?
慕明棠悄悄拽了拽谢玄辰衣袖,可是谢玄辰只是伸手,覆住了慕明棠手背。
他的手指也极为冰凉,慕明棠想起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十分心疼。她悄悄叹了口气,不忍再说,而是伸手包住谢玄辰的手背。
谢玄辰正在说话,猝不及防手上覆上一团温热,他惊讶地挑了下眉,一低头,就看到慕明棠正专注地握着他的手,看样子想给他取暖。慕明棠察觉他的动作,还抬头对他笑了笑。
谈判阵前最忌露出真实情绪,谢玄辰喉咙动了一下,最后依然是冷冰冰地抬头,毫无感情地面对着张太医。
张太医被谢玄辰的话大为惊摄,心神俱乱,根本无暇注意其他。张太医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全然定格在脸上,十分茫然。他怔了许久,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颓然地叹了口气:“殿下说得对,是老夫心怀侥幸了。”
张太医说完,这才发现眼前这两个人姿势不太对,他们什么时候纠缠到一块的?张太医在谢玄辰和慕明棠紧紧交握的手上扫了一眼,最终假装自己是个瞎子,拱手道:“王妃,敢问您刚才说的话…”
慕明棠听到简直不可置信,她又是讲道理又是砸钱,最后竟然不如谢玄辰冷冰冰的两句话?她惊讶地看了谢玄辰一眼,连忙应道:“有效的有效的,只要太医答应替王爷看病,我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也不会强求你必须将王爷治好。”
慕明棠说完顿了顿:“当然了,最好还是完全治好。”
张太医脸色微黑,他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这些主顾怎么说,本质上他们都是不讲道理的。
张太医弓腰行礼,然后将座位让开:“请王爷上坐。”
谢玄辰坐好,伸手将脉搏露出来。他的手腕白皙如玉,能清晰地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慕明棠紧张兮兮站在一侧,看着张太医伸手覆上谢玄辰的手腕,用力切了很久。
慕明棠手指不由攥紧,过了一会,张太医收回手。慕明棠立刻问:“太医,怎么样了?”
慕明棠问完之后,那一瞬间根本不想听到太医回答。有些时候,希望比失望更让人害怕。
张太医起身退到一边,眼睛看了看这两人,似有犹豫。张太医这样的表现,慕明棠更揪心了,反倒是谢玄辰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收起衣袖,说:“太医但说无妨,我自己心里有数。”
那好吧,张太医垂了眼,说道:“王爷如今,已然十分危险。王爷本来身体底子很好,可是强大的力量是优势也是负担,尤其这些年一次次无节制使用力气,极为耗费身体根底。王爷天生神力,旁人举十斤,您能毫不费力拿起百斤,但王爷毕竟是血肉之躯,你这几年发病时,完全不顾后果,随意释放强大的力量,肌理腑脏都已负荷累累。若是再次强行激发,恐怕身体就撑不住了。”
张太医说的很详细,慕明棠听懂了,通俗些说,就是谢玄辰的身体本来很好,但是每次狂暴会掉很多精血,若是有入有出便罢了,偏偏他无法控制,一直掉一直掉,现在可不是生命垂危。
现在,他要是能慢慢恢复最好,但若是再狂暴一次,身体就经不住了。
这个结果算不得好,但是比她想象的已经好了很多。
慕明棠问:“依太医之言,为今之计,该如何休养?”
“戒急戒躁,饮食清淡,静心养气,不可剧烈运动。”张太医说完似乎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睛,“尤其,不可再任由狂性发作。”
张太医说得很隐晦,可是慕明棠明白,太医说的是谢玄辰的病。
慕明棠都能听懂,更不必说谢玄辰。谢玄辰站起身,说:“有劳。”
他说完便要往外走,慕明棠喊了他一句,回头匆匆问张太医:“那他需要喝什么药呢?”
“最好不喝药。”张太医说,“是药三分毒,王爷并非生病,而是身体无法负荷自身力量。若能保证不再狂躁,慢慢将身体养壮,就好了。”
慕明棠明白了,而这时谢玄辰已经要走出去了。慕明棠只能急匆匆和张太医道谢,提裙子去追他。
至于那些金子,自然是当做“诊金”,留下了。
谢玄辰停在门外,慕明棠很轻松就追上了他。慕明棠自然而然地扶上他的手臂,问:“你怎么来了?”
此时两人已经走入黑洞洞的竹林,两边只有萧萧的风声,仿佛与世隔绝。
谢玄辰说:“夫人深夜跳窗而去,我追出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慕明棠本来很认真地询问,听到他这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别闹,我问你真的呢。”
“我说的就是真的。”
慕明棠叹了口气,不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好奇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出门开始。”
慕明棠不可置信地看他,深夜中看不清他的长相,可是身边人的情绪再平静不过,并不像是信口胡说。慕明棠讶然:“竟然从我一出门就被人跟上了…我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谢玄辰没有应话,显然觉得理所应当。慕明棠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她一直觉得谢玄辰身体弱,需要她照顾,原来事实上,谢玄辰已经可以单手解决好几个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