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七部虽然都在海子边上游牧,却不是人人会水。比如热河部这样大的部族,几乎就没有人在海子里划过筏子,越州军中还要匀出会使舟的分到热河部里去。八千人聚在一起看着还有些声势,可往这堆皮筏子中一撒,就连响都听不见一个,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夜北人中了。

  现在想起来,让黑水部和图颜部离去,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如果在水上被他们闹起来,越州军再怎么剽悍,也一样要被这些妇人老叟消灭干净。可是,余下的五部之中,是否就再没有叛逆之心呢?成渊韬可不想欺骗自己,他望着岸边那些黑压压的皮筏子和黑压压的人群,只觉得心烦意乱。

  “他若是反了,你能怎么办?”诸婴问成渊韬。

  成渊韬呆了一呆,这本是他问诸婴的问题,不料诸婴反问了回来。他双手一摊:“若真是这个时候反了,哪里有什么办法?!”

  诸婴一笑:“你既然知道没有办法,还来问我作什么?”

  成渊韬被他一噎,登时说不出话来。这话倒是没错,可是诸婴是全军统领,若是也是一样的束手无策,那可如何是好。过了片刻,才灰着一张脸道:“上将军如此说,却又不急……”

  话才出口,诸婴就打断了他:“我们平日里想法子动心思,那是有法子可以想。你若说行舟的时候夜北人造反,根本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益处?也只好赌他们不会造反了。”说起来,这一招倒是诸婴的法宝。军中作战,兵将们只见到诸婴永远都不慌乱,于是也定下心思,哪里想到过诸婴往往就是听天由命了。

  成渊韬只当诸婴留着什么妙计没使,听到这句话登时大失所望:“原来是赌他们不反……反与不反,总在五五之间。这一回水路凶险,作乱的机会就大了。”

  “我们知道水路凶险,他们自然也知道。”诸婴说,“造反固然不难,可是造反了又能如何?”

  成渊韬满腔心事,那是看见夜北人一路走来积怨颇深,不知道何时就会爆发出来,却不曾想过爆发了以后又会如何。夜北人数量自然比越州军多得多,可是老的老少的少,年轻些的也都是妇人,但是穿越夜沼对他们就是绝大的难题。被迫离开家园远去南越,他们当然是满腔愤恨。弱水行舟是行险,穿越遍布毒虫怪兽的夜沼也是行险,层层艰险之中,对越州军的敌意还得放到后头去。可别的不说,只说行筏拉纤,他们也都还要依靠越州军的精壮汉子。

  想到这一层,成渊韬的心思总算平定了些,既然诸婴要赌,做属下的自己只有跟着赌了。“不过上了筏子以后,交通总是不便……”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队中若是有了什么意外……”

  诸婴点头说:“这是极紧要的。虽然说大家都跟着你们前锋营动作,可还是要把每一百条筏子要编做一队,分别行动。前日里当着夜北人的面不好说的丧气,出到西面的大湖上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情形,这弱水上面,就是一阵大风也把我们都吹没了。”

  “这个知道。”成渊韬抢道,“我们的皮筏子都贴着岸走,一旦行舟不利,立刻弃筏登陆就是。”

  “要是这也来不及呢?”诸婴的嘴角挂了一丝笑意。“成将军你也是黄沙百战的老兵……”

  “……”成渊韬看了看诸婴,忽然心头雪亮,“就算失了主将,无非各自为战就是。”话一出口,他就暗叫一声“坏了”,还没启程就说这个,未免也太过丧气了。

  诸婴却不以为意,拍了拍他的肩道:“就是这个道理。要是我的筏子翻在了弱水里,全军就以你为首,若是你也倒了霉,自然是北廷柳将军。但有能打起旗帜的,就能聚集人心。这十万队伍,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都要聚在我们越州军周围。出了夜沼还要翻越雷眼山,只有到达南越,才算了到了终点。”

  成渊韬被诸婴说得心头火热,只想高声喝彩,心里却还是存了最后一个问题――要不是听诸婴这么说,这些事情他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各自为战也有各自为战的不同啊!正在犹豫之间,就听见诸婴说:“能不能统带十万人不是个问题,等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有千般不会也都会了。除了陛下之外,人人都只是位置阶级的区别而已。”

  成渊韬长出了一口气:“看卑职为上将军开路吧!”

  在夜沼中走水路或许比陆路快捷,但是让惯了马背篷车的夜北人平静有序的登上这些轻飘飘的筏子可比拔腿开路要困难的多。其实,为了应付弱水,皮筏都扎得异常宽大,每十条筏子还用皮索串成一线,以前相互救应。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就听见岸边尖锐惊慌的呼号,不知道哪条皮筏又倾覆水中了。

  越州军打散了,可是夜北人还是按照部族分路启程。在登筏的时候,就能看出不同部族的差别。七海和素巾都是大部,虽然生了些枝节,总还能拖拖拉拉地起航,洛羯部还没有全部登舟就已经淹死了二三十人。前锋营的筏子已经沿了南岸走出去了十几里地,寻舟岸边还剩下近万的夜北人。

  十万人乘筏,这是什么样的场面呢?辽阔的湖面上全是一点一点灰黄色的皮筏子,黑压压地盖住了夜沼深邃的蓝色。皮筏既轻,弱水又薄,筏子上的人挥动的桨叶也是轻飘飘的,若不是湖面上的微风鼓满了一架架轻巧的皮帆,筏子只怕也走得不怎么轻省。

  然而这个季节的夜沼始终是有风的,要不怎么会看不见传说中湖面上那层杀人的黑雾?夜沼的水势奇怪,明明看着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一湖弱水却是在流动的,湖面上也永远有着轻风吹拂。到了湖中间,风向忽然一转,水流也是一样,好像满湖的弱水竟然是分了南北,各自流动。

  离开寻舟的筏子往往都是笨拙迟缓的,等慢慢渡到了南岸,筏子上划桨掌帆的也都慢慢熟练起来,一串串筏子顺着水流一直向西漂去,速度忽然就快了许多。前锋营还按着安排布置了人手上岸,拖着纤绳往西走,其实是被筏子拖着狂奔。后面的队伍只图省事,哪里还肯让人上岸,果然是上得筏子就各自为战的了。

  面前忽然一亮,岸边过人高的苇子野草都消失不见,白花花的一片水面直接天际。顺风顺水,皮筏子比斥候们的两条腿要快得多了,才是过午时分,杨土豆的首筏就过了前些天斥候们留下的旗帜标记,抵达了他们所看见那面大湖。

  曾猴子把拇指在口中蘸了蘸,举在空中。“风向变了。”他对掌着帆蓬的杨土豆说。一条筏子上坐了十来个人,还装了些粮食辎重。前锋营五百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两百多条皮筏子上,率先进入了无边的大湖。

  “知道了。”杨土豆应了一声,三角形的皮帆转了方向,他忍不住赞叹地咂了咂嘴。“猴子,你说上将军怎么什么都知道?”三角形的皮帆可以四面用风,总也没有逆风的时候,这是诸婴吩咐制作的,出身梦沼的杨土豆却从未想到过天下竟然有这样的聪明主意。

  “你要知道,不也可以去做上将军了么?”曾猴子笑着提醒他,“进了大湖了,贴着南岸再近些,看看这水,可有多么的深!土豆,你可仔细了,后面跟了几千条筏子呢!……喂,你在往哪里看?”

  杨土豆盯着远处的水面发呆。

  “喂!”曾猴子用力拍他。

  “你看那里。”杨土豆指着湖中。他们是全队的先锋,面前一片开阔,不象后面的筏子只能看见前方的帆蓬和人头。

  “水色么?不是早跟你说过了?”曾猴子奇怪地问。夜沼的水极清极透,就是到了湖中也能依稀看见水底的沙石骨片。这本来是极美的一片幽蓝,却因为毫无生气而让人心中多少觉得不适。不过,几天前试航的时候,他就已经留心到了,湖中间的水色与岸边不同,那片幽蓝的下面影影绰绰的是一种厚实的碧绿。所幸倒是不影响行舟飘筏,他也就没有多想。

  “不是水色。你看见没有,那一片一片白花花的。”杨土豆用力指。

  曾猴子的眼睛睁得发酸,看见的也还是幽蓝下面闪动的碧绿。“看花眼了你。”他抱怨地说。

  “好像真是有什么白的。”筏子边上的一个夜北男孩说,“一块一块叠着的。”他对着曾猴子指手画脚,“你那边只能看见波光,要伏下来……”话音未落就挨了他妈妈的一个巴掌:“尽胡说八道,吵什么吵!”那个胖大的妇人用余光瞪了一眼,分明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和这两个呱噪的越州军说到一起去。

  “……”曾猴子的怒气勃然而起,还没等他站起身来,杨土豆一把抓住了他,“再看。”

  从他这里看起来,一条巨大的白影在碧绿的水色下面若隐若现,看不见头尾,只是依稀能见到影子上一块叠着一块的白色。

  “这么大!”杨土豆吸了一口凉气:“什么东西?”

  弱水无生,养不住寻常的鱼虾。离岸不远的湖底尽是误入水中溺毙的鸟兽留下的散碎的白色骨殖,可是深入湖心,白骨就渐渐稀少不见――误入弱水的鸟兽也挣扎不了那么远。所以 湖中只有一片幽蓝碧绿的颜色。那种碧绿,曾猴子愿意相信是水底泥沙的反光,可是一片一片的依稀的白色就没法解释了。湖显然很深,那白色模糊不清。虽然距离遥远有看不清轮廓,可以一块叠着一块的格局依稀可辨。

  “象什么?”曾猴子鼓着眼睛一脸的迷惑,他分明还是没有看见。

  “倒象是什么鳞甲似的。”杨土豆喃喃地说,双手比划着,“这么大……啊不……这么大!”。

  曾猴子不由苦笑――那里有桌面大小的鳞甲?若是鳞甲都有那么大,这白影本身又该有多大?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嘴上不说,心里分明是觉得杨土豆被营地外那些虫兽闹得糊涂了。

  “真得有嘛!”男孩子也在不服气地嚷。

  “哪里有?!”妇人气哼哼地说,“偏只有你看见了,当我们都瞎了眼睛么?”

  杨土豆听她说得难听,不由恼怒,指着那片水面正要说话,忽然愣了一下。波光潋滟,那水中竟是只有碧蓝的颜色,又哪里又什么白影了?“咦……”他拖长了声音。

  曾猴子终于笑出声来。看见杨土豆满脸的怒色,他慌忙作出呛到的模样。“咳咳……管他是什么东西……咳咳……反正弱水里没有活物。好赖跟咱们没啥关系。”他似乎是掩盖心虚,干巴巴地嘿嘿笑。

  杨土豆一脸的铁青,却说不出什么,那白影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他并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不过这两天睡得都不好,是不是有些糊涂,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眼看杨土豆没有追击,曾猴子连忙进一步岔开了话题:“你发现没有,那几只大鸟有什么奇怪?”

  杨土豆果然被他引开了注意力,抬头张望:“有什么奇怪,不就是长得奇怪么?”

  “没听到过它们叫啊!”曾猴子随口说。阴谋得逞,他脸上掩盖不住一丝得意。

  “真是。”杨土豆的又眯起了眼睛,脸上身上忽然暗了下来。一只大鸟俯冲了下来。

  “留神!”曾猴子惊呼。

  “怕什么?!又不是来吃人的。”杨土豆不屑地说,那大鸟其实还高,远远在头顶掠过,只是双翼鼓起的劲风让筏子颤动了一下。

  曾猴子咧了咧嘴,双手举着皮桨挡在头顶。噼噼啪啪一阵碎响,稀溜溜的鸟粪扫过了前锋营的几条筏子,在湖面上敲打出一条断断续续的水线来。像身边措手不及的夜北人一样,杨土豆的头上也被滚烫的鸟粪击中了。白色的,热气腾腾的鸟粪散发着辛辣的气息缓缓从他脸颊上滑落,几乎遮住了他扭曲的面容。

  “嗖”前锋营的筏子上飞出一支劲箭,不过这支凝聚着杨土豆怒火的羽箭离大鸟还差上百步的时候就已经耗尽了势头,歪歪斜斜地掉了下来。大鸟毫不在意地拍拍翅膀,飞回到同伴身边去,空中传来了清脆嘹亮的鸟鸣:“夜孙!夜孙!!”

  “它叫了呀!”曾猴子吃惊地说。

  首筏渐渐要驶出视线的时候,诸婴的皮筏才进入湖中。

  青蘅在他的筏子上,可是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大半天了,青蘅远远地坐在筏子那一段,抱着膝头,默默地望着湖水。她没有再穿那身葛袍,柔软的青锦长裙衬得她的肌肤越发得白。诸婴不知道夜北营中发生了什么,可是这个锦衣的青蘅公主显然不是辟先山口的七海怜。

  “夜孙!夜孙!”一头大鸟在缥缈的高空中鸣叫。

  青蘅失神的眸子忽然亮了一下。她扭转头来,问身边的侍女:“什么声音?”

  “是鸟叫。”诸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鸟。“从寻舟一路跟到这里来,挺有意思的。”他一直都没怎么注意夜沼中的鸟兽,这么多人才是他最操心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这只鸟的叫声似乎搅起了记忆中潜藏的什么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

  “那鸟啊!”一个持桨的卫兵笑着说,“一直在那儿飞呢!还动不动叫着冲下来拉泡臭屎,老远都能看见。前面可有不少弟兄遭殃了。”

  “它的叫声。”青蘅没头没脑地说,“怎么叫的这么好听?”

  像是回答她的问题,大鸟又叫了声;“夜孙!”

  “夜孙!夜孙!是夜孙么?”青蘅的声音宛转亮丽,她重复出来的似乎不再是鸟鸣,那清晰的字节听起来分明就是一个什么名字。

  “夜孙?!”诸婴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不知道是在哪里的旧书堆中看见过。只是这次弃陆登筏,辛苦带了一路的图书典册大多留在了寻舟。就算日后还能想起这奇怪的鸟鸣,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查找了。

  青蘅像是很喜欢那大鸟的样子。她那么抬着脸,一声一声地学着鸟鸣,分明就是个好奇的少女,把这两日的忧愁风霜都抛在了脑后。“夜孙鸟呀!”她轻轻地哼唱。

  “青蘅的声音真是好听,她学那大鸟的鸣声,简直就象是唱歌一样。”诸婴心里忽然转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他忍不住盯着青蘅看。湖面上闪烁的波光映着她的雪白的面颊,似乎整个人都在闪闪发亮。

 

青蘅传 五 双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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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多者,寻舟人,筑苇香楼于夜沼侧。穿地作井,深丈余,终不及泉,止见一白石。多异之,欲去石更凿。适有异鸟遗矢井上,味极恶,多焚之以姜叶。少顷,地大震动,有白蛇出夜沼,长里许,不见首尾。视井中,石去泉出。多惧甚,乃弃苇香楼。《夜沼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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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卫兵在门外喊:“成将军求见。”

  他应道:“知道了。”整一整衣衫,对阿怜说:“成渊韬来,你要不要也见见?”

  阿怜笑道:“那是要见的。这个成黑脸,把我们热河部最会唱歌的姑娘骗到桦城去了。让我们连轩轩的满月酒都没喝上,可不是要好好责备他?”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成渊韬已经是封疆大吏……你说话可要注意点。”

  阿怜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也算是妹夫啊!”

  南迁之路艰险坎坷,越州军和夜北遗族间的尖锐对立再不是焦点,倒是互相觉得唇齿相依。越州军中,如成渊韬这样娶了夜北女子的也不在少数,也难怪阿怜不讲那些繁文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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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成渊韬来说,在夜北最烦心的事情之一就是煮汤。火才生起来没有多久,锅里的汤就开了。可是看着那汤锅翻滚了半天,盛起一勺来到嘴边试试,竟然还没有烫。

  眼下的夜沼正像是一口煮开了的汤锅:原本是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搅动着细密的气泡和浪涌,巨大的水花咕嘟咕嘟地从下面冒起来,在湖面上推出声势惊人的波浪。当然,不用探手下去就知道,这湖水甚至不会有些许温热。

  成渊韬目瞪口呆地望着翻腾的湖面,背心里涔涔都是冷汗:如果这湖面真是口煮开的汤锅,那么这口锅沸腾的中心正好就是中军诸婴的位置,才进入大湖没有多久就遇上了这样的异变,诸婴的警告竟然一语成齑。

  即便这是弱水上的波浪,也并不因此无力,离着这么远,成渊韬脚下的筏子晃动得厉害,周围的筏子上惊慌的呼喊此起彼伏。

  “靠岸!靠岸!”成渊韬站起身高声呼喝:这波浪看着似乎越来越强劲,仓促扎就的皮筏子怎么抗得住这样的风浪,不用一顿饭的功夫,整支队伍都会沉入水底。可是湖面上人声鼎沸,谁还听得见他的声音?落帆的,举桨的,转向的,身前身后一片混乱。不远处两条皮筏子已经撞在了一块儿,落水者尖锐的呼救声转眼就淹没在茫茫弱水之下。

  成渊韬的脸色铁青,两只拳头握得指节发白,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运气极好,他能管住的,顶多就也就是自己这一串十条的皮筏子了。

  先是很微弱地,中军的方向似乎传出了一声铁笛。那是大晁军中最平常的乐器,这一声吹奏却绝不平常。笛声清越嘹亮,直冲天际,把人们的心都提了起来。这声能冲破人们嘶喊的笛声,在耳边闪了一闪,悄然消逝。几乎是瞬间,喧闹的湖面上静了一静,嘈杂再起来的时候就不自觉地虚弱了些。渐渐地,笛声又传了过来,这次分明是清晰的,竟然不止一支。曲声悠扬悲凉,竟然是夜北流传颇广的古曲《归舟》,那是首盼望远航的亲人归家的曲子。稀稀拉拉地,筏队中有人开始跟唱:

  “子行海上

  子行其洋

  子行海上兮

  予子还乡

  予子还乡

  予子行国

  子行切切兮

  何以踏浪?

  生死契阔

  与子成说

  寤寐凋梦兮

  天各一方

  天各一方

  使子还乡

  子行切切兮

  何以行汤?

  驰风海上

  驰风其洋

  驰风海上兮

  挟子还乡

  挟子还乡

  挟子行国

  子行切切兮

  何以履霜?”

  一条条清脆、嘶哑甚或是稚嫩的嗓音加入了歌唱,整个黑压压的筏队都卷了进来,连成渊韬的身边都是出神歌唱的夜北人。歌声轰隆隆地在湖面上回荡,惊得湖边一串一串地飞起五颜六色的虫鸟来。湖面动荡的越发厉害了,可是方才的慌乱却在歌声里渐渐平息,所有的桨手都在歌声里埋头死力把筏子划向岸边,哪怕身边的筏子正在倾覆。

  军中那么久,成渊韬自然知道那一声铁笛的出处。能够穿越如此喧哗的笛声有多少人能够吹得出来。他只是没有想到诸婴甚至作出了这样的安排,倒不是这许多的笛手――这样规模的笛声决不是仓促能够成就的,而是这首曲子。只是,就算诸婴的处置再怎么出乎意料,他自己是否就能置身于意外之外呢?回首望去,后面的水势越发浩大,白花花的浪头正急不可待地冲到远方来。

  青蘅看着诸婴;诸婴也看着青蘅。

  青蘅看的是诸婴手中那一管铁笛。

  皇帝传剑五军,要灭绝得并非只是夜北的男丁。从那个时候起,夜北那些流传最广的歌谣也和七部的族旗一样成为禁忌,触犯者带来的是连坐的灾祸。那么久都没有听过的《归舟》,却从大晁上将军的笛中流泻而出。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诸婴盯着看的是青蘅的胸前。

  不管服饰如何更换,诸婴一直看见的青蘅都穿着高领的衣裙。原以为以她的尊贵,连那段雪白的颈子都不能现在旁人的视线中。可是他现在知道是为了什么。方才突如其来的颠簸把青蘅震倒在筏子上,慌忙伸手救助的卫兵一把揪住的是她的衣领。柔滑的青锦怎么经得起握惯了刀剑的大手,清脆的裂帛声被汹涌的笛声与歌声吞没,袒露出来的胸颈白得耀眼,俏丽的脖子套了条黄金颈环,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坠子正伏在锁骨上放射出柔和的蓝光。

  视线与诸婴撞击的时候,青蘅总算醒悟过来了。她慌忙用手掩住胸口,脸上一抹绯红,眼中满是怒意。

  “你这里……”诸婴指着她的胸口。

  “什么!”青蘅语气绝决地说,匆匆背过身去。

  诸婴只想叹气,眼下生死一线间,这女人却还有气力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发怒,到底是抿不畏死呢,还是一脑袋浆糊?他一把扳转青蘅的肩头,伸手去夺她胸口的宝石坠子。才触及那条颈环,手指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时整条臂膀都麻痹了。他才“咦”了一声,正要开口询问,就听见青蘅轻声哼了下,唇色都变了惨白,目光也涣散了,几乎是要死去的模样。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清晰了,他把青蘅抱在臂弯之间,仔细地看那硕大的蓝宝石。

  那哪里是块蓝宝石,简直就像是有着自己的生命,诸婴几乎能听见石头的吐纳呼吸,眼看着它变得越来越亮。蓝光之下,黄金颈环上正浮现出一行古怪的文字。

  “夜孙鸟。”诸婴的心里电光火石一样掠过这个名字,一团极大的迷雾似乎就要散开,露出后面不知道是光明还是黑暗的答案来。

  “上将军。”身边的卫兵绝望地高呼,丢下皮桨,“锵”地一声拔出了腰刀。

  敢于跟着这一位上将军冲锋陷阵,诸婴身边的卫兵都是胆气豪壮的汉子。可是这个卫兵的呼声中的惊惶意味人人都听得出来。

  “上将军!怪物啊!”看见诸婴这个时候还抱着青蘅仔细端详,卫兵们终于忍不住了。

  诸婴抬起眼,前方散乱地漂浮着几串被掀翻的筏子,喷泉一样不断涌出的水花倒是渐渐止歇了,慌乱敲击的碎浪下面,一条巨大的白色物体正在迅速升起。一股奇怪的凉意从脚底迅速浮到胸前,一颗心好像是忽然浸在了冰水之中。他本能地伸手从弓囊里抽出长弓和羽箭,眼镜还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水中的怪物。

  “噗”的一声水响。怪物终于露出了水面,可它没有停下,还在不断地升高。

  那屋子一样的巨首转了过来,紫色的信子在口中吞吐着,满身都是桌面大小的白色鳞甲。这是一条超乎人们想象极限的大蛇。

  “夜孙鸟……地蟒……”诸婴终于从记忆的角落中挖掘出这两个名字来,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意。他高高仰着脸,看着地蟒琥珀色的眼睛,那里投来的视线似乎胶在了自己身上。是了,不是自己,是青蘅,是青蘅颈间的蓝色宝石。他无力地站起身,咬着牙从嘴里迸出一个字:“射!”

  卫兵们傻傻地站着望着,没有一个人记得从背上摘下弓来。他自己呢?不错,他也怕了!无畏生死的上将军这时候虚弱得不能拉满弓弦。没有人是不懂得畏惧的,知道的越少,畏惧来得就越凶。

  “放!”诸婴喝道。他只是在给自己一个人下令。谁都能看见地蟒巨大的头颅正向这条皮筏子沉下来,就算这是坚实的草地,也不再有人妄想从它面前拔腿逃生。他们只是这么看着,看着诸婴的箭象灰尘一样消失在地蟒黑洞一样的口中,看着那黑洞忽然来到面前,看着黑洞里爆发的蓝光和筏子上的蓝光融成一片,看着清朗的天空里水流汹涌……

  就在前一刻,水声、惊呼声、周围筏子发出的零星箭羽声和地蟒那低沉的呼啸混杂在一起,满当当地塞在诸婴的耳朵里,让他的心思也为之停顿。他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动作,不过是侧过身体挡住朝青蘅砸来的巨大浪头。可是下一个瞬间,一切都骤然消失,就象整个世界都退到了水幕的后面。他能看见卫兵们熟悉的面容和侍女徒劳地挥舞着的手臂;那些包裹和兵器在身边下沉;筏子正从水中欢快地蹦跳回水面上去;地蟒白色的身躯遮蔽了余光的去处……可是这一切都在激涌的弱水失去了原来鲜明的色彩,在无声里显得虚幻而远离。

  “砰”的一下,又是巨大的冲击,地蟒的头颅也重重地砸进水里,穿过一串串的水泡望出去,极远处也是一个个挣扎的人影,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掀翻了多少筏子。

  不知道身子身子被谁撞了一下,诸婴扭过头来,看见了一个侍女哭泣的面容。是的,她疯狂地伸出手来想抓住什么,晶莹的泪珠冲破弱水的环抱,空空落落恣意纵横。他想伸出手去扶她一把,这才意识到青蘅仍然在他的怀抱里,两个人都在迅速地下沉,沉向地蟒闪亮的白色鳞甲。

  “原来是要这样死去!”诸婴几乎是有些解脱地想。再没有选择的时候,他的慌乱也就结束。

  但是他低下头去的时候看见了青蘅的眼睛。那双冰蓝的眸子里面闪动着一丝奇怪的神情,亮得好像她颈子上的蓝宝石。

  “是什么?”诸婴的心里动了一动。没有容他抓住那个念头,一股奇怪的温暖就从怀中膨胀开来。温暖是有颜色的,诸婴迷迷糊糊地想,青色的温暖,就好像青蘅身上那条长裙的颜色,柔软而华丽。这是很舒服的感觉,诸婴沉溺其中不愿自拔,这里再没有可以让他操心的空间,走了那么久的路,真想好好休息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

  震惊和喜悦占据了青蘅的心。

  到现在她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宗正祠祭师设下的禁制会在这样的时刻失效。诸婴触及颈环的动作并不是带来巨大冲击的原因,而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唤颈环上的蓝宝石,她能体味到,那是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呼唤。

  几乎是在坠入湖中的同时,她就本能地吟诵起“凝冰”的密咒,本来是一片虚空的指尖竟能骤然划出了强劲的寒冰结界来。青色的结界并,只能容纳她和诸婴,却是坚韧和稳定的。他们可以安然坐在激烈翻腾的地蟒背上,旁观着湖水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身躯庞大的地蟒也不能够在弱水中浮游,窜出水面的扑击仅仅是积蓄了力量的弹跳。当它再次落入水中之后,也和人们一样地朝水底沉下去,甚至下沉的还要快些。它兴奋地翻滚着,甩动着地脉一样粗壮的躯干,毫不费力地把身边虫豸一样微不足道的落水者击成碎片。毫无疑问,这样卷起的滔天波浪不知道还要在湖面上打翻多少皮筏子。

  弱水中绽开的一团团血雾都是青蘅的族人和越州军的士兵――青蘅应该感到由衷的悲哀才是。不过是呼吸之间,她已经目睹了近千族人丧失性命,这比皇帝传剑五军的坑召还要残酷得多。可是她满怀恐惧地发现,没有一丝哀伤和痛悔从心中滋长出来,相反地,那里充满着重新得回力量的喜悦。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的日子,多年不见的父亲终于想起了她,为她送来了继母亲手织就的云锦披肩。那件披肩被她漠然丢弃在雪地上,但是父亲歉疚的眼神却化解了她冰冷的容颜。是的,这是同样的喜悦,所有的所有的一切,比起这种寻回的快活,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不知道下沉了多久,青蘅可以看见下面青黑的水色,与头顶碧蓝的弱水不同,那下面依稀还有着游鱼的身影。被地蟒压迫着的弱水撞击着下面的水域。就像在湖面上一样,青黑的湖水里翻腾出细密的水泡来,一串串一行行都是晶莹的蓝色。青蘅忽然明白了,原来弱水之下还有寻常的湖水,这里大概才是地蟒平日里游弋的乐园。

  溅入下层水域的地蟒带来的是巨大的冲击,强劲的浮力挤压着青色的结界,细碎的冰屑纷纷坠落,让人担心的“吱吱扭扭”声此起彼伏。可没有等青蘅吟唱,颈环上的蓝宝石象星辰一样地放射出耀眼的蓝光,主动地把更大的力量输送出去。一瞬间,结界的破裂声消弭不见了。青蘅吃惊地抚摸着颈环,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她似乎可以听见地蟒的安慰。

  现在青蘅差不多可以确定是宗正祠用来封锁她力量的这个颈环在作怪,她并且模模糊糊地觉得,这颈环和坐下这条巨大的地蟒有关。颈环上的蓝宝石不但没有再封锁她的精神力,反而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力量――远超过她自己拥有的力量。要不然,她又怎么能用一道最简单的“凝冰”密咒就在地蟒的背上封出这样一个水晶结界来。这个锁住了周围水流的结界牢牢吸附在地蟒的背脊上,把弱水里的世界挡在外面。

  但是她不能感谢地蟒或者宗正祠的那些秘术师!要不是颈环上该死的蓝宝石,也许这地蟒根本就不会从那么深的夜沼里游出来袭击筏队;也许那么多的夜北人和越州军就真可以象诸婴计划的那样安然南渡,一直抵达雷眼山的山麓。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身边还有这样一位统领着几万越州军的大晁越州府大都护。平日里让人生畏的上将军这时就伏在她的腿边,她还没有俯视过诸婴,原来那张从来都没有写过“欢愉”二字的面容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是这样的年轻又这样的忧郁――她原以为他是苍老的。挺拔的剑眉竟然有几分象原来族中那个叫楚夜的勇士。她忍不住伸出手去,用食指轻轻触摸了一下诸婴的眉毛。楚夜,应该是战死在白马了吧?热河部那么多年轻英俊充满生机的勇士,都留在夜北无暇的白雪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