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深啊!”青蘅有些迷惑。她是水边长大的,看惯了碧蓝的水色,这样的夜沼几乎是在对她发出邀请。

  成渊韬笑一笑,起先他也是这样以为的,结果几乎折损了一名探路的士兵。他从卫兵手中拿过一支长矛,掷入几步远的水中。前锋营没了马,手里拿着的还是马战的长矛,一支总有两人半高。明明是可以见底的清浅湖水,看着不过只到腰际,那支长矛却直没至柄,水中的部分扭曲得可笑,看起来就像是一支短杖。连诸婴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看的话,湖心不是要有几十上百丈深?

  “那些白的。”一个老头指着那些碎片。湖底长满水草,水草间却都是碎片。成渊韬盯着他。老头大概猜到那是些什么东西了。看着成渊韬的眼神,老头脸色发白:“真是骨片么?”偌大一个湖泊,水底满满铺满了各种各样的骨殖,不知道是多久的积攒。

  成渊韬点点头,一挥手,身后的几个士兵走了过来。他们一直在用湖边的苇草扎小筏子。这筏子小小一块,显然不是用来载人的。“啪”,一声轻响,苇草扎的小筏子被投入了水中。青色的筏子在水面上只是略略停了停,慢慢沉到水里去了。在众人的注视中,它飘飘悠悠,不多时就沉入水底。

  青苇草水分大,原本不是作筏子的好材料,可是也不至于入水即沉。越州军诸人早已知情,夜北人却着实吓了一跳。几个老头老太太嘀嘀咕咕,脸上满是不安的表情。

  诸婴在水边蹲下,用头盔盛了些水,拿起来的时候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心里动了一动,问成渊韬:“这水能喝么?”走入夜沼麻烦不少,饮水却不算其中一项。扎营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挖下去一尺就见水,虽然没有这湖水清冽,却足以解渴洗尘。

  成渊韬摇了摇头:“昨天拉了头羊来试,喝的没有拉的多,今天早上就渴死了。”

  诸婴想了一想,心里约莫有了点数,对青蘅说:“怎么过这个湖,不知道青蘅公主有没有头绪?”

  青蘅摇摇头说:“夜北没有这样的水,连树叶都飘不起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以前读书,有说极北的地方有弱水,力不能胜芥,倒是和这水有点像了。”

  那个黑水部的洛活喜冷笑了一声:“青蘅公主博览群书,一身秘术名震夜北,凝水成冰不费吹灰之力,怎么连这湖都过不了呢?”

  青蘅的身子登时一颤。她的秘术了得,那是丧兵侯谢雨安和他的蓝衣见识过的。七海震宇兵败天水,晁军掳获她献给皇帝,早有宗正祠的秘术师出手封印了她的精神力。就算她还是当年的秘术师七海怜,也断没有把这片大湖凝为冰原的力量——若能做到这点,那就是天上的星辰诸神了。眼下的青蘅连一个寻常少女的气力都没有,这是众人皆知的。青蘅在帝都宫中住了半年,又被皇帝许配诸婴为妻,毫无自卫能力。洛活喜提起秘术师这一条来,用心极为不堪,青蘅的耳根都是通红一片。

  这一下连成渊韬都听不过耳,正要说话,听见诸婴森然道:“青蘅公主没有办法,你有办法么?”

  洛活喜斜眼看天,语带讥刺:“我有办法就该告诉你么?”神情极为高傲。

  成渊韬勃然大怒,手腕一震,长刀出鞘,却被诸婴抢在了前头。那洛活喜不过是个死硬老头,哪里见过上将军的身手,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被诸婴擒在手中。“在我军中,不叫你说话就不要乱说。”手臂一伸,洛活喜居然被他掷入湖中。离岸边不过十步,水就有两个洛活喜的身高那么深。那湖水连片落叶都载不住,怎么吃得住洛活喜的分量?连水花都没溅出几个,他就沉到了湖底。众人看他在水底挣扎,连脸上惊惧的神色都看得清楚。再挣扎两下,湖底的泥都搅了起来,只有一片浑浊。

  夜北诸人惊呼声中,青蘅冲过来抓着诸婴,一双幽蓝的眼眸中满是怒火,大声喊道:“你这杀人狂!快救他起来!”双手的指甲深深掐入诸婴的胳膊中。

  “杀人狂么?”诸婴不屑地摇摇头,这湖水虽然弱不载舟,却也极轻。若是洛活喜镇定些,离湖边那么近,不多时就走了上来。偏他刚才被这湖水吓住,惊慌之下竟然无法自救。青蘅为这个如此羞辱她的老头子这样着急,毕竟是一族的人。不屑归不屑,青蘅公主既然发话,他总是要救。左右一看,他伸手抽下一名士兵背上的长索,长鞭一样挥出。他的气力既大,湖水又轻,那长索竟然抽入湖水混沌深处。诸婴发力回撤,洛活喜湿淋淋的身子“哗啦”穿出水面,重重落在湖边草地上。

  “还是要多谢青蘅公主提醒。这水果然是弱水的话,也不是渡不过去的。”诸婴鹰隼一样的目光在满脸激愤的夜北人脸上来回扫视,“你们不是有很多牛羊么?今天就要派用场了。”

  “强……”洛活喜居然还坐得起来,“强……”却是呛了几口水,一句话就是说不出来。青蘅跪在他身边,用力拍他的背:“洛长老,慢慢说。”

  “还敢说?”成渊韬对这个不吸取教训的老头殊无好感。

  “这里不是你们的军营!”青蘅慨然道,“我们夜北人不是你诸婴大都护的手下。”

  诸婴也不理会她,转身就走,抛下一句:“成将军先拿那死羊做个筏子试试。”

  “羊皮筏子?”成渊韬和青蘅同时说。成渊韬是一愣,这个东西他还真不会做。青蘅则是诧异,难道羊皮筏子可以浮在弱水之上么?

  “对了。”诸婴回头,用下巴指了指洛活喜,“不想他死就给他喂些牛羊血,得把湖水都吐出来才行。”

  ××××××××××××××××××××××××××××××××××

  羊皮筏子可不是说做就做的,就算夜北人挺会做这东西,新鲜皮子也要在碱水里沤上两天才行。成渊韬可等不了那么久,天还没黑透,一个新鲜的皮筏子就被扔进了湖里。

  “没沤过的皮子撑不了多久。”夜北人忧心忡忡地说。

  成渊韬可没打算靠这个筏子渡湖,他只是想知道这筏子到底是不是浮得起来。

  “上将军。”成渊韬惊叹,“你怎么就知道羊皮筏子浮得起来?”

  诸婴奇怪地看他:“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成渊韬一串马屁拥塞在喉头,顿时觉得大大难受,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那……你不是……不是让我们……”

  “我叫你们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湖水也是水,弱水而已。”

  这可不由成渊韬不服:“那时候你说话的气势,我以为你成竹在胸呢!”

  诸婴放下手中的帐册,看着成渊韬认真地说:“我若再不坚决些,别说那些夜北人,就是军中也要人心浮动,就算真能渡湖也没有人肯走了。为将者,将心也!”

  这个道理成渊韬自然知道,可是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他仔细想了一遍,若是自己在诸婴的位置上该如何说话,完了还是想不出个确定的结果来。为将有能将百兵的,有能将万兵的,这其中的差别只怕也要扯上“天生”两个字。

  “留心夜北人的动静。”诸婴想了一想,“要他们的牲口好比要他们的命……”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

  “上将军的意思,如果有什么异动的话……“成渊韬把手往下一切,做了个决绝的手势。上一次辟先山口不够果断,最终惹了大祸。成渊韬不想重复这样的错误。

  诸婴用力搓了搓脸,淡然道:“如果有什么异动,就由他去吧。”又加了一句,“我想七海部总是不会走的。”

  成渊韬登时张目结舌,心下暗想:“这一次是把宝都押在青蘅公主身上了。”

  “黑水部一定要走。”洛活喜须发戟张, 分明还没从日间的受辱中恢复过来。“把牲口都杀了来渡这个怪湖……就算渡过去了,以后呢?以后怎么办?咱们什么都没有了,连家都没有了,居然还要被人惦记着这些牲口。拍拍心口,对得起列祖列宗么?”

  “洛长老,您先坐。”狄别部的女子荒铃招呼他坐下,这是七部首领中除了青蘅以外唯一的年轻女子,狄别部前任首领的遗孀,“这个事情不是黑水部一家的,是咱们夜北七部的事情,要好好商量一下。”

  “商量?”洛活喜气哼哼地说,“商量什么?我们夜北是打了败仗,可还不是奴隶,这就要听候主子差遣么?”说着说着又气了起来,指着青蘅说,“看清楚,这不是夜北的英雄七海震宇的女儿,这是大晁的公主,越州大都护的夫人。跟她商量?跟她商量完了咱们就彻底赔进去了。”

  “洛长老也不用说得这么难听。”荒铃说,“要不是长公主,洛长老现在未必能坐在这里。”

  洛活喜的脸色更难看:“我倒是要感谢青蘅公主的救命之恩了,得谢谢她夫君把我扔到那毒水里才是。”

  众人都没有接话,洛活喜说得刻薄,却也是实情。若按着洛活喜的思路,当初只要坚拒穿越夜沼,甚至都不会有今天的两难处境。可是,这十二万人不过妇孺耆老,难道真能拒绝诸婴的命令么?

  “了不起就是一个死。”洛活喜慨然道,“就是要死,也要面朝着夜北死。好过再这样受辱。”这句话很打动人,几个老头老太都微微点头。今天湖边的场面他们印象颇深。对于诸婴来说,洛活喜的存亡就好像虫蚁一般无关紧要。夜北人的性命,在这些征服者的眼中不过如此啊!

  “明明还都活着,为什么动不动就说要求死呢?”青蘅托着腮,心中一片纷乱。屠宰牲畜的命令正式传来,她就知道夜北营中要大乱。牲畜对于牧民实在是太重要了,夜北高原不宜耕,没有了牲畜当真就活不下去。可是眼下呢?夜北已经被帝都的那个人窃据,还要把七部永远地驱离高原。即使青蘅心里还存着一丝挣扎求生的念头,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下去,夜北终究要变成一个遥远的传说。

  “我不知道。”她无力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是不是能靠皮筏子渡过湖,也不知道渡过湖以后又会怎么样,我甚至不知道掉头北归是不是一条生路。你们不要看我,我不知道。”

  “你现在不知道了。”素巾部的老太太抱怨,“在夏阳的时候,你可不是那么说的。”

  “我……”青蘅说不出话,她原以为穿越夜沼是唯一的生路,但是现在她觉得诸婴自己都不能确信这一点,“我错了,真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的决定要影响许多人的性命。”这个担子,对她来说似乎显得沉重了些。她是不是能够决定那么多人的生死呢?湖边的事件,让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力。不管是她的父亲,大晁的皇帝,还是这个越州的大都护,谁也不能帮助她挑起领导夜北的担子来。或者这只是她的幻觉,其实夜北遗族的命运,从来都不在她的影响之中?

  “黑水部没有奴颜卑膝的人。”洛活喜立刻回应,“我的人要回夜北,哪怕是死在回夜北的路上。”

  “可是黑水部有三万多人啊!”青蘅想,“你都知道他们全部的想法么?”她没有说出口,有谁会知道呢?有谁能为别人的性命作主呢?即使那些人那么真诚地把一切都交托到你的手里。

  荒铃同情地看了青蘅一眼。剥去那一层一层的头衔和光环,她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还没有真正见识过人生的女孩子。把夜北七部的命运压在她的肩膀上,是一件过于残酷的事情。

  “那大家都说说,是继续杀牲口渡湖,还是闯回夜北去?”荒铃说着,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意,真的有区别么?两条路都是灰暗的,生的希望像风中的油灯,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熄灭。

  ××××××××××××××××××××××××××××××××××

  成渊韬和诸婴肩并肩地站着,看着一队一队的夜北人在曙色中拔营离去。

  “黑水部、图颜部。”成渊韬说,“一共是四万一千人。”

  “十停中去了三停。”诸婴分明是有些欣慰,“比我想象的还少些。”

  “上将军。”成渊韬斟酌再三,还是开口了:“放纵夜北遗族这样离去,日后追究起来可是砍头的罪名。”

  “是啊!”诸婴感叹,“若是和夜北叛乱者力战而死,陛下当会颁令嘉奖吧?”

  这是南迁中最危险的一刻,越州军和夜北遗族的信心都落到了最低点,一场全面的冲突一触即发,而爆发的时刻就是毁灭的时刻。不用等帝都派来的军队执行军法,夜沼就可以把这些混乱不堪的人群吞没。现在,诸婴要做的就是尽力维系住人们薄弱的信心,不管是用怀柔还是高压的手段。如果能够渡过夜沼……人是很奇特的,一旦过了极限,就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会比以前更有信心更能忍耐。

  成渊韬忍不住微笑。不错,若是现在崩溃,那就彻底完了。在诸婴麾下那么久,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诸婴的幽默。上将军的形象在离开陛下影子之后,正在变得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像个人了。

  “皮筏子准备得怎么样?”诸婴奇怪地注意到成渊韬脸上的笑意。

  “回禀上将军,沤皮子的池子都挖好了,七海余部还在连夜宰杀牲畜,看起来问题不大。”他想了想,补充说,“上将军,要是咱们不是带着那么些夜北的牧民,那可真要栽在这里了。”

  诸婴从容道:“那时候自然有别的办法。”

  成渊韬吃惊地望着这个人,他好像从来都不会为绝望所击倒。

  “我又没说我知道。”诸婴有些奇怪地回答成渊韬的惊奇。

  可是成渊韬心里明白,到了那个时候,诸婴就知道了。

 

青蘅传 四 夜沼

  ××××××××××××××××××××××××××××××××××

  有玉商游夜沼,历荔香寻舟诸郡。行舟沼中,见天际水分双色,趣之。舟子云:“此双湖也”。双湖者,弱水常水之分际。亦有云弱水浮于常水上者。玉商欲视,舟子不许,曰弱水不渡舟楫。又两日,寻舟市中有售弱水者,云:“积食,弱水能消之。”遂购之。售者又云:“一滴足矣,不可多饮。”归后,或食不消,腹胀,乃取弱水一盏服之。寐而不起,家人撤被视之,唯残枯骸矣。《夜沼异记》

  弱水出穷石,不渡舟楫,不生鱼虫。 《水经》

  ××××××××××××××××××××××××××××××××××

  “今天六月二十五,明天早上渡夜沼,青蘅,你要和我坐同一条筏子。”聆贝这样说。

  想到那日的情形,两个人都有点出神。

  他长出了一口气:“阿怜,你那时候可真是倔强。”唇边满是笑意。

  阿怜撇了撇嘴:“还说,你这个人,从来都是给别人拿主意的。哪里都当成你的军营。”

  他笑道:“也亏了给你拿这个主意,要不然……”想到那滔天的波浪和绝望的嘶喊,他忽然止住了笑意,皱着眉头,不愿再想下去。

  阿怜也皱着两道细细的柳眉,显然是一样想到了那个场面。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阿怜慢慢地说,似乎要仔细斟酌字句,“飞光淹死了我们那么多的族人,我却始终都不恨它。”

  他说:“我也不恨。”又想了想,“恨不恨这个事情怎么说好呢?原本是它害死那么多人,可是我们的命也是它救的。若说到源头……”他忽然警觉地打住了话头。阿怜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

  这是他们不想提起的事情。

  ××××××××××××××××××××××××××××××××××

  帐幕掀起了一角,骤然涌进来的除了眩目的阳光还有刺鼻的脂油焦气。这样的气息在寻舟已经盘旋了几日,要不是香炉中点着的九节兰,帐中的人也许早就嗅不出这样的焦味来。

  诸婴没有抬头。他的手指间捏着一枚洁白可爱的石子,轻轻在香炉顶上温着的铜酒碗上敲击。“嗒,嗒嗒,嗒,嗒嗒”单调的敲击声听得人心烦,诸婴却恍若不知,一双目光落在堆满了书籍的桌案上,却是毫无焦点。

  进来的人静静站在那里,并不出声,只是咬着下唇挣了挣眉头。青蘅本该是带着一丝快意看着诸婴发呆的――能让他这样为难的时刻不多。然而,现在显然不是正确的时机,让诸婴头疼的事情也许对她来说就更加为难。青蘅不得不正视这个让人烦恼的念头:从踏上南迁之路的第一步开始,她和诸婴的距离就越来越近。他们本该是处在世界两端的两个人,是被七海震宇的鲜血永久隔离的,但是帝都的那个人却模糊了这条界限。

  想到皇帝的锐利的眼神,青蘅的身子竟然忍不住震动了一些。距离帝都足有千里的距离,她却还是压不住心底的那分寒意,似乎皇帝的影子可以远远投射到夜沼中来。

  “……青蘅公主,”诸婴总算醒了过来,“你冷么?”他一脸的奇怪。从冰雪覆盖的高原到湿热的夜沼,夜北人叫苦还来不及,青蘅却打了个寒战。

  青蘅摇摇头,几乎立刻就换上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漠然神情:“叫我来做什么?”

  诸婴看着她冰蓝的眸子,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怎么说青蘅在名分上都是他的妻子,可从大婚到现在,说过的话也数得过来。他原想说:“叫你来非得有什么事才行?”然而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聊――座边那口双刃刀上的青色血痕都还若隐若现。“陛下英明神武!”讥刺的话语脱口而出,他心中满是自嘲。

  “什么?”青蘅愣了愣。

  “没什么。”诸婴知道自己失言,索然无味地摆了摆手。青蘅却还是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涨红起来。帐篷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而暧昧,两个人各怀心事,隔开他们的桌案就好像永远那么遥远。

  “你的人准备得怎么样了?”诸婴故意漫不经心地问。

  “我的人……”青蘅缓缓重复了一句,脸上掠过一片阴霾,“你的斥候都守在我们营地门口,还需要问我?”

  诸婴皱起了眉头。若是只看准备的皮筏子,他确实不用找青蘅来问。

  皮筏子可以在弱水上浮行,这是成渊韬验证过了的,这几日里水边满满当当堆起来不知道多少皮筏,十万人大概一次就能渡过这片弱水。也亏得夜北人是带着牲口南下的,要不去哪里找这么多皮子来?可是一道命令下来,夜北人几乎丧失了全部的财产,黑水图颜两部更是拔营北遁。皮筏子是造出来了,可是营地里惶恐和愤懑依旧夹杂在脂油的焦味中盘旋冲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酿出绝望的苦酒来。

  手中的地图粗糙得很,根本不能为有效的判断提供依据。最乐观的估计,渡湖以后也还要在干涸的夜沼里走上十多天才能看见雷眼山。翻越高峻的雷眼山去到山那边的桦城,这又是没有人走过的路。这些夜北人是不是真做好了南渡弱水千里徒步的准备,那就真是天知道了。

  “今天回来了沿湖探路的两路斥候。沿着湖岸向西的斥候说西边水势浩大,看不到边际。”诸婴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划开了帐篷里的凝滞,“这张地图固然不准,不过若是书中说的不错,有一道奇穷河从雷眼山里流下来,一直注入夜沼。若是可以由走上这条水路,也许速度可以快些。”他瞟了眼青蘅,“你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这一次看青蘅总觉得有些不对:她身上着的竟然是一身颜色灰败的宽大葛袍。

  青蘅走近案边,看了看那张地图。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你是都护大人上将军,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了。”

  诸婴终于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我当然可以决定怎么走,可是这一回过夜沼以后的路程只会越来越难走,粮食够不够都是未知之数……公主,决定这一路成败的不是越州军,是你的夜北族人啊!你……”他咽回了下半句话,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示意青蘅离去。

  青蘅略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走水路固然快捷,可你要十万人浮舟弱水之上,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诸婴长叹了一口气:“这样走下去,只怕更加冒险。”夜北人多是老弱妇孺,又不适应夜沼的湿热泥泞,走到寻舟就已经多见疾病,如果继续在这样的草原上走下去,只怕要被瘟疫和疲顿卷走不少性命。这个道理,青蘅自然知道。可是眼下夜北营中怨气凝结,一触即发,诸婴突如其来的这个主意也许会引发夜北人的哗变。顿了一顿,诸婴说:“行舟险恶是真的。不过弱水质轻,我叫成将军试过,如果皮舟借了风力沿岸行路,并不十分费力。要是用长索拖着沿岸而行,那坐在筏子上的人心里也踏实些。再说,多少也能带上些粮食辎重。”

  这一回几乎杀绝了夜北人带来的牲口,只留下极少种畜,渡过湖去也带不了辎重,实在是很大的麻烦。

  “你连拖纤都派人试过了,心思早拿定了吧?”青蘅淡然说,“不过是要我做个说客。”

  诸婴盯着她,那眼神让青蘅生出说不出的惶恐来,不得不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去。“本来是有这个打算,”诸婴说,“不过眼下你也不能替你的族人做主了,还要你去做什么?”

  这句话听在耳里好象九天落下的惊雷,青蘅的脸色发白,身子也不由晃了晃,失声道:“你说什么?”

  “看看你的腕子!”诸婴毫不客气地掳起青蘅的袖子,雪白粉嫩的手腕上是一道殷红的磨痕。青蘅是绝美的女子,虽然平日里总是淡漠的神色,毕竟是热河部的长公主,养尊处优不说,服饰也极为仔细。从夜北高原一路走下来,人人都是蓬头垢面的,唯独她总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又哪里穿过这样粗劣的衣服。葛袍不过才穿了一天,手腕就已经被衣袖磨红了。青蘅惊呼了一声,想要逃开,却被诸婴铁一样的臂膀揽住了肩头。

  “你放手!”青蘅涨红了脸蛋,徒劳地挣扎着,眼中全是绝望,“你怎么敢?我……我……我总是陛下册封的青蘅公主……”

  “不错,”诸婴冷笑,“你既然记得是大晁的青蘅公主,总该记得自己还是越州都护诸婴的夫人哩!”

  青蘅愣了一下。嫁回天水以来,诸婴和她之间似乎有着某种默契,从来也没有强迫过她,甚至连她公然回到热河部遗族那里住宿也不曾阻止,只是派去了帝都带来的几个侍女。不料这个关头,他忽然提起这个双方都刻意忽视了的身份来。

  “是不之终于想了起来,才要穿了这样的葛袍混迹在你的夜北族人之间呢?”诸婴讥逍地问。

  青蘅剧烈扭动的身躯忽然僵直了,忽然惨白的面色暴露了她的回答。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诸婴仍不住口,“为什么两天前你还可以穿得像个公主,现在就不行了?”

  “你……”才吐出一个字,她又死死咬住了嘴唇,激红了的眼眸有些模糊。明明是诸婴那几道命令把她推上风尖浪口,可是她心里明白,诸婴并不是她应该埋怨的人。族人的不信任,是从她从帝都回来的那刻就开始了的。

  “是我?”诸婴问。对于青蘅在七海七部中的影响力,他或许是高估了。按照夜北人的逻辑,真正能得到他们敬仰和信任的人应该已经死在了皇帝的刀下。却全然没有人想过,他们自己仍然在苟且偷生,更不会有人去想,是谁使得他们还能苟且偷生。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青蘅方才的犹豫从何而来,可他没有觉得后悔,相反的,一丝模模糊糊的快意正从心底滋生出来。

  青蘅没有回答,她不再挣扎,垂下头去,惨淡的面容上紧闭的嘴唇轮廓刚毅,说明不会再有一个字从那里跳出来。

  诸婴松开了她:“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今天开始就在我身边吧!”他轻轻捻了捻粗糙的葛袍,轻声说:“把这衣服换了。你以为穿着这身衣服会有什么用处?”

  青蘅慢慢地但却是坚定地摇摇头,她紧紧握着一双拳头,两滴大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是不肯滑落。诸婴毫不姑息地看着她,直到看见她抬起来的目光中竟然带上了求恳。

  “算了。”诸婴恼火地挥挥手,“我自然会向你们族中的长老宣布决定。你爱做什么做什么,走吧走吧!”他重重坐回案边,掂起那粒白石子,看也不看地投入酒盏中。“今天六月二十五,明天早上渡夜沼,青蘅,你要和我坐同一条筏子。”

  “那是什么怪鸟。”杨土豆不安地再次举头张望,用力绞上了弓弦。

  头顶上三头硕大的黑鸟平伸着翅膀缓缓滑翔,每一头都有牛犊子大小,脖短爪利,看着有几分象鹰,喙部却是利如长剑。

  曾猴子按住了他的手:“别生事,不过是几头扁毛畜生,又没惹到你……成将军今天脾气不好,你还要自己往上撞么?”

  杨土豆悻悻地望了眼不远处成渊韬的身影,咽了口唾沫:“说不出来,总觉得这几个家伙在天上飘着,心里就不踏实。”他叹了口气,把弓插进弓囊里,又瞥了眼顶上的怪鸟,小心翼翼地和几个兵一起抬起了硕大的皮筏。

  两天前,成渊韬已经安排曾猴子带着几个前锋营的老练士兵操筏渡湖,大家都知道皮筏子确实可以浮于弱水之上。可是看见前队的皮筏子乒乒乓乓地被推入湖中,人群中还是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在寻舟不过驻扎了七个夜晚,可不管是夜北人还是越州军都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了:能烧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谁又知道再呆下去还会见证什么怪物的到来?

  这几天营地周围实在不安生。一口气屠宰了万头牲畜,剥皮的剥皮,炙烤的炙烤,用杨土豆的话说,“这辈子也没闻过那么重的油腥味儿,想到肉就觉得饱。”

  浓重的油腥味颇放倒些越州军,可是对夜沼里的生物来说,那就是亘古未有的盛宴。各种各样的走兽爬虫聚集在营地的周围,有肉色身躯口涎如注的裸狸,有双目如灯皮毛灿烂的锦鼠,有色彩斑斓鳞甲森然的守宫,更多的还是一堆一堆涌上来的虫豸,多到连模样都看不清,都不知道是从哪里爬出来的。别说夜北人,就是那些来自宛州湿地的越州军兵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架势,一个个都是头皮发麻。人们匆匆忙忙围着营地掘出一条深沟,用浇了脂油的木柴干草烧出一条火墙来。即便如此,地下还是不免冒出些奇怪的东西来。白天还好些,夜里往火墙外一望,尽是红的绿的眼睛,密密麻麻好像打了一片的小灯笼,切切嘈嘈的声音实在让人牙酸。

  有好事的士兵取来弓箭射击营地外的怪兽,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在脸上唾了一口,眼看着五官就烂成了肉泥。这件事情过后,诸婴严令众人不得主动攻击夜沼虫兽,还要每日把刮净的牲畜骸骨扔到营地外面去。每次扔出一件,火墙外就是“轰”的一片混战之声。不管扔出去多少,一夜过后,那伏满虫兽的草丛中就再看不见骨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骨头都吃得干干净净。每多过一天,营地外就显得越发恐怖。

  杨土豆觉得那三只大鸟让人不安不过是因为它们形状怪异。其实,怪异固然是怪异的,可是同虫兽比起来,三只鸟就好像青鸾白雉一样漂亮可爱了。

  夜沼的危机竟然以这种方式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连诸婴也不曾料到的,更不用说在雪山草地间生活惯了的夜北人。多半始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青蘅出面的聚会上,诸婴的计划虽然让各部长老争得鸡飞狗跳,却也还是被磕磕绊绊地接受了:无论如何,离开这片让人不安的水草地总是好的。就连最怕水的孩子也一心希望逃避到弱水的那边去。

  一大早的,成渊韬的心情就很糟糕。好端端的,已经有好几个军兵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更糟糕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烦恼是自己找出来的,可他就是没有办法把这烦恼高高挂起。

  夏阳分兵之后,进夜沼的越州军便只剩下八千。好在夜沼是一块荒芜的死地,夜北人又多是老弱妇孺,反正也没有什么去处,八千军兵还能勉强看住这些夜北人。

  可是如今上了水路,还是不能浮舟的弱水,人人在皮筏子上都是战战兢兢。两条皮筏子间不过十几步远,就要大声呼喊才能交通,这几千条皮筏子一字排开,几里地的水面都遮住了,还有谁能管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