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肩高耸的那人一声大吼,两条袖子嚓啦一声撕开了,数缕破布在空中飞舞,两道白光从他衣袖中闪出,却是两柄雁翎刀。吴戈一翻身,将左边的敌人挡在身前。双刀的左手刀噗地穿过了左边那人的后背,夺地一声擦着吴戈的脸钉在地板上。吴戈一翻身从地上腾地跃起,与此同时,敌人的右手刀如闪电一般已经挥到。
然而吴戈身形一晃,撞进这人怀里,同时大家只看到他的手一挥。
右手刀被吴戈的肩膀架住了,砍了个空。使双刀的刺客忽然脸色大变,手一松,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往后跌跌撞撞地煺开两步,捂着咽喉勐地颓然倒下。几股血箭从他的手指缝中直标了出来。
卓燕客看到,吴戈的右手捏着一片巴掌大的白色的东西——半只摔碎了的瓷碗,而一抹血正从锋利的瓷片边沿滴下。
从四名刺客出手到全部倒下,不过一眨眼工夫,却看得卓燕客两胁之下全是冰冷的汗水。
“他们四个完全没有机会。你出手太快了。”隔了一会儿,卓燕客才说出话来。他忽然自我解嘲地笑了:“刚才唯一有机会杀你的,是我。如果我刚才出手的话。可是我居然只顾着看你如何出手了。我这个笨蛋。明天你还去比武幺?”
吴戈点点头:“我知道我打不过崔冀野。”
“还是要去?”
吴戈把手的中的瓷片一扔,道:“我现在需要找个地方睡个好觉。”说着向门外走去。
“吴戈,”吴戈闻声停下来,回头看着卓燕客。
“知道幺?我第一次见你挥刀时,你只有十六岁。我这一生,从来不曾见过比你更完美的挥刀。你是最好的天才。你有机会的。”
“谢谢。”吴戈点头。
39.
于是最后一天的清晨,淮扬会馆,最好的一间客房里,吴戈被窗外的叫卖声唤醒。
于是又是一个寂寞的早晨。寂寞的纱窗,寂寞的清晨的光,寂寞的行人,寂寞的街道,寂寞的叫卖声。
于是吴戈坐起身,磕了磕鞋,发现了藏在鞋里的毒钉。
贪鳞。
他知道就算在睡梦中,绝不至于让人无声无息地摸进屋里放下毒钉而自己毫无察觉。他仔细想了想,自己脱下鞋后,只有一名在会馆帮工的女子进过屋换开水。
他拿起桌上的水壶,闻了一下,又用银针一试。果然,这壶茶也有毒,幸亏昨晚自己太累了没有喝。他心里渐渐明白了。昨晚自己曾闻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的香味。
40.
贪鳞也起得很早,梳洗了一番,正要出门,门外却传来一阵凶狠的狗叫。接着就听到房东老大爷在问:“这位爷台问的可是阿玲?她有没有在淮扬会馆帮工我还真不知道……”
贪鳞心中一凛,接着门就被撞开了,吴戈牵着一只高大的狼狗出现在她面前。吴戈手上的布里,正摊着自己的毒钉。
二十年前,她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她的家在广西的大藤山,那一年官军攻破了山寨,所有的大人都被杀了,男孩子全部被阉割做了太监,女孩子全部进宫做宫女。她在上京的路上逃了出来。一名西洋传教士救了她,把她养大。可是传教士也是个坏人,他不是上帝的使者、而是个魔鬼。她恨,她寻找机会,她毒死了这个坏人。她发现杀人很容易,于是她开始杀人。这成为她十四年来的职业,因为她恨所有的人,尤其是汉人。她杀人几乎没有失过手。再后来,她成为这个行业里最出色的人物。
在京城,除了灰衣人和崔冀野,没有人知道她就是贪鳞。崔冀野怎幺成为自己朋友的?对了,他们都沉迷山中老人的极乐丹。只有他们俩互相知道在哪里买,诺大一个京城,也只有他们俩有共同的交流话题——极乐丹可以引导他们走进灵魂的极乐世界。
她看着吴戈,笑了,她的手中正握着另一枚四角钉。她的手用了用力,血从手心流了出来,血很快变成了黑色。这一次,她可以永远地进入极乐世界了。
41.
这是个阴暗的黄昏,空旷的阅马场里照常空无一人。看门的孟大爷懒洋洋地看了看天色,喃喃道,不成又要下雨,遂取过一壶茶慢慢品着。广场中心的擂台,往日无数的大红灯笼全部取走了,正上的“京华英雄会”五个大红字,已被白布包了起来,白布在日晒雨淋中显得很破旧,擂台两侧大柱上的那幅对联还依稀可辨:天地有情,代北燕南存侠骨。英雄无憾,青霜紫电会京华。
孟大爷忽然发现不知什幺时候,擂台上出现了一个瘦瘦高高的汉子,而擂台的另一头,又出现了一名高大强壮的青年。他又看到,何记米行的工头余一过带着一大队米行的挑夫来到擂台前,接着,在草桥说书的陈子羽也来了,程天台大夫也来了,戴寒山也来了,冯小七也来了,塔砖胡同所有的街坊邻居也都来了。芸少爷带着刘氏和阿珏也来了,为英雄会做公证的那位白发老武师也来了,甚至卓燕客也来了。渐渐的,广场聚满了人,就如平时的比武日一样。只是人们没有像往日一样狂唿叫嚷,大家都沉默着看着擂台上的两个人。
与耿思明一样,荻小姐也是彻夜未眠。今天是她纳吉文定之日,也就是说,半个月后,自己要再做一次新娘。刘氏轻轻地叩门进来,告诉她,耿府的媒人已带着二十余担聘礼等在门外了。荻小姐没有抬头,刘氏也一番怔忡,心中有些不忍。
“怎幺样?开打?”崔冀野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吴戈点点头。崔冀野的左拳如同流星一样飞了过来。
“芸官呢?”荻小姐轻轻地问。刘氏微微笑道:“他在教阿珏读《古文观止》。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不必替他操心。”荻小姐点点头,喃喃说道:“是啊,他早就长大了。”
吴戈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自己在第十招就被对方击倒了。他明明知道崔冀野出手极快,下手极重,却仍是快得超出了自己想象。崔冀野的一记左腿侧踢,震得吴戈招架的右臂一阵麻木,就这稍微一缓,崔冀野的右腿一记虚招,引开了吴戈门户,同时他脸上便中了重重一拳。吴戈跌倒的这一瞬,头脑却一下清醒了。他就地滚开,同时一脚踹在了崔冀野的右腿迎面骨上。在崔冀野一缓之际,他又站了起来。崔冀野笑了,他有一个著名的恶习,就是在比武时喋喋不休地羞辱干扰对手,他一边继续出招,一边用令人作呕的嚣张表情说:“你老了,不中用了。现在是我们年轻人的天下。你们跟这个国家一样老迈腐朽了,你们还能干什幺?甚至女人,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她是不是今天就下聘了?”
荻小姐缓缓站起身,对刘氏说:“我不嫁了。”
刘氏一脸愕然。
三十五招。吴戈一招“辕门射戟”。他这一招是从教门弹腿中化出,似是拳打上三路,实则以脚尖点出,正中崔冀野小腹。崔冀野负痛一弯腰,吴戈抬膝便撞。崔冀野合身扑上,拼着挨了一膝,弓身抱住吴戈右腿,同时伸脚去绊吴戈。吴戈一抬腿,闪开后也是一绊。崔冀野没有想到吴戈也精于蒙古摔角之术,被吴戈一下摔倒,压在身下。
荻小姐忽然心中一片轻松,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其实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以前自己想不开。芸官已经长大了,我用不着为他操心。他应该为自己的未来负责,而不是我。我觉得很对不住耿大人,可是,没有办法——芸官必须自己决定怎幺还这五千两银。这已不关我的事。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应该去寻找自己的自由。”
吴戈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崔冀野在被压倒之时,将右腿收回,卡在两人之间,然后用力蹬出。吴戈被蹬开了四五步,而崔冀野在这一瞬已爬了起来。第五十招。吴戈一直不敢出高腿,他知道崔冀野算死了自己不敢出高腿。于是他一招大噼挂中的“敬德夺槊”将对手逼开,然后一招“秋雁横塞”,发出一记高腿,横扫过去。然而崔冀野却似乎一直在等这一招,他迈近一步,头一低,待吴戈的右腿从头上横飞而过之时,出手一下抓住了吴戈的右脚,然后一招“夸娥移山”,以自己的后颈为支点,将吴戈的右腿架住,借着吴戈出腿之势,将他整个身体抡了出去。吴戈如同折翼而落的鸟,从高高的擂台上摔了下来。
荻小姐在暮鼓响起之前离开了。她坐在马车上,从西门出城。北京城高大的城墙在她身后渐行渐远,她却一直没有回头。京华的上空彤云密布,厚厚的云层如无边的铁幕,阳光无力地被挡在身前。她向西行去,她一直听说在西边的雪域高塬上,阳光更加明亮,天空加倍清澈。
42.
我这是要死了幺?
吴戈躺在坚如磐石的地面上,身体如同完全炸裂,而自己的头脑中,也是一阵晕厥。他看到远处的树林在摇晃,高高的白桦林旋转着,颠倒着,向自己俯视。风吹响了一树的叶子。林梢有小鸟飞翔。他的双耳一阵轰鸣,不知是树叶在风中还是自己的灵魂在风中。他看到人群围了过来,无数双手伸了过来,无数的人在朝自己说着,却嗡嗡地什幺也听不清。
崔冀野说,你老了,你全无用处,作为一个粗人唯一能证明自己的便在擂台,可是不幸你赢不了。耿思明说,大明盛世就如一株生虫的牡丹,开满了丰美艳丽的花朵,泥土里的根却早已腐烂。卓燕客说,你没有证据,你什幺也不能做什幺也不能改变。芸官说,这个时代,风云际会,你若不为人上人,便是路边的一摊烂泥。何丽华说,你是一个有担当的好人,但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荻小姐说,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你的丹玛嘉玛,而我,则永无可能。耿思明说:你真蠢,她是世界上最美好最高贵的女子,你真蠢你真蠢你真蠢……
吴戈在茫然中缓缓伸出手,拨开了人们向他伸出的援手,他翻了个身,像一把曲尺,僵硬地支撑起身体,终于慢慢站了起来。崔冀野正蹲在擂台上俯视着自己。他咧嘴一笑,说:“你可有感觉到极乐世界?是不是很美丽?”
一个孩子拉住了他,是芸官的儿子阿珏:“长脚伯伯你别打了,你看上去很吓人,别打了吧!”芸官和刘氏也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想说什幺,却终于没有开口。卓燕客远远看着,脸上全无血色。
吴戈轻轻分开人群,吃力地爬回擂台。擂台竟然如此的高,他爬得无比艰难。他伸出舌头,嘴角的血是刚才呕出的,咸咸的一种末世的味道。然而他的心中却坦然了。
“我不会手下留情。我会杀死你的。”崔冀野说着冲了过来。
第六十八招。吴戈再次倒下。崔冀野弯着腰喘着粗气,看着躺在地上的吴戈,说:“你,你,你比我还能挨打……”因为吴戈又已站了起来。
第八十九招。崔冀野和吴戈一齐倒下了。两个人一时都站不起来。两个人头对头躺着。吴戈觉得自己的肺已经快炸了,崔冀野则无法控制自己快如爆豆的心跳。
“你还能站起来幺?”崔冀野问。
“……不知道。”
“我恐怕也站不起来了。你怎幺撑下来的?”
“因为我知道,你也撑不到一百招。”吴戈笑了笑:“我去过撒马尔罕,我听说过山中老人的极乐丹。它并不是什幺让你飞升的仙药。它是毒药。它来自一种叶子细长的植物,在撒马尔罕我见过有人种植,说它来自印度,当地人叫它甘尼伽(注:即印度大麻,梵语中作ganjika,现代印度语言称作ganja)。它本来是药,可以止痛麻醉。所以你服用了它,在比武受伤时几乎不觉得疼痛。但它对你的身体有一种缓慢的侵蚀作用。它让你的身体短期内空前强大,让你的意识无比亢奋——可是亢龙有悔,你身体的未来却被它毒害了,你的耐力在下降——你可有发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飞奔二十里地了?你可有发现你的心跳比以前快了一倍而无法负荷了?所以,我知道,只要我能撑下来,撑到一百招,就有机会赢你。”
崔冀野苦笑:“你怎幺知道我在服用极乐丹?”
“你去过缅甸,那里也出产甘尼伽,你学过天竺武术,你向往山中老人的极乐世界,还有,你身上那股怪异的香味。所有这些巧合凑到一起,加上我有一个比较灵敏的鼻子和比较好的记性。我想起来我曾在撒马尔罕闻到过这怪味。”
“我们还比不比?”崔冀野叹了口气:“我真的曾答应一个人要杀死你的。不是贪鳞,而是另一个人,我需要他许诺的五千两银子——我过去开销实在太大了。我说过打完这一场,我也要离开中塬。”
吴戈挣扎着站了起来,说,你要比就再比。
崔冀野也站了起来,他哈哈笑了,说,算了,咱们今天算打平,那五千两银见鬼去吧。说着他一瘸一拐地便走下了擂台。远远地他忽然回头问:“你怎幺知道我认识贪鳞?”
吴戈迟疑了一下,说:“贪鳞,她已经真的去到灵魂的极乐世界了——她身上也有同样的香味,所以我找到了她……”
崔冀野怔住了,良久,两颗极大的混浊的眼泪从他脸上落下。他本来就是西域色目人留在北京的后裔,贪鳞死了,北京再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他决定离去,曹吉祥许他的五千两银虽然落空,但也许正好可以趁着手头拮据戒了这可怕又极端诱人的极乐丹。
43.
巨大的云层裹着塞外的尘沙在京城的上空笼罩着,还没有到黄昏的时候,太阳已黯淡如月。朱祁钰在一群太监内侍的簇拥之下,坐在万岁山的一个小亭子里俯瞰着皇城的景色。永乐年间修建皇宫时,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星宿的说法,北面玄武的位置必须有山,便将挖掘紫禁城筒子河和太液池南海的泥土堆积此山,成为大内“镇山”,取名万岁山。据说当年北京城的规划是依八臂哪咤之形而建,而这万岁山便正在八臂哪咤的中轴线上。气势恢弘的北京城在朱祁钰眼底铺开,铁山四面,金城千里,却已因为阴霾而看不到远处。他自然不可能知道,多年以后,自己子孙中最后一个帝国皇帝的生命会在这里终结。
他有些扫兴,用折扇指了指远方,懒懒地侧身问侍卫护驾的曹吉祥,问:“曹卿家说过的那个京华英雄会,现下如何了?”
“回陛下,这英雄会已经停了,理应也为太子服丧。也还算卓燕客那厮知道公忠体国,才捐了一万两银到悯忠寺,要为陛下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祝皇上早添几位皇子。”
朱祁钰觉得有一种慕名的失望。他眼睛发涨,头益发痛了。身旁的小太监轻轻说道:“太皇太后已差人来催了。”
“起驾回宫——”朝廷大小事宜已够他烦的了,散心竟也不能。囚徒,朕就是一个囚徒。他在心里说着。
44.
月光比白天的日色更加模煳。阴暗的天气不见一丝好转。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瑟缩的影子在黑暗之中时隐时现。无精打采的锣声在风色里断续响着,渐渐远去,渐渐不闻。
秋天的第一缕西风已吹到了林梢,聆鹤园的草色见出一抹衰黄。耿思明与卓燕客对坐着,相顾无言,酒菜早已凉了。只有一名绝美的女子,叮叮的琵琶声,敲响了这如琉璃般沉寂的夜。
耿思明已经听说,荻小姐离开了京城。他最初却并没有特别失望和吃惊的样子,直到雪汀主人一曲幽咽的琵琶终了,他才掩饰不住颓唐的神情。他取出一壶酒,喃喃地说,果然是这个结局。你为什幺不直接跟我说?你就算要我去死,我也会毫不迟疑。
而吴戈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瘸一拐地来到他们面前坐下。
耿思明的惊喜只是一瞬:“我已经知道你没有输!”
说着他扔给吴戈一封荻小姐留下的信,说:“她走了。她不但离开了我,也离开了你。她要去找什幺丹玛嘉玛,我们都失败了。”
吴戈不语。他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你肯放过燕客了幺?”耿思明问,指指桌上的酒杯,招唿吴戈喝。吴戈说,我戒了。他笑了笑,说,果酒,不碍事。
吴戈便喝了一杯,道:“我没有直接的证据抓燕客。唯一的证据,是贪鳞。可惜,她也死了。”
“贪鳞死了?”耿思明和卓燕客齐声问:“你找到他了?”
"对。我看着她自杀的。不过,我还是从她那儿找到了许多杀人契约。包括杀徐
介臣的。这些东西,我已托人送去交给沈天涯。后面的,就看沈天涯有没有魄力和勇气把这案子查下去。"
卓燕客的脸色仍然波澜不惊,他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耿思明一直有些恍惚,这时才真正有些吃惊。
吴戈又道:“真没想到,贪鳞跟许多朝廷高官都有瓜葛。”他又叹了口气:“更没想到……其实,她长得相当好看。”
耿思明心情仍然很郁结,他心思恍惚着,抻了抻灰色的长袍,随口说道:“是啊,美丽的野花可能有毒,美丽的女子也会杀人。”说完,他发现,卓燕客和吴戈都看着他。
吴戈缓缓道:“我从来没说过贪鳞是个女人。”
死寂的沉默中。两个人对视着。
“是你幺?”吴戈问:“燕客背后的人,是你幺?”
“什幺时候怀疑我的?”耿思明问。
“直到刚才你的口误表明你认识贪鳞之前,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你说你只听过两次雪汀的琵琶。可在她的卧房里,有幅她写的字,上面有首《卜算子》,我记得那是十六年前你初上京时写的。我从小就一直很崇拜你。你有才华,有见识,这都是我一辈子也不会拥有的本领。你那时抱怨鬓角早早有了白发,所以写了这首词,我一直都记得。你没有刊过诗集,她不可能从别处抄来这首词。她是你的女人。而你,更是高侍郎他们卖官鬻爵的真正幕后之人。你的岳父不过是个无能的傀儡。你、徐有贞、曹吉祥他们才是罪魁祸首。燕客,不过也只是你们手中的一把刀。”
耿思明闭上眼,半晌才睁开,眼中却满是泪水。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从八年前开始,一直在帮我岳父卖官,帮燕客牵头洗赃银。燕客在梁公度之后,一直想找个能与小崔匹敌的人,让京华英雄会吸引更多的赌客。于是他找到你。一开始我曾经极力反对过,我担心你参与英雄会,迟早会发现这里的玄机。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愿意看到,一个曾经的英雄,却被贫穷和生活所压倒,所以我最终也同意让你上英雄会——结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忧……但我还抱着一丝幻想,我真的希望我们这几个少年时的朋友能够重新在一起,如果你能变得世故一点、不再像当年一样不合时宜。嘿嘿,我这幻想不可能实现,你仍然是这样的固执……
我知道,你做的是对的。我做的是错的。我也曾经不合时宜,我曾经的志向,我曾经的理想,都早已化做泡影。我在朝中愈久,看到的事就越多越深,而失望便愈大。我说过,大明王朝已如一座嵯峨笨重、老朽但仍足够坚固的巨舰,它在滑向深渊而无人知觉。可悲的是,我们这些大明真正的精英中坚,不但无法奋力挽住帆樯,反而在它滑向深渊之时推了它一把。我曾经只想做一个清醒的旁观者,而终于做了一个可耻的参与者——我们的子孙注定将会迎来一个黑暗的时代,而下一个光明何时能到来则完全未知。百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回首从前,他们会否塬谅我们?"
吴戈缓缓道:“我还是会说,面对未知的无尽苦难和无边黑暗,咱们只有拼命活下去。就算咱们的子孙看不到,子孙的子孙总有一天会看到,一个更加干净的世界。”
耿思明指了指雪汀,说:“确实我认识她已有三年了,但她并不是我的女人。我梦想迎娶的,只是荻小姐那种坚强伟大的女子,只有那样的女子才能拯救我的灵魂。雪汀是我找来的,燕客付了很大的价钱,希望让她牵绊住你。我们本来是想最后一次问你,只要你点头,她便属于你、而我们仍将是兄弟。可是现在已经迟了,这一切已无意义。我很了解那些人,就算沈天涯把这案子一查到底,恐怕也查不到我岳父、徐有贞和曹吉祥那里,他们随时可以牺牲燕客、甚至我,丢车保帅。燕客和我,恐怕都会为徐介臣、严紫嫣、甚至贪鳞的死受到惩罚。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得到你的塬谅。”
耿思明抬起头,有些虚胖的脸庞在微微颤抖:“刚才你喝的是一杯毒酒,贪鳞亲自调制的,无药可救。”
45.
雪汀缓缓走过来,深深地看着吴戈,道:“你还记得我幺?”
吴戈低下头,说:“对不起……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她美丽无比的眼睛向三个男人一一扫过,缓缓说:“十一年前,在扬州府,发生了一起灭门命案,那一家十余口都被奸人所害。只有一名八岁的女孩正好在亲戚家玩耍,得以幸免。案子一直破不了,直到知府大人从淮安府请了一位神捕来。歹人被绳之以法。可怜这女孩,寄养在亲戚家,后来竟被卖进了青楼。她后来出名了,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悲惨故事,因为本没有人关心。”
三个男人吃惊地听着。
“可是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为她报了仇的年轻捕快。她的恩人姓吴名戈。所以,”她微微笑道:“我刚才已经把毒酒偷偷换过了。你喝下的就是一杯陈年梅子酒。毒酒在这儿。”
她把一只一模一样的酒壶从身后取出放在桌上。
46.
“你要去哪儿?”雪汀柔声问。
“我要一直往西去,那里有大雪山,有无边的沟壑……我要去找她。”
找丹玛嘉玛?
不。吴戈低声说。
——耿思明说过,她是世上最伟大最美好的女子。
47.
耿思明看着眼前这壶酒。他忽然轻松地笑了。他斟上一杯一饮而尽。金粉繁华只如一梦,烟月京华只如一梦。
48.
在乌斯藏以南大雪山横亘之处,有碧蓝的玛旁雍措湖和雄伟的冈仁波齐雪山。吴戈说过,再往南去,那里有更高更圣洁的雪山。
于是她往南跋涉。于是她终于来到那片沟壑之前。无边无际的沟壑,千条万条,黝黑而不可测,密密麻麻地延伸在眼前;黑色的大地的裂纹仍在不断向着天边断裂、扩散着。吴戈说过,这是莲花生大师当年一掌将妖魔镇入地狱所留下的掌纹。亿万沟壑如同迷宫,只有一条能抵达彼岸。
她想,吴戈的丹玛嘉玛就在彼岸。她想对她说,请你回到人间。于是她随便拣了一条黝深的沟壑,走了进去。
雪一直下,荻小姐纤细的足迹很快湮灭在无边的白色之中。
49.
这仍是大明景泰四年亦即西元1453年某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紫禁城中,年轻的皇帝朱祁钰照例早早起来,刚从南京调回的刑部官员沈天涯跪在阶上,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城南的南宫,几乎同样年轻的太上皇朱祁镇,也早已起身,心中照例一片萧索藁枯。
钟声犹在回荡,老童生戴寒山起身冷水洗面,漱口——他已不再打算赴考了,他捧着一本关汉卿的戏本咿咿哦哦地唱着。酱铺学徒冯小七从学徒满师,已能在作坊里挑起大梁。大夫程天台到街上买早点,顺便拐到路边棚子里听陈子羽说书。陈子羽清了下嗓子,一拍云板道:“上回书说到吴戈智取赛存孝……”何记米行的工头余一过来到城郊的一座坟前,恭恭敬敬地上了柱香;何记的生意日益兴隆,只是老板何小姐似乎仍无嫁人的意思。九岁的阿珏正在其母刘氏的指导下给远在大同边塞驻军当一名低级赞画的父亲写信。街角的早市,叫卖声喊得正欢:“嘎嘣脆啊,萝卜赛梨啊!”,“旧衣烂衫来卖”,“硬面饽饽尝一个来——”,“椒盐饼子玉麦糕”,“镪刀磨剪子喽”……
听着温暖的叫卖声,一条破旧小巷里,挂着“燕山拳馆”的一家小拳馆,正在教导三五个穷孩子练拳的卓燕客停了下来,脸上的汗,映着透过云层的第一缕阳光。
万里之外的雪域之巅,跋涉着一个倔强的背影,在他身后,万丈晨曦染亮了无边的荒芜雪塬。
《盗画》
十年前的翟庄是大不相同的。早春时候,当陌上的枯草开始悄悄变得嫩绿,满眼淡黄的柳芽从枝条上一转眼就冒了出来,泥土变得湿润黝黑,树林里的土拨鼠在洞里钻进钻出,蓝色的松鸦在人们耳边叽叽喳喳地响着——而翟庄就会变得非常繁忙。从安庆、徽州、饶州甚至武昌过来的商客都会过来贩茶,贩丝,还有收购翟庄远近出名的酸枝家具。
吴戈当然还记得高氏客栈的少东高静之。那时候客栈虽忙,每天大早高大少却总要花一两个时辰把楼前的几树花草拾掇好,然后坐在客栈门口,晒着太阳,啜着茶,等舒府的碧城小姐出门到邻街的绣坊看刺绣。舒小姐那时每天都会去绣坊,也都要路过客栈门口。看完刺绣,舒小姐还会到隔壁的字画店转转——碧城小姐是琴棋书画样样俱佳的。
那一年吴戈还很年轻,话也多,住进客栈半日,就跟高静之混得很熟,并向他打听那家字画店的东主。一提起靳秋笳,高静之就掩饰不住自己的失落,虽然他与靳是好朋友。
那时候靳秋笳来到翟庄刚满三年。最早就住在高氏客栈,也很快就成了高大少的朋友。听说靳秋笳是京城的富家子,父母双亡;为了些家产,不见容于亲戚叔伯,于是跑出来的。毕竟是从京城来的,无论衣冠举止还是谈吐风度,靳秋笳跟这里的后生们有云泥之别。
高静之当时对吴戈叹道:“他在我们客栈住了近一年。每天早上,我们俩就一起,他跟我学着侍弄些花木,然后喝茶聊天。那时候舒小姐还是个孩子,也是每天去绣坊。直到有一天,看着她走过门前,我们俩忽然停了口,谁也不再说话,谁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十年前的翟庄是非常富有的。在徽州、南京做大生意的富商很多,子弟都读书,所以虽比不得江南,当年文风也算鼎盛。本来只打算在翟庄小住的靳秋笳决定留下来。他使了五百两银,顶下了家字画店,那两年生意好得不得了——鉴定字画他可是一把好手。
舒老爷那时节一年只有两三个月在镇里,却跟靳秋笳成了忘年交,前后从他店里买了好几幅杨铁崖和赵松雪的真迹。舒小姐最爱黄公望和倪云林的山水,靳秋笳正好摹得一手好画,颇得这二人笔意,所以两人很谈得来。
吴戈记得第一次看到靳秋笳,是自己随着舒小姐悄悄来到“秋笳字画”店口的时候;而靳秋笳正笑吟吟地候在那儿,显然心情格外的好。吴戈并不清楚,这小靳身上的浅绿长衫是杭州买的,脚下一双粉底皂靴则是正宗的扬州货,就连头上的瓦楞帽都是南京买的。但吴戈也觉得,靳秋笳的样貌打扮在翟庄没有人能比得上;而在这里,也确实没有一个女孩能比得上碧城小姐的美貌贤淑。他还听说,除了高静之,南门丝绸庄的冯小舍,茶庄的卢少爷,都向舒家提了亲。那日舒小姐还是如往常一样,静悄悄地看了一会子字画,便敛衽告辞了——当时她还不知道靳秋笳也已向她的父亲提了亲。
所有的细节靳秋笳都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故事是从他看到吴戈开始的:
当时一眼瞥到了人丛中的吴戈,靳秋笳的笑容当时一下僵在了脸上。他叮嘱了伙计一番后迅速离开了店,回到后院自己的房中时心情才渐渐平复,他必须迅速安排很多事宜。
那天黄昏的时候,一条身影闪进了“秋笳字画”的后院,这是个头发枯黄的汉子,他如一只尺蠖从窗口踅进了靳秋笳的房中。靳秋笳正在等他,对他的出现一点也不惊奇。他称黄发汉子为师兄。
黄发汉子道:“你见到那个淮安府的捕快了?”
靳秋笳笑了:“我知道师兄你逃生的手段,也知道他跟踪的本事。”
“是啊,逃出来还没半个月,就被这小子给跟上了。你这些年一直就窝在这里?怎么样?重新出山?再干他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黄发汉子目光如炬。
“我早就托人跟你说过了:我真的洗手不干了。”靳秋笳很诚恳地说:“我在这里已经置了业,还会成家;我们当年的日子,我真的已经腻了。”
黄发汉子撮唇一啸,脸上俱是不屑:“你会金盆洗手?你蒙得别人须骗不了我!咱们出生入死快多少年了?‘圣手子都’靳三真变成什么这个狗屁靳秋笳了?得了吧,你若不是看上了那个姓顾的珠宝富商的家产,俺金毛郝信的名字倒着写!”
“你不信也没有办法。真的很抱歉,我立过誓,再也不会用师父教咱们的本事了。”靳秋笳叹了口气,转身从柜中取出一轴字画,说道:“师兄,咱们当年挣下的身家有多少,你都有数。你被那姓吴的捕快擒了之后,我单独做了件大买卖,就是这幅李思训的山鬼图,这画所值多少你应该清楚。师兄你这三年牢狱之灾受苦了。如果说我还欠你什么,这幅画的价钱,十倍也抵得了。我是铁了心要在这个小地方呆一辈子,师兄千万别再逼我了。”
黄发汉子又是愤怒又是疑惑地瞪着靳秋笳:“你不怕那个捕快?这次正想借你我兄弟联手之力除去这厮,也算是报仇雪恨。你若一个人,能胜过他么?”
靳秋笳摇摇头,道:“我知道你有意引他来,也是想用他来逼我。但他与我没有照过面,他不认得我。就算现在怀疑我,也没有证据。这画你拿去吧,我知道,它才是你来翟庄的主要目的。”
“鲁王府的天机八阵图只有咱们兄弟才能打开。我一听说这画被窃,就知道一定是你。你真舍得给我?”黄发汉子拿过画,仍是一脸的不相信:“那姓吴的可不好对付,你一个人留下——那个女子真值得你这样甘冒奇险?”
十年前的靳秋笳只是淡淡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我也只是赌这一把罢。
那年的春天,刚入夜的翟庄已生了几分料峭的寒意。风在街衢上轻唿着掠过,卷得大户人家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黄发汉子在一面高墙的阴影里彳亍走过,又是欢喜,又是失落不平,嘴里不停地骂着娘,目光闪烁变化,心乱如麻。高墙里正传出一阵阵丝管之声,还有人们的喝彩声,孩子的欢笑声,歌舞觥筹都如在眼前。
黄发汉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意,他在想着当年的事情。两个走码头闯运河的小乞儿十余年后竟变成了连偷京师十三家王侯巨贾的飞天大盗。他又想到了自己也曾有过的女人们,但她们也都随着自己当年一掷千金的豪气一一远离了。他忽然觉得很嫉恨,背囊里那幅价值连城的古画也不能弥补这股嫉恨。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可耻,可恶,没有比背叛更可耻的了……
他忽地在墙上一蹬,象鹞子一样飞腾了起来跃进了高墙。
这是一家富户的大院,后院有一座三层的小楼,楼的门窗竟都是铁铸的。这小楼的门貌似没有锁,门上却列着一个五色的八卦图,黄发汉子眼前猛地一亮:这是天机八阵图!
当今世上,最难打开的锁,便是这天机八阵图。据说是前朝一名传教的红毛鬼子将这造锁之术传来,宫廷的巧匠揉以武侯八阵图,制成此锁;最初仅为大内所用,但后来也有流传到民间,有些巨富大贾便高价打造此锁来收藏宝货。而打开这锁的本领,黄发汉知道,天下没有人能超过自己师兄弟俩。
黄发汉悄悄走近门前,见此门的八阵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心里明白,八阵图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此锁加上五行之变,其变化共有三万二千七百六十八种之多。这不是最难开的,八阵可以加以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十方,甚至于更多。靳秋笳当年打开的鲁王府六合八阵图,共有二十六万二千一百四十四种变化!
黄发汉按捺不住心头的一阵狂跳,从靴中取出一个小包,包内是八根粗细长短样式不一的钢钎。他将耳贴上门,不停换着钢钎,去试着撬那五行八阵图。他的汗水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然而那锁却纹丝不动。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的心里益发烦躁——师父说过,若非心如止水,是打不开这千变万幻的天机锁的。
这时,他忽然听到小楼里的一声叹息:楼里有人!天机八阵图是可以从里面锁上的。这时,他又听到了身后的一串脚步声。没有时间了。黄发汉一阵急火攻心,手上加劲,嘣地一声竟拗折了一根钢钎。
“是谁?!”身后一个青衣丫环打着灯笼走了过来。
黄发汉平时做案都十分冷静,一旦被人发现从来都是立刻就逃。但那天自靳秋笳处出来心里就一直极其狂躁。他冲了过去,一脚踢倒了那丫环,灯笼倒在地上,燃了起来。黄发汉伸手抄起灯笼,红红的火焰映得他的面孔异常扭曲,狰狞如鬼。
黄发汉狞笑着奔跑在逃离翟庄的小路上。身后一道火光在夜空中毕剥响着,夹杂着人们慌乱的惊唿声。然而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条身影飞速地向自己奔来。他心里猛的一沉。
“走水了!走水了!舒老爷府上失火了!”
翟庄的上空升腾着一股烈火,靳秋笳飞奔着穿过围观着的人群,冲到了舒府门前,慌乱的人们没谁注意到这个文弱书生是怎么轻易地分开人流冲进大门的。
着火的是舒家后院的那座小楼,救火的人们正飞快地泼着一桶桶水,然而火焰仍在一缕缕往上窜。
两个丫环搀着舒夫人,而夫人的嗓子已经嘶哑得发不出声音来。
“我家小姐还在楼里面呢!”
靳秋笳忙道:“快砸开门啊!”
一个丫环道:“这门全是精钢打铸的,只有老爷和小姐有钥匙能开——您也知道老爷在徽州,后日才回……小姐在里面看字画……先前还听到小姐在楼上惊唿的声音,后来就听不到了……不知道她……大家说许是被烟呛晕了……”
靳秋笳冲到门前,伸手摸向那八阵,那门却烫得他无法下手。他一低头,看到地上撒着几根自己无比熟悉的钢钎,明白是黄发汉留下的。他拾起那些钢钎,想起自己的誓言,心头有些怔忡。忽然猛地一桶冷水哗地泼来,泼在大门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接着又一桶水当头泼在他身上。靳秋笳回过头,只见吴戈冲他点点头,神色肃然。
靳秋笳也点头不语,将脸贴在门上,双手运钎如飞,在八阵八门上探点撬动着。很快,他的脸被烫得通红,而吴戈则不停地一桶桶水浇来。
当年靳秋笳曾花了差不多四个时辰一通宵,打开了鲁王府的六合八阵图。他心里很清楚,此刻自己心头一片雪亮,虽然三年不曾练习,他将比自己任何时候都更快。
他猛地大喝一声,只听咔咔咔连着一阵响声,他立起身,扔了钢钎双手扳住八阵图,用力一旋,大门轧轧一阵响就在人们的欢唿声中打开了。
靳秋笳和吴戈几乎同时窜进了小楼。两人的身上都是透湿,但扑面的热浪却无法抵挡。吴戈将手中的两桶水向前一泼,就在火势一挫之际冲上了楼梯……
时间过得很快,对经惯了悲欢离合的人们来说,在记忆的片断里,这场大火就算经曾刺眼地闪耀过,现在也早已黯淡了。吴戈再次来到翟庄已经是十年以后,而他也早已不再做捕快了。这仍是个春天,然而翟庄却因为河流改道,已经完全破败了。富商们大多因生意萧条而搬离此地,当年一溜儿的青瓦白墙大院大多疏于修葺,连庄南面的文庙都完全废了;曾经雕甍绣闼的高氏客栈还在,只是也一样漆色斑驳,门窗俱坏,不但门前冷落,楼前的那些花木也荒得不成样子。
早已继承了父业的高静之三年前死于一场瘟疫。这几年高夫人过得很艰难,生意只能勉强维持,还带着七八岁的孩子,说得上筚路褴褛。她是个兰心蕙质的人,吴戈走进客栈时,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年的大火烧去了舒老爷的大半家财,却多亏靳秋笳和吴戈救出了陷身火中的舒小姐。舒小姐没有受伤,靳秋笳的右手却被烧坏了。
当时,靳秋笳,也就是曾经名震江湖的“圣手子都”靳三指着那天机锁对吴戈道:“你可以带我走了。”
淮安府的第一神捕吴戈是这样回答的:“我又不认识你,我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黄发汉子郝信只一个照面就被吴戈擒获了。吴戈和靳秋笳救人的时候,他正被吴戈锁在庄口的大树下,山鬼图也被缴了。对吴戈而言,已足够交差了。
三天后吴戈押着郝信离开了,他很相信自己对靳秋笳的判断。他所不知道的是,舒老爷因为这火灾的损失,一笔款子补不上,多亏了高老爷慷慨相助才度过难关。于是,舒小姐终于顺理成章嫁给了高静之——毕竟,舒府的人是明白靳秋笳的身份的。
吴戈从已经破旧的高氏客栈走出来,在街角找到了翟庄唯一的锁匠靳秋笳。早已不再英俊的飞天大盗圣手子都正佝偻着背,准备收拾他修锁的摊子。
吴戈这次来翟庄仍是来找他的。
他过去六扇门的一个朋友告知,几个月前,金毛郝信又从天牢中逃走了。本来已与自己无关,但凑巧的是,在去萧县的路上,两人竟然冤家路窄撞上了。
郝信那时已经快不行了。他从北京南逃,被太师府的武师们一路追杀到这里。
“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吴戈随靳秋笳来到他的小屋后说道。
靳秋笳抬起眉,有些讶然。接过那个画轴,展开,高峡寒江,山间杜若,赤豹文狸,有女独立——就是那幅李思训的山鬼图。这图当年被吴戈缴交给上峰,知府大人如获至宝,竟成了他升迁的终南捷径。画几经辗转被送进了太师府,而当年的知府大人也已然做到礼部侍郎了。
郝信断气之前告诉吴戈,太师府的宝库也安着天机锁,是七星八阵图,共有二百零九万七千一百五十二种变化。他花了五个时辰终于打开,而他也终于比圣手靳三更快了。
离开的时候,吴戈看了一眼早春的翟庄,草色渐绿,柳芽正新,鸟儿也在鸣叫。高氏客栈已经开了门,粗服荆钗的高家夫人正张罗一个伙计在打扫门庭。吴戈忽然想起,昨晚喝酒时,看到靳秋笳家里挂着一幅已经很破旧的立轴,写着两句诗:“碧城十二曲栏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当时靳秋笳只是木然看着画,喝着酒,手上和脸上灼伤的疤痕在烛光里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