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啊,他的眼睛又觉得一阵酸痛。皇后再四劝他放宽心思,找些开心的事,但只是徒劳。做了四年天子,他才终于明白,其实自己不是神,自己根本改变不了朝廷,改变不了这些官僚,改变不了百姓,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比普通人还可悲的是,他没有自由。他知道其实跟哥哥一样,紫禁城巍巍红墙之下,自己同样只是一名囚徒。
他叹了口气,揉着眼睛问刚刚从宫外回来的曹吉祥:“近来京城有什幺新闻?”
曹吉祥是京师三大营的监军太监,所以宫外之事自然知之甚多。大致禀奏了些要事后,曹吉祥想着皇上年轻,大抵贪玩,便随口道:“若论京中现而今最为好玩、百姓街谈巷议最多的,便是京华英雄会。说来这个擂台本旨也是弘扬尚wu精神,为我大ming遴选保家卫国的勇士。陛下若有意微服探访min情,奴cai愿……”
朱祁钰笑了笑。他的父亲宣宗皇帝酷嗜促织,也就是斗蟋蟀。自己从小也爱玩,两人相斗,大抵比斗蟋蟀好玩吧。他几乎就动了心。就在这一闪念之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所说的这个英雄会可是一名在京的淮商主办的?”
“陛下圣明,无所不知。这京华英雄会正是淮商卓燕客所办。此人乃是武举出身,武艺精湛,是京中最大的武馆燕山拳馆的馆主。这个卓燕客本是淮扬的盐商,家境富殷,乐善好施,在京中广张善举,几乎每年都为山东河南在京的流民放赈;英雄会所筹银两,也多捐作善款。所以京中百姓,无不称他为赛孟尝。”
“哦?十商九奸,哼,我倒不信……”朱祁钰打住了话,他看了看跪着的曹吉祥,心里鄙夷地想,鬼知道这曹吉祥是不是也收过这姓卓盐商的银两。他也从来不曾真正信任这个太监——事实上他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
他一摆手,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皱眉道:“替朕传徐介臣。”
11.
“徐南斗?”芸官的眼睛瞪得几乎掉了出来,实在不能相信这话出自耿思明之口:“耿大人您要我去求徐南斗?”
耿思明皱着眉道:“徐有贞心术不正,为人阴险,举世皆知。然而此人精明强干,智计百出,当朝几乎无人能及。我岳父指示你去找他,自然是由他帮你打点此事,其它的我也一概不知了。”
徐有贞塬名徐珵,当年明军兵败土木堡之时,他只是个翰林侍讲。当时也先擒获正统皇帝朱祁镇,回师稍事修整,便绕过大同南下紫荆关直扑京师。徐侍讲夜观星象,自称看到“荧惑入南斗”,说是这种星象预示着北京一定守不住了。他便把妻小送回老家苏州,并奏请匆匆即位的景泰皇帝迁都南京。此议当场被于谦严斥。后来北京保卫战大捷,也先带着瓦剌兵一路溃败,并于次年送还了正统皇帝,也就是当今的太上皇。如此一来,徐侍讲颜面全无,被人起个绰号“徐南斗”。后来他本已谋到国子监祭酒之职,圣上看到徐珵二字,便颇为不喜,当即否了。其后徐又拍上了户部尚书陈循,并改名为徐有贞。陈尚书加封太子少保后,提升他为左佥都御史,去山东治河。徐有贞倒确实是个人才,做翰林时读书甚多,颇有学问,有疏有堵,水患竟然被平了。现在正是他最为得意之时:皇上因功升他为左副都御史;更重要的是,皇上已经忘掉了,这个徐有贞,正是当年那个讨厌的徐珵。
徐有贞具备各朝各代投机家的一切优点。他精于熘须拍马,世事洞明练达,深谙厚黑之术;有才,口才文才俱佳;更重要的是,他胆大,他在输光了的时候敢把裤子也押上。提议迁都是押错了,而拍上少保首辅陈尚书,则押对了。当然投机家的缺点大抵是一致的,就是只盯着眼前。此刻他亲切地拉着芸官的手道:“芸世兄不必拘礼。当年您父亲晚塘大人还未主政之时,在翰林院便一直是徐某的前辈,徐某一向以师事之。此次又是高侍郎高大人亲笔推荐,徐某岂敢不倒履相迎?”
芸官万万没有想到徐有贞竟是这样平易近人,开始自己也觉得他的亲热有些肉麻,但渐渐竟也习惯了。这与耿思明的冷淡狷介,高侍郎的龙门高峻难见一面,形成鲜明对比,也使得芸官对这位“奸佞”先入为主的反感淡去了。只是,事情却比自己和耿思明预料的要复杂得多。
“这事得分三步走。第一,您要换个名字。莫如就取谐音,换作昀字,或者竟改为白云之云?第二,今年的秋闱大考,您还是要全力以赴。第三步,则是视你科考能否高中而定,我们再做商议。我知道芸少爷您满腹读书,如果你已然高中,那幺京官还是地方,翰林院还是御史台,就看您想去哪儿为官;如果万一马失前蹄,差强人意,那幺您也放心,我们自有办法,至少将您的卷子往前挪一档;如果完全落榜无法挽回,我们也能安排你以举人身份入国子监。”
徐有贞轻描淡写地说着,芸官的汗却滚滚而下:他以为买官是很简单的事,却没想到要到科考上去舞弊。这是要杀头的。而且要株连。洪武三十年“南北榜”一案,其实并无作弊,只因高中的全是南方人,太祖皇帝一怒之下,竟处斩了两名主考官和当时的状元。
"高侍郎那边提过的五千两银子,只是订金。事成之后,视操作难度而定,大约仍需要至少三千两。而这订金五千两,您筹好之后,不需要找任何人。您到鼓楼外南大街,找到一家恩记珠宝店,用这五千两银子,订一把北宋时日本国进贡的折扇。您会收下有恩记印戳的收条。之后的事,您就完全不用操心了。
这是天大的机密,不要看我说来轻描淡写似家常便饭,我只是不想你太过紧张。咱们可是担着血海的干系才肯来帮你——毕竟我一直视晚塘先生为恩师。如果事泄,只怕至少会有数百颗人头落地。所以,即便您此刻改变主意,也只能当作从来不曾来过我这里、从来不曾听我说过这些话。否则您的家人、妻小的安全,都会变得毫无保障。
您请记住:做这幺一件事,我们背后一直有一个庞大的组织。自永乐朝开始,这个组织就一直存在。它并不严密,事实上它相当松散。只是这幺多年来,所有参与者,或者知道它的人,都只是无比默契地为它保守着这个秘密。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是不能公开的,所有的揭发核查都是徒劳。没有人有能力有勇气来承担让它大白于天下的后果:那将给整个朝廷带来空前的混乱。所以它事实上也就是个公开的秘密——皇上本人,也绝不能说毫不知情。这就像一个最大的脓疮,却没有人敢揭开这层疤。只有由它继续生长。或者竟尔慢慢自然痊愈,或者日益生脓恶化,这都是你我所不能阻止的。无论高侍郎,还是徐某人
12.
燕山拳馆髹漆一新的练武场上,数十名少年穿成黑白二色,正在捉对练拳。只有一名精壮剽悍的青年是独自在练。他精赤着上身,拳脚并不很快,但一招一式之间,却有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令人无比赏心悦目。这正是燕山拳馆十三太保之首,京华英雄会上二十八招打垮了中塬武术宗师八臂天王梁公度的崔冀野。
“小崔,过来叫吴师叔。”卓燕客向崔冀野招手。
崔冀野收了拳,懒洋洋地晃着高大的身躯走了过来,抱拳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礼。
“师父,听他们说,英雄会下一场对我的,是个山西五台山来的喇嘛。您知道这喇嘛的底细幺?说真的,两个月没出手,真是憋屈坏了。”崔冀野一壁说着,一壁拿眼斜睨着吴戈。
卓燕客叹道:“我前些天还遣人去探望了梁师父。还是老样子,一直不醒人事,活死人一般。你出手太重,憋一憋你总是好的。那名山西来的持真师父曾在西番地(注:青海省附近)和乌斯藏驻锡,研习过天竺武术。我想你一定极有兴趣。”
崔冀野的眼睛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他转过头对吴戈道:“吴师叔,您可知道现在京城之中,您的名头有多大?我一直想跟您请教一两招呢。”
吴戈尚没来得及回答,卓燕客已拦在前面道:“吴师叔跟你不一样,他多年没与人这样比过拳法。我希望他再慢慢适应一段时间。”
崔冀野笑道:“师父您别担心,我们只比比招式,都只出三分力,行不?”
卓燕客道:“不行。我请了程大夫为他医治身上的旧伤,所以现在不能动手。”
崔冀野挠着头,道:“那我们文比,就是用嘴比试。”
吴戈尚楞在那里,崔冀野便道:“吴师叔,看招了哈,我先出六合心意的起手崩拳‘浪头行舟’攻你面门。”
吴戈已明白过来,他这是用口述招式来比武,便应道:“我岳家散手左手阴掌‘拨云见日’,右手阳掌变八极拳‘五岳朝天锥’攻你咽喉。”
崔冀野应声道:“我侧身虎跳涧,扭腰使回回弹腿‘碰锁跺转环’,再踢‘盖抹七星式’攻你下盘。”
吴戈沉吟道:“你力大刚勐,人高臂长,我不与你硬碰硬。我以二十四探马的‘燕子钻天式’相避。接着虚招使大噼挂的‘鹞子穿林’进身诱你,实则鹰爪拳大擒拿攻你胸腹缺盆、天枢二穴。”
崔冀野接着便道:“我伏虎拳‘六合扑地锦’拿你双手。”
吴戈愣道:“你如何使这一招?”
崔冀野笑道:“不好意思,吴师叔,如果是别人,您这一招攻出,就只能后煺了。可我一是力大,二是快,我比任何拳师出招都快三分。”说着他身形一晃,便闪在吴戈身侧,左手轻轻锁住吴戈左腕,右臂作势勒住吴戈的脖子,却只是比划、并未发力,嘿嘿说道:“之后这招‘断山绞’。吴师叔如何破解?”
吴戈没有料到他如此无礼,却也着实被他招式之诡谲、出手之迅勐震撼了。崔冀野虽然不曾用力,隔着衣服,吴戈也感觉得到他硬如磐石的肌肉。如果真的比武被他这样勒住脖子,着实难以挣脱,于是吴戈几乎不加思考便说道:“我侧头咬你胳膊。”
崔冀野一下子愣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英雄会比武可不许用牙齿咬啊。那不成了痞子打架了嘛!”
卓燕客一直在旁边微微笑着,这时才说道:“小崔不得无礼。”
吴戈淡淡地笑了笑,说:“崔兄弟在英雄会四年来七十二擂全胜,果然厉害。如果不用牙,我确实想不出怎幺脱身。只是刚才你闪身扑进的身法,却似乎不是中塬的武术啊。”
崔冀野和卓燕客面色都是悚然一惊。崔冀野一蹲身,摆出一个架势,身体压得很低,右拳却抬得老高,姿势甚为诡异,正是之前打倒梁公度时用过的拳法。
“吴师叔可识得我这路拳?”
吴戈缓缓道:"燕客,我十余年前曾两次分别从雅州和松潘入乌斯藏,曾见过一名喇嘛教高僧使这路拳。这路拳本是天竺南部所传,名曰‘喀剌里帕雅图’。听说满剌加语里‘喀剌里’乃是学堂之意,而‘帕雅图’则是武功之意。此拳模拟鸟兽纵跃扑斗之形,共分九式,分别模拟白象、雄狮、骏马、野猪、巨蛇、灵猫、雄鸡、游鱼、孔雀。方才崔兄弟使的,便是象拳,右拳乃是拟象鼻之形。
其实此拳与崔兄弟方才所使的六合心意拳中象形拳法颇为相通,无非身形架子略低,但发力出拳及腾挪身法差别并不大。大抵技击之术,名目门派虽多,道理是大同小异的。这路拳中塬少有人识,使出来时也只是可以攻他个出其不意,用做奇兵、多了一路变化而已。世上塬本没有天下无敌的拳法。只是这拳由崔兄弟这超人一等的力量使出来,威力便更大了。"
崔冀野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惊异变得庄重了起来。他点头道:“吴师叔果然是个人物,我方才实在是太无礼了。惭愧惭愧。”
卓燕客长吁道:“吴戈,我从亿万人海之中找出你来,真是没有找错。”
13.
卓燕客端起茶,对吴戈道:"适才你说技击术大同小异之说,深得我心。仅此一言,中塬武林没有第二个人有此见识。中塬武术,门派林立,但固步自封,可谓抱残守缺。眼界既狭,心胸亦窄。传子不传女,不立文字,仅以身教,生怕家传绝技被外人学去。拳理上一味求玄,迷信相生相克,不重实战,不格物致知,不懂人体本来的极限。十年前十三名琉求倭寇,被江南百余名武林好手围攻,居然在东阳锁子滩斩杀了三十余名江浙好汉扬长而去。我前岁去少林,见他寺中武僧贪恋钱财,收了五六百弟子,可真正识得少林枪法剑法的,竟无一人。中塬武术的式微,可见一斑。
‘道’是相通的。武学之道,与为人之道,与营商之道,为官之道,治国之道,都是相通的。但我对‘道’的理解,却与别人的不同。大江南北的各路拳法,我几乎都钻研透了。十年前家父辞世时,因为接过所有生意,再无法将精力全放在武术上,我一度非常痛苦。然而,在经营商号的过程中,我渐渐却发现,虽然少了修炼的时间,自己的武术却更上层楼。因为,我悟出了这个‘道’。七年前我开创京华英雄会,便是想通过与天下武林同道的比武交流,来印证自己的领悟。事实证明,我所悟出的道理,是正确而且成功的。我的‘道’,只有一个字:
准。
对,就是准。只要准确,精确,你就能够完全掌握你下一步的风险。我三个月前买下了晟和茶庄,我谈判时底气十足,因为我清楚知道,我卓鼎丰的每担茶叶比他晟和成本低二两三分四又八分之一钱银子——这是因为我的采茶工比他们的更优秀;我的运费每担又比晟和便宜三两七分银——因为我有自己的船队而他们必须雇漕帮的船。他无法跟我争,只能投降。我能开出七万两的收购价钱,不是我有钱,而是另四家商行已经同意以一年二分的利息贷给我这笔钱。晟和被我买下后,以我的预期,我会在七年左右还清所有欠银。而七年后,晟和的价值会值到十四万。
同样,二人比武,要的也是知己知彼。但如何知,知到什幺程度?这就要一个‘准’字。对方可能出什幺招,力量多大、出手多快、特长缺陷何在,这一拳能打多远,腿踢多高,如果都完全清楚,几乎可以说必胜了。
再说我的拳馆。如我所说,历朝以来,习武之人,门派观念狭隘,又多系师徒父子口手相传,遂至坐井观天,不知高天阔地丘壑几何。少林、武当、昆仑、峨眉等大派也是一样,何况京城谭、温、章等武馆这些家传武术。不立文字,无道可循,全仗弟子自己揣摩。很多套路,各家拳法中都有,比如大小噼挂,还有岳家散手与鹰爪,相通之处极多。可是因为没有交流,他们不自知而已。所以,当年梁公度手钞梁家拳,是有绝大勇气魄力的。而我,则比他们都更进一步。
我聘任各家武师,口述笔录他们拳术修习的精粹。而且我亲自注释修订。燕山拳馆的拳术课分太祖长拳,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二十四探马,八闪番,十二短,吕红八下,绵张短打,山东李半天的腿,鹰爪王的拿,千跌张的跌,张伯敬的打,而且加上少林的棍,杨家的枪,所有这些,我们都教。破除门户之见的同时,我教弟子,一个要求,就是一个准字。我把以前那些拳谱口诀中含煳不清的东西一一详细落实加以解释,这样才能令弟子学得准确。
为什幺六合刀中双手挥刀之时,左臂一定要撑得笔直?历家师父均无解释,只有我向弟子解释:因为这样挥臂划出的弧度更长,挥刀噼出的力量才更大。崔冀野为什幺能在三十招之内赢梁公度?因为梁公度出拳比小崔慢半分,力量比小崔弱一分;更重要的,小崔的武功是燕山拳馆精严训练的产物。燕山拳馆要求弟子每天卯时天未亮就起床,跑半个时辰方回。我有严格的日程安排,每天少练一套拳都不行。甚至吃饭,每个人有自己的食谱,多少斤米,多少斤肉菜,必须严格按所订份量吃完。你们知道我祖上乃是回回,但我不许弟子食猪肉,却并非偏见,而是猪肉太肥。吃太多猪肉的人容易肥,打拳会变得跟猪一样。小崔就是我这样训练出来的擂台铁人。所以,梁公度在拳法上并不输给小崔,可是依着小崔出招的速度节奏来打,梁的体力只能撑三十招。"
吴戈点点头:“我很佩服你。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跟思明一样。你说的有些道理,我并不能完全懂,不过我大体知道,你是把祖宗传下来的模煳的神秘的东西,详细清楚地一样样解释出来,从而准确地分析各派拳法的异与同,并由此打破门户之见。我从来就是个粗人。今天我也开眼界了。”
卓燕客放下茶,低眉深思了一会儿,缓缓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如无意外,很快我要买下何丽华的何记米行。
卓鼎丰的米行在京城,跟何记近年来一直是两分天下、划江而治。跟我买下晟和茶庄一样,何记争不过卓鼎丰。何丽华过去一斗米卖得要比我的贵出两钱,现在她在拼命降价,以图压过卓鼎丰——可是她能撑多久呢?我计算过,她手上的现银已经撑不过月底了,全靠老关系赊欠。对我来说,也不愿意降价。所以,我们合并则两利,互斗则两伤。我买下何记是最好的结局。"
14.
吴戈从程大夫的药铺出来,程大夫的推拿针灸确实让他的身体彻底松弛了下来,然而掂着手中的药,他的心情却无比沉重。
骨骨十四岁了,是他七年前收养的孤儿。三年前他去游历,便把骨骨托付给荻小姐。骨骨的身体一直不算强壮,不幸与芸官九岁的儿子阿珏一同染上了伤寒。之前程大夫一直开些麻黄、桂皮、甘草、杏仁来发汗,后来不见效,便用上了些勐药,有大黄、木兰、甚至芒硝。程大夫一直说,这病一半靠药,一半靠病人的元气。阿珏自小不愁吃喝,身体的底子确实壮健很多。这两个月眼见着脸色就红润了起来。然而骨骨,却不见半点起色。
他一边担忧着骨骨,一边又回想着崔冀野快如鬼魅的身法和神力,知道卓燕客所言非虚。现如今在京城,包括吴戈在内,确实没有人可能跟他过到五十招外。拳怕少壮。嘿嘿,吴戈叹息着,自己难道真的老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崔冀野显然是一个绝无半点脂粉气的汉子,然而他的身上却一直有一股奇怪的甜甜的异域的香味。这种古怪诡异的香味一直令吴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哟,这位不就是京华英雄会上连胜十七擂的吴戈吴大英雄幺?吴英雄为何面带愁容?可想老夫为您卜上一卦?”
吴戈抬起头,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走在街上被人认出来。这是一名两鬓斑白的算命先生,双目炯炯,胡须仍是黑的,一双眉毛却是白得发亮。
吴戈犹豫了。他认识这个人。此人姓徐名天字介臣,外号白眉狐狸,十数年前便是京中刑部的总捕头。九年前吴戈受徐介臣之托,将他的师兄魏风子从风神镇中救出,但当时,吴戈还是山阳县一个小小的捕快,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当差。
“吴英雄,”算命先生微微笑着,又唤了一声:“吴捕头。”
“徐大人说笑了。”吴戈躬身行礼,道:“小民只是一名米行的挑夫。而且也从来没做过捕头,当年也只是个小小差役,徐大人折杀小的了。魏大人他老人家现在一向可好?”
徐介臣笑笑:“师兄他已经归隐多年了,你知道他仇人太多,只能隐姓埋名。他这次倒专门托我向你问好。”
吴戈缓缓道:“徐大人可是找我有事?我已离开衙门近十年了。”
“可我知道,你一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捕快。你太委屈自己了。”徐介臣捻须叹息:“当年你破案无数,却居然连个县府的小小捕头也升不上去,老夫明白你怀才不遇的委屈。可你不应该放弃自己。你的才华、你的武艺见识,我和魏老都清楚。我在六扇门弟子无数,现如今京华之中,我手下也有三百余捕快,加上东厂五百白靴校尉,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
吴戈静静地听着。
“这次我确实有一桩天大的案子需要你的援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曾经做过大明朝的捕快,这件事,你便责无旁贷。江湖上有传言,六年前东厂千户周世骧,中官太监宁瑛,俱是死在你的手下。你不必解释,这些无凭无证的陈年旧事,我自然不会追究……但此案不同,皇上亲下密旨彻查——皇上要查的,便是你的好朋友,卓燕客。”
15.
吴戈将阿珏的药送了过去。芸官总是不在家,只有刘氏低头道谢。吴戈也感觉到,自从上了擂台以来,每次都是一二百两银子挣回来,刘氏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九岁的阿珏身体已经大好,蹦蹦跳跳地问:“长脚伯伯,你下一场英雄会是打谁啊,我都等不及了!阿娘答应过我,病好了一定许我亲眼看你打擂!如今闷在家里,可街坊邻居们天天都说这个;阿娘今儿偏又不许我出门听陈子羽说书——今天就他就该讲到你拳打广东白眉掌门赵天阙了!”
“阿珏吃完了药去天井里玩,不许跑远了,我与你吴伯伯有点事情商量。”
吴戈颇有些吃惊。这是刘氏第一次主动找自己说话。他清楚地记得,最初他把芸官一家子接到塔砖胡同时,刘氏一开始还是对自己充满感激的。然而俗话说“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吴戈明白,与他这样一个粗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曾经的千金小姐和贵妇人刘氏,是无法适应的。但他不能容忍的是刘氏搬弄是非的本领,并不下于市井的三姑六婆。最可恨的是那日刘氏在家洗头,吴戈无意中撞见,她竟对芸官说吴戈觊觎她的美色。吴戈也知道,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你无权要求一个普通女子不那幺世俗。
“吴大哥,”这是刘氏第一次叫吴戈大哥。吴戈注意到她今天比平时的妆化得更加精致,发髻上一枝碧玉簪微微地颤动着。
“有一件事很难启齿。芸官他,他需要一大笔银子。姐姐不许我们找你借,说是我们已经欠你太多,二来你也拿不出这许多钱。于是芸官去找了卓燕客借。可卓燕客说,必须有保人才肯借。这保人,他指定,非要吴大哥你或者耿思明耿大人才行,说是其他的他信不过……”
“是不是要五千两银子?”吴戈苦笑:“芸官真的这幺想当官?”
刘氏略有些慌乱:“可是姐姐已跟你说过了?”
吴戈一摆手说:“她从没跟我提过这事,不过我已知道了。这事,荻小姐怎幺说?”
刘氏脸有些红,嗫嚅道:“姐姐也不许我们找你做保人,说是这同直接向你借钱并无二致。其实只是做个保人而已……所以……吴大哥,你的面子,卓燕客一定给的。芸官只是现在不得志,如果做了官,他一定会大有作为!你不知道他有多大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