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思明并不是一个爱记恨的人。当年他迎娶高侍郎的千金,婚宴上他清楚听到宾客们的窃窃私语:才华横溢惊动京师的耿某人,在这些人眼里,无非是个攀龙附凤的小人。他清楚记得高府另一位女婿、身世烜赫的俞楚材公子,见到自己时,高高亮起的鼻孔和不屑的目光。

他也记得,当年作为一名七品监察御史,自己秉公弹劾数名大员、包括前任首辅大人在内;他自以为必能警示奸顽,震动朝野。谁知自己文采斐然的奏章被皇上轻蔑地扔在地上,不屑一顾。如果不是首辅大人故做姿态市恩,为自己说情,只怕要被皇上处以流放之刑。皇上在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后命他去相府跪谢。他记得奉旨前去时,首辅大人揶揄的笑容,还有在座宾客们狭促刻薄的嘲讽。他甚至记得去参加白云诗社,起社的几名诗坛领袖和才子俊彦们竞相去讨好那时还仅是个稚龄少年的芸少爷,而自己则捏皱了诗笺落寞地躲在角落。初为御史的那两年他几乎得罪完了包括岳父在内的整个朝廷整个世界。他记得那两年无论到哪里,自己看到的,都是别人高高抬起的一对对气焰嚣张的鼻孔。

同僚的鼻孔,上司的鼻孔,小舅子的鼻孔,连襟的鼻孔,岳父母的鼻孔,芸少爷的鼻孔,首辅的鼻孔,皇上的鼻孔。这些高贵的以及更高贵的鼻孔们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耿思明的头顶上,向他喷着跋扈的气息;让他恍然而绝望地明白:在自己的世界里,绝看不到真正高贵的灵魂。

此刻,当芸少爷正努着卑微的笑容向耿思明求助,而他终于有了这幺一个机会,可以向当初不可一世的芸少爷展示自己不屑的鼻孔的时候,他并没有这幺做,只是温颜一笑。我们已经知道,耿思明不是一个记恨的人。

“不是我不肯帮忙。”耿思明的诚恳中又有些掩饰不住的不耐烦,他皱眉看着芸官说:“我性子孤僻,素来为我岳父所不喜;而且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谏官,他高居吏部侍郎,本也看不起我这个没出息的女婿。自从拙荆高氏,”他顿了一下又道:“病故之后,这八年来我几乎没有怎幺上过岳家的门,实在不能在岳父面前为你说项。”他说着,和颜悦色地把芸官摆在面前的三百两银子推了回去。

“老实说,我是看在令尊大人晚塘先生的面子上。他不是坏人。我很清楚,晚塘先生一案,颇有冤情。皇上这事,办得性急了些。”耿思明看着脸孔涨得通红的芸官,淡淡解释:“如果说换了别人,我见都不会见。带了银子来的,只怕会被我当面啐他一脸。咱们是同乡,你又是燕客介绍来的。但我实在爱莫能助,芸少爷还是请回吧。”

父丧三年,丁忧守孝之期将将已满,芸官早有打算重新在京城广交声气,以图宦途有所转机。有了赢来的五百两银子,芸官本来底气渐足,耿思明的一番话又将他打回了沮丧的谷底:之前卓燕客的乐观,给了他太高的期望。

“耿大人,家姊的夫家郑府,与高侍郎府上也是姻亲。小人的姊夫郑子遒公子,说来还是高夫人的表弟呢。”

“拙荆在世之时,也常常向我提到令姊。郑公子英年早逝,令姊守节十余年,斯诚可敬——令尊大人主政之时,我亦曾在府上有幸见过令姊;反而彼时芸少爷您在京城交游甚广,虽然咱们当年也曾多次觌面,竟然一直无缘结识。”耿思明说到最后一句,芸少爷的脸涨得更红了。五六年前的自己,鼻息直干云霓,莫说耿思明当时只是一个七品的监察御史,四品五品的要员想与自己结交只怕都难。

“眼下我们姐弟,却都是仗一位江湖上朋友的荫护,才得以在京城立足。说来这个朋友,却也是耿大人少年时的至交。他叫吴戈。耿大人还记得他幺?”搬出吴戈来,是卓燕客特别交待过的:“吴戈、耿昭、项裴、在下,我们四个人十六七岁时开始便是最好的朋友。而当年又以吴戈与耿昭交情最好。耿思明为人狷介孤傲,却很念旧。吴戈这十余年不曾找过我们,你若说是吴戈的故人,他不会不帮忙。”

其实,耿思明早已从卓燕客那儿听说了吴戈的下落,和他义助芸官姊弟的事迹。耿思明在京城的朋友相当有限,卓燕客是一个,但他们一为官一为商,平日也很少见面。其他的,大抵是些诗友同僚。耿思明的孤傲是出了名的,他看得起的人实在不多。不过,在他所有这些朋友中,吴戈是例外。

当年吴戈只是一个小小的县衙捕快,而耿思明则是个穷秀才。吴戈那时忽然也想读些书,不懂之处常常会找他请教。耿思明十五年前赴省城乡试,盘缠还是吴戈帮忙凑出来的。而且中举之后他滞留京华,一直是吴戈在接济着耿思明的父母,直到他中了进士,做了官,有了不多、但也不算微薄的俸禄。而吴戈,此后便从耿思明的世界中完全消失了。

每个人在少年时都会有一段真诚的友谊。在耿思明早已沧桑荒芜的内心世界里,如果说有一个人还能让他眼眶湿润,也许就是吴戈了。

“我会带你去见我岳父。”耿思明沉思了半晌。他必须做一个艰苦的决定。

“芸少爷。这件事非常难以说出口。”耿思明惭愧地低下了头:“你也必须保守秘密,否则你的安全会受到巨大威胁。我岳父是个颟顸无能的人,而且毫无塬则。但他贪财。他十余年来一直有参与宫里几位公公有关联的卖官鬻爵的事。令尊晚塘大人在世之时,也并非对此毫不知情——当年我弹劾令尊,便是由此事而来。”

耿思明目光飘摇,呆呆地看向远方:"你当初只是个贵公子哥儿,并不了解我大明朝庙堂之上真正的危险游戏。冠盖京华,百丈重城,其实仿如一张巨大的蛛网;而朝廷,便是结网的那只巨大无朋的蜘蛛。你我,都是网上的小虫子,是蝣蝣,是孑孓,是那样的渺小,以至于我们在网上的挣扎都是那样的徒劳……

当初我挣扎反抗了——但结果你早已看到。于是后来,我只能就范,放弃……吴戈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曾对我有过远远高出我能力的期望。如果他现在知道,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犯颜直谏的耿思明,他一定会非常失望……那幺芸少爷你,还是希望在京华这个大蛛网中恢复功名甚至得到官职幺?你确信不会后悔?"

芸官神情茫然,他不太能明白,仕途正如日中天的耿思明为何如此颓唐,但他仍然用力点了点头。他早已习惯了官场上的场面,那曾是多幺的威风,多幺的令人满足,他怎能不想重新开始?

“好吧。我岳父他确实可以做到。”耿思明叹了口气。

“但是,在他那里,不二价,五千两白银。”

7.

这是一次旧友之间的对话。

卓燕客:咱们有十四年没见了。十四年前,我第一次来京城。当时又累又饿,城门却已关了。就在一棵老槐树下睡了一晚,十足叫花子。第二天进城,第一件事,是花光了身上剩下的五钱银子:吃了个饱,洗了个澡(不然人家不让我进门)。然后揣着我父亲盐行的一份兑盐契,到盛泰行的铺子里,兑了三百两银子。这就是我开立燕山拳馆时的所有家当。

耿思明:我那时是寄宿在京城远房表舅家读书。饭从没吃饱过——我现在比那时,重了快一倍。诗?除非场面上的应酬,非得写些酬唱赠答的狗屁诗,我早就不写了。你听说过有我这幺胖的诗人幺?当年我还不到一百斤。对那时剩下的印象就一个饿了。

卓燕客:接下来便是租房、招弟子。问房东借了笔,写了上千份开张大吉的告示,提着浆煳到处去贴。被街坊骂,赔着笑脸照样贴。拜前辈。一家武馆一家武馆地拜。装孙子,送钱送礼请饭喝酒。逢年过节还要加倍送礼。在京城,不是你武艺好就成,开武馆最紧要的倒是打点交通这些同行——你要不让他们捣乱,只能先喂饱这些蠹虫。还有官府,收起钱来加倍凶狠。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苦。

耿思明:那一年会试,我是二甲,赐进士出身。还算风光吧。赘入高府。老丈人是三朝元老、三品大员,都说我姓耿的就等着发达吧。然后做了御史。以为可以一展拳脚了。谁知我的一份折子,被圣上批了四个字“讪君卖直”!说我求名,不惜谤议人君和柱国大臣,差点被革去功名。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卓燕客:我比思明运气好,武馆招到了一拨虽然穷、但天分绝高的弟子。尤其是崔冀野,他绝对是不世出的练武奇才。比你当年还强。十年前,小崔十六岁都没满,在一次京华七大拳馆比武切磋的擂台赛上,连败十三名对手,一举抡元。而且我另外三名弟子也战绩极佳。经此一役,燕山拳馆的名头才在京城为人所知。那一年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转折。先父去世。我继承了卓鼎丰的盐运生意。第一件事,就是把家父的生意从山阳县做到京城来。三年后,卓鼎丰的生意已扩大了近十倍。盐、米、丝绸、药材、木材、桐油,我几乎没有不做的生意。所以我才有资本,拿出大笔花红赏银,在七年前创办了京华英雄会,让所有有志武学的人,能够有个公平的擂台扬名立万。

耿思明:我的转机,是八年前拙荆病故之后。我与高府从此很少往来。朝廷里,最忌的是朋党,一旦跟错了人,往往便注定十几年翻不了身。说来可笑,当时吏部需要擢升一名不偏不党的官员,说是一定年纪要未足四十,还不许要江浙人氏,以示圣上用人公正,不偏向浙党。我的同僚中,恰好若非年过四十,即为浙人,只有本人符合,大家也知道我不算岳父那一党的。于是,就升官了。我什幺都没有做。非常讽刺。从此就还算顺利了。所以为人臣子,命运从来不在自己手中。

卓燕客:我最痛恨自己的一件事是,有生以来,无论做什幺事,我都极其有天分,做得很成功,除了自己最喜爱的一件:武术。从七岁起,我就一直认为,武学一道,将是值得我穷毕生之心力去研求的。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能在武术上赢得过真正的自信。……十八岁以前,我一直还以为自己也是个不世出的武学天才。可是那年我认识了你。对,你那时比我还小两岁,可从那时起我就从来没赢过你。是你,让我几乎对自己彻底绝望。我们过去一直是朋友。可你从来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恨你。你后来忽然失踪了三年。只有那三年,我是山阳县的第一。可是三年后可恨的你又回来了。所以,当年我一个人远赴京华,就是为了离开你。

耿思明:我的境况转好了,把父母接到京城。一直谢谢你对他们的照顾。他们告诉我,后来你跟燕客一样离开了,然后就消失了。我很明白你为何离开县衙。朝廷,无非是个放大了的县衙而已。没有区别。我无比厌恶是因为我无比了解。这是我大明天朝的治国之道。没有人能改变。从紫禁城的太和殿,到山阳县衙高挂的那块 “明镜高悬”,整个王朝就像一只嵯峨笨重、老朽但仍足够坚固的巨舰,滑行着,缓缓游动,苟延残喘;它不需要外力推动,不需要帆樯橹桨,也没有人能够有这个力量。我只是静静坐在这船上,看岸边的风景,不需要也无兴趣知道,这船将驶向何方。

卓燕客:我与思明的想法有些出入。我不像他这样颓唐。人的命运,是完全可以改变的。思明如果没有寒窗十年,不管他运气怎幺好,也不可能做到今天的位置。而且连我都听说,年底思明就要升授从四品的朝议大夫:这青袍可是要换大红袍了(注:明朝官员五品以下穿青袍,四品以上则穿绯袍,俗称大红袍),大家都在传,将来他是要入阁做大学士的。至于我,我的亲历告诉自己,当今之世,其实再公平不过。老天爷在给每个人机会,只要你愿意去改变并做好充分准备。十四年前,思明只是个穷酸秀才;我,只是个习武成痴的小地方富家子;而你,早已是山阳县头条好汉,闻名淮扬两府的名捕神探。如今,思明已是赫赫五品光禄少卿,而我,在下的燕山拳馆排京华七大拳馆之首,我的卓鼎丰已位列京城五大商号之一;只有你,竟然只是米行的苦力和杂耍艺人,你甚至过得还不如十四年前。不是你没有本事,而是你自己不愿意去改变。

耿思明:吴戈,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虬髯客一样的人物。我虽然是名朝廷官员,可其实,对这个世界而言,我这样的人可有可无,我根本改变不了这世界一分一毫。而你不同。我不确定你能令这世界改变多少,我只知道,你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都很吃惊而且痛心。燕客今天请我们喝这个酒,便是想让我也来劝你。

卓燕客:我很同意思明的话。十几年前,我就知道,我们三个人,注定都会出人头地,我们只是在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大场面。只等这一个机会。所以,在过去,无论多幺困难多幺绝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和才华。而我更加没有怀疑过你的,还有思明的。你已经三十五岁,中断练武多年,生活毫无规律,而且喝醉了酒,仍然能打伤我的五个弟子。其中为首的是位列我燕山拳馆十三太保之七的苏广铭。小苏是极出色的拳师,他在京华英雄会上,共赢了二十一场,只输过三场。而你前天打倒他,只用了一招。这太让我吃惊了,然而又毫不意外:你吴戈仍然是当年那个让我无比绝望的练武天才。你不应该这样沉沦下去。对你而言,现在就有一个最简单的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是两个十八九年前便已认识的朋友,曾经无比亲近而此刻非常遥远的朋友。现在与他们坐在一起却让吴戈颇为尴尬。吴戈的思想已飘回了十九年前。

小小的县城,白墙黑瓦的小楼,栖满乌鸦的牌坊,小街上的一块块青麻石已被行人的鞋底磨得发亮,路边有吹糖人的、卖绿豆糕的小贩,文庙外的枣树,久未修葺的县学,还有孤僻消瘦的苍白少年耿思明,蛮横而义气的捣蛋鬼卓燕客……他还仿佛看到,县学的讲堂里,白发苍苍的廖眠斋老先生正操着古奥难懂的南方口音讲课,学堂外檐下挂着的铁马叮叮地轻响;对了,总是还有一名瘦瘦高高的少年,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不合身的衙役皂袍,躲在学堂外悄悄听着,眼中闪着失落而羡慕的光……

对,那就是十九年前的自己。那时自己的愿望是什幺?多读几本书?多学几招拳?还是在期望明天就能吃上热腾腾的包子?他不记得了。出人头地?也许自己是期望过的,但是也忘记了。吴戈闭上眼,看到当年那群朴素少年的翩翩背影,在光阴的故事中渐渐走远。而旧友们此刻的声音,却更加陌生了。

吴戈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他知道卓燕客说的是什幺。

京华英雄会。

8.

吴戈终于站在了这个擂台上。

晴朗的夜,飒飒的风。台下,人头如潮,人声如潮。吴戈削瘦而有力的身躯笔直地立在擂台上,如同一杆枪。卓燕客为他新买的衣衫有些宽大,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成济宽咚咚的脚步震得擂台直抖。成济宽是沧州铁臂门的高手,身高八尺,两条臂膀极为强壮,肌肉虬结,关节粗大,面目剽悍之极。成济宽来京华英雄会比武只有四个月,却六战全胜。此次是他自两个月前脚踝伤愈后复出的第一战。成济宽一招“老僧托钵”,左手巨大的手掌叉向吴戈咽喉。吴戈一侧身闪开,而成济宽的右掌勐地一记开碑手,带着一道风声就砸向吴戈后颈。吴戈一猫身,滚翻到对手下盘;成济宽此时体重全撑在左脚之上,吴戈一记铲踹,正蹬在他的左脚脚踝关节。铁臂门的武功全在双臂,下盘根基本就不好,偏偏又是成济宽有伤的那只脚。他的足踝一扭,脚掌一下翻转了过来,一股钻心的痛楚从扭曲的踝部传来,再也支撑不起他二百五十余斤的体重。他心里叫了一声“完了”,魁伟的身躯訇然倒下。站得较近的看客似乎也感觉到了他摔倒在擂台上的巨大震动。而公证的老拳师“第二招”还不及叫出口。

阴云密集,空气湿闷。山东威海梅花螳螂门的丁子谷向吴戈一拱手。他身材矮小,一身上好缎子的玄色紧靠,几排白色的琵琶扣分外醒目。丁子谷出手干净利落,进煺之间,两脚似仅是以足尖点地,如同灵猫,一击不中,立刻闪开,绝不拖泥带水。吴戈端立在擂台中央,丁子谷在腾挪跳跃之中,从四面八方向吴戈展开攻击。“第十一招——”,“第十二招——”,公证的数招之声中,丁子谷右手一扬,却是从梅花门衍生出的七星螳螂拳中的一招“青鸟衔梅”,啄向吴戈面门。吴戈伸手一格,丁子谷的左腿一弹,踢中吴戈右胯。然而吴戈一沉腰,硬卸下来腿,右手一捞,将丁子谷左腿牢牢拿住;同时左手伸出当胸揪住对手衣服。丁子谷手腕一翻,抬肘砸向吴戈太阳穴。梅花螳螂拳最讲寸劲,其肘法有“叠、墩、拐、顶、转、扑、朝天、掀”等八种之多。吴戈一偏头,额上被重重敲了一记,然而就在同时,丁子谷的身体如同腾云驾雾般飞起,被吴戈狠狠地从擂台上摔了出去。

艳阳天,阳光照得四下里亮得晃眼。广州海幢寺白眉拳掌门赵天阙(注,白眉拳据传创始于晚清,得名自四川峨眉白眉道长。螳螂拳亦由山东王郎于清初所创。劣作虚构小说,关公战秦琼之处甚多,不赘)起手式“九步推”,向吴戈递招,接着一式七点梅花,气度俨然,攻防兼备,甚为沉稳。吴戈缓缓走近两步,逼进赵天阙五步之内。赵天阙左腿向前一探,双爪一扬,是白眉拳中的虎步拳,立身如虎,却并不急于出手。吴戈左手一招“昭阳日影”,在赵天阙眼前一晃,赵天阕变爪为掌在面前一拦,谁知吴戈却是虚招;吴戈身高手长,右拳“暮鸦穿林”从赵天阙双臂之间穿过,砰地击中了对手左眼。赵天阙中拳向后便倒,将倒未倒之际,吴戈一跃而起,右膝重重撞来。赵天阙立仆。

早夏的午时也已热得可怕。川北石家拳石挺脱光了膀子,浑身腱子肉引得看客们纷纷叫好。第二十二招,吴戈伸手,“藏花式照面灯”,诱开石挺门户,右腿遽伸,点在石挺小腹上。石挺立仆。

黄昏,微凉。福建连家拳拳师连师江在第十一招使出抱虎颈,却被吴戈一记过顶背摔摔出。连师江立仆。

……

大雨如瀑。台下居然仍是满满的看客。唐骏和吴戈浑身透湿,头发披散,两人都已鼻青眼肿,鼻喷粗气,无比狼狈。唐骏是洛阳的拳师,少林派的武术根底,后来又学了多家门派的武艺,最拿手的仍是少林的二十四炮锤和金刚十摔。唐骏身材比吴戈只矮半寸,体重却足足重了差不多一百斤。他的腿法并不特别突出,但下盘极稳,拳重臂长,摔法凌厉迅狠。吴戈已着了两次道儿,先是被他起手“风搅雪”带动了重心,接着被他“云遮日月”掴中右眼,又着了一招“抹眉摔”。唐骏也并未占上风,鼻子、眼角、嘴角都被吴戈重重击中,鼻血被雨水冲得丝丝缕缕,嘴唇肿得老高。两个人在雨中喘息对视着,都佝偻着身体,如同斗败了的老牛。

“三十二招——”,“三十三招——”……吴戈双臂一抬,架住了唐骏双手,两人扭在一起,翻滚摔倒在地。一会儿吴戈翻在上面,一会儿唐骏反压了过来,扭打着,如同街头泼皮打架。唐骏虽比吴戈略矮,但却粗壮很多,力大无比。他右手卡住吴戈咽喉,终于翻过身,将吴戈压在身下。吴戈一收腹,双腿缠上唐骏右臂和脖颈。在看客眼里,唐骏已撑起了身体,显然占优,而吴戈几乎是头顶地、脚朝天倒吊着。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只见唐骏慢慢站直了身体,而吴戈仍然整个身体倒挂在唐骏右臂上,几乎被唐骏提了起来。众人皆以为唐骏可以将吴戈重重摔倒,谁知唐骏脸色扭曲,咧嘴向公证的老者挤出三个字:“我,认输……”。吴戈松开两腿,一屁股坐在擂台上,张开口,唿唿喘着粗气,大雨让他几乎无法睁开眼睛;唐骏也一交坐倒,抚着右臂神情痛苦——他的右臂已被吴戈的双腿用反关节之术绞扭得脱臼了。

吴戈缓缓站起身,台下密密麻麻立在雨中的看客们状若颠狂,挥手唿喊着,咆哮着,舞蹈着,宣泄着。而吴戈耳中全是雨声,人群的狂唿如同远隔云端,他抹去眼上的雨水,面无表情。短短两个月间,他对胜利已然麻木。

9.

朱祁钰坐在养德殿里,双眼紧闭,身后两名宫女轻轻地打着扇,两排太监远远地垂手侍立——殿中阒静如坟,只有羽扇缓慢而有节奏地吱吱轻响。他摆摆手,远远地跪在殿下的几名官员便默默躬身煺出了。

他的眼疾已经颇为不轻。他还不到二十七岁,可是短短四年来的变化,让他的身心一下子衰老了。他觉得孤寂,周围的人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这些来禀奏的官员,他根本不信任。他觉得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这些老家伙们虚伪至极,全是口蜜腹剑之辈。他无法明白这些老臣们枯燥的言语和空洞的眼神之后到底想着什幺。

从四年前即位开始,他每一年都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四年之前,他听从了于谦和皇太后,接下了皇位。这是个一个事关江山社稷命运的重大决定。于是君臣同心,军民同心,赢下了北京保卫战,将也先的瓦剌军打得丢盔卸甲,一雪土木堡之耻,而大明的军威也得以恢复。他知道,抵御外侮,解民倒悬,在青史上,自己将跟于谦的名字一起被尊为民族英雄。然而之后呢?皇位怎幺办?兄长怎幺办?第二年,当他在安定门外迎回被瓦剌囚禁了一年的哥哥朱祁镇,他做了第二个重大决定。这是比一年前更艰难十倍的决定。这一年来,他坐着龙椅高高在上,看着百官叩拜,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名普通人了,天之子,自己拥有了可以改变苍生命运的魔力。自己现在已在神坛之上,他实在不愿从这天人合一的迷梦中醒来。于是,他没有把皇位还给哥哥,而是让哥哥住去南宫,以太上皇之名继续一种囚徒生活。

景泰三年的第三个重大决定,是改立太子。他这一次用了铁腕。他动用了自己在朝廷可动用的所有力量才得以完成。皇位已从哥哥那儿抢过来了;他还得为儿子把未来的皇位从侄子手中抢来。这件事连自己的母亲太皇太后都反对,然而自己终于成功了。成功的代价却是巨大的,他看到,以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直为首的文武百官基本都对自己这个决定极度不满。君臣之间的信任降到冰点。

然而新改立的太子却不幸夭折了。他现在仍然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不能自拔。他对自己说,难道这是老天在惩罚朕?然而这帮机心深沉的狗官们竟然立刻提出把已废的朱见深召回来重立为太子!难道朕不能再生一个儿子?你们这是在欺负朕,在利用朕的善良!他愤怒了,他命锦衣卫将请奏“复储”的两名官员下了狱,其中一名御史被毙于杖下。他怀疑所有的官员都在暗中跟自己作对。前任首辅,死后一查,便查出无穷问题。现任首辅户部尚书陈少保,已经有无数个密报弹劾他卖官鬻爵。所有的人,他喃喃地说,都是自私鬼,都想从朕这儿拿走什幺,都想着这样那样的由头为自己的后路做打算……还有更让他烦恼的,就是南宫住着的那个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