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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在入梦之前,薛畅好奇地问顾荇舟,今晚他们算是临时起意,并没有事先给沈崇峻用入眠草,那么他要如何准确进入沈崇峻的梦境而不会误闯别处?
“我到过的地方,都留有特殊印记。这样我就能追溯印记,再度前往。”顾荇舟说,“今晚我们不用那么麻烦了,可以直接进入沈崇峻的母梦。”
顾荇舟让薛畅学着不用入眠草。
“想着上次饮用入眠草时的那种感觉,味觉,香气,热度……所有的感官因素全部调动起来,尽力去回忆它。”顾荇舟的声音温和低沉,像在给薛畅催眠。
薛畅按照顾荇舟的说法,竭力去回想上次那杯“三叶减肥茶”的感觉,很奇妙,就仿佛所有的细微感觉都储存在薛畅的大脑里,他只要一调动,它们就全都出来了。
薛畅脑中一沉,进入了梦境。
依然是那个村庄,依然是原野、河流。但是这次没有猪,也没有小猪倌。
“天气变坏了。”薛畅抬头看了看,他还记得上次来,是阳光灿烂的天气,但是此刻,却乌云密布,空气异常憋闷,像是夏季暴雨将至,让人难以忍受的憋闷难熬。
“他在那儿。”顾荇舟指了指远处的河畔。
薛畅顺着望过去,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站在河边的,仍旧是小豆儿,仍旧只有五六岁大,但是没有穿上次的小军袄。
男孩身上,是一套深黑西服。非常庄重,非常肃穆。
西服是黑色的,领带是深蓝素色,领口,还别着一朵白色的小花。
薛畅再不经事,他也看出来了,这是出席葬礼的衣服!
六岁的男孩小豆儿,穿着一身葬礼上的西服!
薛畅身上汗毛竖起!
“人不是没死吗?”他小声问,“这又是为什么?”
“谁说没死?”顾荇舟淡淡地说,“已经死了。”
“啥?!可是小猪倌……”
“谁说他在悼念小猪倌?”顾荇舟端详着不远处男孩的背影,他轻轻叹了口气,“薛畅,你还看不出来吗?他悼念的是他自己。”
“自己?”
顾荇舟点了点头:“那个天真快乐、无忧无虑的小豆儿。他死在那场莫须有的罪名里,从那之后,回到沈崇峻人生里的他,再也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快乐了。”
顾荇舟的声音就像是在念悼词,薛畅沉默地望着那个男孩。
此刻,天色愈发阴沉,几乎就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效果,闪电也出现了,刺目的闪电在天际划出弯曲的伤口,就像一条条紫色的鞭子,狠狠抽在上面。
“天气又是怎么回事?”
“是痛苦和怨恨。”顾荇舟轻声说,“小豆儿被杀死了,就在这里。沈崇峻积郁四十五年的愤怒和绝望都在这里,看见他身上的黑西服了吗?那是给小豆儿的,也是给他自己的。”
薛畅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他想去安抚男孩。
“别过去!”顾荇舟突然厉声止住他,“太危险了!”
“危险?可是……”
“你知道梦境里的怨恨有多可怕吗?而且还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怨念!这怨念已经积压了四十多年——薛畅,这儿已经是个装满TNT的炸药桶了。”
薛畅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那咱们怎么办?!”
“不怎么办,这是沈崇峻的人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给他时间,让他慢慢消化……”
“那得消化多久!”
“看他的造化。想不开的话,估计这辈子就只能沉浸于这件事无法自拔了……”
顾荇舟正说着,那男孩抬起头来,看见了他们。他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迈着小腿,跌跌撞撞朝着薛畅扑过来!
薛畅躲闪不及,被男孩小豆儿一下子抱了个满怀!
孩子在他腿边放声痛哭!
顾荇舟飞快道:“快推开!别抱他!”
“啊?可是先生……”
话还没说完,一道直而雪亮的闪电,突然劈中了薛畅!
这就是被雷给劈了的感觉吗?薛畅想。那一刻,强烈到极致的痛苦,从他的头顶贯穿而下!
我被劈焦了吗?
那是一种非具象的,甚至和肉体无关的痛楚,癫狂到了无法忍受,不是生理上的,仅仅是心理上的。薛畅抱着那个男孩,他忽然张开嘴,发出狼一样的狂叫!
太痛苦了!
他想杀死所有人!
他想毁掉这个世界!
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劈中了薛畅,而他奇迹般的没有倒下,却像一根雷暴中的避雷针,笔直竖在那儿,顾荇舟惊异地看着面前景象,那接二连三的滚滚巨雷,一道道劈在薛畅身上,让这个年轻人纤毫毕现,通体雪亮!
像一枚插在荒原上的长剑!
那不是我的痛苦!不是我的!薛畅在心里狂叫,他清楚得很,这死一般的痛苦不是他的,而是小豆儿的,那个毁灭世界的念头也不是他的。
怀里的男孩死死抓着他,像漂浮在暗夜的大海里,死死抱着一根浮木。在不断被雷劈的过程中,薛畅勉强睁开眼睛,他看见男孩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层黑气,像皮肤之下、骨肉之中生出来的魔鬼,它把男孩小豆儿的那张小脸,扭曲得近乎狰狞!
直至此刻,薛畅方才心生恐惧:这是谁?!这不是小豆儿!
他想扔下男孩,但手臂和身体都被孩子缠得死死的,怎么都甩不脱。
正要惊慌大叫,薛畅突然听见了顾荇舟的声音:“把他给我。”
薛畅想说我没法松开他,但是他发现,有什么在切割着他和小豆儿。
是火焰。
那火焰红得近乎刺目,却并不烫手,薛畅从没觉得火舌这个词如此贴切,他这才看见,火焰是从顾荇舟的手上散发出来的。
顾荇舟仍旧是那一袭幽魂似的黑衣,然而衣服之下的脸和身体,却在燃烧着烈焰!
薛畅比刚才被雷劈了还要受惊吓!
顾荇舟这就是个死神的模样啊!
红色的火焰一如莲花,缓缓展开,它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一点点切割开薛畅和小豆儿,小豆儿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他拼命往回缩,想再去抓牢薛畅,但是从顾荇舟身上散发出的火焰,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紧紧裹在里面!
薛畅万分惊惧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顾荇舟的手上,托着一团巨大的红色火焰,火焰的正中,小豆儿正在拼死挣扎!他的小脸扭曲得不像人形,张着嘴,歇斯底里地惨叫!
那凄厉的哀嚎不像人声,更像垂死的野兽嘶号,梦境里的天地都要被他给嚎得崩塌了!
然而顾荇舟不为所动,手托烈焰的黑衣死神,一脸漠然望着火焰里的孩子,仿佛是下定决心,要活活烧死他!
“先生!”薛畅冲着他大叫。
顾荇舟转过脸来,冷冷看着他:“闭嘴!它差点要了你的命!”
小豆儿在烈焰中逐渐焦枯,发黑,狰狞的厉目死死盯着薛畅,双眼之中流出鲜血……薛畅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捂着耳朵,转过身去。
一声剧烈的爆炸!
灼热的气浪把薛畅给推得差点栽倒!
他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切都改变了。
乌云没有了,火焰没有了,惨叫和地动山摇全都没有了。
依然是童话般的乡村景象,十几头肥猪散落各处,哼哼着,吃着地上的谷物。两个男孩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向他们走过来。
薛畅瞪大眼睛!
那是小猪倌小光和男孩小豆儿。
旁边,黑衣的顾荇舟也恢复了幽魂的惨白模样,他袖着手,看着远处的孩子。
顾荇舟的神色里,似乎也有一丝吃惊,但那丝惊讶转瞬即逝。
“任务完成。”他淡淡地说,“可以回去了。”
清晨,沈崇峻从梦中醒过来,他坐起身,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脸上,全都是眼泪。
他低头看看枕头,枕头上有一大片泪渍。
“我这是怎么了?”沈崇峻莫名自语,他只记得昨晚他做了个悲伤透顶的梦,他记得梦里生不如死的情绪,但是具体情节,他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摇摇头,沈崇峻从床上起身,他拉开厚重的窗帘。
冬日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进来。
沈崇峻不由微笑,他昨晚睡得好极了,没有吃安眠药,也没有数羊。
也许这是他此生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以至于沈崇峻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发生了改变。
此前,他的人生像一块积了灰的窗玻璃,又脏,又破,到处都是划痕,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现在,玻璃上的灰尘被擦得一干二净,纯净而透明,虽然划痕依然在,但一点妨碍也没有。
是那两个年轻人的功劳吧?沈崇峻暗想,可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俩人究竟做了什么,又是以何种方式完成的。
算了,不想了,他转身走向盥洗室,今天还有很多事情,下个月,他要回一趟农村。沈崇峻和许有光约好了,他要回去看看,看看那座跑着小猪的山,那片麦田,还有那条让他又爱又痛的大河……
他的人生,终于不再只是怨恨和痛苦了。
他终于可以获得久违的欢乐了。
“所以那孩子就扑到他身上去了?!”
魏长卿在手机那头叫出来!
“是啊,我本来想拦住的。那东西很灵敏,判断出我不好惹,旁边这个倒是个软柿子。”顾荇舟往椅子里一靠,很是随意地翘起长长的一双腿。
“这小子,胆儿真肥!”魏长卿在手机那头直咂嘴,“居然还能活着回来——这位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我就没见过被魇兽抓住,还能逃生的人!”
“好在这只魇兽刚刚成形,他运气还不错。”顾荇舟想了想,“倒是他被雷给劈得十分精彩,像一根璀璨夺目的电线杆子。唉,可惜没拍下来留做纪念。”
“……”
“在那么强烈的情绪袭击之下,他竟然还能分清,那不是他的情绪。”顾荇舟握着手机,淡淡道,“常理来说,就算是经验丰富的二级梦师,也抵不住那么强的怨恨,多少都要中招的,我原本不想让那小子旁观,就是怕他连旁观都承受不住。我打算过两天再去一趟,把那家伙彻底处理掉……没想到这个愣头青连躲都不会躲。”
“这种袭击不说心神俱损,怎么也得闭关半年——看来这小子不简单。”
“的确不简单……”顾荇舟的声音说到这儿,忽然停住。
魏长卿太熟悉他了,马上道:“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电话那边,顾荇舟没有出声。
魏长卿会意:“不能和我说的,不说也行。”
“倒也不是不能和你说,”顾荇舟的语气里,难得出现了迷惘,“也可能是我感觉错误,不好随便下判断。”
——用火焰切割小豆儿与薛畅的那一瞬,顾荇舟分明看见已经化为魇兽的小豆儿全身抽搐、紧缩,像被吸干的袋装黑豆浆,与此同时,薛畅的精神体却变得更高壮,仿佛平白大了一号。
这种现象,可不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