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宋引章,那些奔着柯相题字来的客人只能失望而返,就连袁屯田都不再来了。好在孙三娘想出了用清晨的井水浸泡的方法,在没有冰的情况下,尽量照顾到了

像浊石先生那种更看重茶果口味的客人,可这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天,眼看茶坊的客人越来越少,就在赵盼儿为此发愁之时,葛招娣却在外叫道:“盼儿姐,有冰啦!”
赵盼儿疾步赶到后院,见葛招娣和孙三娘正搬动着两大桶冰,她难掩惊喜地问:“是王家冰铺送来的?还是陈廉?”
葛招娣也有些迷惑:“都不是,那人古古怪怪的,只说什么是猪肝的谢礼。还送了一篮子蜜瓜过来说是南边的新货,这会儿吃正好。”
赵盼儿大奇:“猪肝?”孙三娘却干咳一声,半是尴尬半是欣慰地说:“我知道是谁送的啦,就是那个杜长风。他眼睛晚上看不清东西,我就让他吃猪肝。”
“原来如此。”赵盼儿忍住笑意,想当初孙三娘把杜长风绑在门板上丢进河里,如今两人一个送猪肝、一个送冰,倒是奇怪的一对。
孙三娘看着赵盼儿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到哪儿去了,忙一挥手:“别阴阳怪气的,我向来看他就不顺眼,要不是着急用冰,我才不收呢。”
赵盼儿和葛招娣同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孙三娘眼一瞪,拎着捅走进后院。一进院门,孙三娘便瞥见了石桌上的蜜瓜,她俯身闻了闻那蜜瓜沁人的香气,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虽说用冰的事情暂时解决了,到了正午,赵盼儿还是关了茶坊,因为她们已经定好了下午去看一家准备出兑的酒楼,但在此之前,她要见缝插针地去船上与顾千帆见

上一面。
几日不见,顾千帆虽然还包扎着绷带,但是气色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赵盼儿絮絮地给顾千帆讲着茶坊最近发生的事情,从池衙内不卖她冰,讲到引章出走,又讲到三

娘和杜长风之间的趣事。
“所以天无绝人之路。原本我还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可就在看到三娘脸红的那一刻,突然就觉得天地为之一宽了。”
想到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赵盼儿一个人面对了这么多事,顾千帆握住她的手,心疼地说:“宋引章的事,还是让你伤心了?”
赵盼儿点点头:“是有一点。但比不过你的伤势,我这点伤心也不算什么。再说她再管我叫姐姐,其实也不小了,我们本来也该尊重她自己的意思的。”说到这里,

她放柔了声音:“不过……你伤得这么重,真的不用着急来跟我见面的。”
顾千帆故意寒颤了一下:“真不习惯你对我这么温柔。”
赵盼儿拿起一粒樱桃用劲塞入他口中:“这样就习惯了?”
顾千帆看着湖边绿芭蕉与赵盼儿素手中的红樱桃,只觉得如在画中,他凝神看着赵盼儿,听话地含进了那颗樱桃慢慢咀嚼。
赵盼儿被他这若有若无的暧昧动作弄得面色一红。
顾千帆却格外满意地倚在赵盼儿肩上:“还可以啊。”
此时荷叶满湖,两人静静相倚,彼此之间都似能闻到对方安静中略带雀跃的心跳。
良久,赵盼儿轻声道:“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从皇城司搬出来?老在外头见面,你多累啊。”
“再过一两天吧。”顾千帆放下他一直无意识摩挲着的盼儿玉手,解释道,“这一回的帽妖是殿前司指挥假扮,想杀的又是萧相公。一个官家的亲信,一个当朝首相

,朝堂上这几天可谓是腥风血雨。咱们还是在这里见面,更安全一些。”
赵盼儿知道顾千帆视齐牧为半父,不禁试探地问:“那齐中丞如何了?我听茶客说帽妖也去了齐府,齐中丞也受了惊。”
顾千帆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他没事……如果想把自己从一件案子里摘出来,伪装成受害者,是最好的方法。”
赵盼儿陡然明白过来,只觉后脊发凉:“难道帽妖背后的主使——”
顾千帆接口道:“他以前是一位我非常敬重的人,可以后,不再是了。”
赵盼儿感受到顾千帆的痛苦,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顾千帆心中百转千回,闭了闭双目,终道:“说点别的吧,用冰的事情,你早就应该跟我说,池蟠这个混账,命中缺收拾,竟然敢为难你。等我好些了,再慢慢调理

他。”
赵盼儿不想让顾千帆为茶坊的事分心,便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做生意嘛,哪能全是顺风顺水?再说现在我们手头也有冰了……”
顾千帆笑了:“行了,就杜长风那点身家,能供得起你们多久的冰?皇城司下头现管着冰井务,是专供内廷用冰的,我就算不以权谋私,帮你买点冰来总是没问题的

。”
赵盼儿第一次知道这事,心中无比惊喜,还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两人正在情浓,远处陈廉叫道:“头儿,宫中传召!”
顾千帆哀叹一声,不情不愿地起身。
赵盼儿忙扶他起身:“赶紧去吧,公务而已,别弄得那么唉声叹去的,我也得去望月楼了。”
顾千帆点了点头:“这是你看的第几间酒楼啊?“
赵盼儿:“第三间。先说好,我买酒楼的事,你不许插手啊,免得人家会议论,说什么仗势成交。”
顾千帆:“得令。”
他依依不舍的去了。
与顾千帆分别后,赵盼儿和孙三娘一起去了望月楼。这家酒楼规模不算大,但对于赵盼儿而言,已经算是比较理想的选择了。这里西楼是雅间、东楼是大堂,有茶博

士五人、酒博士六人、酿酒的师傅七人、厨子四人,还有二十来个跑堂打杂的。看了一圈下来,赵盼儿和孙三娘都有了只要价格合适,一定想要拿下这家酒楼的心思


赵盼儿和望月楼掌柜相对而坐,目光交锋中,似乎在试探对方心目中的最低价位。
赵盼儿率先开口道:“这儿地段平平,都快到晚上,客人也不算多,最多一千五百贯。”
“两千贯,真不能再少了。”掌柜语气强硬,大有低于两千贯就不卖的架势。
赵盼儿却拿准了他着急转手的心理,坚持道:“一千六百贯。”
掌柜心中已经有所松动,但依然不肯退让:“两千贯,已经是最低的价格了,要不是因为我着急回乡,也不会卖这么便宜。”
赵盼儿继续讨价还价:“这儿地段一般,现在都快到晚上了,客人也不算多。最多一千七百贯。”
掌柜快被赵盼儿的执着打败了,但还是把价格往上提了一点:“一千九百贯,不能再少了。”
赵盼儿见掌柜松口,顺势道:“一千八百贯,取个好口彩,既然您是急卖,总得多饶我们一点。”
掌柜一咬牙道:“您这么讨价还价,还真跟集市上买菜似的。行吧,就这么说定了。”
赵盼儿和孙三娘对视一眼,难掩喜色地问:“那什么时候可以拟契书?”
掌柜见赵盼儿是个爽利的买家,也心生欢喜,豪爽地说道:“只要您家官人有空,我这儿什么时候都成。”
赵盼儿和孙三娘都是一怔。赵盼儿万分不解地问:“我家官人?”
掌柜打量了赵盼儿一眼,以为她还未嫁人,连忙改口:“失言失言。那,换令尊或者令兄过来签契书都行。”
赵盼儿和孙三娘听了这话,表情都有些古怪。
掌柜见两人脸色有异,不禁愕然:“莫非赵娘子以后想自己来经营望月楼?”
赵盼儿和孙三娘齐齐反问:“难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掌柜没想到这两人连酒楼行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他极为失望地叹了口气,“哎,这买卖是成不了了。怨我之前没问清楚,两位是不懂我们这酒楼这

一行的规矩吧?全东京城,就没有女人能当掌柜的。”
赵盼儿哪曾听说过这样的规矩,立即反驳:“啊?我们在马行街开茶坊,不一样开得好好的吗?”
孙三娘指了指远处的食店,附和道:“对啊,你不是糊弄我们吧?女人要不能当掌柜,那家胡婆羊店算怎么回事?”
掌柜一听她们竟然把望月楼和茶坊脚店相提并论,明显有些不高兴了:“茶坊是茶坊,脚店是脚店,怎么能和我们望月楼这种正经的正店混为一谈呢?”
“正店?”孙三娘一愣,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脚店”和“正店”的说法。
掌柜不无骄傲地说:“两位还不知吧,国朝是不许私酿酒水的,咱们这么大的东京城里,能从朝廷领到酒曲酿酒的正店统共只有七十二间,其他的只配称脚店、市店

。从古至今,酿酒就得靠阳气,女子是阴人,被你们碰了酒曲,酒是会发酸的,所以行会里头早早就立下铁规,女人呢,倒不是不可以当正店东主,但是掌柜经营什

么的,就只能交给男人。”
赵盼儿听到“女人碰了酒曲酒会发酸”已经皱眉,忍不住开口:“这规矩好没道理。”
掌柜摇了摇头,做了个送客的姿势:“可行会里就是这样规定的,如今的会头是欣乐楼的老板任员外,他可是在户部挂了号的。要是惹恼了他,不单没人给你供菜供

肉,连厨子都不敢再来做活。唉,这单生意啊,我比您还想做,可现在不卖您,也是为您好!”
赵盼儿知道再跟掌柜多说也无益,只得和孙三娘离开望月楼。走出老远,孙三娘还不甘心的抱怨着:“茶坊冰行酒楼都得听行会的,他们怎么就管得这么宽?好不容

易找到一家合眼的酒楼,唉!”
赵盼儿也忿忿不平地说:“不过是自己做了这一行,就立个门槛,不想让别人来分一杯羹而已。哪有什么女人不能碰酒曲的老规矩,我从前看书里说过,给周文王酿

酒的女官就叫女酒。”
孙三娘冲动地挽起袖子:“那咱们找那任员外说理去!”
赵盼儿无奈地摇摇头:“算了,掌柜说的对,得罪了行会,对咱们没好处。反正我们两个也不懂酿酒,就别盯着这些自矜身份的正店了。东京酒楼这么多,咱们换一

间再问就是。”她满眼不甘地看向望月楼,发誓道:“脚店也好,正店也好,总有一天,咱们把这看不起女人的破规矩改过来!”
正说着,两人又经过了一间酒楼,透过临街的竹帘,一位琵琶女正在弹奏一支欢快的曲子。
赵盼儿驻足看了好一会儿,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落寞:“希望引章在沈家弹出的曲子,也能这么开心。”
欢快的琵琶声果然在沈家响起,宋引章弹得用心,而沈如琢却只是叫了几次好,不像往常那样对她赞不绝口。
宋引章停了琵琶,不快地:“以前还能寻章摘句的夸我,这会儿就只剩一个‘好’字了?”沈如琢忙道:“大巧不工,化繁为简嘛。怎么了,一脸意兴阑珊的样子,

是昨晚上睡得不舒服,还是今早上的膳食不合意?”
“都不是。”宋引章闷闷地摇着头。
沈如琢眼珠一转:“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也有秘方可以治,附耳过来。”
宋引章深信不疑地凑上前去,却不防正碰在沈如琢探过来的脸上,被他深深一吻。
宋引章心中羞恼,轻轻挣扎起来:“讨厌,放开我!”
沈如琢却搂紧了她,哄骗道:“就不放,掌中绿珠,自然捧着抱着才能叫做珍惜。咱们以后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害什么羞嘛?”
他动作亲昵,宋引章越发不适,用力推开了他:“大白天的,别这样!”
沈如琢并不气馁,调笑道:“那晚上就可以了?”
宋引章更加不快:“不跟你说了!”
沈如琢做低伏小:“好引章,我错了,你就饶过我一回吧。”
宋引章还是不理,这时,一串珍珠璎珞突然在她面前晃动了起来。明珠个个有小指般大小,光彩照人,一看便不是凡品。
沈如琢一边摇晃着那串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璎珞,一边说:“看在这个的份上,还不行?这是上贡的合浦珠,千金难买。”
宋引章怔怔地接过那串珍珠璎珞,但她细细抚摸的,却是珠链下方的红珊瑚坠子。宋引章眼前闪过了前些日子赵盼儿和自己在小院中挽手而行的情景。那时她看到赵

盼儿头上多了一枝陌生的火珊瑚钗,闹着自己也要戴。但那一晚,原本一直和她共享胭脂水粉的赵盼儿,却说什么也没拿下来。
宋引章一把扯下红珊瑚坠子,把珍珠扔在地上,干巴巴地说:“我不喜欢珍珠,只喜欢火珊瑚。”
沈如琢先是一怔,随即笑着吩咐丫鬟:“去,把府里所有的火珊瑚首饰,都给娘子找出来!”
不一会儿,那名丫鬟就端了一盘火珊瑚首饰回来,沈如琢一挥手,房间内就只剩下他和宋引章两人。
宋引章把玩着那些血红的钗环,眉眼终于舒畅。她反手把一只火珊瑚钗子塞给沈如琢:“替我簪上。”
沈如琢眼现笑意,依言行之。
宋引章看着镜中的自己,如同发誓般喃喃道:“凡她有的东西,我也要有。”
镜中,沈如琢拥着她:“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帮你摘下来。”
这一次,宋引章没有推开沈如琢。
宫巷中,顾千帆和陈廉随着内侍一路前行,迎面却见另一内侍引着齐牧行来。
而顾千帆似不认识齐牧一般,侧身避到一边,面无表情地给齐牧让路。
齐牧陡见顾千帆,眼中闪过尴尬,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微笑道:“听闻顾副使侦破帽妖案时受了重伤,如今都康复了?”
顾千帆心中微震,却面色不改地躬身道:“谢中丞关怀,已无大碍。”
齐牧满脸慈爱地说:“虽然是英雄年少,也要多注意保重啊。”
“是。”顾千帆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再说话,现场一阵难堪的沉默。
齐牧犹豫了一下,做了个手势,旋即,他与顾千帆身后的内侍都迅速退开,给齐牧和顾千帆留下了单独说话的空间。
齐牧上前几步欲扶起顾千帆,低声道:“千帆莫非是怪我迟迟未来探望?”
顾千帆却在他的手接触的自己的那一瞬间迅速弹开:“中丞言过了,下官位卑,焉敢劳动尊驾。”
齐牧发现顾千帆语气冷漠,再无一丝从前的孺慕之情后,不禁一愕。
“听闻中丞为帽妖所惊,官家特召入宫慰问,并许中丞离朝休养。更深夜重,还望中丞今后善自珍重。”顾千帆顿了一下,似是要彻底剥离过去的情分,随后又向齐

牧深深一礼,“告辞。”言毕,顾千帆撇下齐牧,大步离去。
陈廉和引路内侍忙急急追上。
齐牧惊讶地望着顾千帆的背影,喃喃道:“难道,他都知道了?”
宫巷之中,两人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顾千帆疾步而行,随行的内侍被他甩在后面,只能小跑着跟上:“顾副使,你等等!”
顾千帆的眼前却如浮光闪烁一般,掠过旧时的画面——数年之前的齐牧拍着尚穿着青色官服的顾千帆的肩,鼓励地看着他;深夜,齐牧提着胡饼,来皇城司南衙探望

顾千帆……飞快行走的顾千帆的眼角隐约有了泪光,眼前的事物也渐渐变得模糊。
就在这在一片模糊中,顾千帆走进宫殿,向穿着常服的皇帝躬身觐见,殿内除了他与皇帝,就只有萧钦言和雷敬在场。
皇帝走到顾千帆身边,温言道:“萧相此番能平安归来,顾卿居功甚伟。”
低眉垂首的顾千帆只看得到皇帝的官靴,他恭敬答道:“官家谬赞,实不敢当,此乃臣之本分。”
皇帝颇为欣慰地看着顾千帆和雷敬,不吝赞赏地说:“顾千帆忠勇果毅,可特进为客省使、皇城司使。雷敬执掌皇城司素有功劳,亦进为普州刺史、入内内侍省副都

知。”
顾千帆闻言一凛,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钦言,他深谙自己此番晋升,背后有萧钦言推波助澜,而这皇城司使的职位,正能实现他为母迁坟的夙愿。
见萧钦言对他缓缓点头,顾千帆只得与雷敬齐声道:“遵旨。”
在萧钦言的注视下,顾千帆机械地开口:“此番幸进,臣不胜惶恐,唯余一事,乞伏天恩。臣母早亡,幸赖姑母照拂,臣,愿为姑母请封诰命。”
皇帝听了顾千帆的请求,倒是略显意外,皇城司使位居从五品,按例其母其妻的确可以获封诰命,可顾千帆却要为姑母求诰命,这倒是新鲜。他来回踱了几步,终是

无法决断,最终看向萧钦言:“我朝可有先例?”
萧钦言虽然早就准备好了应答的说辞,仍佯做沉思地静默片刻,方答:“有。太宗朝时,防御使马策之嫂,因抚育之恩,册为郡君。”
皇帝点头:“养恩大于生恩,既如此,便特赐顾氏以县君诰命,以全顾卿孝义。”
皇帝话音既落,所有人都等着顾千帆领旨谢恩,然而顾千帆却似走神一般,沉默地站在原处。
雷敬忙轻咳一声,提点道:“顾司使这是欢喜得傻了吧,还不谢恩?”
顾千帆这才蓦然才回过神来,向皇帝深深一礼:“谢圣上隆恩!”
出宫时,雷敬知趣地寻了个借口独自离开了,只留顾千帆与萧钦言并肩行走在宫巷中。内侍们都依着萧钦言的吩咐远远跟在后面,给他们留出了私语的空间,可路途

走了大半,两人皆是沉默不语。
萧钦言不想浪费这难得的能与儿子说上几句话的机会,率先打破了沉寂:“总算帮你达成心愿,我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顾千帆的回答却十分冷漠:“萧相公好手段。一招苦肉计,既赶走了齐牧,又能通过我掌握整个皇城司,不负你策无遗算之名。”
萧钦言不禁苦笑道:“我何时说过要插手皇城司的事了?千帆,都到了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利用你?”
顾千帆心中不住冷笑,面上却依然冷漠平静:“不必巧言令色。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你想得到任何东西,都不会在明处用力,而只会在暗中推波助澜,一步步

把猎物逼到绝境,让它无从选择,更无处逃避。”
萧钦言不明白顾千帆刚在自己的帮助下如愿为淑娘求得诰命,为何反倒对他产生这么大的误解。他蹙眉道:“你不是猎物,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打虎亲兄弟,上阵父

子兵,千帆,我想坐稳这个朝堂,我需要你。”
听到那句“我需要你”,顾千帆就在心底印证了萧钦言所作所为不过是要利用他的想法。他放慢脚步,冷淡地说:“可惜我志不在此。等母亲的新墓一修好,我便会

和盼儿成婚,再寻个闲职外放。至于皇城司,你想交给谁就交给谁,我不在意。”
萧钦言笑着摇摇头:“才过而立之年就想闲云野鹤?未免太早了些吧。你心里的雄心壮志,当真就按得下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宫门边。顾千帆在宫门外站定,用那双与萧钦言极为相似的眼睛坚定地看着萧钦言,语气坚决:“按得下,因为我不是你。”
萧钦言淡淡一笑,显然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但愿如此,可惜,就连齐牧私下里也觉得,你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行了,你伤还没好,我不逼你,以后咱们爷俩有的

是时间慢慢合计。先好好修你娘的墓吧,迁坟的吉日,务必要告诉我一声。毕竟,我是她的官人。”说着,他拍了拍顾千帆的肩以示告别,随后便登上马车,徒留顾

千帆站在原地。
而陈廉也牵着顾千帆的马走了过来,见顾千帆面色不佳,他小心翼翼地问:“头儿,上车吧?”
顾千帆脸上尽是阴郁,他一把抢过陈廉手中的缰绳,翻身上了马狂奔,消失在夜色中。
陈廉着急地大喊:“头儿!头儿!”
然而,马蹄声早已消散在浓浓的夜色中。
疾驰的马蹄扬起一路沙尘,疾飞中,顾千帆上的红色官袍如蝶翻飞,他一路扬鞭疾奔,最终勒马停于母亲的坟前。在他为皇城司出生入死的数年中,他曾无数次幻想

过他有朝一日升上五品的场景,在那些想象画面中,他或是抱坟痛哭,或是放声狂笑,可没有一次想象能贴近他现在心情。
从前,他曾在坟前发誓,萧钦言不能给母亲的诰命、香火,他会给。可他这次立功,本就是萧钦言刻意安排;为母亲求得诰命,也有萧钦言在旁背书。而他本以为自

己隐清为浊,有朝一日能还朝堂一片清明,可事到如今,他与齐牧割袍断义,他经年坚守的信念已成了笑话。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千头万绪之

下,他早已分不清心中奔涌的情感是愤怒还是痛苦。
顾千帆向母亲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娘,儿子不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不过儿子升官了,如今孩儿已升为五品,为您请封了诰命,您就可以受朝廷香火,不会再

飘零于顾氏之外了。他给不了你的,儿子来。
尔后,他起身在墓碑前展示着那件红色官袍:娘,小时候你就说我穿红色的衣裳最好看,现在您瞧瞧,是不是更精神了?”说到最后,他的眼中盈然有泪,但最终,

那颗泪并没有流下来。
近日东京一连几日燥热,显然是憋着一场大雨。即便赵盼儿在睡前开了半扇窗户透气,到了半夜,她依然被闷醒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突然有一种被人注视的感觉,起初,她以为这只是自己魇着了,可时间慢慢过去,这种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强烈,想到种种可怕的可能,

赵盼儿顿时睡意全消。她侧过身来,突见半开的窗边有一个黑影。
赵盼儿猛然坐起,警觉地问:“谁?”
“是我。”顾千帆阴霾的脸从阴影中露了出来。
“千帆?”赵盼儿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顾千帆三更半夜来找她,肯定出了大事。
想到这里,赵盼儿彻底清醒过来,光线太过昏暗,她起身向油灯的方向摸索。
顾千帆下意识地阻止道:“别点灯。”
“好。”赵盼儿察觉到了他语气中压抑和痛苦,柔声问,“你怎么了?”
顾千帆的语声又变得如冰一般:“官家升了我的官,也给我娘追封了诰命。现在,我是从五品了。”
赵盼儿一怔。这样的顾千帆绝不正常,她突然明白,为什么顾千帆会如此怪异地站在她窗外。他现在急需温暖与安慰,但他的骄傲,却不允许他轻易示弱。
想到这里,她不顾衣衫不整,轻步走过去,拉着顾千帆坐在阶上:“我有点冷,你坐过来点陪着我,咱们慢慢地说话,不要惊动别人,好不好?”
顾千帆任她施为,盼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伏在了顾千帆身侧,握住了他的手。
顾千帆感受着掌心那柔软温暖的触感,良久方慢慢开口:“其实我早就有预感官家这次会重赏我,可没想到会这么快。”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半是僵

硬,半是邀功:“不到三十岁的五品官,盼儿,我是不是应该很得意?”
赵盼儿点点头:“是啊,多年愿望一朝得偿,你应该高兴才对。”
顾千帆的笑声中有了一丝凄凉:“可惜我做不到,刚才我去墓地看过娘了,我以为我会放声大哭,会说您老人家在天有灵,终于可以安息。可是我做不到,我说不出

,也哭不出笑不出。可我还是难过,还是愤怒。盼儿,这一切是我想要的,可又都不是我想要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赵盼儿紧紧地握着顾千帆的手,试图分担他的痛苦,试图与他感同身受。
“不,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黑暗中,顾千帆的笑容凄凉无比。
赵盼儿却突然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肩膀,顾千帆吃痛,不由低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