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一座青瓦白墙的院落中,被关押的阿尔斯兰兴奋地抓着牢门,呼叫着使虫师。

 

“海智,你还不能使唤虫子?”

 

使虫师海智苦笑,指了脖子后贴的一张纸,“我撕不掉这张符。”阿尔斯兰眯起双眼,笑了笑,“你等着,大国师就在城外,我们马上就能脱身。”

 

海智大喜,慷慨说道:“只要没了这张符,随时能召唤虫豸,送王子出城。”

 

“不,出城的事让国师想办法,你尽管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我要苍尧人不得好死!”

 

“定不负王子所托。”

 

两人隔了牢门踌躇满志,淡月如烟在夜空缥缈,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去。尚未沉睡的人们,忽然听到奇怪沉闷的声音,似滚雷似奔马似落石,千军万马涌来。阿尔斯兰眼中冒出精光,“来了!”

 

舞缨楼上寒风凛冽,千姿寒毛竖立,心头蓦地起了警兆。

 

全城内外,容身在犄角旮旯沟渠墙角的鼠类,不要命地冲出了栖息地。前方大河高墙,阻挡不了它们疾奔的细爪,轻轻一跃,如威风的骑士。灰鼠、黄鼠、花鼠、飞鼠、社鼠、仓鼠、田鼠、姬鼠、鼢鼠、沙鼠、豹鼠…无数有名目没名目的老鼠,瞬间成了王城的主人,潮水般漫过街市,漫过御道,向了长胜宫进发。

 

天香罗烟如一道锦围,倏地向内收缩,其间掠过老鼠们灵活的身体,漾出醉人的香气。不少老鼠细碎的步子变得凌乱,还有一些恍若不觉,跑得越发迅捷。那些步伐强韧的鼠类,背脊上一条红线,两眼通红如幽灵。

 

有墟葬和元阙的布置,长胜宫洁净得如一片圣地,落在老鼠眼中,就是诱惑口腹的美味,在清夜下散发浓浓幽香。

 

除了夙夜,诸师皆留守在舞缨楼中,高高俯瞰万鼠齐奔的奇景。皎镜想起当日在粟耶城的情形,取出那面取自巫医的铁牌来。

 

药师馆主与伏藏之间,有何牵连?会不会是一个人?如是一个人,既懂巫术秘法又识医药毒理,与玉翎王为敌,始终是心腹之患。

 

他忧心忡忡地取出一张纸,蘸了朱砂写下这个推论。

 

晓剑台的紫檀案上,泛黄的笺纸上,同时浮现出皎镜的字,夙夜看了一眼,提笔落字。每一笔初写就,皎镜便看到龙飞凤舞的字迹,如同显灵。

 

“给我铁牌”,夙夜如此写道,皎镜把铁牌放到纸上,纸如云毯卷了铁牌,悠悠然飘向楼外。这偷天换日的手段,令千姿心中大定,望了远处黑潮涌动的鼠群,对了轻歌笑道:“取棋盘来,我要和紫颜对弈一局。”

 

他转头去寻紫颜,那人斜倚栏杆,遥遥凝视晓剑台上飘忽的身影,眸中有忧虑之意。

 

“你在担心夙夜大师?”

 

紫颜收回目光,魂魄归体似的,若无其事地一笑,“他是个妖怪,何须我烦恼?看他一个人忙活,有些失落而已。”

 

“也是,除了给人偶易易容,今次竟没用得着你的地方。”千姿双眼盈笑,难得能打击这一位,他很是愉快。

 

“你总有要求我的时候。”紫颜不在意地耸肩,世事这般难料,谁能永不低头?

 

千姿没有生气,若有所思地沉吟。

 

舞缨楼中暖玉微香,众人身上有灵符和香药护体,并不惧敌人会搜寻到自己。青鸾与侧侧、蒹葭和姽婳四人不理会外界短长,兀自玩着藏钩之戏,傅传红和长生闲闲地倚在一旁观看。墟葬略感不安地踱步,推算留守在天渊庭的娥眉、纤纤以及炎柳、玉叶的安危,与丹眉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丹心和元阙热烈地议论城中的情形,好奇灵法与巫术的较量,璇玑则不时地偷看千姿一眼,腹诽离珠的婚事。皎镜拎了两个徒弟在栏杆旁,密切关注远方的动静,满意地听着卓伊勒和珠兰唐娜连珠发问,再悠悠笑骂两句,解答给他们听。

 

罗烟密密围在长胜宫外,这层锦障如铜墙铁壁,吞吐青黑的烟云,让宫墙看去多了几分诡异。夙夜之所以回缩防线,只因此时的罗烟蕴含了太多毒气,唯有长胜宫远离百姓所在的坊市,内里又有幽径迷宫,足可应付来敌。

 

罗烟内的毒气是皎镜师徒从乌鸦果、狼毒、牧马豆、麻黄、断肠草、天蔓菁、苍耳子、蓖麻子等草木果实中,提取大量毒液,混在香药里燃烧所致。有多种香药为辅,即使残留鼠尸,也不会造成鼠疫或传染其他疾病,基本于人畜无害。

 

这毒烟是鼠类的克星,轻则麻痹、重则死亡,朦胧轻岚过处,侵入城池中的洪水缓缓止住了前进的大潮,无数倒下的老鼠,令宫墙外成了混乱的泥沼。

 

那些背嵌红线的利鼠双眼越发通红,没了命地想爬上宫墙。往往行到一半,四肢瘫软,无奈坠下地来,后面的老鼠踏了前面的尸体而上,就这样不断地死亡,前进,再死亡。转眼,墙外密密麻麻堆起了一人高的鼠尸,仍有不知死活的老鼠踏入到这亡灵之地,在毒烟的笼罩下,醺然无力地抽搐死去。

 

行尸走肉。

 

好在玉翎王提前下了宵禁,这疯狂的生死之变,只有漠漠宫墙做着残忍的见证。

 

伏藏的眼线逐一死去,他并不在意,宫外那个小小的庭院,才是他的目标。此刻一团红雾凝成一只妖异艳丽的孔雀,掀开了牢房的屋顶,阿尔斯兰从瓦砾碎石中抬起头,轻巧地跃上孔雀。

 

那孔雀如有灵性,低下头,啄去使虫师颈后的符纸。

 

“海智,这里交给你了。”孔雀振翅而去。

 

胖使虫师一招手,不知何处飞来一大片成群舞虻,托起他肥胖的身躯,吃力地搬运到牢外。牢房的异变惊动了十几个守卫,他们讶然看着越狱的使虫师,急急忙忙抬弓射去。不想就在瞄准的时候,一只甲虫轻轻咬了守卫一口,随后接二连三的惨叫响起,守卫们蓦然发现手足爬满了驮着硬壳的甲虫,狠狠一捏,竟然不死。

 

他们一下子想起宫里流传的这位使虫师的传言,惊惧地退后数步,任由舞虻抬着海智,逍遥地离开了大牢。

 

海智望了王子远去的方向,毅然看了长胜宫一眼。面对强大的灵法师,他自知不敌,此时本是逃生的良机,可是王子既然深信他的手段,他想拼一个鱼死网破,叫对方尝尝自己的厉害。

 

舞虻载了他在半空盘旋,海智低头沉思,没有发现一道幽黑的绳索,如夜的舌头,悄然卷了过来。过于自信酿就了苦酒,正当他盘算复仇大计时,臃肿的身形却被绳索轻易地捆住。任何时候都不要丧失警惕,海智后悔不迭,心下突突打了个激灵,以敌人的高明,难道是故意放走王子的?

 

他正想用法子向阿尔斯兰示警,绳索那头似有重力一拉,沉重的身躯顿时一跃几十丈,越过长胜宫高高的围墙。被宫墙上漂浮的毒烟迎头兜住,海智昏昏沉沉,人事不醒地穿越夜空,如一个破旧包袱,落在晓剑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