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阙拉了艾冰,避在屋外一角,肃然问道:“我听长生说,你大哥是照浪城的?”艾冰想了想道:“他与我早无关系。”元阙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儿子,相识一场,可愿助我?”艾冰望了他激动的眼,叹气道:“牵扯上照浪,就再无安宁的日子。你既有决心,我不敢说其他,若有好机会出手,我会立即知会你。”

 

他的妻子红豆曾是照浪的小妾,被照浪弃如敝屣,生不如死。对照浪,他不是不忌恨的,一直却无下手的良机,如今眼见对方送上门来,元阙又与照浪有血海深仇,掩埋多时的恨意不觉泥沙翻涌,搅得心中混乱。

 

元阙与艾冰约定后,向霁月告辞,漫无心思地去了。霁月望了他萧索的背影,戚戚地道:“若我执意复仇,也会落得如此。”萤火道:“你们都没有错。”霁月瞥他一眼,萤火眉间仍有隐约的愁意,便道:“你也没有错,何须太过介怀?”

 

萤火低首看画,“可否容我观赏两天?”

 

“我如今一无所有,就剩你这个朋友。”霁月静静地道,“你拿去便是。”

 

“紫先生和夫人他们,也是你的朋友。”萤火凝视她。

 

“是,师父想得周到,苍尧此行,我很满足。”霁月恬静微笑。

 

萤火垂眼端详画卷,展颜道:“明夜一曲,必将惊艳,我洗耳恭听。”

 

次日下午,无论是天渊庭的诸师、迎宾馆的使团还是芳华园的王宫乐部,各得了上好的宫宴席面,用膳后前往长胜宫流霞殿,以候御览。

 

流霞殿外有两排锦乐廊,供乐工舞伎行走。殿前广场尽头有太渊池,山石掩映,水波清丽,四面角上各有一处舞亭,亭下遍植瑶花琪草,看去就如云端仙宫一般。

 

此处近日正好完工,沿池摆设宴桌,权且充作其他观赏的宾客。正殿内另有锦绣桌椅铺排好,除了玉翎王与王后的宝座外,还有紫颜等人和特邀的使臣观赏歌舞百戏的坐席。百官并未到场,仅太师阴阳与侍卫首领轻歌两人伺立在宝座下,一静一动。

 

天色微暗时,太渊池及四角舞亭上挂上琉璃灯盏,香花玉树熠熠生辉,四下里轩亮如昼。亚狮、琉古、阿罗那顺、于夏四大国使臣先行入席,继而诸师到场,罗绮金翠,衣香鬓影,隔席对望。

 

于夏席中不仅有照浪,还有一个西域人氏打扮的小胡子,正是梵罗二王子阿尔斯兰。璇玑狠狠剜了两眼,恨不能与他同桌,把他踢出席去。丹心冷眼端详片刻,转头问墟葬:“那桌可有奇怪?”墟葬眯了眼,看了半晌,“只有那桌后面,侍卫多了一倍。”璇玑不服气地道:“梵罗王子就如此矜贵?”元阙静静开口:“或许,是保护照浪的人。”

 

一时无话,气氛颇为沉闷。墟葬看出点别的奥妙,朝丹心歪歪嘴,两人借口喝茶,悄然说了几句。丹心放了心,想安慰元阙,墟葬摇了摇头,叫他耐心先看歌舞。

 

这回排演歌舞百戏,礼数较简,待玉翎王和桫椤升座受礼后,八音领乐工奏响燕乐大曲《伐虏乐》。

 

殿前空地上,八音一袭黑衣,飘然独奏,大曲的散序悠悠展开。

 

霁月蓦然色变,萤火怒目而视,诸师面露疑惑。随着曲调声声流转,众人讶然望了霁月。这分明就是她在天渊庭所谱的《钧天曲》,被八音稍加改动拿来弹奏,手法上更是稍逊一分,登时高下立判。

 

他的琴音如玉磬敲击,清实细润,空灵回响,比起霁月苍劲雄壮的雷霆之声略逊,却特别契合这雍贵雅致的宫中舞宴,韶景清乐,相得益彰。

 

乐曲进入中序部分,在竖箜篌、卧箜篌、凤首箜篌、大小琵琶、筝、箫、笛、笙、筚篥、吹叶的伴奏下,一名少年歌者劲装箭袖,身背弓箭,欢歌跃然而出。皓齿编贝,眉黛远山,一声声嘶风咽雪,唱起玉翎王平生功绩。

 

使臣皆做钦慕状,或摇头晃脑,或闭目沉醉,诸师却都蹙眉敛容,神色不豫。

 

千姿冷眼看见,示意桫椤。王后盈盈望去,明媚的目光流转片刻,低声细语道:“这曲子怕是不妥。”千姿留意霁月的神情,冷眼看透因果,自忖八音虽有统帅之才,却无容人之智,他想逼走别人就罢了,十师是他的贵客,居然敢动心思,不免动怒。

 

他因紫颜与元阙之故,对诸师极为优容,霁月更是为他训练乐工多时,此刻只觉对她不住。

 

然而这歌者引歌高亢,金石之声响彻宫殿,渐渐抚平了霁月与诸师乍闻乐曲时的不平之气。偌大流霞殿内外,仿佛空无一人,只余歌声广绝。

 

八音狷傲的眼神徐徐扫过席上,是了,他每日遣人悄然在天渊庭中打谱,抄来霁月的心血,揉和在这大曲中。他不敢说能赛过她的琴曲,可是,他自信这清歌健舞定能惊艳四座。最为紧要的是,他既已用了此曲,霁月精心准备的琴曲就成了一个笑话。

 

若她仓促临阵换曲,他不信能超越于此。到时,她再也争不了这第一乐师之名。

 

他绝对的权威不容有失。八音按住琴弦,冷笑着想,这不是他最擅长的乐器,可如今,他用它轻轻把她击败。纵然王上追究起来,他也有辩驳之词,何况他有把握,待到舞队上场,玉翎王会为之倾倒,再不会有任何微词。

 

曲调一转,歌者声如裂帛,忽然而断,一阵急鼓簌簌落落传来,但见他翻身如旋风,蓦然隐在了乐工群中。随鼓声走出百名黑衣铠甲的舞队,刀戟相交,气势恢宏。腰鼓、羯鼓、铜鼓、答腊鼓、鸡娄鼓敲出层次分明的乐音,仿佛看到漠漠草原之上,铁骑如飞,旌旗飘扬,大军浩荡开拔。

 

千姿双眼一亮,又见一支舞队着五色衣陆续走出,分列数阵,竟有四百人之多,整齐而立,剑戟森然。众人心眼通明,皆知这是暗指西域五国联军,紫颜遥看八音一眼,“此人真会做官。”霁月两眼无神地凝望,似乎在看虚空处,魂不守舍的模样。

 

侧侧忧心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姽婳拿了香囊,在她鼻下轻晃,萤火忙道:“无妨,这是在构思曲调,每日里打坐静心,常是这样的。”诸师放了心,再看过去,场上两支舞队踏乐而行,刀剑杂陈交替,厮杀呼喝,声响动天。

 

众人目不转睛,霁月看似不在场似的,这一声声乐鼓却击打在她心头,仿佛千锤百炼,要逼出她潜藏的激昂血性。一种曲调有不同的演绎,八音这番卑劣的竞技使她思如泉涌,她的钧天曲不曾成形,此刻,又有了更多灵性的篇章。

 

《伐虏乐》之后,就是她的曲目,八音想把她逼到绝境,她偏偏要逆流而上。

 

这一场辉夜盛舞,如星移月转,明艳的灯火下,暖香飘扬数里,劲捷的舞姿如狂放的草书,龙蛇起舞挥洒热情。利如刃,疾如风,巍如峰,铁衣横戈,杀气凌云,千姿不由拍案而叹。诸师虽鄙薄八音窃曲之举,对这些舞者决然肃杀的舞姿也唯有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