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像是知她心意,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把她一双玉手紧握在掌心不放。
侧侧凝眸瞧他,为何听不见他的心声?他春风化雨般温润笑着,眉眼宛然如昔,可是她仍看不穿望不透他的身影。
这是她心中的魔障。
祈如在旁歪歪脑袋,小鼻轻嗅,眷恋地缠绕在她鞋边。我要走了,六十年后有缘再见。
不,祈如,你等等,为什么我听不见他的心声?我连你也可明白,为什么不能与他心意相通?
你早已懂他,为什么要借助神通沟通?你忘记大耳三藏的故事了吗?
祈如,你怎么知道那个禅宗故事?你能够看到我的过去吗…
侧侧正待再问,小兽烟雪般的皮毛忽如纤云消散,一眨眼化作雾气腾空,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众人一齐惊呼,唯独紫颜眼中看不见那奇兽,定定地望了侧侧一人。
“我们回去,我有太多话想和你说。”他喃喃细语,每个字说进她心坎中。
两人眼中再无其他,共乘一骑悠然下山,一路温言软语,笑语呢喃,只恨那绵绵小路太短。长生、皎镜等人也未上前问候,侧侧略觉奇怪,只道众人念两人久别,特意成全。
不知是否情蛊起了效用,见到紫颜之后,钻心的疼痛全然无踪,她眼前心底唯他一人,于是心情畅快,周身沉滓仿佛全消。
“以前做学徒,只知取茧调丝,纺纱织布,刺绣染织这些微细活儿。等当了坊主,才明白想要衣被天下,还要精通货殖之术。”侧侧像小女孩儿絮絮叨叨,掰了手指数道,“一匹绫京城官价银二两,南岭有卖一两二的,最贱只需七钱。又比如络车、经架、纬车、织机这些,也常常北贵南贱,但北地往往木料结实,经久耐用,要诸多比较才能选定。”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如今你识得物价贵贱,日后做管家婆就更得心应手。”紫颜赞叹道,眉眼里俱是笑意。
侧侧用肘轻撞他一记,俏笑道:“我可不当你的家,文绣坊如今有太多事情,你替我打下手如何?千姿在北荒统一货币,修官道以通行旅,欲使钱货周流天下。我今次北上带来不少织书绣谱,所有捍、弹、纺、织之具无不具备,要帮他建绣院,教织绣,我还想着在苍尧因地制宜,改良棉种和织机…”
“听起来我不在的日子,你过得甚好。”他酸酸地说道。
侧侧斜飞一眼,飒爽说道:“谁说的?有你在自然更好。京城的府第已经留给长生,等此间事了,你不如随我去安城,安家落户,妇唱夫随如何?”
“唔,要我去文绣坊安家呀…”紫颜踌躇沉吟,瞥见她眸中期盼之意,笑道,“也好,有你不让须眉当家做主,我便做个游山玩水的富贵闲人。”
“好!”侧侧手控缰绳,扬鞭打去,两个人一骑绝尘,远远地驰进雪林里。
他已归来,这冰凉世界就如春至,再不觉霜冷风寒。沿路踏马看山,她感受背后的浓情暖意,把萧瑟清秋看作桃红柳绿。
行到后来路径渐绝,脚下崎岖难走。疏林中灌来凄恻的冷风,侧侧贴着紫颜,任山路颠簸,只当等闲。
不料转过一道弯,斜刺里阴风吹来,青骢马迷了眼,迎风多踩踏了几下,不意竟往峭拔的绝路上走去。侧侧当即勒马,晚了一步,骏马失蹄踩空,天旋地转景物颠倒。
“紫颜——”身后一双手伸了过来,如流星飞逝,再不得见。
侧侧高声呼叫,陡然睁开双眼。
兰衾犹暖,罗帏暗荡,玉簪与流苏俱在跟前伺候,端了银盆玉盏,见她醒转皆是大喜。
此时天光大亮,侧侧恍然若失,细想过去这几日的情形,时时刻刻记在心上。可她渐渐清醒过来,隐约察觉哪里不对,不由蹙眉,望了两人沉思。
心音不可通。她的心微微一沉,有一丝凉意,从脚底如藤蔓攀爬,延伸到眉尖心上。一切莫非是一场梦?
什么他心通,什么祈如,什么相逢,不过是她心心念念记挂着那个人。
为了想他,一针一线织绣出瑰丽梦境,以假乱真。不料涤尽尘心,萍散梦碎,终是流水落花一场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入梦?她用尽气力与蛊毒斗争,拼得一身伤痕,所有奴隶都是无用功?不,如果是梦,必有缘由,难道夙夜的神符、皎镜的蛊王,为的就是让她梦中驱毒?
流苏叽叽喳喳说道:“神医说坊主中的蛊毒,睡一觉就好了!恭喜坊主,妒蛊已然消了,情蛊也已取出,他们神神鬼鬼地收了去,我还是没见着蛊王的样子。”玉簪心细,见侧侧若有所思,以为出了意外,道:“坊主可有不适?神医刚才来切脉,说是万无一失的…”
侧侧的心思全不在此,纤手四下摸索,道:“我的绣绷呢?”玉簪想了想,寻来她的绣奁,“坊主想绣什么?”侧侧一怔,难道种种辛劳,也是一枕清梦不成?原来她从中了情蛊之后,就已入梦。
她秀眸扫过,梦中经过历历在目,一字一句记得分明。可是,终究是一场梦。
“我们是昨夜到的明月台?”她徐徐问道,弹指间恢复镇定。
玉簪道:“是,坊主你…难道做了噩梦?”
“我夜里醒过没有?”
“坊主说了一夜梦话,并不曾醒,神医看过无碍,我和流苏就进屋里候着了。”
侧侧微微失落,想到与紫颜在梦中相会,脉脉深情终得一诉,神色仍是欣悦。玉簪道:“坊主,是否不疼了呢?”
侧侧一怔,心念流转间情意虽起,周身再无疼痛,不觉有了淡淡的喜意,“不痛了!”
风功种下的恶毒之蛊,终于驱除。可是兴隆祥的人怎会玩上蛊虫?从未听闻风澜父子精通蛊毒,侧侧不由微微沉吟。
玉簪出屋去向众人禀告侧侧痊愈的消息,流苏则陪侧侧做绣绷,选绣线,看她凝神刺下一针针。如春风吹皱池水,白烟簇雪的素帕渐渐沾了绮丽颜色。
“坊主,你要绣什么?”
侧侧眸中金芒闪烁,悠悠一笑,“一场梦。”
流苏疑惑,梦中岁月不知短长,每每醒来就忘,想要落于针尖线上,绝非容易。
凝视千红万翠的彩线,侧侧蓦地想起了初入文绣坊拜在青鸾门下之日,师父以“夜”为题命众徒比试织绣。青鸾恋慕夙夜之心昭如日月,既有女儿家的情痴,也有磊落如男子的洒脱,她翩然远去,相随心上人千里,终于成就圆满。
侧侧比不上师父那般自立倔强,紫颜于她,牵动生命诸多的根本,因而更为执著。只因有他,世间阴晴圆缺才有了缤纷殊彩,只因有他,尘世绮丽锦绣才有了鲜活气息。这段枯寂如攀援高处的爱恋于她,并没有消磨了意志,相反如星火燎原,支撑她孤身一人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