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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侧一怔:“你连这个也…”紫颜撇下她,一人游走在藏库中。沉香子收了不少古时的器物,深深浅浅的颜色,青绿黄红,脆脆哑哑的声响,金银铜石。“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紫颜逐个端详敲打,如奏笙簧,清音曼妙,数出五、六件骨董来,不屑一顾地道:“全是赝品。”侧侧不信,抢过来看:“若是赝品,阳阿子伯伯定会告诉我爹。”听到这话,紫颜笑了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学易容。”玩味地看着双颊绯红的她,摇头:“嘿嘿,学了也白搭。”这世上纷扰的物相,岂是一颗单纯的心能看透。紫颜这样想着,却被侧侧拿起一件赝品敲中了头。这天晚上,紫颜吃饭时捂了头叫疼,侧侧趾高气扬地往嘴里扒饭,时不时斜睨他一眼。明明挨了打,紫颜叫疼却像吆喝,每过一会儿应景大叫两声,他一叫,侧侧脸上欢喜的笑便止不住地溢出。

“你爹把宝贝藏在地下,是不想让人偷去?”“我不知道,反正那里玩迷藏倒是很好的。今日你只瞧了洞天斋,里面还有几间屋子,只要你留下来,慢慢去就成了。”“要是我过两天就住腻了呢?”“我家里才不会住腻!这里可好玩了,而且,你不要学易容术吗?不许走。”

紫颜偷偷地笑,低了头拼命往嘴里扒饭。很清淡的素菜白饭,他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落下。侧侧满意地把饭碗推给他:“饭是我做的,该你去洗碗。”然后,凝视他一双白瓷般玲珑的手,想了想,说得愈发坚决:“记得溪水在哪里么?顺便拎两桶水,我要洗脸。”紫颜收拾饭碗出门了,侧侧觉得有个人使唤真好。可当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她坐立难安,竟有些舍不得。“天太黑,他会不会迷路呢?”侧侧这样说着,开心地找到一个理由,兴高采烈地冲出门找紫颜去了。月光下溪水潋滟,宛如一匹簇雪铺烟的砑光之罗。紫颜洗净碗筷,打好了水,独自坐在青石上望月出神。侧侧想开口叫他,却见银辉笼着他的全身,整个人就像羽化成蝶的茧,正要扑翅远去。又如神仙剪了一个纸影,映了水鲜活开来,一旦被她喝破,会还原成一纸空白。侧侧犹疑着望了一阵,返身回屋。她这才想到,究竟他来自什么地方,是什么人?

然而这个疑问,始终没有答案。“侧侧,不如,你教我易容术?”与紫颜相处三天后,侧侧听到了这句请求。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侧侧堆了一地珍宝给他,挑三拣四勉强选了一样。侧侧懂些易容术的皮毛,自忖对紫颜有嚣张的本钱,闻言点头:“我教你,拿什么谢我?”一层迷濛的笑意如蜻蜓点水,从紫颜脸上漾开,他呵呵笑道:“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可好?”侧侧听见心中擂鼓般跳个不停,咚咚,咚咚。以后,和这个少年会有以后吗?他诚挚的双眼一如望月时的清澈,侧侧不禁轻叹了一口气,伸出小指勾在他的指头上。两人依旧钻入井中。沉香子的药房叫“安神堂”,侧侧翻出药格子里盛的黄精、白术、灵芝、玉竹、鹿茸、天冬、人参、槐实、茯苓、地黄…这些驻颜益寿的药物叫紫颜辨认。紫颜过目不忘,只看了一遍就尽数记得,令侧侧怀疑他本就谙熟此道。她大为不服,抛出一部本草经,又叫紫颜花心思去背。等她转身泡完一壶梨酒,紫颜笑眯眯地把书丢还给她,一字不漏地通篇背诵一番。

侧侧再不敢小觑这个少年。两人无忧无虑地度着日子,不知世间时日。紫颜修习易容术之快,常让侧侧不可思议,只能嘀咕一声“妖怪”,平息心头的震撼。直到那天清晨起身,侧侧蓦地看到她的镜台前坐了一位绝色少女。听到侧侧的动静,那少女回过头来,雾霭空溟的笑眼里,盛了一双灵动的琉璃珠子,如磁铁勾住了她的心。一袭妖艳的龙绡绣衣,恰到好处地掩映曼妙的身形,只见如云的影子慢慢浮近了,那少女美得叫人心疼的声音霍地飘进她耳中:“喂——”云鬟下的俏面,赫然有熟悉的眼神。侧侧依稀觉得该认识这少女,但她仙音般的语声却是闻所未闻。恍如睡梦般被她拉起,少女咯咯地笑道:“怎么,今日不出去玩吗?”侧侧想,一定是遇上了天上的仙女,任由她的玉石之手拉着,往门外走去。她的手好清凉呵,就像掬了一捧沁心的泉水,指缝里丝滑娟柔。侧侧乖顺地与她到了外面,见她歪了头,拣起地上的空竹,道:“我们来抖空竹吧!”侧侧毫无异议地陪着她,见她神乎其技地把玩空竹,飞腾、掠空、扑展、承接、高悬、疾转,每个动作匪夷所思,却又妙舞翩然,仿佛一不小心会随空竹飞遁而去。侧侧忍不住轻呼起来,想,紫颜这小子跑哪里去了,看不到这般女子,回头定会抱憾不已。少女见侧侧发呆,停下来把空竹递了过去。侧侧羞惭地玩了一会儿,见空竹懒散地掉在地下,也就不再坚持。少女捡起空竹,笑道:“其实你的手法都对,就是没有恒心。”

没有恒心。侧侧想到爹爹叫她学的各种技艺,每一样皆是浅尝辄止。唯独织绣像是生来就懂,一学就会,稍许让爹爹安了心,觉得她并非一无是处地成长。但是她从无迷恋之物,没有能让她执著的成功,一遇到挫折就轻易放弃。阳阿子伯伯送的这只空竹,好歹玩了十来天,可她的动作一如初时的青涩。这短处被爹爹教训过多回,每次都是耳旁的风,单单从这少女嘴里说出来,侧侧分外愧然。差不多是同龄吧?侧侧怯怯地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少女转过脸,笑道:“你叫我姐姐?”“难道是…妹妹?”直勾勾地盯紧那少女的一颦一笑,等到她呵呵地道:“我服了你爹的落音丹。”侧侧记起,昨夜跟紫颜说过,爹爹的落音丹分八十一种,无论男女老幼,声音可随心改变。这天仙般的少女竟会是他。无暇计较他的戏弄,侧侧恍然记起小时屡屡被爹爹骗过的事实。可这少年仅听了她的只言片语,就能如此巧手惑人,她一时惊奇到不能言语。如果他是爹爹的女儿,爹爹也就无须再远行了吧?

吞下侧侧递来的“还音丸”,紫颜恢复了自己的腔调。侧侧难以置信地目睹他拭去脸上脂粉膏泥,现出如假包换的男儿身躯。她由震惊慢慢地转为了崇拜,直觉中甚至怀有一丝畏惧,那娇艳无匹的容颜一直留在她心底,以致于再次看到紫颜的面容时,她觉得别有光彩。那是一种天赋的容光。

闻鼓

作者有话要说:JJ的服务器老是显示不出新章…闷。紫颜到谷中一个月后,侧侧像倒空了的玉花羽觞,把所知的一切悉数教完了。她甚至连谷中花草树木的名目也说尽,而紫颜是无底的漩涡,想要吞食遇到的所有波浪。她一面恨自己学识太少,一面盼爹爹早日归来。如果是爹爹的话,侧侧瞥向紫颜狡慧的双眼,大概能多撑个一年半载,才会叫他把一身绝技都摹了去。沉香子一如侧侧盼望的归来了,却是独自一人昏倒在谷口,被紫颜吃力地背回了家。那日狂风呼啸,乌云在天顶盘旋,山谷失尽了颜色。侧侧无助地在爹爹的床边瑟瑟发抖,心情由盛夏转入严冬。

“他是你爹?我未来的师父?”紫颜老练地擦干沉香子的身子,在他额头放上湿巾,然后不紧不慢地在屋里支起一只刻花五足炉,拈了几味药坐定。侧侧茫然地点头,她从没想过爹爹会倒下,更会昏迷不醒。若非紫颜镇定得犹如拣回一只白兔,她恐怕早已六神无主。眼见他倒了一罐的水,把药丢进去拌了,煮汤似地漫不经心地晃着手中的银茶匙,侧侧忍不住问道:“我爹他…你这是什么药?”紫颜若无其事地道:“你爹收集的三十七本医书我翻完了,这药就算不能让他活蹦乱跳,总比不喝强。”侧侧听了,竟没有反驳他的话,默默地点了点头。转眼间水开了,他把火拨弄小,慢慢地熬着药。过了半个时辰,沉香子服下药,仍无转醒的迹象。侧侧耐不住,睡眼惺忪地贴着床脚困了,紫颜想了想,在她身上披了一件绸衣。

他走出门外,望了晦暗欲雨的山色,辉丽清华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疏狂不驯的傲气。

次日阴霾尽去,晴空如碧。沉香子睁开眼时,侧侧在隔壁屋中酣睡正香,紫颜促狭地扮成她的模样,翠袖珠钿,轻巧地端了银盆上前伺候。沉香子见到女儿,微微一愣,哽咽道:“爹…让你受苦了。”紫颜也不说话,拧干了丝巾递与沉香子。他一怔,神情骤然转厉,坐起身喝道:“你是谁?”紫颜忙往旁一跳,躲开他劈过的一掌,道:“徒儿拜见师父!”沉香子的手顿时停住了,盯住这酷似女儿的少年。紫颜用丝巾擦净了易容,一双晶瞳毫不怯懦地迎上了沉香子,道:“不过,我是侧侧代师父所收,须好生拜师才是。”说罢,向沉香子恭敬地叩了三个响头。沉香子一字一句地问:“你的易容术是和谁学的?”“侧侧。”沉香子一脸狐疑:“你以为这样说能骗过我?她自己都没你的斤两。”紫颜委屈地道:“的确是她教我的…还有那些膏粉也是她给的…”“你拿来用了?洞天斋、安神堂你也都进去了?”沉香子越说越急。紫颜点头:“唔,拂水阁也去了,就是里面的医书教我如何为师父治病的。”说完,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明明全是地洞…名字倒风雅。”“臭丫头给我滚过来!”沉香子忽然中气十足地大吼了一句。侧侧在隔壁屋中蓦然惊醒,听到爹爹发出盛怒的呼喊,胆战心惊地披了衣,碎步跑进了屋。一听说紫颜扮成她的样子,侧侧也恼了,劈头就道:“你个死小子,冒我的名想害我不成?”

紫颜可怜兮兮地道:“我不过是想代你尽些孝道。”轻轻地一句叹息,令沉香子和侧侧顿感错怪了他,望了这秋水为眸的眼神,不由后悔对他太过严厉。沉香子咳嗽一声,指了紫颜道:“侧儿,你为我找了个徒弟?”侧侧觑见他的神色转缓,也想将功补过,连忙趁热打铁地道:“是啊,况且昨日就是他救回爹爹。而且他很聪明,爹爹不是一直都想找这样的人吗?”沉香子肃然打量紫颜,少年的灵性他已看得分明,面相虽妖冶了些,应该是个善意的孩子。偏偏此刻,他毫无收徒之念,易容生涯里的厄运已纠缠了他多年,他不想再连累清白无辜的子弟。

紫颜却在这时问:“师父,徒儿想知道,刚才师父如何看出破绽?”孺子可教,沉香子不觉微笑道:“如果是侧儿来伺候,定会亲手为我拭面。”紫颜点头,道:“我见师父已经醒了,故此不敢动手…”倒是个懂得礼数之人,沉香子想到这里,对侧侧道:“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侧侧退出门去,依稀听到爹爹问起紫颜的来历。紫颜低声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心中欢喜地猜度,爹爹想是要留下他了。侧侧走到屋外。三间草屋宛如没有生气的坟,纵然井底里堆砌了再多珠宝骨董,亦不过是一座华美墓葬。而紫颜是不同的,她想,他像幽谷中默默长出的一株奇花异草,隔一会儿见到,许就换过了盛开的姿容。但是,她把这奇花挖回了家,异地而植的他会不会枯死呢?侧侧猛然一震,她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念头,她更该关注的是爹爹的伤势,究竟他在江湖上遇到了什么事,遇上了什么人?

年少的侧侧想不到太多,她是悬崖上一朵摇曳的花,本能地感到了害怕。这时紫颜打开门,手里捏着一张五色笺,侧侧定定神,听他在擦肩而过的一瞬说道:“我去给师父抓药。”

在沉香子的指点下,紫颜重新为他煎了药,侧侧忧虑地倚在爹爹床前听他吩咐。

“爹从前易容过的人,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派人追杀爹。这里不晓得能安稳多久,侧儿,你记得以前爹教你怎么挖陷阱的吗?等爹睡了,你跟紫颜去,多少再在谷里布上几个…”沉香子说到此处,吃力地捂了胸口,“爹断了几根肋骨,要好生养着,帮不了你们。”

侧侧颤声道:“爹是说,坏人会进谷来…杀我们?”沉香子道:“此人位高权重,心胸狭窄,没想到事隔多年,仍不肯放过我。”想到这里瞳孔收缩,眼中的悔意一掠而过。侧侧不能完全明白爹爹的意思,只知道他招惹了大麻烦,想到外边不可测的灾难,她望着手持羽扇煎药的紫颜。

弱不禁风的俏模样,继承爹爹的易容术是够了,但说到抗击外敌,他两只手也够不上她一根手指头。只是,为什么他完全没有恐惧呢?微笑的唇角更像是勾勒了一抹兴奋。只是,不懂武功的他能有何用?“等布好了陷阱,让紫颜守着爹,我去外面护卫。”侧侧忽闪着勇毅的双眼,周身洋溢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她的雄心壮志被紫颜伸过的手打消到云外。他手上缠了厚厚的绿色油膏,不由分说涂抹在她脸上,娇柔的女儿家顿成了青面兽。侧侧尚来不及反抗,紫颜又拖过一套葵绿熟罗衣裤逼她穿上。

“万一布陷阱时来了敌人,你我不就被发现了么?与草木同色,兴许能避过一劫。”紫颜笑眯眯地听从沉香子的指示,一面改扮一面又忍不住多言:“可惜易容术也不能让你我索性装成两棵树,唉,到底不是神仙法术。”沉香子道:“谁说易容术不能让你变成树?我偏有这个本事,你过来,让师父我给你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