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卷 魅生前传

作者:楚惜刀

魅生·眉妩

乘鸾

作者有话要说:正传不更新,就来更新前传吧。杂志正播出中,有银子的可以买来看,没银子的就在这里慢慢看好了。侧侧在青石小路上飞快地奔跑,她听见了瑟声。疾奔中,一双菱纹绮履倏忽翻飞,丱发双髻下是婉丽跳脱的姿容。她穿了素白的鲛绡单衣,合领与宽袖上细密缝制了扑花的彩蝶,与玉色百褶裙上盛开的素馨遥相成趣。周身服饰的劈丝配色皆是她一手操办,像自绘了丹青又淘气地从画中踏云而出,眼中有按耐不住的得意。

漫天萧骚的乐音应和着她的脚步,如冰花错落,簌簌地跌在心头,这声音就像一条游龙悠然徜徉于七窍。风吹声动,陡然间曳过一个音,平地里顿时掀了碧浪,丝丝碎珠飞溅颊上。瞬息间心境通明,万籁流转,她是被远远牵住了的纸鸢,一径往遥控的手那头栽去。泛商流羽,泻徵鸣宫,能以五十弦的大瑟奏出这仙伦妙音的,只能是爹爹的好友——瑟艺超绝的阳阿子大师。幽谷寂寞。寂寂谷中唯有侧侧与爹爹相依为命,纵把阖谷的花草虫兽作了伴,也逃不过黑夜后悄无人声的静谧。爹爹赏玩骨董、修习书画便也罢了,侧侧却是少年心性,一腔的贪爱新鲜无从打发。缠针弄线,没费心思就练成了眼花缭乱的绣法;敷粉染面,张眼处只有苍藤青藓又给谁人看去?

仅存的热闹,只在远客到访之时。一弦一音。大瑟声声分明,悠如竹间飞雪,洒然希音;疾如嘶寒野马,蹄踏奔雷;空如雾锁银河,横截蛟窟;哀如暮烟凝碧,倚天长啸…九曲回肠,亦不够听这弹指之声。

手离弦之时,侧侧正跃进蕉叶门内,向抚瑟那人喊道:“阳阿子伯伯!”余音掠过少女娇怯的面容划向空中。阳阿子撇下他的宝贝古瑟,笑着起身,双手将侧侧举起,刺目的阳光毫不吝惜地为她镀上了金色的光芒。侧侧的笑一如山涧的清溪,叮咚响过阳阿子的耳边。“伯伯要多住几日,不能像先前两日就没影儿了!”侧侧揽了他的脖子撒娇。说来也怪,爹爹和阳阿子一般年纪,她却像对师父般毕恭毕敬不敢稍有差错。相反,对难得来谷中的阳阿子总有千般要求,使尽小女儿家的手段。沉香子含笑望着女儿。年过半百方得此女,娇宠得想把世间一切珍宝奉上。可惜妻子早逝,他精于诸多技艺,偏偏不识如何管教子女。不知觉中他成了巍然不动的两岸,而女儿是纵情流淌的水,沿了他宽厚的臂弯驰向远方。阳阿子哈哈大笑,从莲衣中取出一只空竹。手轻一抖,空竹攀上了绳疾转,嗡嗡地似群蜂轰鸣。侧侧欢喜不迭,见阳阿子旋手一抛,空竹直飞高数丈往半空里掠去,等急急下落,被他伸绳捞住,复又鸣响不息。侧侧瞧得目炫神迷,惊叹中接过空竹,依样画葫芦摆于绳上。谁知手未动,空竹掉头往下,啪嗒落地。她不服气,缠了阳阿子学会了手势,专心致志地揣摩起来。等侧侧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沉香子若有所思地注视老友,又移目到他那张瑟上。黑色的髹漆尽退,古瑟黝亮的光色沉如乌木,这是阳阿子珍藏的十三张瑟中最好的“天籁”。如今大老远地抱瑟而至,想是为了告别。蜿蜒伸向屋子的幽径,没过两日已长满杂草,野花扑簌簌开得旺盛。沉香子忽觉日子静得过了头,未免心动生念。当下起了个话题,问阳阿子道:“你上回说收了个徒弟,现下如何?可称心意?”他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磨搓着双手,极力掩饰心中的羡慕。年过六旬,那双手依旧莹润如玉,像是日夜浸润羊奶的皇宫贵人,细致得不见一丝皱纹。阳阿子点头,眼中一抹安定澹然的神色:“我没看错的话,明月说不定能青出于蓝。我总算找到人托付终生技艺,你呢?”这山、谷、花、草,千年不变,一如沉香子隐居后的人生。他忧心忡忡地瞥了侧侧一眼,道:“我所学庞杂,自忖剑、书、画、易容四绝天下,可这妮子只学了些花拳绣腿,于剑道尚在门外徘徊,更遑论其它三绝。唉,荒山野岭哪里找得了传人,怕是…要带进棺材里去了!”

树影婆娑,阳阿子望了地上斑驳的影子,叹道:“你隐居得太久,不如随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许,能在外边碰上根骨好的年轻人。”沉香子抚着颌上的白须沉吟。他的样貌与三十余岁的壮年别无二致,除了一头银发与这把白须。有时侧侧问他为什么不索性都易容了,沉香子笑了答说,若没有这些白发白须,旁人会把他当成她哥哥。侧侧嘟了嘴说,有个哥哥没什么不好,何况这谷里根本没有旁人。名将白头。沉香子一身绝技随了每年零落的枯叶长埋深谷,有时他甚至想过昔日的仇家,如果能寻到他,未尝不是一种刺激。但是,他隐居太久了,连仇家也早已把他遗忘。

“出去也好,见见那些老骨头,以后…日子不多了。”他萧索的口气令阳阿子轻轻皱眉。空竹在侧侧手上吃力地翻转。古瑟凄怨无音,旁边一柱香喑哑地烧着,轻轻扔下一截香灰,粉身碎骨地摔在案上。阳阿子笑道:“侧儿长这么大没出过门,一定乐坏了。”这句话没能止住沉香子的怔忪,过了良久,他徐徐说道:“未成年之前,我不想让她出谷。”阳阿子记起老友在江湖上的恩怨,看着侧侧单薄的身躯,点了点头。侧侧像是感应到什么,从地上捡起空竹,怔怔地望着两人。郁郁暑气从脚底蒸腾而上,蔓草般卷住了她的身躯。那日之后,侧侧一人留在谷中。沉香子遗下了充足的粮食,地里有现成的菜蔬,小妮子烧菜做饭很是拿手,没什么可担忧。临走时他迟疑地问女儿:“怕不怕?”侧侧摇头,只是拉着阳阿子的袖子,不肯放走她心爱的伯伯离去。沉香子知道女儿的花拳绣腿能勉强对付江湖中的寻常货色,加上谷中多少安置了一些机关,略略放心。但他熬不过去的寂寞,一个小小女儿家又能熬得住吗?如今就让她独自一人,是不是太早了。思前想后,他按着侧侧的头顶,笑道:“爹爹带个和你一样高的玩伴回来如何?”侧侧瞄了阳阿子一眼,像伯伯这样的玩伴似乎更称她的心意,摇摇头道:“给我带只小狗…嗯,两只就更好!我绣花的时候,它们也有个伴。”父女俩用小指拉了勾,松开的那一刻,沉香子心头强烈地感到了犹豫。但离别对于侧侧更多是喜悦。想到她心仪已久的马蜂窝、老鸹巢,想到曾寻到的秘径与幽洞,太多在爹爹眼皮下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终于有完成的一日。为了不让爹爹伤心,她兀自开心地笑着,向两位长者用力地挥别。这情形印在沉香子眼中别是一番感怀,使得他在踏上征程后许久没有展颜。

载着阳阿子进山的牛车,缓缓驮了两人远去。斜阳映红了一山的野花,侧侧眉眼的笑意比晚霞更艳,撒开了足往山坡上奔去。这山谷如今是她一个人的,风吹在身上也是暖的,侧侧心里说不出的高兴。等夜幕来临,爬在柏树上玩累了的侧侧忽地听到肚子咕咕的叫声。原本微笑的神情于一瞬间变作了黯然,她蓦地想起家里的冷锅冷灶,想起从今起要看不见爹爹,想到她是孤零零地陪着荒山野谷过夜,不断涌出的悲凉如夏虫呢喃,一点点啃她的心。那夜,她什么也没吃,踉跄地跑回自己屋中,锁住门窗抱着膝坐在床脚边。然后,天慢慢就亮了。侧侧醒来时,外面白辣辣的日头把整个山谷烧得热腾腾的。这让她心情大好,忘了昨夜曾经多么无助,略略整理了脸面,胡乱从厨房摸出一块硬烧饼,狼吞虎咽地就了水咽下。恣意的一天又开始了,她拍拍手走出门,在岔路口想了想,今日权且去谷口看看,爹爹他们兴许会转回来也不一定。

行到谷口,她讶异地发觉那里真的停了一辆车,高鞍雕轮配了软烟罗帘子,两匹雪白的骏马像亲密的伙伴,低头相互碰触。她好奇地走上去抚摸,柔软的鬃毛比爹爹做的雪狐袄子更熨贴,双马温顺地蹭了她的衣袖,从鼻子中喷出暖暖的气,呵得她咯咯直笑。眼前冷不防冒出个体态修长的少年,离她咫尺,如半空生出的魅影,望了她笑。侧侧吓了一跳,停住手,睁大眼盯着这从天而降的少年。“你怎么来的?”第一句寒暄,她没有问你是谁。一惊之后,这少年的面貌像生来就长在她心底,此刻只是重逢。她脱口而出,仿佛等了他很久,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爹爹的离开为了他的到来。

少年笑嘻嘻地指了天空,道:“我坐大鸟飞过来的。”侧侧知道这两匹绝顶好看的马是他所有,微微有些嫉妒,她拦在马儿和他中间,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身披蓼蓝乘鸾纹绫锦襕衫,腰系银丝鸾带,脚蹬一双麂靴,眉眼间镇定自若。他姿貌逸绝,看久了令人窒息,侧侧用尽力气挤出一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是好骗的?我…可聪明了!”说完,面上窘得通红。少年静静地一笑,侧侧恍惚看到了有如阳阿子抚瑟时的沉着自信。他慢悠悠走到一株松树后,将身子藏住了,探出头来朝她眨眼睛。诡异自若的神态,弯弯的笑眼,似乎预示了奇妙的事将发生。

侧侧一动不动地凝视他。也许就在那一瞬间,她心悸地预感到了未来,正如干霄树影遮挡中少年的身影,令她不可琢磨却无法不被吸引。牢牢地注视着他,犹如面对一个鬼魅,侧侧听见自己嗔怪的声音飘来:“你想玩迷藏?”却见少年缓缓从树后走出,双眼仍是一道弯的笑。但见他一身月白湖绸长衫,腰间悬垂一枚血玉髓鸳鸯佩,足下蹬了羊皮靴。若非他始终不曾离开侧侧的视线,小丫头险些以为活见鬼,哪有人手脚如此麻利,变戏法般将周身换过一遭。侧侧倒退了一步,想到青天白日,定住脚步探手去摸他。

是活生生的人,并没有被她一触就隐去痕迹。少年只是笑,斜睨惊惶的侧侧,不作声地又要走到松树后去。侧侧心中一阵眩晕,连忙捂住了眼叫道:“你别吓唬人!我爹的易容术比这高明多了。”

他闻言脚步一停,笑容如妖媚的山花,认真地问:“哦,你爹懂易容术?”

侧侧一个劲点头,像是为了说服他,倒豆子般道:“会换衣裳有何希奇?我爹眼一眨就换一张脸,这本事你就不会了罢!”少年微涨红了脸,想了想道:“果然不会。”于是,侧侧心血来潮地决定,要把他带回家随爹爹修习易容术。她和他一道坐上了那辆高头大马的车,拉车的骏马像是通人性,不用招呼就向前开动。侧侧大觉有趣,扯了缰绳东引西拉,居然连车带人一起回到了家。一路像是踩在梦境里,花光浮泛,桑林竞秀。多年后,侧侧不记得两个小孩子是如何驾了马车穿越盘纡隐深的山路,那一途如同有神明护佑,直接把他们送到了谷中。回想起与他结识的经过,侧侧曾经问道:“当初你到沉香谷,本就是来找我爹学易容术的吧?害我巴巴地引你回家,上了你的当。”他但笑不语,新月般的弯眉笑眼,依稀是当初少年的模样。

云鬟

作者有话要说:“老婆,快出来看衰锅!”^^拣回一个玩伴,侧侧心花怒放,忙不迭与他说话聊天,几乎想把从小到大的见闻都说给他听。她没问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只是很快知道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紫颜。“紫颜,你喜欢紫草么?”“紫颜,陪我一起玩空竹!”“紫颜,你的衣裳真好看,让我瞧瞧是如何绣的。”“紫颜,你多大了?”唯有问到年龄,紫颜就止了声,以她看来老气横秋的口吻说道:“我比你大很多,小丫头。”说完,他盈盈的眼里尽是笑,侧侧不服气地捶他一把,道:“装老!”紫颜对侧侧喜欢的玩意一律兴趣阙如,最多在她谈到织衣绣花时,会熟稔地指出一连串复杂的纹样如何绣制,听得侧侧心驰神往。不甘心被他比下去,侧侧搬出爹爹寻常说的易容理论,得意洋洋摆开来指手划脚。这时紫颜敛了说笑,换上庄重的神情,一丝不苟地听她吐露的每个字。

侧侧所知的易容术不过调脂弄粉。如其他女儿家为脸颊涂染香粉胭脂,她在镜台前稍作打扮的工夫是有的,却无法做到爹爹要求的,每日打坐练气为了养颜,植花种草为了驻容,就连读书作画抚琴不过是在修习相术,脸相声音皆是一张张面具。沉香子自夸剑、书、画、易容四绝天下,但久而久之,所有绝技成了依附于易容术的外物。看似培养性情的癖好,在沉迷后渐渐转为易容的附丽,这使他逐步攀上了此道的高峰,亦让突然闯入的紫颜机缘巧合地站在他人难以企及的高点。侧侧舌灿莲花,说得像模像样,紫颜忽地打断她道:“也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侧侧急了,想到爹爹不在,拿不出佐证会被他瞧低了,便不假思索地引着紫颜来到一口井边。

井如伏鼋奇异地趴在屋前,紫颜眯起眼仔细揣度,在侧侧骄傲的笑容下开言:“井有古怪。”侧侧讶然道:“咦,你真聪明,它是我家藏宝贝的地方。”说罢,在吊水的轱辘上挂了一只铁桶,往井下沉去。过了片刻,井底传来喑哑的一声闷响,井深三尺处的土壁上却多出一人高的洞,幽幽不见其深。侧侧两手撑住井口,示意紫颜先下去,嘴角却是期待他发窘的笑容。他稍一踌躇,瞥到侧侧的神情,叹了口气,一猫身子钻了进去。洞中甚是开阔,略走两步见到一条斜斜下倾的水磨石壁长廊,两旁光洁如镜,隐约映出人影。紫颜忘了侧侧跟在后面,信步往前走去,很快进了一间极大的石屋,门上挂了匾额,写的是篆体“洞天斋”三字。满屋珠彩迷离,宝光斑驳,紫颜见了这些宝物神情澹然,就似看了一场荷色芙香。侧侧从他身后飘然而至,兀自炫耀地自夸了两句,回头望向伫立于藏物中的他,心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初来乍到的少年,是这些瓶罐坛壶的至交。“这屋子里全是我爹收藏的骨董,爹说,看着它们就知道造物者的长相和性格,可是我才不信,明明有长得一模一样的瓶子,却是完全不同的人打造的呢!”她指了两只黑釉蓝斑瓷枕给紫颜看:“你看,爹爹和阳阿子伯伯各烧了一只,你能分出烧瓷的人是谁吗?”她停了停,噘嘴道:“除了他们俩,我看才不会有人分得清。”紫颜眨了眼问:“他们俩谁烧瓷的技艺好些?”侧侧笑道:“你猜。”紫颜想了想,道:“你说的阳阿子伯伯是喜欢抚瑟的伯伯,是么?”侧侧斜眼瞄他,“是。”把两只瓷枕反复看了几遍,确信瞧不出一丝破绽,才狐疑地道:“莫非你猜出来了?”黑釉华灿流光,雷同类似的纹理,诡谲多变的刷彩。紫颜的手贴着冰凉的瓷器,凑过头去,像是在聆听划过胎体上的乐音。“两件都是那个伯伯烧的。”“啊!你怎么知道?”侧侧不服气地跺脚,抓起紫颜的手。如一尾狡猾的鱼,他轻易甩开了侧侧,神秘地微笑:“我猜你爹根本不会烧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