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又如何,她们不过是把她那日所受的痛楚,重新感受一遍罢了。

你杀她,我杀你,她杀我。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既然如此,不如就算算你我之间的旧怨吧。”

沈绛望着他,手中的定太平抬起。

霍远思看着她手里的刀,一颗心如坠入冰窖之中,森寒一片。

一旁的谢珣,望着还在步撵上闭着眼睛的永隆帝,突然说道:“陛下,听了这么久,你也歇息够了,总该起来看看了吧。”

众人又将目光转到永隆帝身上,可他依旧闭着眼睛。

谢珣挥挥手,很快亲卫上前,也不知从何处,竟端了一盆冰水。

砰,一声巨响,一盆水尽数泼到了永隆帝身上。

此时是二月,依旧寒冷,这么一盆冷水下去。

是个人都被冻的直哆嗦。

更别提永隆帝这么养尊处优的人。

这一盆水,直接给他刺激的睁开了眼睛,即便他早已经醒来。

“程婴,”永隆帝仿佛刚看到谢珣似的,脸上露出喜色。

他深吸一口气,从步撵上站了起来,竟一步步走了下来,待抬头看到依旧还坐在帝座的九皇子,突然吼道:“逆子,还不给我下来。”

九皇子一向惧怕永隆帝,如今见父皇再次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哪还有一丝淡然,当即连滚带爬:“父皇。”

“程婴与长平郡主,赴京勤王,乃是首功。”

永隆帝老怀安慰般的望着他们:“我知你二人素有情谊,待此番谋逆平定,我必为你们亲自赐婚。”

左右大臣一瞧老皇帝,居然还这么中气十足,当即跪趴在地上高呼皇上。

有几个人更是痛哭流涕,仿佛见了亲爹般。

反倒是听了这话的沈绛,突然笑了起来,她越笑越开心,越笑越觉得荒谬,简直是荒谬至极。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如此荒谬之人呢。

“皇上,”沈绛柔声喊道。

永隆帝抬眸看着她。

沈绛抬手指了指自己,无辜问道:“你忘了?你忘了我是谁了?”

永隆帝沉声道:“朕自是知道,你是朕亲封的长平郡主,是长平侯沈作明的女儿,你确实有乃父风范。”

沈绛了一声,轻念道:“沈作明的女儿,对,我是的。”

永隆帝见她认下这身份,心中略松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秒,沈绛举起手中长刀,举向永隆帝:“你可还认得这把刀?”

定太平!

永隆帝几乎是在一时间就认出了它,只是在认出后,瞳孔猛缩,整人再次跌入深渊,无尽的后悔从心底涌起。

“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吧?”沈绛轻声说。

她伸手摸了摸定太平的刀刃,近乎呢喃说:“当你就该杀了我的,因为你不杀了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这个卫氏余孽,现在回来替卫氏枉死的全族之人,讨回公道。”

卫氏。

镇国公卫楚岚?

所有朝臣都觉得他们今天,听到了太多,不该是自己听的秘密。

即便他们不想听,可今也不得不见证这些秘辛。

“英国公,方才你不是说顺手替我报了侍女之仇,不如你便替我好好说说,当年卫氏一案的原委,让我全了这份替卫家伸冤的心。”

霍远思早在沈绛自认卫氏余孽的那一瞬,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他冷漠道:“郡主说笑了,我怎知卫氏之案详情。”

“哦,可是当时这个案子,不是英国公你亲自侦办?宫里的档案,白纸黑字,还有你的签字呢,怎么这会就全忘了?”

沈绛讥讽的说道。

很快,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直接说道:“这是昭勇将军宋牧,在以死谢罪之前,写下的自罪书,清楚的说出,当年卫楚岚所谓的通敌卖国一案,是你一手炮制的阴谋。你为了权势,不惜陷害忠良,让卫氏一族蒙受不白之冤,落得满门惨死的下场。”

“你还要否认吗?”

霍远思自然不会承认,只说:“仅凭一封信,就想定我的罪。”

“可是当年你害的卫家满门,不也是靠的几封信而已。”沈绛厉声道。

就在此时,旁边一直未口的永隆帝,突然盛怒,双眸狠狠盯着霍远思:“竟是朕错信了你这个佞臣小人,原来当年卫家一案,是你一手促成的冤案。只恨朕当初受你蒙蔽,未能圣心独断,让卫氏满门落得如此下场。”

说着,永隆帝拽着自己胸口的衣襟,身的衣裳在金銮殿内的地龙烘烤下,已经半干。

一生杀伐决断的老皇帝,此刻竟是露出悔不当初的内疚表情,只见他望着沈绛,竟是格外恳切道:“你且放心,既然朕如今已知,当年卫氏一案,是霍远思这小人所为,朕必定要为卫家讨回公道。待此次平乱之后,我一定彻查卫氏一案,还楚岚一公道。”

“原你竟是楚岚的亲生女儿,你可知,朕与他年少相知,相互扶持,是他助朕得了帝位。朕心中懊悔,万不该错信小人之言,致使良臣忠将枉死。”

“朕会向全下发布罪己诏,静思己过。”

沈绛望着永隆帝言辞恳切的声音,心底无比悲凉。

父亲当年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人而搏命吗?

还有爹爹,他也是为了这样一个人,守护边关,直至战死沙场的吗?

“你当真是受人蒙蔽吗?”沈绛问道。

永隆帝以为她信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点头道:“当真,朕确实是被小人蒙蔽,绝非……”

“皇上,您听信小人谗言,相信卫楚岚手中有先帝诏书,相信先帝想要传位给郢王爷。所以这才命臣除掉卫楚岚,怎么才过二十年不到,您竟将这些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永隆帝双目赤红的看着霍远思:“你这奸佞小人,朕若是早知道你的真面目,岂容你活到今日。早在二十年前,就亲手杀了你。”

“我替皇上干了多少脏事,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圣上你如何舍得杀我。”

永隆帝:“你算什么,竟敢如此污蔑与朕。来人呐,英国公霍远思勾结端王,以下犯上,谋逆不敬,即刻起,削去英国公之位。”

他恨恨的望着霍远思,怒道:“当日太子造反时,朕便让他杀了你们。”

岂会有如此的后患无穷。

“污蔑?”一直未说话的谢珣,开口问道:“那我两个幼年便惨死的兄长,是何人所杀?”

“我从五岁开始,便中的‘牵丝’之毒,又是何人所下?”

霍远思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走到这一步,早已经穷途末路。

所以他再也不用顾忌,倒不如全都揭开,把这些腐臭、肮脏的烂事,全都掀开,大白于天下。

他毫不犹豫道:“对,你的两个兄长,也皆是我杀。只不过我是奉皇上之命,当初皇上与先太子正斗的激烈,郢王居然敢犹豫不决。于是皇上让我杀了你的兄长,嫁祸给先太子,让郢王对他死心塌地。”

又是一阵嘲讽至极的笑意。

“至于你,他这样的人,岂能容忍自己的帝位有一丝丝的危险,卫楚岚死了,可是那封号称是先皇遗诏的诏书却下落不明。所以他要让郢王断子绝孙,再无与他相争的一丝可能性。你瞧,这就是你们谢氏皇族,什么尊贵,什么天潢贵胄,全都是狗屁。”

“为了权势,你们可以杀尽血脉至亲,从前是,今日是,以后也是。”

霍远思的话,像是一道诅咒般。

可是他的话音刚落,一道白色身影,如鬼魅而至。

谢珣手起刀落间,霍远思的一颗头颅,骤然落地。

瞬间血流如注,漫天泼洒的鲜血,喷溅在金銮殿的石柱,金色地砖,还有所有人的眼前。

殿内众人,都感觉自己方才眼前,一片血色。

接着霍远思的身体轰然倒地,脑袋淌过血水,往前滚落时,竟是落到了永隆帝的脚边。

“啊。”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声尖叫吓住。

只见上首穿着明黄龙袍的九皇子,疯了一般的脱自己的衣裳。

一边脱一边喊:“我不要当皇帝了,我不当了。”

他脱不掉自己的衣裳,便从不知何处,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将衣襟割烂之后,他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明黄中衣。

只是这抹明黄,似乎又再次刺激到了他。

他又将中衣脱下,最后竟是脱到只剩下一件单衣。

他脱完,从上首跑下来,手里居然还拿着象征着皇帝的玉玺。

“给你,给你,我不要了。”

九皇子跑到谢珣身边,一把将玉玺塞到谢珣手中。

望着谢珣,仿佛真的痴痴傻傻了般,咧嘴一笑:“你拿着吧,你们都抢,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说完,蹦蹦跳跳的往外跑去。

傅柏林立即让两个锦衣卫追去跟着,这外头寒地冻,不管是真傻还是装疯,这么薄的衣裳出去,冻也要冻死。

谢珣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玺,许久,他都没说话。

永隆帝望着突然傻了的儿子,又看着眼前这一幕,竟是咬牙,吼道:“朕的儿子,皆难当大任。程婴,朕愿意立你为太子,朕会亲自教导你,让你成为一代明君。”

“明君?”沈绛默念这词。

永隆帝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对,朕会封程婴为太子,到时候你便是太子妃。待朕百年之后,程婴为帝,你为后。”

沈绛眼底一片通红,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怒吼出声:“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你残害忠良,只因你为了保住你的帝位,害了卫氏满门。身为九五之尊,你可有一丝将百姓放在心上,江南流民案,你明知是端王作恶,却为了他用牵制太子,故意拖延此案。就凭你的所作所为,你也敢称自己为明君?”

“万圣之尊,天下下共,就凭你也配?”

永隆帝仿佛也被激怒,怒喊:“朕自登基以,宵衣旰食、事必躬亲、知人善任、勤政爱民,朕凭什么不配?”

“既是如此,那你就跟那些被你残害的人说吧。”

“至于三公子,会成为帝王,但不是因为你的赏赐。”

沈绛望着,眼底再无一丝犹豫。

长刀举起,轻易刺穿这全天下最为尊贵男人的身体,从前胸至后背,刀尖在后背刺出,鲜血顺着刀刃缓缓留下。

滴答、滴答。

像是滴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底。

弑君!!!

本以为今日发生什么事情,所有人都不会再觉得惊讶,可是这一刻,所有人的眼珠险些要迸出来。

他们亲眼望着这一幕,看着沈绛毫不犹豫将长刀刺入皇帝的胸前。

永隆帝望着这把刀,低下头看自家的身体,仿佛不敢置信。

可是巨大的痛楚,还有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无助,尽数袭来。

帝王,亦只是血肉之躯。

沈绛看着永隆帝的眼皮还在,终于在最后一刻,说道:“这是卫楚岚的定太平。”

永隆帝心底清楚。

因为这也是他赏赐给卫楚岚的定太平。

只盼着他以这把刀,平边关,定太平。

当沈绛拔出长刀时,统治这个皇朝二十二年的男人,轰然倒下。

这一刻,所有人都清楚的听到,一个朝代落幕的声音。

*

沈绛在拔出长刀之后,竟不知为何,转身就走。

谢珣看着她疾步而出的身影,立即追去。

“阿绛。”谢珣追赶去,挡在她的身前,问道:“你要去哪里?”

沈绛抬眸:“我杀了他。”

她真的杀了他。

亲手杀了他。

弑君。

她杀了这国家的帝王。

谢珣轻声说:“我知道,那又如何?”

“你会当皇帝,我不想让你的手沾他的血,”沈绛脑子一片混乱,她知道自己没做错。

谢珣注定是要成为皇帝的人,她不能让他背上弑君的名声。

若注定有一个弑君者。

便由她来。

他应该双手干净的登上皇位,开创一个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的盛世。

“那你要去哪里?”谢珣柔声问道。

沈绛说:“我要回西北大营,以后我会守边关。”

谢珣却一把抱住她:“不许。”

“我不要你替我守边关,我要你守着我。”谢珣紧紧抱着她,仿佛一松手,她便跑掉了。

待许久,他轻轻松开她,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你若在,我方为帝。你若离开,我追随你,乡野村夫也好,农家野舍也好,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沈绛满脸泪痕,低声说:“可是我杀了皇帝。”

“我知道,”谢珣低头吻住她的唇,一边吻一边说:“你是为了我而杀的。”

不知过了多久,沈绛抬眸望着他。

只是,突然她感觉到不对劲。

待她转头,就看见大殿前的广场,站着黑压压的士兵。

千军万马在前,抵不过这片刻的柔情。

*

永隆二十二年,注定是史书大书特书的一年。

这一年,一场历经三十七日的‘顺和之乱’,被郢王世子谢珣与长平郡主沈绛平定,伪帝顺和在其兄端王与英国公霍远思协助下,囚禁永隆帝,迫其退位。

待谢珣与沈绛率领西北大营入京勤王,伪帝顺和疯癫,不知所踪。

英国公霍远思犯下谋逆之罪,当场被杀,永隆帝则在平乱过程中,被乱军所杀,不幸身死。

至此,朝臣共推举郢王世子谢珣登基为帝,与次年改年号‘景圣’。

而这一年的六月。

也正是景圣帝大婚之时,迎娶长平郡主沈绛为后。

只是本该千尊万贵的皇上,居然不顾祖宗规矩,要亲自出宫迎接皇后。朝臣听闻,自然百般不愿意。

可是满朝文武,居然无一人敢折阻止。

倒不是怕皇上责罚他们,而是实在是怕那位皇后娘娘。

但凡见过皇后的人,说这位娘娘国色天香、雍容华贵,容貌实非世间人,乃是九天玄女下凡。

可是这位九天玄女杀人的时候,实在太过吓人。

虽然后来沈绛多次强调,她秉性醇厚,实非残暴之人。

谁敢信呐。

六月二十六日。

皇上与皇后大婚之日。

从皇宫到长平侯府的街面,早已经被士兵拦住,但是百姓都在沿途等着。

皇上亲自出宫迎娶皇后娘娘,这样的稀罕事儿,只怕这一辈子也就只能撞上这一回。

于是谁都不想错过。

一大清早,就来等着。

至于长平侯府,沈绛一大清早就被大姐姐还有嬷嬷弄起来,梳妆打扮,等着谢珣前来。

“原来成亲,竟这般累,真不好玩。”沈绛托着腮,一脸倦意。

身边的都是宫里老嬷嬷,这些平日里最讲规矩的人,到了她的跟前,也不敢再摆出谱来,只是一个劲的劝说:“娘娘,这大婚可是喜事儿,你且忍耐些。”

好吧。

沈绛打起精神,任由她们给自己梳妆打扮。

待外面吹吹打打的声音响起,终于有丫鬟兴奋喊道:“来了,来了,皇上来了。”

老嬷嬷们集体嘴角抽抽。

别说这些丫鬟觉得稀罕,她们这些宫里的嬷嬷,都没见过皇上亲自来迎接媳妇。

按理说,皇上亲自上门接亲,没人敢拦着吧。

可是偏偏有不信邪的,傅柏林和林度飞带人亲自拦着。

谢珣自然不用亲自出手,晨晖和清明两人亦是不服输。

这样的热闹,简直是西洋景般,惹得所有人都舍不得挪开眼睛。

终于,到了谢珣亲自来迎接新娘子。

吉时一到,新娘子身着嫁衣,缓缓而出,只是她头上并未顶着盖头,一张被精心打扮的明艳面孔,就出现在谢珣眼中。

这一刻,他们望着彼此,满眼赤红。

“阿绛,我来接你了。”谢珣走到她身前,低声一笑。

一向清冷的男人,这般笑起来时,竟比春日里漫山遍野盛开的桃枝更加醉人。

沈绛毫不犹豫将自己的手,递到他跟前。

待车马到了宫门,自正门而入,直至金銮殿前。

他们拾级而上,站在最高处时,文武百官早已经在下面等候。

待百官齐跪,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后,又是一声高呼:“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突然,谢珣转头望着沈绛,低声说:“阿绛,我不要万岁,我只愿千岁。”

这才能与你,天长地久。

沈绛看着他,满眼含笑:“余生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我的陛下。”

谢珣眼底带着动容和温情。

直到他的贴近,带着缱绻而蛊惑的声音说:“我亦只会追随你,我的皇后。”——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