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父亲。他趴在高处,目光所能看到的视野比身在斗场中的狄弦等人更远。他注意到,草地上有一道水波一样的痕迹,在一点点地向着远方移动,那明显不是由于风吹而形成的。他略一思考,已经猜到了,必然是一个幸存的人类秘术士,用秘术把自己伪装成草色,然后匍匐在地上,试图悄悄地逃走。如果他能顺利逃回去,蛇谷的大致方位就会暴露,因为他肯定看清楚了魅是从哪个方向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只要再组织一批秘术士过来,配上军队的严密保护,只需要几天工夫就能破掉秘术了。
可惜的是,他的如意算盘被我父亲叫破了。听到父亲的喊叫,他立即从草丛里跳了起来,拼尽全力地开始狂奔。狄弦看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开步追赶,只是手上做了个动作,远方的地面上忽然伸出一根尖锐的刺藤,噗的一声,把逃跑者从前胸到后背扎了个透心凉。死尸被刺藤带着悬挂在半空中,好似一面旗帜,随即,刺藤消失了,尸体扑通落到地上,这回真的不动了。
狄弦回过头,向着父亲藏身的方向赞许地喊了一声:“幸好我来的时候一念之差,没有把你从树上揪下来。没想到你还真能派上点用场!”
这种时候还不忘炫耀他对自己保持的优势!我的父亲气得两眼发黑,差点从树上掉下去。不过新的疑惑也产生了:看狄弦杀秘术士时不遗余力,不像是个叛徒啊?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第六章
这一场小胜只能算是战争的开端,人类好像是这么一种生物,死多少都不大在乎,反正很快就能补回来。所以气氛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我父亲也向谷主汇报了他关于后山的猜测。谷主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去探查。
果然,后山山外的几个村庄已经驻扎了不少人类士兵。后山地势险要,表面上看起来群山万壑,绝大多数地方连鸟儿都飞不过去,只有几条险峻的鸟道可以走人,但那些鸟道的出口现在都被人类封锁了。所以这一战如果魅族战败,要么就得在深山里转悠,过着猴子一样的生活,要么就得到正面的大军或者背面的伏兵跟前去送死。
“我们为什么不趁着现在从正面逃走?”我的父亲问谷主,“反正我们从外形上都跟人类啊羽人啊什么的差不多,打扮一下,化整为零地跑掉,也没什么难的嘛?”
“如果华族人也像你这么想,东陆早就是蛮族的草原了,”谷主回答,“如果羽人都像你这么想,宁州也早就变成商人们的宝地了。”
这话里好像隐含着批评,但父亲很难理解那种自尊。我们只有不到一千个人,不到一千人而已,也有必要那么不顾性命地守卫土地吗?如果所有的魅都丢掉性命,而保住了这座城,又能把它留给谁来居住呢?
这些问题困扰着我父亲,让他陷入了徒劳无功的胡思乱想中,以至于直到两天后才注意到,狄弦消失了。这一回狄弦没有带着他,问谷主谷主自然也不肯说。
所以父亲只能独个儿在谷里闲逛,没有了狄弦,他居然感受到一丝寂寞,而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除了恶作剧,他居然什么都不会玩。书里面说,华族的孩子会踢毽子、跳皮筋、捏泥人;蛮族的孩子会摔跤、比赛骑马、收集羊拐;羽族的孩子会漂河、爬树、在起飞日比试飞翔……
可是魅族的孩子,好像就这么孤单单的,没人陪他玩。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简单,整个蛇谷里只有父亲一个孩子,剩下的全都是成年人。
这倒是一点都不用奇怪,通常情况下,虚魅在选择模板时,都会挑选已经成年的智慧生命,以便省掉成长的时间,直接融入到社会中去。但虚魅时代的记忆都会在凝聚过程中随着精神的重组而消失,所以我父亲捧着脑袋想了很久,也没办法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婴儿的形态。那样脆弱的身体甚至于连自保都很困难,因此……
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再度泛起,让父亲很不舒服,他决定立刻忘掉这件事,让别的念头把脑子填满。他想,如果这座城市会在两个月之后被攻占,从此变成人类炫耀胜利的纪念地,我是不是该在里面留下点什么呢?
他开始打算在自己房子的墙上刻字,转念一想,真打起来的话,这些民居指不定都要被拆掉烧掉,那就白刻了。其他的想法也都大同小异,无论如何,假如城被毁了,那就什么都没了。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起,曾经有那么十来年的时间,有一个调皮的男孩在这里留下过他的印记。
我的父亲被这样没来由的对未来的展望弄得一阵阵心酸,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心酸。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除了被史书记下名字的那一小撮人,绝大多数人都是要被忘记的,就像风吹过蛇谷的谷口时会发出响亮的声音,但一旦离去,没有人知道风的最终去向,它们都将消逝。
许多年之后父亲才理清了当时的思绪。他对我说:“那只是因为,我突然想到了,我他娘的是一个魅。”
“废话,狗都知道你是一个魅,那又能说明什么?”我不客气地回答。
我的父亲很难得地没有生气。他的目光凝视着不复存在的过去,用充满惆怅的语气说:“因为我们魅本来就是从虚空中来的。比起其他的种族,我们格外在乎那种证据,能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据。”
于是我的父亲就去寻找能刻下他的证据的地方,在狄弦离开的那些日子,他走遍了山谷内外,又把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勘察了一番,最后他发现,没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坚不可摧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抹去的,城市也许会沦为废墟,山谷也许会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彻底抹平,积雪会融化,鲜花会枯萎,大树会被砍伐,岩石会被开凿。想要在世上留下一点什么,还真是难啊。
好在我的父亲那时候年纪轻轻,很有乐观向上的豁达心态,难过了一阵子也就算了。倒是在城里四处乱窜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祭坛里通宵通宵地亮着灯火,不断有人声传出来。即便是狄弦不在,长老们也丝毫没有闲着。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我父亲的好奇心就像春天的花儿一样噌噌噌往上长。他故技重施,又趁着夜色掩护想要从排水沟里钻进去看看热闹。但他忘记了一件事:狄弦曾经注意到他的这个举动。这一回刚刚钻进去,他就发现情形大大的不妙,因为排水沟变窄了,而十三岁的小男孩半年时间里骨架又长大了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恰好把他卡住了,进了进不了,退也退不得。
我父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虽然身处困境,也绝不愿意向长老们求援。他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玩命地向前方挤,终于感觉到身体似乎有些松动。父亲大为振奋,继续加力,最后咕咚一声,从洞里打着滚地冲了出来,带着一身淋漓的泥水,在地上连滚了几滚。
他的第一反应是坏了,老子要被那些死老头子发现,然后抓起来数落一顿了。他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慢慢爬起来,正准备编几句谎话糊弄过去,就在这时候,祭坛中央的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我父亲立马变得面无人色,嘴里发出响亮的喊声,转过身就稀里糊涂地向着刚才卡住他的排水沟跑去。但他一头撞到了谷主身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谷主沉着脸,狠狠盯着他:“不许说出去,不然关你一个月禁闭!”
我父亲没有理会谷主的威胁,浑身筛糠一样地抖着,顾不得爬起来就把头扭回去,以公狗撒尿的姿势看着祭坛中央,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那是什么?那他妈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在我父亲的视线里,一头很像牛的怪物正在挣扎着。但这并不是牛,因为它异常庞大,大约相当于一头成年的狰。在它的头上,一支深褐色的长角昂然而立,前端像刀尖一样尖锐而锋利。而它的脸上,两只眼睛正放射出贪婪而狰狞的光芒,长满利齿的大嘴不断地一张一合,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吞咽进去。它的四肢也并不是牛蹄,而是弯曲的利爪,每在地上刨一下,就能留下几道白痕。
在怪物的身躯周围,一圈圈闪亮的金色光晕正在不断环绕着,正是这些光圈束缚住了它,令它没有办法挣脱出去。否则的话,它也许早就向着父亲扑过来,把父亲一口吞到肚子里了。尽管如此,从它嘴里发出的低沉的嗥叫声仍然充满了残忍、饥渴和狂暴,带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恶。
“快点滚回去!”谷主很恼火,挥手命令一位长老把父亲带出去。父亲并没有挣扎,但嘴里仍然在不停地问:“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父亲被关在祭坛外的一间小屋里,倒真是一语成谶,被关了小黑屋。天亮的时候,谷主去看他,瞧着他那张失魂落魄而又不乏委屈的小脸,长长地叹口气:“我还是太纵容你了,让你以为什么地方都能乱闯。”
“那是什么?”父亲问。不管谷主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只是反反复复地问着这一句。那个恐怖的怪物,从他第一眼看到时起,就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不畅。
谷主最后很是无奈,看着父亲的目光十分复杂,但最后,一种古怪的慈爱还是占了上风。他重重一跺脚:“好吧,如果你答应保密,我就告诉你。”
父亲当然是满口答应。于是谷主对他说:“你自己去藏书楼看看吧。二楼,第七行第十一列的书架,最下方那一层,包着蓝皮的那一本。具体的内容,你自己细细看书,会找到答案的。”
然后他把父亲放了出去。父亲迫不及待地直扑藏书楼,他已经等不及藏书楼开门了,直接撬开了一扇窗户,翻了进去。那本书就躺在谷主所说的方位。
第七章
这本装订粗糙的手抄书名字叫做《九州殇乱录》,听名字就是那种挺没品的无聊文人写出来的更没品的打斗小说,内容不外乎是九州又天下大乱啦,帝王将相们又开始抢地盘啦,在这种关键时刻又有那么几个少年英雄挺应景地成长起来拯救世界啦,诸如此类,毫不新鲜。再加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跨越种族的爱情故事加上三角四角恋婚外恋,其恶俗程度令人发指。
我父亲皱着眉头,一目十行地翻着,每翻过一定的页数就能看到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组织相互对着切口:
“我心无情!”
“断魂!万水流!”
这都写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啊?我父亲边看边骂,甚至于怀疑谷主给他指错了书,但这一排书确实只有这一本是蓝色封皮的,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翻下去。好容易熬到少年英雄们长成了,无关的配角死光了,该分配的情人都分配好了,故事迎来了最终的大高潮。小说人物经过前面的洗牌死的死残的残引退的引退,剩下三拨最大的势力准备进行大火并。
这三拨势力的兵种各具特色,可惜一看就是胡编乱造,显示出作者想象力的贫乏。其中一拨跨越千山万水从越州搞来了无数香猪,组建起一支香猪部队,准备利用这种无比强悍的生物的强大冲击力撕开对方的防线(扯淡!我父亲看到这儿忍不住骂了一句);第二拨据说是多年蛰伏在地下惨淡经营,囤积了一大批原本久已失传的河络机锋甲,旋转着刀片就往前去砍瓜切菜(吹你大爷的牛皮!我父亲又忍不住骂道);而第三拨……第三拨更加离谱,作者写到这里,显然已经觉得九州大地上的东西不怎么够用了,于是不知怎么的变出来一块从天而降的谷玄碎片,制造出一个能呼风唤雨吞噬天地的史上最强大秘术士。我父亲喉头一腥,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快点结束吧,他用一种死刑犯盼望行刑结束的心态想着,我用脚丫子也能编出比这更像人样的故事来。
在故事里,香猪部队冲散了敌军防线,又纷纷被机锋甲砍下猪头,然后那位借助谷玄星流石碎片的大师施展神通,利用雷电术把机锋甲里操控的河络电死。三方正在陷入无序的混战,小说作者之前一直苦心埋伏的拙劣伏笔终于冒头了:之前书里宣告了死亡、但稍微有点脑子的读者都能看出其实还没死的头号主角,终于顺理成章地复活归来,带来了作者为他精心准备的终极武器。
接着我父亲就开始满头大汗了。他不敢相信地把那一段话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那本水准低劣的书往地上一扔,也不去管最后主角是如何大获全胜抱得美人归的,从窗户跳出去,撒腿奔向祭坛。谷主正在那里平静地等着他。
“你怎么能培育邪兽!”父亲大吼道,“那样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吃掉的!”
“但邪兽也能吃掉敌人,”谷主回答,“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你不是读过那本书的吗?什么香猪骑兵、机锋甲、谷玄碎片,都是小说里编造出来骗人的玩意儿,即便有,也根本来不及去寻找去培养。唯有邪兽是真实存在的,也是我们能在两个月时间里实验成型的。”
“原来你无论如何也要求两个月,为的是这个,”父亲恍然大悟,“可是那玩意儿太危险了!”
谷主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你怎么知道那玩意儿太危险了?”这话刚刚问出口,谷主皱皱眉头,似有所悟,没有再问下去。
于是轮到父亲感到奇怪了。但谷主什么也不肯说,父亲只能郁郁地回房去睡觉。
他睡了整整一天,其间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每一个梦都和邪兽有关。邪兽拍打着翅膀,遮天蔽日地从蛇谷上方飞过,巨大的阴影把整座城都笼罩在其中;邪兽伸展开薄如蝉翼的身体,把所有人席卷在体内,慢慢吸干鲜血;邪兽伸展开自己的一百多个头颅,每看见一个人,就把他撕咬成碎片……各种各样的邪兽在梦中掠过,唤醒那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怖黑暗,把恐惧的力量注入到每一根血管里。
醒来时,他闻到屋里有一阵诱人的肉香味,睁眼一看,狄弦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椅子上。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大概是一些现成的熟食。我父亲立即听到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声响,他跳下床,不客气地打开纸包大吃起来。
狄弦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水,等他喝完了水,才夸张地摇摇头:“看见肉比看见我都亲切,你这死孩子真没人情味。”
“饿死了就连人味都没啦,还扯什么人情味?”我父亲满意地拍着肚子说。
然后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好像都在心怀鬼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毕竟是我父亲年轻,更沉不住气一点,先开口了:“你这一趟出去,干了些什么?别编谎话骗我,虽然我斗不过你,但从谷主和长老们嘴里套话可是比吃饭还容易。”
狄弦耸耸肩:“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利用我过去的一些关系,搜罗了一些星流石啊,魂印兵器啊什么的回来。”
我父亲想了想:“从那些东西里面释放出精神力,用来作为邪兽的力量来源,是这样的吧?”
“你好像知道了不少事情。”狄弦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一点也不吃惊,父亲明白,谷主已经告诉了他之前发生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培育邪兽?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可怕?”
“你为什么那么害怕邪兽?”狄弦反问,“你两岁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难道你还能见识过邪兽都是些什么模样么?”
我父亲低下头,额头上青筋暴起,拳头捏得紧紧的。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瞪视着狄弦:“你不是总想知道我的过去吗?走,我带你去看看。”
出门时父亲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只是之前狄弦已经点好了灯,所以他没有注意到。他们所要去的地方在城外,好在父亲对蛇谷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都不必狄弦在手上用秘术照明,他就已经领着对方七拐八拐找到了那里。
那是一个半山上的洞窟,洞口很隐蔽,被一块看起来不可撼动的巨岩死死封住。但是父亲不知道低头捣鼓了一点什么,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动了。然后他伸手一推,那块岩石慢慢向一旁滑开,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你果然是蛇谷的活地图。”狄弦不知道是在夸赞还是在挖苦。父亲哼了一声:“别废话了,亮灯吧,萤火虫!”
狄弦的手掌放出光亮,两人进了洞,父亲回身把石头推回去重新关好。两人沿着狭长的甬道往山洞深处走去,大约走了十分钟左右,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人工修整过的大厅。狄弦一步步走到大厅中央,四下里环顾一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好看吗?”我父亲充满恶意地问。
“我觉得吧,天底下的魅都最适合凝聚成夸父的形态,”狄弦的腔调很奇怪,“只有夸父才那么喜欢割人家的脑袋来做战利品。”
头颅。大厅的四壁上,密密麻麻地钉着成百上千的头颅。它们都属于历代投往蛇谷的魅们带来的所谓投名状,也就是异族的死者。他们的尸体已经被秘密埋葬,但头颅全都保留了下来。它们陈列在这里,记录着魅族为了生存而做出的不懈抗争,也记录着魅族一步步把自己推向绝地的历程。
经历药水特殊处理的头颅们,似乎都还保留着生前的活力,维持着一种栩栩如生的神态,其中有很多甚至还睁着眼睛。这些头颅最新的不过挂上去几个月,最早的却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即便有防腐药物的支持,它们也仍然在不断干瘪,脸型变得歪歪扭扭,让人无法辨认当年的真容。
“每次站在这里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们在看着我,”父亲阴沉着脸,“我觉得那些眼睛都在放光,在盯着我。”
狄弦注意到了父亲的用词:“每次?你到这里来过多少次了?”
父亲没有回答,四下里看了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指出来,你的投名状是谁?”
狄弦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很快找到了他带来的那位死者的头:“喏,就是这个。这是个文职的军官,我杀他基本不费什么力。我倒是想问你,你来的时候只有两岁,投名状从何而来?”
父亲没有说话,狄弦回过头,正看见父亲站在一个角落里,仰着头注视一颗挂在高处的头颅。那是一颗中年人的头,但整张脸都扭曲了,显得龇牙咧嘴。而扭曲的原因也很简单:它的头盖骨撞破了,使整个颅骨都变了形。
狄弦走到我父亲身边,看着他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轻声问:“这个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他养大的,”父亲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带上了哭腔,“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他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不是自己找死吗?”狄弦问。
我父亲闭上了眼睛。不断涌出的眼泪冲刷开黑暗的记忆,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他幼小的身躯被中年人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逃亡过程中的剧烈颠簸。他看见中年人的脸上,身上不断被荆棘划破,留下遍体血痕。他听到中年人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急促的呼吸声中隐隐带有濒临极限的痛苦杂音。但颠簸始终没有停止,逃亡仿佛没有终点。
“爹,我们要跑到哪儿去?”两岁的父亲用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地问。
中年人好像没有听到父亲的问话,长时间的奔跑让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在嘴里不断无意识地重复着:“没有人能杀我的儿子……没有人能杀我的儿子……”
“我不要死!”父亲更加紧张,“我不想死!”
中年人仍旧没有理睬他,就这么一路前行。在父亲遥远的记忆里,那一条漫长的逃亡之路充满了危机与艰险,就像是隆冬的长夜,让人看不到曙光到来的迹象。
但最终,他们还是到达了目的地,也就是蛇谷。这是蛇谷历史上出现过的最奇异的一次新人加入,因为这回不是魅带着投名状而来,而是活着的投名状把魅抱在怀里送过来。
“爹,你要把我扔在这儿吗?”我的父亲在谷主的怀抱里挣扎着,哭喊着,“我不要呆在这儿!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但中年人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亡命奔逃让他完全透支了所有的精力,他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最后一次对着我父亲微笑了一下,然后对谷主说:“麻烦你。我不想让我儿子看到。”
谷主点点头,伸出宽大的手掌,捂住了父亲的双眼。父亲徒劳地想要把他的手推开,然后耳朵里听到砰的一声,那是中年人用最后的力气一头撞在蛇谷城的城墙上,为他的儿子完成了投名状。
“所以那天,在那个人类的客栈外面,你见到那个被砸破脑袋的羽人才会昏过去,因为你想起了你爹,也就是你的人类养父,对吗?”狄弦问。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父亲并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爹破裂的脑袋出神。狄弦晃晃脑袋,接着问:“你们为什么被追赶?因为你父亲收养了一个魅?”他刚说完这句话,马上推翻了自己:“没道理。收养一个魅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充其量也就是驱逐,没有千里追杀的道理。”
“但如果那个人一心在培育邪兽,而那个魅被当成邪兽的化身,那就有可能了。”我父亲轻轻说。
狄弦愣住了。他细细打量着我父亲,把手放在父亲的头顶。我父亲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气流从顶心贯入,在四肢百骸游走一圈后,消失不见了。
“你要是邪兽,我就是邪兽的老祖宗,”狄弦摇着头说,“把你完全拆成精神游丝再组合成一件精神攻击的武器,也不过能拆掉几座房子。”
“这一点我比你清楚,”父亲的语气很迷茫,“所以我才想不通。那时候我刚刚能摇摇晃晃地在地上走路,而我爹忙着做他的事,没太多空闲顾及我。但我是一个魅,没有人类的小孩愿意和我一起玩,见到我就要扔石块。有一天村里的几个小孩子主动来找我玩,我简直受宠若惊啊,毫不迟疑地跟着他们去了。他们看来很和蔼亲切,带着我来到了悬崖边,然后突然之间,动手想要把我推下去。”
“好在我虽然年纪小,反应还是快,本能地一把拽住了身边一个孩子的衣角。悬崖边全是沙石,脚底很滑,那孩子一不留神,加上其他人推到我身上的力道,结果被我带了下去。”
“小小年纪就那么歹毒,”狄弦叹口气,“比起来你那些整人的恶作剧也就微不足道了。不过他们一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干坏事,反而会为了自己能站在人类立场上消灭外族而沾沾自喜呢……后来怎样?”
父亲更加迷惘:“我觉得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量,向着悬崖下面摔去,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就昏过去了。可是当我醒来时,我发现……我发现我并没有在崖底,而是躺在了悬崖边,在我的身边都是尸体,是那些把我骗出家门的大孩子们。而这当中还缺了一个人,就是被我拽住衣角的那个,后来的他被村民在悬崖底处找到,已经摔得粉身碎骨。”
“我明白了,由于你父亲一直在琢磨邪兽的事,所以他们把你当成了邪兽,所要干的事情也不只是驱逐了,而是要杀掉你们俩,”狄弦似有所悟,“而那也是你对邪兽这么憎恨的原因,因为你了解邪兽能带给人的恐惧和不幸,也许还亲眼见到过你父亲的实验品。”
我父亲点点头:“我爹……就是一个人类秘术士,一心研究制造邪兽的方法,本来就四处遭人排斥,不然也不会躲到那个荒僻的小村庄里。他付了村民们不少钱,才勉强换得他们同意在那里居住,而收养我更是犯了大忌。那一天在祭坛里,我本来应该第一眼就认出那种怪物是邪兽的,可是……也许是我内心不愿意想起那件事吧。”
“我有一个疑问,”狄弦说,“那些村民怎么看出你是一个魅的呢?你爹不会愚蠢到自己告诉他们吧?”
“因为我爹把我带到村里的时候,我还只是个魅实。”父亲答得很简洁,却解释了一切。从虚魅到实魅的凝聚过程漫长而充满危险,通常魅都会先形成一个坚硬的壳来保护自己,那就是魅实了。近百年来魅和人类的关系不断恶化,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对魅完全没有了解,只是将其当成一种无比神秘的存在,而是或多或少都有了一点基本知识,以便指导自己与魅族的对抗。那个中年人带着一个魅实招摇而来,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什么玩意儿了。
狄弦沉思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揣摩着中年人奇特的行事,不久他又问道:“还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为什么会选择婴儿做为凝聚成形的模板呢?我活了那么大,真的是第一次见到。难道是虚荣心作怪,你想要混在人类当中冒充一个神童?”
“我他妈的要是知道就好了!”父亲很不耐烦地回答,“十多年来,至少有上百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可我应该怎么回答?哪一个魅能记得住自己虚魅状态时的思维?又有谁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选择模板时的标准和喜好?”
狄弦耸耸肩,没有再问下去:“回去吧。”
第八章
在那本胡编乱造的低俗小说里,故事的主人公最后带来了一支由邪兽组成的军队,一番苦战后把什么香猪、机锋甲、星辰力超人扫了个干净,但邪兽本身也死光了。这倒是不算太离谱的安排,毕竟邪兽本身太难培养,所谓的军队数量也并不大——总共也就三只。但这三只成形的邪兽,就已经足以扭转战局了。
因为邪兽的身躯实在是太过巨大,其身躯最长可以长到接近一里,传说中的巨兽专犁或是虎蛟也难以望其项背,放眼九州,也许只有几乎从来没人见过的大风才能比邪兽更大。这并非是自然产生的生物,而是利用秘术的方式人工培育的怪物,某种程度上和魅的产生有一定的近似之处,也是利用物质与精神的相互转化原理,通过不断地喂食和培育,让邪兽的身躯越来越巨大,具备的能力越来越强。
但魅的形成漫长而痛苦,因为一个魅必须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来吸取精神游丝,寻找可以使用的物质,而邪兽却没有任何自主的能力。它就像是一只填鸭,由秘术士填充着构成身躯所需的物质;同时又像一个泥人,最终的形状完全不由自己控制,而被创造者随意地变幻着。
这样缺乏自主意志的成长方式,一个最大的缺陷就在于结果的难以预料,换句话说,成功率太低。即便是魅那样全副心神追求一个形体的种族,也时常在最后凝聚成形时出现差错,导致身体上的重大缺陷,邪兽这样的被动产物更不必提了。通常花费巨大的精力和财力培育十只邪兽,也未必能有一只最终成功,绝大部分都会有严重的畸形,比如体重数万斤却偏偏没有长出结实的腿,这样的邪兽能拿来干什么?
最可怕的情况在于形体成功了,但空有形体而缺乏智力,也许会不分青红皂白连自己的主人都吞吃掉。因此邪兽的威力人人都知道,真正敢于动手去实验的寥寥无几。毕竟把钱扔到水里也就罢了,把自己的命扔到自己培育的邪兽嘴里,那才叫冤枉呢。邪兽成为了一种只能在故事里存在的兵器,一把伤己可能比伤人还要厉害的双刃剑,从来没有在现实中帮助过哪个英雄或是枭雄力挽狂澜。
可是现在谷主非常坚定地在培育邪兽,而且自己那一天摸进祭坛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个正在成长中的邪兽,体态正常,见到自己时目光中流露出的贪婪也说明智力没有太大问题。父亲心里一颤,明白过来,谷主一定是已经掌握了某种控制邪兽的方法,所以才会那么大胆。
当年的养父没能完成的事,如今终于被谷主完成了,我父亲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悲哀。他现在很难见到狄弦的面了,因为狄弦几乎每一天都在祭坛里呆着,和长老们一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培育着邪兽。他很好奇狄弦究竟能做些什么,问了若干次之后,狄弦有点不耐烦,终于告诉了他:“因为我主修的是岁正秘术。”
“岁正秘术?那又怎么样?”我父亲回忆着岁正秘术的内容,那是一种以操控植物为主的秘术,上一次灭杀人类探路者时,从狄弦脚下不断生起的那些带刺的荆棘,就是岁正秘术中的一种杀人法术。但那和邪兽有什么关系?
“邪兽的生长太难以控制了,尤其当它开始具备自己的思维能力时,很容易就会发狂,”狄弦解释说,“所以有人想到了一个办法,在邪兽的体内加入植物的成分,把它变成半兽半植物……”
“你们真是疯子!”我父亲脸色惨白,“这样会出来一个什么玩意儿?脚种在泥土里的大象?头上开花的狼?”
他一阵没来由的恶心,狄弦拍拍他肩膀:“我就说不该告诉你,一告诉你你就开始瞎想。没那么糟糕。当然也可以脚下生根,但没必要那么做,我现在的做法,主要是抑制它的思维,让邪兽即便没有生长的意识,也能像晒着太阳的植物那样,平稳地长大,性情也不至于不可收拾。”
话虽这样说,我父亲还是难以平静,这一夜他大半时间都醒着,偶尔睡着一下,立即陷入乱糟糟的怪梦中。梦境里,更多的邪兽出现了。但它们全都无法动弹,一个个植根于泥土里,怒张的血盆大口中没有獠牙,而是伸展出一根根的长长的藤蔓。那些藤蔓在自己屁股后面追啊追啊,怎么也摆脱不了,终于把梦中的少年卷了起来,然后无数的根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全都插在自己身上,就像植物吸取土地的养分一样,把自己吸干了。
被吸得只剩下一张皮的父亲在空中飘飘荡荡,好似风筝,他看见所有的邪兽都慢慢结冰,冰冻了起来,自己则被拉扯到无限大,把被冻住的邪兽们覆盖起来。冰雪很快融化,邪兽们重新活动起来,我父亲的心脏好像在那一瞬间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猛地抓住了——
蛇,它们全都变成了蛇,抬起头来,开始撕扯自己的身体。蛇的尾巴全都像树根一样栽在泥土里,黑洞洞的双眼里慢慢开出娇艳欲滴的鲜花。
这个噩梦令父亲醒来后胃口全无。他把湿透了的衣服换下,只觉得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极需要透气。
蛇谷里的花儿都已经怒放了,满山遍野一片灿烂的春光,纷飞于其中的蜂蝶彰显着生命的活力。这样的场景让父亲稍微好过了一点。他懒洋洋地躺在如茵的绿草中,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强迫自己暂时忘掉那些令人不愉快的想象。但是好像又不能不想,因为战争迫在眉睫,他已经可以看到在障眼幻术的外面,有更多的秘术士在寻找着秘术布置的方位。虽然上一批失踪者完全没有找到,但他们的失踪让人类更加警醒。这一回,有更多的士兵跟随保护,虽然会因此干扰秘术士们的精神力,导致效率的降低,却至少不会再被偷袭全歼了。虽然慢,但是可靠。
谷主计算过,按照这样的搜索方式,蛇谷能赢得的时间比之前预计的还要多,会有三个月之久。谷主踌躇满志,自信更充裕的时间能让他培育出更厉害的邪兽,而得到狄弦这个有力的臂助,更是让他如虎添翼。
可是狄弦究竟是什么人呢?父亲已经猜想过无数次了,始终不得要领。狄弦自己的说法很简单:他曾向一个魅学习秘术,后来在九州各处跑马帮赚钱维生,听说了蛇谷的存在后,就赶过来了。但父亲总觉得这个人身上还藏了许多事,但他就是不肯说,也没办法。
父亲不着边际地东想西想着,柔和的阳光与和煦的春风让他渐渐睁不开眼睛,毕竟昨夜实在睡得太不踏实,他终于睡了过去。这一觉很安稳,终于没有做什么梦了,醒来时却意外地发现,在障眼幻术的边缘,站着一个人。一看背影他就认出来了,那是狄弦。
狄弦跑这儿来干吗?父亲一阵困惑。他唯恐弄出声音来,就这么趴在草丛里,忍受着蚂蚁和其他飞虫在他的身上钻来爬去。他看见狄弦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动,好像在犹豫着点什么,最后却跺了一下脚,转身走回了城里。
我父亲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心里猜测着,他是不是在犹豫着是否出去和人类接头的问题呢。越来越弄不明白狄弦想要干什么了,难道那个晚上只是自己的错觉?或者狄弦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蛇谷的事?
第二天一早狄弦又消失了。我父亲已经对此习以为常,没有去多想,但到了午间,谷主居然来找他询问狄弦的下落,这让父亲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想啊想啊,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往城外跑去。
他来到了曾经带着狄弦走过的那条捷径,既能在冬天翻越积雪,也能在春天绕开谷口的大路,以免被人看到。父亲仔细查看了那条小径,发现了几个还没消失的脚印,看鞋印的大小,应该就是狄弦。
谷主来找父亲时,一脸的焦急,因为培育邪兽的进程耽搁不得,但狄弦偏偏在这么要紧的关头跑出去了。父亲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没办法了解这个人。
好在狄弦这次只出去几天就回来了,没把谷主的头发全给愁白了,父亲问他出去干了些什么,照例没有得到回答。倒是他回来的当天发生的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吸引了父亲的全部注意力。
那一天父亲正坐在一间无人居住的民居的屋顶上,无聊地看着偶尔路过的同族们发呆,连扔点小石子或是浆果戏弄他们一下的兴趣都没有。那一对被捆绑的青年男女就在那时候进入他的视线。
那是一对很年轻的夫妇,以十七八岁的青年人为模板凝聚而成,算起来真实生存的年龄也不过有五六岁。他们为人很和善,和我父亲的关系一直不错,所以眼下突然看到他们被牢牢地捆住押走,父亲很是愕然。
他溜下房来,悄悄跟在后面,跟随着押送他们的七八个魅来到了议事厅,一脸严肃的谷主正在那里等着他们。父亲从窗外窥视,有些不安地发现,谷主脸上带有他多年来都未曾见过的杀意,这让这位平时一直显得很慈和的老人多了几分狰狞之态。
两个年轻人却十分惊惶,尤其是女子,脸上的眼泪没有干过。她一直在低声哀求着什么,但离得太远,父亲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他只能看出,两个人虽然不能动,神态却很激烈,女的苦苦哀求,男的惊恐中带有怒气。这是要干什么呢?
谷主摆出严厉的面孔,高声呵斥着,父亲能隐隐听到“破坏规矩”、“不可饶恕”、“没有任何商量”之类硬邦邦的字眼。他还想要再听,忽然之间,一只手捂在他的肩膀上。不必回头他就知道,那是狄弦。
“回去吧,别看了。”狄弦的声音很柔和,这样的柔和反而让父亲更加觉得不妥当。他没有理睬,继续盯着议事厅内,一名长老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婴儿出现的一瞬间,那一对年轻夫妇立刻崩溃了,他们双双跪倒在地上,嘴里拼命喊叫着,父亲这次听到了“他是无罪的”、“要杀就杀我们”这词句。
要杀就杀我们?父亲咀嚼着这句话,那意思是说,这个婴儿将要被杀死?他是哪儿来的,为什么要被杀死?
不容他多想,狄弦近乎粗暴地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就走。我父亲张口想骂,狄弦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个苹果,塞进父亲的嘴里,让他一时发不出声来。等到了远离议事厅的地方,狄弦才放开手,我父亲憋了一肚子的污言秽语正准备爆发出来,却被狄弦的神情吓了一大跳,或者说,震住了。
狄弦的目光望向远处不知正在上演哪一幕的议事厅,眼里充满了深沉的悲悯与无奈。那是一种无比苍凉的眼神,不仅仅是为了那一对被捆绑的年轻的魅,而更像是正在看透整个种族的未来。
“你在蛇谷里长大,从来没有发现过有件事情很奇怪吗?”狄弦慢慢地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整个蛇谷只有你一个小孩子?”
我父亲想了想:“的确是,可是那也没什么奇怪的。一般的魅不都是选择已经足够强壮的青壮年作为模板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虚魅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里的魅自己并没有生育出新的后代呢?”狄弦继续问,“而魅的学习能力比其他种族都强,为什么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只是宠着你,护着你,却什么都不教导你?尤其你还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小鬼。”
这似乎是狄弦第一次夸我父亲聪明,但父亲顾不上去高兴了。他回忆着自己在蛇谷成长的经历,好像真的如狄弦所说,所有人都对他很好,就像他的亲人一样;所有人甘心被他捉弄,之后还会报以宽容的微笑。但他们真的好像并没有教过自己任何知识,也没有训练过自己任何技能,只是任由这个孩子在蛇谷里自由地成长,自由地闲逛。
这一切,好像顺其自然,但被狄弦说出来之后,又显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城里的近千个魅,年龄相近的男女不少,其中也有一些结成了对,但为什么他们都没有生出小孩来?
我父亲皱着眉头,拼命思索着,狄弦苦笑一声:“想不出来也不能怪你,因为你原本就被蒙在鼓里,所有人在欺瞒你,所有人,也包括我。第一天来到这里,谷主就已经警告过我,不要告诉你真相。但现在,似乎不告诉你也不行了。”
“到底是什么真相?你们瞒着我什么了?”我父亲觉得胸口憋得慌,过往熟悉的一切仿佛都被罩上了浓重的云雾,让他发现连自己的生活都是虚假的。他需要真相,他想要大声地吼出来。
“你根本就是一个难得的宝贝,对于蛇谷里的魅而言,”狄弦缓缓地说,“他们只有在你身上,才能满足自己天性中对后代的渴望。所以他们什么都不教你,不想让你成熟起来,而想看着你作为一个真正的孩童,慢慢地长大,很慢很慢地长大。”
父亲只觉得口干舌燥:“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才行?他们就不能自个儿生几个去玩吗?”
“他们不能,”狄弦的声音听起来很飘渺,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依据蛇谷的律法,蛇谷内的魅,绝对禁止生育。因为魅与魅结合之后,剩下的后代只具备父母双方模板的特性,而完全不具备魅的特征,换言之,魅与魅结合,只能生下人类、羽人或者其他异族的后代,却不可能生下魅。”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就像是在抗辩一般,强撑着说出这句话,虽然答案已经非常清楚了。
“别忘了,蛇谷的居民,必须全都是魅,”狄弦叹息着,“所以一旦有人生育了后代,就必须……立即处死。”
第九章
我父亲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回到家里,足足两天两夜没有出门,狄弦去找他,他也不开门。第三天早晨,他才第一次迈出门来,但这时的父亲,已经和往日大不相同了。他的眼神里再没有以往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飞扬的神采,而是像一颗宝石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一样,显得黯淡阴沉。他不再恶作剧,甚至于无心和旁人说话,每天都坐在不同的地方发呆。
如果说我的父亲一直都是孤独的,那么现在,这种孤独有了新的定义。他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一只木头鸭子,一只泥猴,或者是狄弦买给他的竹节蛇。他只是供人观赏用的玩物,却还不自知,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他回想着过去的岁月,那一次次的自鸣得意,一次次的自命不凡,如今都像是钢钉,深深地钉在他的心上。
这时候最古怪的联想来自于狄弦曾向他讲述过的邪兽的培育方法。他躺在花香四溢的山谷里,不止一次地想,其实我就是一只邪兽,整个蛇谷的居民们用谎言灌注而成的邪兽。我以为我在无拘无束地成长着,但我只是一棵植物,我的根被泥土困禁着,永远没有自由,却还在自以为是地绽放着妖娆的花朵。
这时候战争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人类破除了第一道禁制,不久之后又破除了第二道,加上上一次击杀斥候后临时补充的一道,如今保护着蛇谷的秘术防线也只剩下最后两条了。这两条一旦被解决,整座城市就会赤裸裸地暴露在人类大军的眼前,而以蛇谷的兵力,根本没有可能与十倍于自己的敌军相抗衡。
邪兽就成了大家唯一的希望。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全谷最好的秘术士们终日忙碌。他们已经进行了多次实验,事实证明狄弦的岁正法术是很有效的,用来实验用的几只小型邪兽——所谓小型,也就是父亲曾经无意间撞见过的那样——无论形态、力量还是驯服程度,都处于人们的控制之中。
这样的话,长老们对于最后将要正式培养的邪兽也有了更多的信心。他们移师到了城外,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坳里开始进行,因为这只邪兽的形体会远远大于那些实验品,城里恐怕放不下。
那个山坳被严禁任何人接近,旁人虽然好奇,也没有办法见到邪兽的真容,只能看到每天夜里山坳上空不断闪过的炫目的光彩。不久之后,开始有奇异的叫声传出来,最早的时候声音低沉而微弱,慢慢地变得洪亮高亢,声动四野,之后又慢慢低沉下去,渐渐不可闻,但啸声似乎越来越带有惊人的力量,仿佛大地都在随之轻轻震颤。这样的变化非常让人欣慰,因为它说明邪兽的力量在不断增长,却又能够被掌控。
狄弦无疑在这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父亲每见到他一次,他就好像又瘦了一点,两眼熬得乌青,好似被人揍了两拳。不过父亲并没有去找他说话,因为他总是和其他秘术士们待在一起,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在探讨着邪兽培养的细节。又过了几天,他们根本就不离开山坳了,直接在那里搭起茅屋,吃住皆在其中,可以想象邪兽已经成长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我父亲好像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切。他长久地坐在谷口,看着远处的人类秘术士们紧张地忙碌着,看着盛夏在炎热的山风中慢慢到来,炽烈的阳光开始炙烤大地。
有一天父亲正在全神贯注地玩着手里的一只蚂蚱,狄弦如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在他的后颈上用手掌一斩。父亲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狄弦,又耷拉着脑袋坐了下来,一脸的没精打采。
“怎么,生气啦?”狄弦撸着父亲的脑袋。父亲把头一偏,不去理睬他。
狄弦哑然失笑:“真是小屁孩的臭脾气。老子又不是故意不陪你玩,火烧屁股啦,你没见那些人类已经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了?总得先忙正事嘛。”
“谁要你陪我玩了?”父亲气鼓鼓地总算是开口了。
狄弦也在他身边坐下,手搭在他肩膀上,这回父亲没有抗拒。狄弦说:“行啦,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某些事情一旦被揭破了,总是很不好受的。但回过头想想,他们毕竟没有恶意,毕竟还是出于对你的喜爱,才那么对待你的。”
父亲没有吱声,狄弦接着自顾自说下去:“年轻是好事,心灵年轻更加是好事。你觉得蛇谷的人耽误了你,但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你,能真正像孩子一样去搞恶作剧,往别人的墙上涂鸦……”
“所以我应该被当成一个傻瓜来哄骗?”父亲愤愤地打断了他,“我他妈的就像一个玩具球,被所有人踢来踢去的取乐,还以为自己很厉害,能够自己到处乱滚呢……”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一阵哽咽。狄弦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一拍不打紧,我的父亲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狄弦轻轻叹了口气,把哭泣的少年揽到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他,嘴里说着:“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其实你……”
他的“你”字刚刚出口,忽然浑身一僵,身子僵住了。而我的父亲,一秒钟之前还哭得像个正在融化的雪人的父亲,敏捷地从狄弦的臂弯里挣脱出来,迅速站起身,退到了三步之外。他的脸上还挂着泪水,神情却变得冷酷而残忍,手里握着的那只蚂蚱却已经没有了头。
“怎么样,这个小玩意儿做得像个蚂蚱吗?”我父亲冷冰冰地说,“我可还一直记得我们的赌约呢。这个机会我等了很久了。”
狄弦看起来有点行动困难,想要支撑着站起来,腿却没能伸直,又摔倒在草地上。他的眼中充满迷惘,瞪视着我父亲:“这是什么毒?”
“蛇毒,”我父亲骄傲地说,“蛇谷里最毒的黑尾腹蛇的毒液。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狄弦艰难地问。
“因为我太喜欢蛇谷了,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把邪兽炼出来,好保卫我们的家园。”父亲歪着嘴,笑得无比邪恶,并且慢慢笑出了声,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那狂笑嘶哑刺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直到被闻声赶来的魅按倒在地上,他仍然无法遏制自己的笑声。
第十章
总体而言,谷主是一个比较和善的老头儿,平日里很少发脾气,见到谁都笑眯眯的,还总喜欢讲一些谁听了都不笑的冷笑话。我父亲过去没少捉弄谷主,老头儿从来不生气,神色间颇有点慈祥祖父爱护孙子的模样。
但这一次,谷主是货真价实地动了真怒。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激烈地抖动,一向梳理得整齐儒雅的胡须乱糟糟地根根直立好似刺猬。不只是谷主,所有的长老都义愤填膺、惊怒交集,看着躺在床上满脸黑气的狄弦,恨不能立即把我父亲撕成碎片。而我的父亲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一旁,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写着“无所谓”三个字。
“放心吧,我死不了,这种毒虽然厉害,还杀不死我。”狄弦用微弱的声音说。说完之后,他看了看谷主和长老们的神情,微微一乐:“但是一个月之内,我确实没办法再催动秘术了。所以对你们而言,我也就和死掉差不多啦。”
虽然身中剧毒,狄弦倒还一直保持着他一贯的乐观,还能说笑两句。但长老们可实在没有他那样的兴致。辛苦培养了那么久、眼看距离成型只有最后不到十天的邪兽,由于狄弦的意外受伤而变得前途黯淡。离开了狄弦,谁也没有能力通过植物的方式去抑制邪兽的狂暴,如果任由邪兽继续发展下去,最终的结果可能难以预料。那种长期受到无法摆脱的束缚、却在最后一刻获得自由的兴奋与狂喜,也许会令这只邪兽加倍的凶暴。
“看起来,只好把这只邪兽毁掉啦,”我父亲简直有点乐不可支,“大家赶紧琢磨怎么弃城逃命吧。”
“你这个歹毒心肠的小杂种!”一位长老忍不住破口大骂,“如今人类的大军已经封在了山外,后山的出路也被堵死了,我们几百号人,怎么可能逃得掉?”
父亲很遗憾地撇撇嘴:“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蛇谷灭亡喽,多可惜呀。”
“你放心,你不会有机会看到那一天的,”谷主阴森森地说,“不过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是一个魅吗?为什么要帮助人类来灭绝自己的同胞?”
父亲摇头:“你说反了,不是我帮助人类,而是人类帮助我。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当做玩具来玩弄而已,尤其那些人还杀害了我爹。我是一条蛇,不是栽在泥土里任人践踏的花。”
其实他爹是自杀的,但在这当口,也没有人有兴趣纠正他了。谷主的脸上阴云密布,好像被父亲的话触动了,尤其是关于蛇与花的比喻,但最后,他仍然抬起了手来。父亲知道,当这只手落下时,自己的性命也将不复存焉。他闭上了双眼,并没有挣扎。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后来父亲给我讲故事时,我很好奇地问。
“猜猜看。”父亲故意卖关子。
我想了很久,实在没有想到任何理由,有任何人能够饶恕父亲这样直接将蛇谷推向毁灭的罪行。老实说,当时就算在场的是我,我大概也会实在忍不住吟出一句凝血咒,把这个罪人的血液凝成块。
父亲见我猜不出来,非常得意,慢腾腾拿腔作调地说:“其实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个关键人物救了我。”
“是谁?”我赶忙问。
“就是差点被我弄死的那个人,”父亲笑得十分得意,“我的小弟狄弦。”
“你的小弟?”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终于成功地整到他了嘛,自然就是他的老大了,”父亲一本正经地说,“那是男人之间的赌约,不能赖的,我之前挨了那么多契约咒,你以为是开玩笑的啊?”
“原来你那会儿也算是男人啊……”我小声嘟囔着。
“你们不能杀他。”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那是半死不活的狄弦。这一声嘟囔倒是很响亮,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他。
谷主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输给了他,他就是我的老大,愿赌服输,”狄弦坚决地说,“你们谁和我老大为难,就是和我过不去,我就不会帮助你们想办法把这只邪兽继续培育下去。”
盛怒的谷主手心已经燃起了幽蓝的火焰,好像是气急败坏之下准备一把火把父亲烧成灰烬,听了这句话硬生生收住手,眼里重新浮现出一丝希望:“你是说……还有可能完成?”
“我刚才想了想,硬生生废掉的话,其实就是提前宣布我们的死期了,”狄弦回答,“倒还不如赌一把,也许还有一点希望。”
人们立即忘掉了我父亲,都围到狄弦身边。他们也不关心狄弦为什么肯放过我父亲,甚至于为他求情,只要能将邪兽炼成,其他的他们都不在乎。我父亲却呆住了,脑子里一团乱麻,不明白狄弦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这一下离奇地捡回一条命,着实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命虽然保住了,再想要接近狄弦也是不可能的了。借给谷主十个胆子,也不敢再让狄弦陷入危险的境地,所以父亲再次被关了小黑屋,这一关就一直被关到人类开始进攻的那一天。在此之前,邪兽的咆哮声一天比一天响亮,到最后变成了日夜不停休的轰鸣,吵得蛇谷居民彻夜难眠。但邪兽叫得越响,人们就越欣慰,哪怕为此不能睡个好觉。这可真是个幸福的烦恼。
就在邪兽的怒吼达到顶点的那一天,人类终于解开了最后一道幻术,一切让人原地打转的幻景都在顷刻间消失了,蛇谷暴露在了人类先锋部队的眼前。这一只部队约有一千五百人,队列整齐,衣甲鲜亮。当他们看到那座建造在半山上的城市时,都禁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原来传说是真的,在雷州的蛮荒大山之中,真的藏着一座魅的城市,一座与人类为敌的罪恶之城。他们在这里潜伏了几百年,用秘术隐匿自己的行踪,却干着猎杀人类的罪恶勾当。
士兵们心里升腾着惩罚的怒火。魅这样人数稀少的种族,全靠混杂在异族的族群里才能生存。但他们却不知感恩,反而恩将仇报,把人类当作了最大的敌人。他们真的就像寓言故事里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凶残、狠毒、贪婪、无情无义。对付这样的种族,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全部铲除,一个也不留。
武器与盔甲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士兵们在等待,等待着带队的军官发号施令。据说这座城里藏了好几百个魅,每一个魅都是秘术高手,己方的一千五百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何况他们还居高临下,占有地利。但人类的勇士们不会惧怕,因为魅死一个就少一个,人类却永远不会缺人口,后续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赶到,会让魅充分体会到他们力量的渺小,让他们后悔为什么会去选择一条以卵击石的道路。
与此同时,蛇谷里的魅也全都聚集在城头,望着远处暂时按兵不动的人类军队。这是创造九州历史的一次对峙,因为在过去的时代里,从来不曾出现如此多的魅聚集在一起,在同一面旗帜下,为了魅族的尊严而向异族宣战。但这第一次的宣战就把魅推向了悬崖边。
“什么时候才能解除邪兽的封印?”谷主问狄弦,掩饰不住声音的微微颤抖。按照狄弦的指示,在这最后的几天里,长老们对邪兽进行了新的处理。这种处理方式无比冒险,最后能不能成功,谁也不知道。但除了相信狄弦,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再等等,敌人还没有发起冲锋呢。”狄弦看来很悠闲,半点也不慌乱。他仍然不能行走,谷主安排了两个身强力壮的魅用一张软椅抬着他。而我父亲仍然被捆得很牢,并且与狄弦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他的眼睛一会儿瞅瞅天空,一会儿瞟瞟狄弦,看似浑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很紧张。我父亲偷袭狄弦的时候固然不怕死,那是因为他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而最让人紧张的状态却叫做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的魅们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既盼望敌人永远都不要发起进攻,又盼望他们快点过来,免得自己老是提心吊胆地受着折磨。在这种矛盾心态的煎熬中,邪兽不断地低鸣着,躁动着,可以让人们感觉到脚下的微微颤动,似乎它也不耐烦了。
“不能再等啦!”谷主对狄弦说,“已经完全成熟了,再等下去,只怕邪兽就要自己冲开封印,完全不听主人的命令了!”
狄弦皱着眉头,目光越过人丛,看到了我父亲。他眼前一亮,大喊道:“你,快点,马上给我想出个主意来!”
父亲一愣:“什么主意?”
“能立马让人类攻过来的主意!”狄弦大声说。那一刻他好像忘了其实父亲才是他的“老大”,话语中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父亲也为这种气势所震慑,脑子里一阵计较,有了主意:“叫上几个能把秘术使得花哨点的人,越花哨越好,去装模作样地进攻。”
“为什么?”狄弦看着父亲。
“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你们是在佯攻,再一想,就会猜想你们在借着佯攻的掩护悄悄逃命,自然会赶紧冲过来,”父亲说得很淡漠,而且一直在用“你们”这两个字指代蛇谷的魅们,“只不过么,负责诱敌的人多半逃不掉,死定了,看你们谁乐意去了。”
谷主还没有开口,已经有七八个年轻的魅站了出来,主动要求承担这项任务。他们的脸上闪动着为了种族而牺牲的悲壮情怀,狄弦看得十分不忍,但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谷主咬着牙,命令他们立即动手。
此时站在高处看下去,魅的进攻带有一种令人目眩的华丽。他们的身躯被包裹在夺目的光晕之中,头顶有气势雄浑的风雷火焰,仿佛空气都会因此而燃烧起来。这样逼人的气魄让人类很有些不安,并下意识地先回撤了几步。但片刻之后,一支从后排射出的冷箭插在了第一个魅的胸口上。他摇晃了一下,猝然倒地,那些奇特的视觉效果消失了,只剩下脆弱无力的尸体。
“娘的,假的!”人类的指挥官骂出了声,但也松了口气。剩下的几个魅且战且退,退向远离那座山中城市的方向,他正准备带兵追赶,丰富的作战经验却令他很快意识到点什么。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想跑?没那么容易!”
他高声传达了命令:“别管这几个杂碎了!全力攻城!那一窝子毒蛇想跑!”
虽然九州世界已经有年头没发生大规模战争了,但这支军队跟随着他们的指挥官四处剿杀土匪、海盗、叛贼,士兵们大多身经百战,令行禁止。长官的命令一出,他们立即放弃掉那几个无关紧要的诱饵,保持着整齐严谨的队列,向着蛇谷城压过去。他们把魅称之为毒蛇,却不知道,从站在城上的魅的眼光来看,这一支黑压压的队伍,也像是一条恐怖的巨蛇。
第十一章
“他们开始进攻了!”一个魅喊道。
果然,人类的阵线开始全面上压,早已准备好的攻城车、云梯等攻城器械也被推到了前列。正面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了。
“可以了,”狄弦说,“去解除封印,解放邪兽吧。”
谷主早就在等着这句话,连忙亲自奔到城墙边,向着邪兽所在的山坳方向发出信号。在那里,早已等候多时的一位长老解开了邪兽的封印。一直被秘术压制着进行培育的邪兽,即将迎来真正的生命。
长老也发出信号,示意即将动手。谷主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回到城头,一时间有些发愣。他看到所有的魅都在施放出一种护体秘术,在自身周围形成一层保护。这个秘术属于较为初级的简单秘术,而这一层保护的作用也仅仅是利用液体的流动性形成隔膜,隔绝身旁的液体,通常秘术士会用它来避雨,对刀枪和炮石可是半点作用都没有。再一看,原来是躺在软椅上的狄弦正在扯着嗓子指挥。
“没错,就那么简单,大家把方法记牢了,”狄弦俨然一个危难时刻的镇定领袖,“精神力强一点的,帮一把精神力稍弱的,大家都做好准备,至少要坚持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