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弦这番话难得的饱含真诚,让童舟听了大为受用。她斜眼看着狄弦:“喂,有一个问题我这几天一直想同你,当年你的兄弟们是怎么死的,真的是你师父下的命令么?”
狄弦沉默了许久。他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抬头看了一会儿星星,缓缓开口:“我当时那么说,只是为了打击一下十五,扰乱他的心神而已。事实上,那件事没有人主使,就是我干的。”
“为了什么?”童舟问。
“那将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任务,在此之后,老师就会开始把魅灵之书传授给我们,”狱弦说,“不幸的是,除了我之外,我所有的兄弟都对老师奉若神明笃信不疑。我的十四个兄弟个个都是杰出的人才,我无法想象他们日后会造成怎样的杀戮,怎样的惨祸。”
“我终于开始有点理解你为什么愿意毁掉蛇谷城了,”童舟幽幽地说,“你的确是个异类。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对是错,但是……至少我不喜欢战争,我喜欢骑马、牧羊、摔跤、躺在草地上看星星,虽然我是一个魅,我还是能做到这些,总比和人类打打杀杀好。杀死再多的人类也不能让我快活。”
狄弦微微一笑:“但我也并不算是完全欺骗十五。当我把我的十四个兄弟送入陷阱后,想起大家多年的情谊,心乱如麻,打算回到魅冢听凭老师发落。没想到刚刚回到魅冢,我就中了秘术机关,被老师抓起来了。当他发现只抓住了我一个人时,还相当惊诧呢。”
“他设机关捉你们?为什么?”童舟不解。
“这就是我没有说出来的秘密:老师自己也想要杀死我们,我只是先他一步动手而已。他钻研魅灵之书多年,已经渐渐被书中蕴藏的邪魂锁侵蚀,发现自己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于连喜怒哀乐都不受自己的控制,这让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所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只是魅灵之书的蛊惑。而另一方面……他总是做噩梦。”
“噩梦?”
“他说他总是梦见湖底的那些白骨。几乎每一天晚上,他都会看见那些白骨从湖底升起,包围住他,向他索命,追问他:你制造我们是为了魅族的将来,可我们本身就不是魅了吗?用魅的生命换取人类的生命,意义何在呢?”
“是啊,意义何在呢?”童舟喃喃低语,“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一个魅,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把九州大地上所有的人类都杀光,又能给魅族带来什么呢?”
“一个人每天晚上都被死人缠着,那种滋味是很不好受。我猜想,他大概也和我有了差不多的看法,辛辛苦苦耗费一生,却连自己都对这样的一生充满怀疑和畏惧,那又是何苦呢?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我可以看得出来他的悔意,所以最终,当他听我讲完事情经过后,并没有丝毫愤怒,反而显得很欣慰。他告诉我,魅灵之书已经被他沉入湖底,现在他要做的,就是通过溢出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童舟轻轻摇头:“一生的理想,到头来变成荒诞的噩梦,何苦呢?”
“所以啊,人生短暂,要尽量抓紧时间多做些好梦,”狄弦懒洋洋地说着,也在草原上躺下,“多漂亮的星星。”
“确实很漂亮,这就是我喜欢草原的原因,”童舟捅了狄弦一下,“劳驾,借你的胳膊用用。”
她把头枕在狄弦的胳膊上,看着不断摇曳变化的星空,忽然觉得一种无法言说的莫名幸福充斥着心胸。那大概就是所谓平凡的生活罢,童舟想着,眼皮慢慢合在了一起。她希望自己还能梦见星星。
前传 花与蛇
楔子
某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他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逃亡。他跌跌撞撞地穿行于那些比人还高的灌木丛中,不时摔倒在湿滑的泥地上,弄得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泥土。但背后的追赶呼喝声不绝于耳,越来越近,让他不敢有哪怕是片刻的停留。
他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炸裂了,呼进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热辣辣地灼烫着咽喉,双腿由酸胀到渐渐麻木,身体也被各种植物和石块划出了无数的血痕。但是不能停步,半步也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无可避免的死亡。
这一天的亡命奔逃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并在他的余生中不断地被回想起。那些细细密密的雨声就像是一张无法逃脱的巨大网罗,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无论跑到哪里,都躲不掉那种可怕的阴冷和尖锐。雨声中,身后熟悉的山谷渐渐远离,只有追逐者们穷追不舍,星星点点的火把就像一只只怪兽的眼睛。
他累了,累坏了,在他的一生中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奔跑。终于在一次跌倒时,左脚重重扭伤了,即便不伤,也再也没有力气跑下去了。他看着身边陡峭的悬崖,再回头看看不断逼近的火把,生与死的一线之隔在心里纠结翻滚着。终于,他咬咬牙,从崖边滚落下去,不受控制的身体很快磕到了点什么。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天空早已墨黑一片,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自己并没有死。也许是坡度没有想象中那么陡,也许是无意中被什么树枝啊藤蔓啊一类的东西减缓了下坠之势,不管身上疼得多厉害,不管浑身如何乏力,他总算还活着。
活下来就好啊。
他长出了一口气,抬头仰望着天空,雷州之夜星汉灿烂,令人沉醉,但他忽然发现,似乎自己的身边也有某些东西在发光。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去,那些森白耀眼的东西立即映入了眼帘。他猛地把拳头塞到嘴里,免得那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在寂静的夜里引来追兵。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平复心跳,用颤抖的手撑在地上,勉强站起来。在他的身边,在这个被山洪冲开的浅浅的泥坑里,密密麻麻的白骨层层叠叠,呈现出各种支离破碎的扭曲姿态。他知道,如果逃得慢了一步,这个泥坑也会是自己永恒的归宿。
他的视线转向远方,在厚重的黑云之下,一道闪亮的白光直冲天际,足够让他想象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他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声无法喊出来的野兽般的嘶鸣,在他的胸腔里来回激荡。
第一章
蛇谷里其实并没有蛇。这是狄弦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狄弦来到蛇谷的那一年,这座山谷已经具备相当规模,由过去的小村落变得像一座山村城堡。狄弦穿过浓浓的山间迷雾,穿过长老们设置的三道秘术障碍,其间被林中不安分的鸟群在衣服上留下了不少记号,来到城下时,外衣上斑斑驳驳已经不能穿了。刚把外衣脱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来入伙的?”
狄弦点点头,正准备答话,少年已经转过身去,他只能快步跟上。一路上他试图和少年搭讪几句,却都不得要领,这个少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除了最开始的那短短四字提问,再没有说过什么。
于是他只能一边走,一边抬头充满敬畏地望着那座城。城堡依山而建,虽然并没有九州各地大关大城的雄浑气魄,那种令人不得不仰视的高度却也不乏气势,配合着陡峭险峻的山势,仍然是一个易守难攻之地。想到这里的先辈们是如何一点点开凿山石,一点点掘土烧砖,把一个只有十多间茅草房的小小山村营建到现在的规模,狄弦还是禁不住有点唏嘘感慨。
不过这样的唏嘘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发现脚下走的路径不大对劲,好像是越走离城堡越远。他忍不住发问:“小兄弟,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
少年没有回答,忽然向前窜出几步,消失在了密林里。狄弦左右四顾,脸上还带着茫然之色,耳朵里已经听到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定睛看去,树林里呼啦啦飞出一团黑云,乃是由山间块头大毒性强的马蜂组成。
狄弦哀鸣一声,把一直在肩膀上扛着的东西扔到地上,手指轻微地动了几动,马蜂群飞到跟前,不去攻击他,全都伏在了那东西上面。
“你这小子,没来由地搞什么恶作剧?”狄弦十分不满,“把我的投名状弄得那么难看!”
地面上,马蜂渐渐散去,那具军官的尸体上留下了无数蜂刺,好在早已死去多时,没有变得青肿不堪。狄弦的手指再动了动,引路少年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四肢奇怪地扭动着,不由自主地奔向狄弦。狄弦揪住少年的衣领,把他抓在手里,重重打了十多记屁股。
“第一,老子当年玩蜜蜂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吃奶呢,这点道行怎么可能算计到我?”狄弦一边打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着,“第二,整人之前先提防被整,身上被我布了那么多根蛛丝都发现不了,这点水准,别出来给我们整人界丢人现眼了!”
“去你妈的!你这个老王八蛋!”少年,也就是我的父亲,在狄弦的手里挣扎扭动,不断地怒骂着。
我的父亲生起气来时总会骂我:“你这小王八蛋,比你老子年轻时还混账!”这话让人听不出究竟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况且一个父亲将儿子称作“小王八蛋”,难免有些挥刀自戕的感觉。但这话中也透出一定的重要信息,那就是我父亲年轻时也很浑。
关于我父亲小时候的拙劣,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蛇谷由于地势险要,极少有外人进入,飞禽走兽原本不少,尤其有许多猴子,经常向人们讨食。但在我父亲长到八岁的时候,那些猴子就全都开始躲着人了,偶尔见到也是龇牙咧嘴很不亲热,原因在于他们总是吃到一些很奇怪的事物,那些东西要么会把猴子的爪子夹住,要么会把它们的舌头与牙齿粘住,要么会让它们拉肚子拉到瘦上整整一圈。猴子们不知道那些都是我父亲干的,又或者在它们眼里父亲就足以代表整个种族,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搭理人了。
到了父亲十三岁时,已经是蛇谷著名的祸患,但并没有任何人提出驱逐他,反而对他颇为纵容,所以他变本加厉,横行无忌,幸好就在这一年,他撞上了自己命中注定的魔星——那就是狄弦了。
那一天城外的巡逻者发现来了新人,赶忙回报,谷主照例要带着几位长老去考核一番。我父亲当天穷极无聊,决定赶在长老们之前,用自己的方式先行考核一下。不料偷鸡的遇上了贼祖宗,我父亲辛苦布置了半天蜂巢,最后除了两瓣红肿了三天的屁股之外,一无所获。
狄弦肩上扛着尸体,手里提着我父亲,再次回到了城门口,开始拍门。城上的人似乎半点也不奇怪我父亲的遭遇,把他放了进去,并引领着他见到了谷主。谷主见到我父亲,先是微微一怔,接着露出了笑容。
“一出手就能整治这个小鬼,还真不简单哪!”他大声表示赞许,让我的父亲更加觉得颜面尽失。狄弦又把手上的尸体抛下来,搜出死者的腰牌递给谷主。谷主点点头,笑意更浓:“还是个军中参谋呢,很好,你做得很好。”
他话锋一转:“但还是需要甄别身份,这一点谁来了都避免不了。”
狄弦毫不迟疑:“那当然了。来之前,我已经把规矩都打听清楚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手里还拎着我父亲呐,一松手,父亲摔在地上,被打肿了的屁股着地,痛得直哼唧。
谷主和长老们的哄笑声中,父亲对狄弦恨之入骨,从此停止了其他恶作剧,一门心思地就想对付狄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狄弦真是蛇谷人民的救星。
而狄弦已经跟随着带路人走向了祭坛。这个相貌和善,眼睛总像是在笑的年轻人,一路上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过去的鬼村、如今的蛇谷。他惊奇地发现,这座城市的内部构造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几乎活脱脱就是一座规模稍微小点的东陆城市。那些精雕细作的亭台楼阁,那些似模似样的店号商铺,总会让人产生一些飘渺的错觉,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走在宛州,走在南淮或是淮安的街头,享受着安逸与劳碌并存的市井生活。
但再多看两眼,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不会有哪座大城市像这里一样人烟稀少,从大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都几乎见不到什么人。这是一座寂静之城,一座空旷之城,徒有华丽的外表,却不能用勃勃的生机来填满城市的空虚。而当你的眼前好容易出现几个行人,却发现夸父和河络同行,羽人和人类并肩的时候,那种怪异之感就会更加强烈。到这时候你才会明白,一座城市的生命所在,就在它所包含的生命本身。一个人口寥寥无几的种族,无论怎么模仿外族城市的营造,最后也只能是徒有其表,留下一个寂寞的空壳。
“听说人类有一个旅行家叫邢万里的,写过一篇游记,”带路人对狄弦说,“游记里说,一座城市就像一个人,会有自己的灵魂,可我们的城市没有。”
“哦?为什么呢?”狄弦问。
带路人轻笑一声:“对于我们魅来说,灵魂是不存在的东西。因为我们的肉体就是灵魂本身。人类害怕我们魅,他们无法理解我们是怎样从精神中自无到有地诞生的,在他们看来,那和所谓的妖魔鬼怪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我们这里过去曾被称之为鬼村和鬼城的原因。”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之一。”
第二章
我父亲经常偷看祭坛里所谓“验明正身”的甄别过程。那位老得一天有一大半时间都在睡觉的秘术士,让被试者躺在一具特制的水晶盒里——通常被蛇谷居民形象地称之为“棺材”——然后催动秘术。那种特殊的水晶能和精神力产生奇妙的共振,假如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由精神游丝构成的魅,你体内蕴含的强大精神力量就能让水晶的颜色变深,精神力越纯粹,颜色就越深。
这种精神力并非来自于运用,而来自于构成身体的物质基础,形成魅的所有物质都来自于精神游丝的吸附,虽然它们一辈子都不能再被使用,却可以在棺材里被明白无误地辨识出来。其他种族的秘术士修炼得再高深,哪怕能轻松击败所有的魅,也无法达到这种境界,这就注定了没有谁能冒充一个魅,传说中人类世界秘术最高的辰月教主也不行。
“光有投名状是不管用的,”老迈昏聩的甄别师语气平淡地说,“尤其是人类,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数量多。就算你要他交上一百个人头做投名状,他都不会眨一眨眼睛。所以一定要有可靠的方法来区别外族人和魅。”
“您说得是。”狄弦附和着。
“过去一共有过三十七个想要混进来的异族人,光在我手里就碰到过五个,”甄别师张开自己瘦骨嶙峋的五指,“知道最后有几个人成功吗?”
狄弦很配合地摇摇头,于是甄别师得意地弯曲四指,和拇指一起形成一个圈:“零!从来没人能骗过棺材。如果你不是魅,那也不能例外。”
窗外捂着屁股偷看的父亲心里升起一阵渴望,希望这个该死的家伙会被棺材甄别出是个假货,然后被处以酷刑而死,为自己狠狠出一口恶气。但狄弦从容镇定的神情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果然,浅蓝色的棺材随着甄别师的吟唱颜色慢慢变深,浅蓝、深蓝、墨绿……最后变成了浅黑色,见识过很多次此类场景的父亲明白,那说明眼前这个魅有着极强的精神力,是百分之百的真货。
“好厉害!”甄别师喃喃地说,“已经四十年没有那么厉害的新人了……唉,可惜!”
“可惜什么?”狄弦一怔。
“不是说你,”甄别师不肯再说下去,“你已经通过啦,让他们给你安排居所去吧。”
狄弦也不多问,慢腾腾站起身来,向着门口走去。我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要绕路到前门去跟踪他,却惊慌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了。那是一种操纵空气的秘术,以无形的空气凝成看不见的绳索,令被捆绑的人难于挣脱。
我父亲使尽浑身解数试图摆脱束缚,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正在狼狈不堪的时候,狄弦已经走到了他身前,像老师教训学生一样用指关节凿着他的脑门:“偷听偷看不是不可以,但好歹得学会抑制呼吸,别把所有人都当成聋子。”
等到父亲的额头留下了七八个紫红的小疙瘩,狄弦才罢手,悠悠然地走向守候在远处事不关己的带路人,边走边说:“再多坚持一会儿吧,两个对时之后,我的秘术就解了。不过以你现在这样弯腰屈膝的姿势,你的屁股恐怕又得多养几天了——需要药的话跟我说啊。”
我父亲两眼一翻白,绝望地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父亲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里,第二天就出门找到了狄弦。此时狄弦已经得到了一座蛮不错的房子,正在用秘术操控着一把鸡毛掸子掸着房梁上的灰尘呢,看到父亲很是意外。而我的父亲,从那时候起就表现出了他不肯轻易屈服的英雄本色,径直走向了狄弦:“你说过的,我需要药就来找你。”
狄弦哑然失笑,转身进到里屋,出来时真的拿了几个小瓶小罐。他打量着我父亲:“给你没问题,可你敢用吗?”
父亲挺了挺胸:“有什么不敢的?世上没有我不敢的事情!”
狄弦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忽然说出一句话:“那你一定敢和我打赌了?”
“打赌?赌什么?”父亲不解。
“当然是你我的老本行,赌整人,”狄弦笑容可掬地说,“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你用尽你的种种恶作剧手段,只要能让我中招一次,就算你赢。从此以后,在蛇谷里,我公开认你做老大,任你驱使。”
我的父亲两眼放光,心里想着狄弦认他做老大的风光,鼻子里出气都不觉粗重起来,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那要是你赢呢?你要我做什么?”他忽然想到点在小说里读到过的桥段:“不会是要我拜你做师傅吧?呸呸,那可不成!”
“别自作多情,我一身的本事以后要带到坟墓里去,谁也不给,”狄弦的笑容在那一刹那有点落寞,“我给你的条件很简单:你每次计谋失败,就要为我做一件事,不过你放心,不会超过你的能力,也不会让你去自杀自残的。”
我父亲哼了一声:“超过我能力的事情你还想不出来呢!”
父亲毕竟太年轻,不明白自己一时争强好胜,轻易地堕入了狄弦的陷阱里。我父亲身手灵活,点子多,又仗着年纪小四处受宠,实在是最佳的斥候材料。狄弦上来就挑中了父亲,真算得上眼光毒辣。
那之后父亲开始琢磨对付狄弦的办法。什么陷阱、绳套、迷香、泻药、飞针……只要能想得到的,他都尝试过,可惜没有一样能起到效果。我父亲又偷偷摸摸学了很多粗浅的秘术,水啊火啊风啊的,但狄弦的秘术功底强过他二十倍都不止,他放火只能烧到自己,纵水却会发现水已经结成冰,把自己的双脚冻上了。几个月不到的时间,父亲失败了十四次,也就不得不完成狄弦的十四个要求。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些要求没有一个是刁钻古怪或是难以完成的,虽然某些看起来颇为复杂,却大致可以算是举手之劳。比如父亲在打赌后的第一次恶作剧,是把一整只香蕉的肉挖空后,把香蕉皮重新粘起来,却在里面填满了爆浆果,混在为狄弦送去的水果篮里。他当晚跑来偷窥狄弦中招的丑态,想到上次扒窗户的教训,不敢再站在窗外,于是爬上了房顶。没想到狄弦不动声色,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古怪神通,居然把这根香蕉原封不动移送在了自己房顶上。父亲一掌按下去,爆浆果炸裂了,溅了他一脸紫红色的汁液。这种汁液用水洗不掉,半个月后才能渐渐消退,可怜的父亲只能带着羞辱的印记被人们嘲笑了十多天。
“好吧,这一次算我认栽!你要我做什么?”我父亲眨巴着被爆浆果汁液糊住的眼睛,气急败坏地问。这里必须要补充说明一点,那就是他非但性格顽劣,而且相当没有赌品,答应了的事情一转身就能赖得一干二净。所以这一次虽然输了,他也并不以为意,并没有把即将到来的赌约的履行当回事。
“小事一桩,刚才你在上面惊惶失措,压碎了我六片瓦,你得负责把那些瓦都换成新的补齐。”狄弦慢吞吞地说。
父亲敷衍地点点头,准备回家睡觉:“行,明天我就给你换。”狄弦却趁他说话时拉住他,在他的胸口按了一下。
我父亲拍开他的手,有点恼火:“摸什么摸,我又不是娘们……”
“没什么,一个小小的契约咒而已,”狄弦说,“如果你明天不来把瓦片换掉,你就会开始皮肤溃烂,直到十天后连皮带肉一起烂光。”
所谓契约咒,是一种只有很高明的秘术士才会使用的咒术,用来强迫订约的双方遵守承诺。中了契约咒的人,如果不能在约定时间内完成契约规定的内容,就会遭受不可阻挡的强力诅咒,甚至于丢掉小命。狄弦居然把契约咒用在和小孩子的赌约上,真是匪夷所思。
父亲脸色煞白,扯开衣襟一看,胸口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他张了张口,想要骂,又没能骂出声来,最后耷拉着脑袋回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气哼哼地爬上房替狄弦换了瓦片,一边换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老王八蛋,咱们走着瞧……”
后来“老王八蛋走着瞧”就成了父亲的口头禅,尽管狄弦不过二十多岁,还远远算不得老。可以想象,每当这句凄凉的场面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时,他就又在狄弦手下败了一阵。而他不得不为狄弦做的事也一件件多了起来,包括了为他打扫房间、收拾庭院、种花、做饭等多个方面,以至于我父亲疑心大起。
“其实你就是想找一个不花钱的小厮,是么?”我父亲愤愤地问。
狄弦不置可否:“做这些事情也是你的机会嘛,现在我这屋子里的一切你都很熟悉了,要安排点门道还不容易?”
容易个屁!父亲在心里暗骂着。过了两天,他往狄弦最喜欢的一盆花里埋进了一条蛇,而到了第二天中午,狄弦请父亲吃了一顿鲜美的蛇肉羹,宣告了父亲又一次的惨败。父亲耷拉着脑袋,近乎麻木地完成了契约咒。狄弦在这方面真是一丝不苟,哪怕只是要父亲帮他到集市上买棵白菜,也一定要使用契约咒。但吃完蛇之后,狄弦忽然问:“这座城里向来禁止养蛇,这条蛇哪儿来的?”
“我在山里找到的。”父亲用不在乎的口吻说。
狄弦哼了一声:“蛇谷里的蛇,早就被用秘术驱逐干净了。你恐怕是从山外抓来蛇,然后自己偷偷养的吧?这里的魅都忌讳蛇,为什么你要反其道而行之?”
父亲没有回答,眼睛瞅着窗外。
那一天的晚些时候,父亲为狄弦做了第一件比较费力一点的事:带着狄弦从城堡后面爬山而上,从高处俯瞰整座城。狄弦把父亲看得很透,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少年人,不可能不知道一些密道捷径什么的。
两个人在覆满积雪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跋涉,在经过一条滑溜溜的独木桥时,父亲还险些失足摔下去,好在狄弦眼疾手快抓住了他。傍晚时分,两人终于攀到了山顶,父亲的背上全是冷汗,被山风一吹,开始不停地打喷嚏。狄弦却已经站到了悬崖边,看着脚下白茫茫一片的群山和城市,默不作声。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父亲抱怨着,“差点摔死我。”
“你看,从高处看下去,这座城是不是很小?”狄弦忽然问。
父亲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果真如狄弦所说。在山腰处看上去很有气势的城,从山顶往下看,好像也不过如此,和巍峨的大山比较起来,就像夸父手心里的一颗豆子。他来到蛇谷时,年纪还极幼小,虽然魅的心智成熟很快,对人类城市的记忆并不算太深刻,在他的认知里,蛇谷就是全部的天地了。之前他总认为蛇谷很大,有许多空荡荡的街道和广场供他玩闹,从城市的一头奔跑到另一头,得花掉不少时间呢,但现在,站在更高的地方,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渺小。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充满了他的心胸,让他甚至忘记了一路上都在琢磨的利用雪山算计狄弦的念头。
“已经很不错了,”狄弦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蛇谷城是九州历史上第一座完全属于我们魅族的城市,第一座,也是独一无二的一座。在这之前的任何一个时代,世间所有的魅都只是孤立的个体,用人类喜欢的一个形容词,叫做孤魂野鬼。”
“早就知道了,还有什么值得一说的……”父亲心不在焉,眼睛看向被群山遮蔽的远方。
“可我还有很多不知道呀,我是新来的嘛,”狄弦拍拍父亲的脑袋,“你是打算现在讲给我听听,还是下次打赌失败后?”
第三章
蛇谷最早的时候叫做鬼谷,而蛇谷城,只是一个很小的山村,其创始人的生平已然不可考,甚至于连他们名字都有所争议。如今在蛇谷城的中心部位有一尊他的雕像,根据雕像来看,他是一个凝聚失败的以人类为模板的魅,整个躯体佝偻弯曲,头大如斗,两腿细如麻秆,无法正常行走,所以手里总是拄着一对拐杖。
没有任何资料记载了这位村长的过去,因此大家只能根据他的形象进行假设,这是一个在异族世界里受尽屈辱的魅。也许他的确对魅族的未来有所构想,也许就只是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避世的所在。总而言之,他和几位志同道合的魅来到了雷州,在这片位于雷州西南部的莽莽群山中找到了一个山谷——也就是现在的蛇谷,建起了第一座村子。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在魅的历史上却有着开创时代的伟大意义。因为魅本来的生存状态一直都是按照其他族群的体态凝聚成型,然后按照这个种族的生活方式,融入进他们的社会。但魅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类、羽人或者河络,人们总能有办法鉴别出魅的真实身份,就像现在我们用棺材辨认同族一样。
一个长相一样,本质上却是异类的种族,偏偏混进了自己的生活里,这样的想法难免让各族都不怎么舒服。虽然魅的数量实在太过稀少,而且绝少与自己的同类联系,无法带来实质性的战争威胁,但仍然很少有人喜欢魅,或者说,人们歧视魅,同时又惧怕魅的精神力量。所以被看穿了身份的魅,往往都活得很艰难。但是出于魅的天性,那些飘散于空中的精神游丝慢慢开始形成虚魅,又慢慢开始凝聚出实体之后,仍然会无怨无悔地在他人的世界里挣扎着追求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消耗自己的生命。
著名的杀手组织“天罗”曾经是魅世界中的一个异类,一群魅聚在了一起,以暗杀为生,同时也以武功保护自己。但这个组织的最大问题在于,它仍然要依赖外族社会生存,离开那些丰厚的佣金,天罗无法继续维持。所以在初期的纯净之后,天罗开始不断招收非魅族的成员,也渐渐离它最初的宗旨越来越远。
所以鬼村的第一任村长才是真正改变这一状况的人。他带着同胞们跋山涉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领地,并渐渐开始招纳吸引来自九州各地的同样不甘心孤独生活的魅。那些受尽白眼、遭人妒恨、令人害怕的魅们,终于有了一条新的出路。鬼谷,鬼村,孤魂野鬼一般的魅,就这样慢慢抱成了团,人数也越来越多。
为了避免天罗的覆辙,从第一任村长开始,历代的领袖们不断完善着鬼谷那铁一般不容动摇,不容置疑的两条制度:第一,绝不容许任何异族人进入鬼谷;第二,鬼谷的位置只能在魅族内部流传。为此鬼谷里的魅们充分发挥自己在精神控制和秘术上的特长,把这一带区域搞得神神秘秘,好像真的有鬼怪出没。
这也是鬼谷之所以得名的原因,之一。直到鬼谷改名为蛇谷,这些规矩也没变过。
上述的前史任何一个蛇谷的居民都耳熟能详,即便不是蛇谷居民,只要是一个魅,大致也会在同类那里听到一点,但狄弦这厮好生可恶,非要逼着我父亲讲给他听,让我父亲很是烦躁。
“你好像很不喜欢讲这段事,为什么?”狄弦的目光闪烁着。
我父亲偏过头,避开对方刀子一样的眼神:“我本来就不喜欢讲故事。”
“可我注意到,当你向我讲到魅和外族的关系时,你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我可以在你额头的皱纹里夹一根毛笔,”狄弦逼问着,“为了什么?和你来到这里的投名状有关吗?你选取的模板是一个小孩,这在魅族里并不多见,这当中有什么故事吗?”
“别问啦!”我父亲喊了起来,“我只答应带你爬山,没答应要回答这些问题!”
“那就等下次吧,”狄弦挤眉弄眼地说,“你不会为了害怕回答我的问题,从此再也不敢对我下手了吧?”
两个人在下山的过程中半句话也没有说。此后的一个月里,我父亲真的忍住了,没有去捉弄狄弦,但他毕竟年轻,禁受不起狄弦的挑衅,终于还是设计了一个新的陷阱,然后被狄弦抓起来,扔了进去。那个陷阱里藏了一些带刺的荆棘,扎得我父亲嗷嗷乱叫。狄弦把父亲提了上来,父亲把心一横,等着他发问,没想到他反而不问了。
“听说城东秦花匠那里新进了一批蟹爪兰种子,去帮我买一包回来。”他对我父亲说,全然不提一个月前曾问过的问题。父亲也乐得装聋作哑。这之后,父亲继续领着狄弦在山里瞎转,向他炫示自己发现的各条小径密道,慢慢也觉得和狄弦在一起谈谈说说是一种乐趣,争胜之心就没那么强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新的情况产生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新人。他浑身血污,玩命地拍打着城堡的石门,刚被放进去就昏倒在地上。他并没有按规矩带来人类的投名状,但那无法抑制的纷乱的精神力还是很容易让人判断出他是一个魅。谷主让大夫救活了他,他刚刚醒来,就玩命地嚷嚷起来。
“被发现了!我们被发现了!”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大夫费了老大劲儿才让他重新平静下来,慢慢讲出了事情经过。原来这是一个心慕蛇谷已久的魅,跋山涉水来到蛇谷外,才想起自己没有准备投名状。他沮丧地在附近山里徘徊,希望能撞上一两户农家,可寻常人等早被蛇谷的种种异状吓跑了,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到人。正在绝望,却幸运地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向着离谷的方向跑去。他跟踪而去,偷听到了意外的情报。
“我们被斥候盯上了,”他说,“人类想要攻打我们,已经派遣了很多组斥候在这一带山里寻找。我虽然拼命杀死了他们俩,但估计不顶用,还会有更多的斥候过来。当他们找到我们的确切所在时,恐怕就会……”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但他的意思谁都明白。要打仗了,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在蛇谷的所有居民中传开。而那两名斥候的用词也深深激怒了魅们。
“冬天一过,大雪不再封山的时候,我们就来捉蛇!”两名斥候被杀死前是这么说的。
蛇这个名号,是自从鬼村的存在隐隐露出冰山一角后,人类、羽人、河络等种族对魅的共同代称。那时候虽然鬼村的方位还是一个秘密,但流言已经不胫而走,在九州各地流传。人类、羽人、河络都在传言,那些生存在自己的种族社会中的魅,学走了他们的本事之后,在一处秘密的地方聚集,随时准备发动袭击。这样的流言让他们愤怒非常。
魅是什么?就像没有根的浮萍一样,没有部落,没有城邦,没有国家,只能散居于异族的地盘上。人类等种族没有驱逐他们,而是接纳了他们,但他们反而心怀不轨,这样卑鄙无耻的行为,怎么能不让人想到寓言故事里的毒蛇?在故事里,那位好心的农夫捡到一条冻僵的蛇,用自己的体温救活了它,蛇苏醒后却恩将仇报,用毒牙咬死了自己的恩人。
魅,就是九州六族中的这么一条毒蛇了。所以慢慢的,这个山谷的名称便成了蛇谷。虽然谁也不知道它的具体方位,但在人们心目中,魅在蛇谷中聚集,蠕动着自己剧毒的身体,随时准备向恩人们开刀。
很快地,九州各地屡屡发生残害魅的事件,虽然并没有官家律法强硬镇压,但民间力量要对付魅,官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暴露身份的魅下场都很悲惨。长此以往,蛇谷的怒气也被激发出来,增添了一条新规定:凡是想要加入蛇谷的魅,必须要杀死一个异族作为投名状,无论哪一族的都行。于是异族杀魅,魅杀异族,魅渐渐成为了其他各族的公敌。
“我们究竟是可怜的野鬼,还是狠毒的毒蛇呢?”狄弦喃喃自语。
我父亲不去理睬他,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四章
这一年冬天的气氛紧张异常,谷主派出了以羽人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飞出被大雪封住的谷口,去打探人类的动向。这些斥候们想方设法搜集情报,进入到各种危险的场所,和人类的斥候交往攀谈,有的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最后综合所有打探回来的情报,得出的结论不容置疑:人类确实是想开战了。他们好像已经不能再容忍这条蛇,要趁着它复苏之前,把它碾成冰碴。
蛇谷里的魅们有些震骇,又很快归于平静。因为一切不过都是九州世界的不变法则,异族和异族总要打仗,区别不过在于有时候像两条争夺骨头的狗,有时候像一群争夺骨头的狗。
那段时间,只有我的父亲始终保持着无忧无虑。他还太年轻,他几乎没有在异族中生活的经历,所以不能体会那种逐渐迫近的阴云。对他来说,战争是太遥远的事,死亡也是太遥远的事,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捉弄狄弦,然后在捉弄失败后被狄弦呼来喝去。
然而到了临近春天的时候,这样的快乐也被人剥夺走了一大半,狄弦被招入了长老会。按常理说,这样一个年轻而无资历的人,是不应当进入长老会参加重大事物的商议与决断的,但战争年代,一切常理都只能被战神的铁蹄踩在脚下。狄弦有聪明的头脑,有游历各族地盘的丰富经历,更重要的在于,他的秘术能起到关键作用。
“你们每天躲在小黑屋里做什么?”我的父亲问狄弦。小黑屋是他对祭坛的称呼,平时他连长老议事厅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自由出入,唯独祭坛不能进,难免让他充满怨念的同时更加难耐好奇。
“你那天不是从排水沟那里探出头偷看了么,”狄弦一摊手,“还问我干什么?”
“你到底长了几只眼睛?”父亲恨得直咬牙,“可我没看明白,你们一直在对着一堆破烂纸片捣鼓,那些纸片比你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的骨头还要老了吧?纸片上到底有什么?”“小孩子莫问大人事,”狄弦悠然一笑,“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事后回想,那又是狄弦给父亲设下的圈套。孩子总是经不起激的,而在某一种目标的驱使下,他们会迸发出比成年人更加可怕的执著。我父亲本来已经决定韬光养晦,修炼到一定境界之后再出手,这回又忍不住啦。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趁着狄弦不在,想要在狄弦家的水井里做点手脚,不料手刚刚碰以绳子,就被粘住了。狄弦其实什么秘术都没有用,就是在出门前把绳子彻底浸湿了而已,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季节里,皮肉粘到冰上,扯下来可就不容易了。
于是父亲只能站在傍晚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喷嚏声连蛇谷外面的人都能听得到。但狄弦相当之可恶,非要等到父亲快成一根冰柱时,才施施然从外面回来,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惊讶姿态:“哇,这么晚了,还在这儿玩呢?”
父亲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才把风寒养好,看到狄弦走进门来,就把头扭向一边。但狄弦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把头又扭了回来,并且瞬间忘记了之前准备好的一长串送给狄弦的恶毒诅咒。
“这一回你又输啦,愿赌服输,”狄弦说,“陪着我出一趟谷,到人类的城市里去瞧瞧。”
他又猜对了,也只有我父亲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人,才能找到一条在大雪封山时溜出谷去的捷径。父亲兴奋起来,把整治狄弦的报复计划抛诸脑后,立刻从床上跳起来了。
后来父亲真的把狄弦带到了一条出谷的路上。前一年的冬天,他在蛇谷里乱窜时,无意间发现了这条可以绕过积雪的小路,虽然艰险,却也蛮合他的胃口。他曾经两次从这条小路走出去,正如同他在没有封山的季节里无数次曾经做过的那样,站在了蛇谷的出口。但每一回他都并没有真正走出去,一种未知的恐惧从天而降,从地下破土而出,随着风呼啸而来,把他紧紧地包裹在其中。他望着远方看不见的人类的世界,忽而汗流浃背,忽而眼眶里充盈着泪水,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最后他只能恶狠狠地叹一口气,转过身,回到属于自己的蛇谷,属于自己的魅的世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一次赌约,与其说是父亲成全了狄弦,倒不如说是狄弦成全了我父亲。两人沿着那条崎岖而滑溜溜的小道,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外挪,短短几里的路程走了大半天,等到走出蛇谷,太阳已经落山了。黑夜带着逼人的寒意笼罩了山川大地,扑簌簌的大片雪花在夜空中狂乱飞舞。
幸好有狄弦,他用秘术在树林间清出了一片空地,制造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屏障,然后燃起火堆,让两人能在可以冻死黑熊的冬夜里获得温暖。但睡到半夜,我父亲又钻出了睡袋,蹑手蹑脚向着蛇谷跑去。
“去哪儿?”狄弦在背后不紧不慢地问。
父亲僵住了,过了好久才转过身来,闷着头钻进睡袋。很久之后他才说:“我害怕。”
狄弦坐起身来,凝视着跳动的火苗:“蛇害怕人,人也害怕蛇,但如果害怕就能彼此永远不见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任何纷争了。”
父亲没有说话,背对着狄弦发出有节奏的鼾声,雪光的映照下,他满脸都是泪水。
天亮之后两个人继续进发,渐渐远离了蛇谷,大约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座人类的小镇上,那也是距离蛇谷最近的一个人类定居的地点。这一天似乎正是赶集的日子,四围的乡民们纷纷赶来,出售自己的土产品、猎物或是手工制品,换取其他自己需要的东西。
人,全都是人,无处不在的人。那一刻我一向胆大妄为的父亲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像全身每一根筋都在踌躇,差点又想转身逃走。狄弦拉住了他的手,硬拖着他走进了人群里。
狄弦就像是一个带着弟弟赶集的兄长,在每一个摊位前饶有兴致地看着,还不时拿起一两样货物询问价格。
“喜欢这个吗?”他不知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居然拿起一根做工粗糙的竹节蛇在父亲眼前晃。父亲喉咙里咕咙了一声,板着脸不回答。狄弦看了他一眼,转向摊主:“这个我买了。”
这之后那只竹节蛇就一直在父亲的眼前晃啊晃啊,晃得他心烦意乱。更让他烦躁的是人。那些和他同样的体态,说着同样的语言,从外貌上根本就看不出太大区别的人。但是处在这些人当中,他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就好像手指头上被扎进了一根细微的尖刺,不是特别疼,却非常难受,无论把手放在哪里都无法消解那种异物感。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狄弦对我父亲说,“我一直生活在人类的地盘,后来又去了宁州,去了殇州,和不同种族的人都打过交道,从来没有觉得混在他们当中有什么不妥当的。但现在,在蛇谷里住了半年之后,再和人类在一起,就连我也开始感到很不自然了。”
父亲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从来没怕过什么呢。”
狄弦叹息一声:“不怕?老子就算真的是鬼,还会害怕更狠的恶鬼呢。正因为怕,所以才应该有更多的接触,不然岂不是更怕。”
“但那样的话……不是又回到从前了嘛?”父亲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又回到了魅散居在异族人当中,冒充着他们过日子的时候了。”
狄弦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你说得也对。可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魅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这是我父亲和狄弦认识那么久以来,头一次看到他露出消沉的表情。他收起了往日无所谓的嬉皮笑脸,一脸的迷惘和无奈,让父亲都禁不住要心生同情。
这样的同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父亲在人类的小客栈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整整睡了一夜,中途没有醒过。他从床上坐起来,拥着被子坐了很久,思索着。到了狄弦推门进来时,他已经想明白了。
“我们接着赶路吧,”狄弦说,“这个镇子太小,来往的都是普通乡民,只有到稍微大一点的城市,才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父亲点点头,手脚麻利地开始穿衣服,这之后的一路上他都显得很听话,简直让狄弦有点不习惯了。但父亲不得不这么做,他必须全力观察狄弦,找出这个家伙身上隐藏的破绽。在小镇上的那一天,他已经看出来了,狄弦有问题。
我的父亲表面上形态很完整,像是一个凝聚成功的完全的魅,但实际上,他的身体内部隐藏着他人看不见的缺陷。每到午夜时分,他就会开始不明原因地头疼,而且疼得相当厉害,足足可以把他折腾一两个对时都睡不着觉。十多年来,每一天夜里他都会疼醒一次,直到疼痛减弱之后才能疲惫地入睡。这也是他为什么总喜欢捉弄人的原因:自己不好过,往往也会希望别人不好过,人之常情也。
正因为如此,安稳地睡上一整夜才显得那么的不正常,我父亲想来想去,只能作出唯一的解释:狄弦动了点什么手脚,导致他夜里昏睡了过去。无疑狄弦是想摆脱掉父亲,自己偷偷溜出去干点什么。
那他究竟干了什么呢?我父亲推想了很久,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狄弦背着他见了什么人,也许就是人类。也就是说,这个深受长老会器重的秘道家,实际上也许是人类的奸细。他是一个魅,这一点不会有错,但魅也是可以替人类做事的,因为这是九州最没有归属感的种族。
父亲为了自己的推想而汗流浃背、战栗不止。但他没有证据,说出来会被当做凭空诬陷。十三岁的少年被迫镇定下来,被迫去思考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的种族生存的问题。如果狄弦真的是个奸细,我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我的父亲冷静权衡,决定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先按兵不动。毕竟狄弦是整个蛇谷里唯一一个能克制他的人,急躁冒进恐怕只能弄巧成拙。父亲明白,狄弦从一开始设立那个赌约,就是想用自己喜欢玩闹的心态来利用自己,包括带着他把蛇谷城的地形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包括带着他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出谷,向他的同伙们传递情报。现在自己已经糊里糊涂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但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狄弦再聪明,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隐病,当然也就无从察觉他阴谋的败露。
来吧,你想利用我,我就反过来欺骗你,我父亲咬牙切齿地想。
这之后他们继续向东,但事实上意义不大,因为雷州本来就是个少人烟的地方,要遇到大城市,得一直走到东海岸去,那样的话,实在太耗时间了。何况根据我父亲的判断,狄弦所谓的探访一下人类城市,也不过是以此作为一个幌子来麻痹自己,他的真正目的,在小镇传递信息后,就早已经达成了。而那些人类入侵的信息,根本不必要去打探,因为他本身就身在其中。尽管如此,狄弦还是煞有介事地向自己的小同伴汇报了一番。
“这一次主要是雷州的两个人类公国出兵,”狄弦说。“但是他们从东陆请来了几个国家的斥候营和秘术营加以协助,并且从河络那里购置了攻城武器,所以兵力非同小可。”
“有关系吗?反正我们加在一起也就只有几百号人,还不够他们一口吃的。”我的父亲说。他听人讲过一些历史上的战争故事,据说人类的帝王打起仗来都是大手笔,动不动就是百万大军会师,杀死个几万人就像喝水一样轻松随意。一场大战下来,战场上会留下几十万具尸体,比全九州魅族的人口还多。
“胡扯八道!”狄弦哑然失笑,“真按那些故事里的说法,打不了几仗,九州的人就都死光啦。何况雷州本来就没多少人。”
他又接着说:“不过么,这两个公国虽然小,拿出七八千到一万人总还是没问题的,这就够我们喝一壶啦。有秘术士的帮助,他们开春之后很快就能找到蛇谷的方位。”
“那我们怎么办?等死,还是逃跑?”我父亲漫不经心地问。
“想办法活命。”狄弦答了一句标准的废话,然后两人踏上了回程。
回程的路上他们看到了一场战斗,或者说,是殴斗。那是两支规模不小的商队由于争夺客栈的马槽而引发的械斗。雷州过去是一个蛮荒之地,除了沿海的毕钵罗等寥寥无几的城市外,速片的广大土地并没有人去开发。但东陆的商战是那样激烈,迫使商人们不得不向北、向西去不断寻找新的商机。除了神秘之土云州仍然无人能够涉足之外,其他的九州各地慢慢都有了行商的足迹。
这两支商队就分别来自宛州和宁州,一支以人类为主,一支以羽人为主,碰巧在同一时刻到达此地投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找到一间客栈着实不容易,人们都可以在大堂里挤着烤烤火将就一下,却绝对舍不得让宝贵的马匹受冻。但这家客栈的马厩容不下那么多马了,双方开始好言好语地互相商量,说到最后,不知怎么地就打了起来。
“为了几匹马的地盘,也要打一架吗?”我父亲瞪大了眼睛,觉得挺不可思议,当然还有些隐约的兴奋。在蛇谷里,我父亲从来没有见到过魅和魅动手打架,眼下能看到活生生的表演,自然很是新奇。
但紧跟着看下去就有些乏味了,这两拨人都是普通商人,只会一些很简单的拳脚。我父亲缠着谷里的人给他讲故事时,总是听到故事里的英雄们招式使得花里胡哨,这样那样的拳法腿法,不像动武,倒像是跳舞。但这帮人打得真难看,就像野猪用长牙互拱一样,打得兴起了,两个人滚倒在地方,甲把乙按在下面拔拳猛击,一会儿乙又翻上来压住甲痛打……
真的像野猪了,很难看。我父亲想到这里,拉了拉狄弦的衣袖:“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走吧。”
狄弦还没有答应,场中忽然起了变故。一个打红了眼的大个子人类壮汉抓起一根铁棍,对着一个和他纠缠不休的羽人猛地砸过去。这一棒正中天灵盖,羽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地倒在雪地里。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所有打斗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罢手,愣愣地看着躺在雪地里的羽人。不用检查就能看得出来,他已经死了。那一棍打碎了他的头盖骨,白色的脑浆混合着鲜红的血液流到了雪里,又很快结成了冰碴。
死人了。一个刚才还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在转瞬之间变为了体温犹在的死尸。我的父亲平时调皮捣蛋,也见过不少前来投奔蛇谷的魅送来的投名状,但亲眼见到一个人是怎样由生到死,却还是第一次。他突然变得全无血色,嘴唇哆嗦了几下,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父亲一直沉默着,怎么也不肯说话,狄弦并不勉强他。两个人静静地穿过被冰雪覆盖的大地,回到了蛇谷之外,开始寻找那条秘密的小径。这时候,狄弦忽然说话了。
“看杀人是很不好受的,”狄弦说,“尤其这种两个种族之间的恶战,总能让人产生很多联想:误解、对立、敌视、报复、永无休止地仇恨……但那还不足以让你晕过去。你昏倒,是因为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
父亲依然没有回答,把全副精神都聚集在自己的脚下,以防一不小心滑下去。
第五章
春天的脚步在一步步地逼近,当那些白色的障碍物消失后,敌人的身影也就不会太远了。谷主和长老会心急如焚,而这当中还掺杂着一丝阴云,那就是我父亲的话。
“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次真的不是说谎恶作剧!”我父亲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我不可能一整晚睡过去的,绝不可能的!一定是他做了手脚,他心里有鬼!”
“我要是相信了你,那才真的见鬼了,”谷主挥手驱赶着我父亲,“我知道你们打了赌,他要是被你整到了,就要认你做老大——真是胡闹!你还想让我给你做帮凶?想得美!”
“和打赌没关系!你这个老糊涂虫!”我的父亲真的哭了。
到这时候他又更深入地领悟到了狄弦的阴险。狄弦挑选他,就是因为看中了他总是爱说谎、总是不择手段地捉弄人的本质啊。眼下他去揭发狄弦的真相,空口无凭,谁都不会相信他,而会把这当成他开的一个不知轻重的恶作剧。
我的父亲耷拉着脑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谷主家,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该怎么办好。后来他把心一横,决定继续死死地跟住狄弦,直到有一天掌握了确凿证据,让狄弦完全无法抵赖为止。
其实父亲并不是一个对种族有多么多么忠诚的义士,出于某些原因,他对自己魅的身份都未见得有多么上心,他对于狄弦的执著,其实只是一种少年人的无所畏惧和顽强不屈。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明说,但我猜测,假如狄弦当时好好地劝说他,让他作为助手,没准他就欢欣鼓舞地答应了,还会为自己受到器重而高兴。但狄弦偏偏选择了欺骗他、利用他,这让骄傲的父亲难以忍受。
“谁把我当傻子,谁就得付出代价!”我父亲吹胡子瞪眼地对我说。
下定决心不当傻子的我父亲开始仔细清点蛇谷的战斗力,这是他之前没有做过的。鉴于蛇谷有这么一条铁律:来加入者必须带投名状,所以凡是来到蛇谷的魅,或多或少都有点杀人的本领。一小部分人会点武功,大部分人都有那么一两样可以杀人保命的秘术,这如果是一个江湖中的秘密组织,武林中的门派,看上去倒也挺有气势。
但是放到战争中,这么区区几百号人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会在钢铁洪流中被瞬间卷走,碾成粉尘。虽然历史演义中总喜欢将个人的力量无限夸大,衍生出以一敌万的狂血战士啦、几十人击败一支军队的鹤雪团啦之类的奇谈,但我父亲更情愿相信狄弦说的话:“如果一场战争是一片海洋的话,再伟大的英雄也只是一滴水,滴进水里就没了。”
如今两个雷州公国的势力虽然不能比作大海,大概比作一条河也还行吧,而蛇谷之中,实在是连水滴也凑不出多少,我父亲忧伤地想着。而长老会还在深深地信赖狄弦,相信狄弦可以成为他们的得力助手。这家伙出入小黑屋的次数越来越多,在里面呆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真是让我父亲妒恨交加。
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呢?我父亲猜测着,他临时抱佛脚地读了一些军事书,根据自己粗浅的见识,判断出除非蛇谷里的人个个变成历史传说中的狂血战士或是鹤雪神箭手一类的角色,否则怎么都难逃一败。可是看谷主与长老们的神态,似乎只要把小黑屋里的东西捣鼓出来,就有希望了。
他忧心忡忡,成天惦记着狄弦的阴谋,也没有空余时间去策划恶作剧了。过去的半年里,他本来就几乎只针对狄弦一个人动坏脑子,现在连对狄弦都不动手了,让蛇谷居民惊诧莫名,有一种石头也能开花的错觉。
就这样,冬天过去了。三月的时候,雪水慢慢融尽,蛇谷里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不久之后,野花也次地开放。父亲于是整天整天地坐在山花烂漫的坡地上,看着眼前的草色与花色向着远方无限地延伸出去。他忽然想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这样的景色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了,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失落。
他在这个地方从婴孩成长为少年,一切显得天经地义、顺其自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拥有一座属于魅自己的城市有多么的宝贵,但当想到这个地方将不复存在,自己也许会死,也许会被迫在异族中隐瞒身份地生存下去时,还是难免会感到深深的恐惧。在花草香与泥土香的包围中,他的脑海里却不断地出现种种悲惨的画面,怎么也没法压下去。
父亲后来对我说,历代的骚人墨客总喜欢拿人的成长为主题来做文章,以为那样很深沉很有内涵,其实那些都是狗屁。只有生存才是成长永恒不变的动力,舍此之外,皆为无病呻吟。至少对他而言,面对着被人类屠杀的恐惧,他忽然之间成熟了起来,不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只知道整人取乐的小屁孩了。
尤其当人类的斥候货真价实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
谷主毫无疑问是听过“狼来了”的故事的,关于狄弦的传言虽然不可信,但我父亲向他汇报说斥候已经找到了家门口,却不能不提高警惕,宁可信其有。被谷主派出去探路的魅发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以及一道已经被破解掉的秘术禁制,证明了父亲所言确有其事。人类的斥候已经来到了,并且在秘术士的帮助下突破了第一道秘术防线,只要再把剩下的两道找到并且毁掉,蛇谷就会无所遁形。而那不过是时间问题。探路的魅亲眼见到,人类步步为营,几十位秘术士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探查着那些能迷惑双眼的秘术禁制。攻打蛇谷的关键,就在于破坏这些秘术形成的幻景,否则即便千军万马开到,也只能徒劳无功地在山里不停地原地打转,而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向。
这些秘术都由上百个魅利用精神共鸣共同完成,一般人是不可能找到的。能突破禁制找到入口的魅们,都或多或少得到了接引人的提点,至少大致知道精神点的所在方位,狄弦也不例外。而人类不知道这些方位,只能用笨办法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筛寻。
那是一种相当怪异、甚至近乎滑稽的场面。双方仿佛是对面而立,相隔不过里许,在晴空下,本来应当彼此看得清清楚楚。但人类对于眼前的魅就是视而不见。他们仍然在细致地研究着身前的每一朵花、每一根树枝,每一个可疑的野兽脚印。而他们所要寻找的魅,正在一步步地走近他们,就像在隔着一层透明的水晶罩,观察着这些入侵者。
谷主听完汇报后闭着眼睛思索了很久,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至少要再拖两个月,我们才能做好准备。”
“可是,照他们的这种进度,最多只需要半个多月,就能把我们的幻术屏障全部破解了。”一位长老说。
“所以得破坏这种进度,”谷主说,“无论如何,也得延缓两个月,否则我们没有生机。”
谷主是聪明人,他既然说了两个月,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父亲虽然不明白到底什么东西一定需要两个月时间来准备,但他也能猜到谷主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傍晚的时候,他早早溜出城,来到谷口,在他熟知的一棵大树上藏好,略有些兴奋地等待着夜的降临.人类秘术士们采取的是轮流休息的方式.他们分作两组,一组白天工作,一组夜晚工作,以便保证最大的效率.夜幕渐渐降临,秘术士们的身上也渐渐闪烁出不同颜色的华彩,他们有恃无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工作被魅发现。我父亲开始隐隐觉得有点不安:就算不怕被打败,难道也不怕魅化整为零地逃跑。他猛地心里一颤,有些明白了,后山的几条小路,多半已经被人类发现了。那些崎岖陡峭的、近乎挂在绝壁上的鸟道没可能用来展开进攻,但只需要在山下严密布防,蛇谷里的魅就无处可逃了。
眼下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我父亲从树上看到,从蛇谷里出来的夜袭者们已经接近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领头人赫然是狄弦。这家伙不是个奸细么?父亲皱着眉头想,难道他是假装出力,其实借机倒戈,和人类来个内外呼应?
我父亲背上的汗立马出来了。他正在想着自己该用什么方法向同族们示警,狄弦已经当先越过秘术屏障,几名秘术士紧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起出手了。
清亮的月色之下,可以看到,突然之间,整片坡地上的植物都开始疯长。那些原本不过能到父亲小腿的青草,一下子向上窜出去一两丈,好像一棵棵大树。那些疯长的植物有如藤蔓,扭动着躯体,迅速把所有的人类都卷在其中,而一旦被卷住,光凭力气就很难挣脱。
他们身后的一组秘术士紧跟着赶上来,那些藤蔓一样的巨大植物立刻燃烧起来,火光将整个山谷都照亮了。植被烧焦的气味混杂着皮肉燃烧的恶臭,一阵阵传入父亲的鼻端,让他差点忍不住要呕吐。而那些在火焰中拼命挣扎的人类,不管怎么想尽办法,也脱离不了火圈。
本来在安睡休息的秘术士和斥候们被惊醒了,他们顾不得多想,赶忙扑上前来抢救自己的同伴。但还没来得及驱动秘术灭火,他们自己就遭到了袭击。
父亲看得很清楚,狄弦冲在最前面,所到之处,地上不断生出新的藤蔓,用比毒蛇更加刁钻的姿态,卷住敌人的双脚,把他们倒提起来。那些藤蔓上面或许有尖锐的刺,或许带有剧毒,被卷中的敌人都发出凄厉的惨叫,并且很快惨叫声止息,不再动弹。
这时候,第三波秘术展开了,那是旋风。狂暴的旋风卷入火场,一方面控制着火势的走向,使之不至于漫卷燎原,另一方面也带动着火焰更加疯狂地燃烧,恍如冲天的火柱,很快,火场中再也没有活人的气息。其他的蛇谷秘术士们专心致志,对付剩余的敌人,他们各自施展开绝艺,将魅族在精神力量上的优势发挥到极限,地上不断躺下或被烧焦、或被冻成冰块、或浑身血液沸腾的人类尸体。其实人类并非不堪一击,他们的秘术士也绝不是吃干饭的,但他们做梦也没能想到,自己会在一个看似宁静的春夜突然遭受到如此猛烈的纯粹由秘术构成的攻击,以至于一个个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而面对秘术士,反应稍微慢半拍,就必然会遭遇灭顶之灾。
慢慢的,这片山头安静了下来,敌人的呻吟声逐渐止息,这将近百名斥候与秘术士,都在魅精心策动的夜袭中丧失了性命。大家松了口气,开始熄灭火焰,清扫尸体,并用秘术催生被烧掉的植物。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些斥候和秘术士的失踪,要到若干天之后才会被人类发现,而且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失踪的。而在这段时间里,蛇谷还有希望再补充一到两个障眼秘术,让新派来的秘术士更加难以破解,那样的话,谷主所想要争取的两个月,也就不难达成了。
就在此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大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没死的,快要跑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