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陌舒了口气,却依然微微纳闷。真的死了?

看来果然是活人假扮的僵尸,不然如何能被杀死呢?他擦干净了弦月叶上面的血迹,重新推开门,想去拿回井台上遗落的铜钵。外面月色惨淡,风在空空的寨子里回旋,一人高的野草沙沙晃动,草间一丛丛红色的花儿开的分外茂密。那样的红色有种惨艳的味道。

南宫陌不知为何总是觉得不自在,感觉手中的灭魂剑不停发出微微的鸣动。

他的脚步一踏出后门,陡然顿住了。

那个尸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黯淡、所以有点眼花,他仿佛看到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断开的腔子里噗的挣出来,唰地一声钻入地面。

他提着一口真气、小心翼翼地提剑走过尸体边,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井台上拿回了铜钵,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去汲这口井里的水,他匆匆沿着石径返回。

灭魂剑忽然剧烈震了一下。他诧然止步,眼神陡然凝聚——花!在路的正中,刚才尸体倒下的血泊中,居然开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花!

又一阵风过,满院的长草和不知名的野花簌簌作响。

尽管鼎剑阁南宫家大公子一向艺高胆大,此刻心里也是蓦地一冷,不敢再从路上走过,足尖一点、掠过那一丛莫名其妙新长出来的花,直接跳进了门后。反手关上,再也不去理会房后那个奇奇怪怪的空园。

夜歌

房间里那根蜡烛还点着,发出昏黄的光,影影绰绰。

南宫陌回到桌前坐下,把佩剑放在手边,有些忧心地分析眼前这样奇怪的情况——很显然山脚下的这个扶风寨是遭遇了可怕的杀戮,居然没有一个人幸存。那么…山上的试剑山庄呢?是不是同样也遭遇了不测?

叶天征那家伙死活拖着、不肯完成婚约,难道是因为天籁早就…

那样不祥的猜测让他出了一身冷汗。那个瞬间他有些沮丧地吐了口气,终于承认自己还是很想念那个凶霸霸的丫头天籁——这门婚事被一拖再拖,自己对外一点都不着急,其实心里早就恨不得把叶天征揪出来爆打一顿,逼问他为什么迟迟不肯把妹妹嫁过来。

但毕竟少年成名后,心气越来越高,轻易不肯低头,他哪里能拉下面子。

父亲也是知道儿子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此次才会逼令他一定要前去试剑山庄面对面向叶天征问个清楚吧?却不料,一来就见到了如此诡异的情形。

蜡烛快要燃尽了,宛如红色的眼泪一样流了下来。南宫陌在榻上睡下,刚除下外袍,就看到手腕上那个伤疤,愣了一下。揉着经过力战而有些发疼的手腕,神思恍惚之间,眼前闪现出少年时在罗浮山上的岁月——

南宫家和罗浮叶家是世交,他自小就经常和长辈一起来罗浮山拜访老庄主,渐渐也就和叶家的两兄妹熟了。叶夫人在生下女儿不久就亡故了,而叶庄主全副精力都用在武林事务上,叶二小姐天籁生下来除了哥哥就没有人再管教她。

那丫头精力旺盛、骄横霸道,经常借着“学武功”的名义对哥哥天征和自己拳打脚踢。叶天征比妹妹大了六岁,性格温良稳重,从小兄代母职,将叶天籁照顾得无微不至。在习武上当然是逆来顺受,挨了打还要夸“天籁进步好快”;而南宫陌那时候少年气盛,从来不肯让人,次次天籁打他他就非要打回去,骂她“臭叶子,烂叶子”,两个孩子厮打成一团,经常闹得不可开交。

后来父亲南宫言其入主鼎剑阁,成为中原武林的盟主,便和试剑山庄老庄主定下了亲事。也算是中原武林和两广武盟的联姻。

那一年他十六岁,叶家二小姐天籁十二岁,而叶家大公子十八岁。

婚事定下的那一日,他尚在为此郁闷不已,就见那个小丫头冲了过来,一言不发就动手打人。因为心里也窝火,他一点不客气地还手了,轻而易举地扭住了天籁的手,也是恨恨:“你叫什么?我才要叫呢!——你以为我愿意娶个老婆回来天天打架啊?”

十二岁的女孩子愣了愣,虽然还不明白娶妻的意义,却扁了扁嘴大哭起来:“我才不要嫁给你!我要嫁给哥哥——爹坏死了,要把我从家里赶出去!我要嫁给哥哥!”

“呃?”十六岁的少年提着孩子,本来也是满心怒气,听得那样的话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抬起头就看到了追出来准备拉开暴怒妹妹的少庄主。

听得那样的话,叶天征也愣在那边苦笑。小丫头玉箫也跟着追了出来、站在少庄主身后,忍不住掩着嘴笑。叶家这个刚买进来的丫头只不过比天籁大一岁,但因为出身贫寒,颇经历了一番困苦,已经比天籁不知懂事多少。叶庄主怜她孤苦,又见她平日里言语伶俐,办事得体,就叫她跟着少庄主打点山庄日常事务。

然而此刻听得二小姐的话,玉箫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却也忍不住调皮,一边走过来,一边却眨眨眼睛:“小姐,别闹了,未来姑爷看了多不好。”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刚见了哥哥而稍微安静一些的叶天籁更加暴跳起来,又骂又抓,南宫陌伸长手臂将她身子拎开去、费了好大力气才不让她踢到自己。

“天籁脾气不好,你以后还是要多担待一些。”虽然是童年的好友,此刻转眼成了姻亲,叶天征却是第一次郑重地对那个飞扬不羁的同伴叮嘱。南宫陌脸上一红,看着手底下如同一条泥鳅一样不停蹦跳挣扎的叶天籁,发现女孩挣得脸红红的,居然很是好看。

那样一分心,叶天籁就挣脱了他的手,忽然扑上去恶狠狠咬了他一口。

“啊呀!”他痛得捧着手腕叫了起来,怒极,顺手就想去揪叶天籁的头发。然而耳边风动、却是叶天征立刻出手架住了他的手,他一愣回头,看着好友。试剑山庄少庄主依然温雅,但眼神却是凝重的:“天籁是个好孩子,以后你不许欺负她。”

“什么?你搞错没有,现在是谁在欺负谁啊?”那一口咬得狠,南宫陌只觉得手腕上都要断了——若是真的伤到了筋脉,以后这只手不能练剑,那岂不就是废了?越想越气恼,他冲口骂:“我才不要她!”

“我才不要你呢!我要嫁给哥哥!”一口命中,孩子犹如一条鱼般溜了出去,跑到玉箫身边,回头恶狠狠做了个鬼脸,“哼!”

“好啊!臭丫头!”南宫陌气极反笑,捂着手腕横肘捣了叶天征一下,“喏,你看,你这个妹妹我消受不起,还是自己留着吧。”

“还好,没伤到筋脉。”叶天征不似他这般说笑,拉过好友的手看了一下,淡淡道,“虽然现在时日尚早,但你也要学着怎样制住那丫头,不然以后两人天天打架也不是个事儿。”

“我才不要嫁给他!”女孩儿柳眉倒竖,蹭过来拉着兄长的袖子,撒娇,“我要嫁就嫁给哥哥!哥哥最好了…这样我就能留在山庄里陪着爹和娘了。爹爹说,如果我要嫁出去,他要花很多钱的——这样连钱都省了呢。”

孩子那样认真的打算,听得两人目瞪口呆。南宫陌捂着手腕看着这个毛丫头,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天籁啊,”叶天征苦笑着俯下身摸着妹妹的头,“胡说什么,你终归要嫁人的。南宫哥哥其实是个好人,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我才不嫁给别人!别人都没哥哥对我好!”叶天籁牛脾气又上来了,怒。

“就算天籁不嫁,哥哥也要娶妻的啊。”叶天征的脾气一如既往的好,抱起了孩子,微笑“你看,再过几年你及笄了,哥哥连抱你都不方便了呢——你如果不找到一个好的夫家,哥哥怎么放心呢?”

“哥哥…要娶妻么?”后面的话仿佛都没听见,孩子扯着兄长的衣襟,“娶妻——就是说要和那个人呆在一起,不要天籁了是不是?难道有别的女孩子,比天籁更漂亮更讨人欢喜么?”

“更漂亮不见得,比你更省心是一定了的。”没好气地,南宫陌包好了手腕回了一句,“呵,哥哥再好也是嫂子的——你以为天征可以一世陪你啊?”

然而这一次这个小霸王没有如同往常那样跳起来打他,叶天籁低着头,似乎有些发楞,安安静静。叶天征舒了口气,以为她终于乖了,正准备将她交给侍女玉箫去照管,低头之间却看见怀里娃娃般可爱的女孩眼里含着泪水,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忽然间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许不许不许!哥哥不许要嫂子!不许把我嫁出去!”

“啊啊,天籁不哭了,当然天籁最漂亮最可爱。”叶天征自小就疼爱这个妹妹,连忙哄,“哥哥不要嫂子了,一世陪你好不好?”

“嗯…不许赖!”叶天籁终于破涕为笑,伸出小手抱住了哥哥的脖子,回头胜利般地瞪了一边的南宫陌一眼,哼了一声,“我要哥哥,才不要嫁给你!”

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女孩的脸上却绽开了蓓蕾般的笑容。

“不嫁就不嫁,谁希罕?”他下意识地回嘴,转身走开。然而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回身看一眼,叶天籁已经被玉箫连红带劝地带着往回走了——他站在走廊上,看着那个十二岁女孩儿的背影,忽然就有些发呆。

他知道这一次以后、恐怕很难再看见她了…虽然是武林人,但南宫世家和罗浮叶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女孩从订了婚到出闺前,是不能再抛头露面的。后来,除了天籁十三岁那年在叶老庄主葬礼上见过一面,他们再也没碰上,直至今日。

那丫头…如果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吧?

转身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在心里跳出,让他不自禁的暗自欢喜。

“那丫头…如今是不是长成了美人呢?脾气也该好点了吧?”荒村的孤灯下,南宫陌枕剑而眠,脑子里却翻涌着十年前的往事,想起明日就要上罗浮山去,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蓦然,一个念头跳出他脑海,让他惊得坐了起来——

“啊,老是拖着拖着,莫非是因为那个丫头除了哥哥还是不肯嫁别人?”

他在半夜里翻身坐起,想了想,却忍不住苦笑起来:“呃…不可能。十年里那丫头总会懂事一些吧?”忽然为自己这样的心神不定感到沮丧,他有些恨自己不争气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翻身重新躺下。

“哒”,寂静中,房间某处陡然传来轻轻一声响,在深夜时候比白日更为清晰。这一次南宫陌准确地听出了声音传来的方位,想也不想、立刻抽剑向着旁边的壁橱内刺去!

噗的一声,灭魂剑没入了朽木,壁橱里传来沉闷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轰然失去了平衡,压得橱门整扇向外倒下。木屑纷飞中南宫陌点足跳回到了桌边,借着奄奄一息的残灯,看着壁橱里爬出来的东西——又一个惨白的僵尸。

那一剑在僵尸身上刺出一个透明的窟窿,血从破裂的皮囊里倾泻了出来,满地都是。血泊中那个僵尸倒地抽搐,挣扎着,一寸一寸地爬过来,灰白色的眼球往上翻着,紧紧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声音。

南宫陌看着那个诡异的僵尸拖着一身的血爬过来,只觉全身发冷。在那只惨白的手抓住自己足踝前、一脚踢在僵尸太阳穴上,因为紧张用力过猛,竟一下子将那颗头颅从腐烂的身体上踢飞出去。

“咕咚”一声,人头在墙壁上溅出一朵血红色的花,滚落在地。尸身抽搐了几下,也不再动弹。

南宫陌长长出了口气,不自禁地一阵恶心。看着地上那个没有了头的尸体,心中的疑惑却更加浓了:已经见到了两个同样的“僵尸”,但是每一个似乎都僵硬而笨拙、没有太大的伤害力。在被他惊动之前,似乎那些僵尸都是安静地呆着,没有主动伤害人的打算。

但,这些僵尸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南疆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蛊毒,桃花瘴,苗人的巫术,幻花宫的司花女史,拜月教的鬼降和祭司…这些东西他行走江湖之时早有耳闻。然而却从未听说过有眼前这样的行尸走肉。或者,这里是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瘟疫?

他盯着墙上那一滩血迹出神,心里却已经闪电般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然而等眼神凝聚的刹那,他忽然不自禁地脱口低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