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更尖如楔子,一点点地撞入众将士心底最深处。

别时容易见时难,到了这里,要想重返昆仑,要么立下重功,要么熬上二三十载,等到真能返回之时,往往都已是两鬓如霜了。而那时故人纵在,世事全非,一切又焉能从头?

少昊冷冷道:“即便你们等得起,你们又能活得这么长久么?东海上日日战火纷飞,水妖节节退败,一旦龙族舰队来了,你们是要力战而死呢?还是投降自保?倘若战死,你们的父母妻儿再不能见你一面;倘若投降,你们的父母妻儿更不能与你想见。”

他时而慷慨激越,时而冷酷讥诮,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不投契金族将士心理,极具煽动性。海上夜色沉沉,火炬随风闪耀,照得他明暗变幻,仿佛变了一个人般。

拓拔野惊讶更甚,今日方知在他那浪荡不羁的外表之下,竟隐藏着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灵魂,突然无原无由地想起六侯爷来,心头登时又是一热。

又想,或许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如蝶蛹,属于他的时刻一到,自会脱胎换骨,破茧而出。

周遭人群中,最为喜悦的自是若草花,她微笑凝视,心上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温柔。当日父亲将她嫁与这酒色太子时,她曾经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但与他相处的时日越久,就越被他的善良、风趣和偶尔闪耀的机智所吸引,渐渐忘记了过去,忘记了那个脸上有着刀疤、凛凛如天神的男子。

尤其今日,一切重生,她仿佛与他第一次相识,眼中心里,都只剩下了他的身影。这一刻,他们能不能沉冤昭雪,可不可重返昆仑,甚至从前所有的屈辱苦难、将来莫测的荣辱生死……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少昊的声音越来越激昂有力。

众将士起初还是匍匐在地,应者寥寥。渐渐地,被他煽动得热血沸腾,埋藏在心底的委屈愤怒全都一点点地爆发出来,呼应声越来越多,此起彼伏。到了后来,他每说一句,都能引起如潮回应。

他突然停了下来,目光闪耀,徐徐扫望着众人,一字字地道:“陛下死了,凶手依旧逍遥法外,而我却含冤受辱,被囚禁在远隔数万里的东海。各位都是聪明人,我问你们,我是族中太子,继承帝位指日可待,为什么要与外人勾结,弑杀父王?帝室除我,再无男嗣,黄帝要迎娶西陵公主,倘若我被冤杀,又有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众将士中登时有人叫道:“自然是娶了西陵公主的黄帝!”

众人哗然,纷纷叫道:“不错!王母半年之内三次加封黄帝本族爵位,便是想让他成为金族中人,登上白帝之位。”

“岂止白帝?姬小子若真能兼任两族帝尊,日后登上神帝之位自然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少昊高声道:“陛下辨人忠奸,洞察秋毫,他在世时,对拓拔太子的信任嘉许,各位想必也都听说过了。试想拓拔太子若真是帝鸿妖魔,又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帮助我族?他若真有野心妄想,当日蟠桃会上又为何将唾手可得的金刀驸马拱手让出?又为何在五族群雄尽中黑帝尸蛊时,挺身而出?”

他每说一句,金族众将士便哄然答应一句,对拓拔野的疑虑之心渐渐消减了大半。

少昊朗声道:“你们难道忘了,拓拔太子的前生是谁?他所佩带的神兵又是什么?究竟是他为我们金族考虑得更多一些,还是那连自己兄长都要戕害的姓姬的小子?他亲眼看见姬小子变作帝鸿之身,你们还不相信么?”

此言一出,四周登时像是沸腾了一般,齐声叫道:“古元坎!古元坎!古元坎!”叫得拓拔野脸颊如烧,喜悦振奋之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少昊猛地抽出城楼上的大旗,高高举起,喝道:“金族男儿们,你们愿意跟着我,跟着古元坎转世,一齐杀回昆仑,诛讨帝鸿,为陛下报仇雪恨么?”

众将士血脉贲张,纷纷跃起身,拔刀高举,哄然呐喊:“愿誓死追随太子!”嘈杂声中,又听一人尖声叫道:“杀了姬小子,让拓拔龙神当驸马爷!”

拓拔野微微一愣,少昊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哄然大笑,七嘴八舌地叫道:“不错!我们要拓拔龙神做金刀驸马!”

“龙族、金族联手,一齐荡灭妖魔!”

犁灵蜷卧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万千归墟守军被少昊煽动,转换阵营,又是惊怒又是恼恨,恶向胆边生,纵声狂笑道:“你们要自甘坠落,跟着这干反贼寻死,那也没法子。只可惜如今龙族蛮子大难临头,自身也不保了,还跟你们联个奶奶的手!”

拓拔野一凛,喝道:“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爆响,北边黑漆漆的天海之间突然冲起一道赤丽的火光,如彗星扶摇直上,照得海面彤红一片。

※※※

天海茫茫,大浪摇曳,船身微微摇晃,青铜龙首船头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六侯爷懒洋洋地躺在海虎皮椅上,指间滴溜溜地转动着金樽,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杯中美酒,嘴角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身后狂风鼓舞,桅帆猎猎,欢歌笑语声不绝于耳。此行又是大获全胜,纵横千余里,击沉水妖船舰二十余艘,众将士自然兴高采烈。

这三年来,他首倡“鲨群法”,将青龙舰队化整为零,不再如从前以巨舰连成一片,横行海上,而是改用速度更快的中型战舰,纵横交错,两两保持数里之距。数十艘战舰绵延铺展,游弋东海,一旦遇见敌舰,立即发出信号,与附近战舰包拢夹击,形成群鲨夺食之势,一举将敌方歼灭。

倘若敌方舰队庞大,则倚借己方船舰轻便快速的优势,迅速逃离,将其舰队拉成长线。

而后发出信号,调集附近战舰,一齐猛击敌方冲在最前、或落在最后的船舰。等到对方其它战舰追上后,又继续逃散。如此循环反复,分而击之,直到将敌方舰队彻底拖垮,再如鲨群般四面围攻。

依靠此法,青龙舰队退可自保,攻必全力,威效倍增。水妖舰队无计可施,要么战无斗志,望风而逃,要么联阵徐行,慢速如龟,局势自然大转被动。数万里东海,几乎全成了龙族之天下。

缚南仙龙颜大悦,对他印象大为改观,连连擢升,甚至封其为“镇海龙王”,权倾朝野。归鹿山等名将尽数由他指挥调遣,风头一时无两。

却不知这“鲨群战术”乃是从拓拔野那里现学来的。自从当年在东海被鲨群围攻,险死还生,拓拔野便结合幼年与其他小孩儿打架的经验,创出了这套斗伏海兽的方法。

六侯爷同他厮混了几年,耳濡目染,自不免潜移默化,将此法套用于海战中,不想竟连奏奇功。饮水思源,每次得胜班师之际,总要惦念起那许久未见的拓拔磁石来。

三年音信全无,不知此时此刻,他究竟是生是死?

六侯爷心下一阵怅然,喃喃道:“小子,你再不现身,真珠的眼泪可就要掉光啦。”蓦一仰头,将美酒饮尽。

正想唤人斟酒,主桅上号角长吹,主舵远远地叫道:“下舱,准备沉潜!”甲板上嘭嘭连声,龙族将士潮水似的涌入底舱。

水晶宫快到了。

想到再过片刻,便可重新见着那温柔羞怯的小美人鱼,六侯爷精神一振,起身伸了个懒腰,随着人流,大步朝舱门走去。

眼角扫处,瞥见远处漆黑的海面上悬浮着数百淡淡的绿光,明灭不定,心中陡然一凛。

那是海萤虫的光芒!

海萤虫是一种食腐昆虫,常常寄生浮尸体内。每次海战过后,残肢漂浮,总会引来成千上万的海萤虫,夜里望去,碧荧荧的一片,极是诡异壮观。

但前方是水晶宫海域,为了避免泄露龙宫方位,龙族极少在方圆百里内出没,更毋论与人衅斗激战了,如何会有尸体漂浮在此?

六侯爷心中怦怦剧跳,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当下不动声色,踏着海浪,悄无声息地朝彼处驭风冲掠。

海萤虫轰然冲天,嗡嗡盘旋。波涛剧烈跌宕,果然悬浮着三具尸体,个个尖耳凸睛,肩胛上长有鱼鳍,赫然正是龙族的巡海夜叉!

六侯爷心中陡然一沉,冷汗浃背。这些夜叉身上均有明显的刀剑伤口,腰上又绑了断裂的绳索,显是被人杀死后,沉尸海中,却被鱼群咬断了缚石的绳索,才又重新浮上海面。

转头四顾,天海苍茫,殊无异状,大风扑面,也未闻见血腥之气。

巡海夜叉共有三千人,倘若真是水妖舰队追寻到龙宫所在,被众夜叉发现,势必发出警讯,交相激战,又焉能像此刻这般平静?

但若未曾来过水妖,有过大战,这三个夜叉又是死在谁的手中?其他巡海夜叉又怎会视若不见?

六侯爷越想越是惊疑不定,沉思片刻,隐隐猜到大概,当下反身掠回旗舰,将各船将领尽皆传来。

众将闻言,脸色俱变,归鹿山沉声道:“夜叉巡海,稍有风吹草动便需立即回报,每隔一个时辰便要清点一次人数。那三具尸体既已被海鱼、萤虫啃咬大半,应当已死了一个时辰以上,按理说,众夜叉绝不可能不知。只怕是龙宫中当真发生了什么变故。”

众将议论纷纷,都说即刻转向,从海底暗门返回水晶宫。

六侯爷摇头道:“倘若龙宫真被水妖占据,不管从哪个门回去,都势必要掉入陷阱。”

顿了顿,又道:“宫中有六万将士,陛下又神功盖世,若无内奸策应,水妖决计不可能攻占这里。我们贸然回去,分不清敌友,只怕连刀还不及拔出,就做了冤魂野鬼。”

诸将心下大震,皆以为然。

六侯爷此时反倒大转镇定,道:“你们全部回舱下潜,围成盘龙阵,听候归将指挥。只要敌人不在附近出现,就绝不要轻举妄动。班将,你立即率领‘飞螭舰’,全速赶往汤谷,向苗帝搬取救兵……”

眉头一皱,又道:“不对。此去汤谷三百里,水妖必已在半途埋伏,等着我们送上门去;若绕道而行,又未免太迟。你们还是前往落霞岛,将龙牙侯与我姑姑接来。不管内奸是谁,对我姑姑总有敬畏之心,我姑姑与龙牙侯一到,那些受其压迫的从犯多半便会重转阵营。”

众将见他如此关头,思路仍然冷静缜密,更是大感佩服,纷纷恭声领命,又道:“王爷你呢?”

六侯爷微微一笑,露出玩世不恭的傲然之色,一字字道:“我要单刀赴会,砍下内奸的头颅,祭拜列祖列宗。”

※※※

白沙遍地,绿藻飘摇,彩色鱼群翩翩穿梭。

出了海底大峡谷,平原万里,壮丽巍巍的水晶宫遥遥在望。

六侯爷骑着海龙迤逦飞腾,不过片刻,便已到了龙宫城门下。城楼上的将士见他只身回来,大感讶异,交头接耳了几句,将水晶罩徐徐掀起。

激流逆涌,海龙飞旋,卷着他瞬间冲入城中。数十名龙卫骑着海兽奔驰而出,向他躬身行礼,笑道:“侯爷怎地独自回来了?”

六侯爷哈哈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家有美妾,自然是归心似箭。”也不多话,一夹海龙,朝翡翠宫疾冲而去。众龙卫似是生怕将他跟丢,纷纷纵兽疾奔,夹护左右。

进了宫门,翻身跃下,大步往里走去。院墙围合,琼宫玉宇,珊瑚树参差错落,绚丽如火。

弯弯曲曲的琉璃小路下,点缀着无数珍珠与夜明石,宛如银河迤逦。四周绿树起伏,红花摇曳,鸟叫声啾啾不绝,与远处飘飘仙乐交相呼应,极是悦耳。一切瞧来似乎与往常并无任何不同。

几个宫女提灯走来,低头碎步,一言不发。

六侯爷心下更是雪亮,这些女子往日见了他,大老远便秋波频送,笑语如铃,现在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显是害怕已极。促狭心起,错身之际,故意抄手搂住一个宫女的纤腰,在她臀部上狠狠捏了一把,笑道:“地上有金子么?连头也舍不得抬?”

那宫女惊叫了一声,奋力挣脱而出,水晶灯“当”地摔落在地,泪珠扑簌簌掉落,连灯也不拾,便掩着嘴跑了开去。

其他几个宫女更不敢停留,疾步走开。

六侯爷哈哈大笑,绕着碧玉台阶迂回而上,昂然走入大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