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赶来助战的盟军将近二十万人,层层叠叠地包围着日华城,漫山遍野都是刀戈旗帜。
“苗、木联军不过三万多人,在蚩尤兄弟和夸父地率领下,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九黎战士的怒吼声合在一起,更是震荡如雷鸣。
“南荒蛮族军队原本便十分惧怕苗军,被他们这般疯狂冲杀,吓得胆都破了,首先朝南溃败。
“接着,八大天王的猛犸军团又被九黎象族尽数歼灭,水族骑兵斗志大馁,朝后慌乱撤退,天吴连砍了五名旗将的首级,才镇住溃势。金族、土族军队也难以抵挡,被迫后撤,避其锋芒。
“到了半夜,月上中天,这场血战才渐渐消止。城里城外,尸体堆积如小山,平阳河中全是鲜血,浮满了苍白的尸体,滚滚奔流。伤者凄惨的惨叫、嚎哭声,一直传到十里之外。
“略作清点,盟军折了将近八万人,而苗、木联军也伤亡过半,日华城中受到牵累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战况之惨烈,百年未见。
“翌日凌晨,蚩尤兄弟声东击西,九战九捷,领军朝南突围,一路上遭到盟军接连不断地围追堵截,虽然都被他们一一击溃,却不免元气大伤。所幸雷神军与蛇族大军及时接应,才得以安全抵达雷泽。
“此后一年,战事大多集中在木族疆域,以及蜃楼城附近的沿海城邦,双方对峙互攻,伤亡都很惨烈。
“木族百姓纷纷逃难到火族境内,许多村庄城镇都被付之一炬,就连山野密林也被盟军烧成焦土,以防苗、木军藏匿其中。”
此时群鸟悲蹄,残阳已被海面吞没,暗紫黝黑的晚霞如魔怪似的盘踞天际。灰蓝色的空中,星辰淡淡闪烁。狂风鼓卷,寒意料峭。
英招等人围坐在城楼上,听着少昊回述这几年之事,神色黯然,一言不发。
拓拔野心下更是凄恻悲怒,难受已极。大荒连年战乱,苍生涂炭,无论最终哪一方取胜,百姓终究倍受其苦。
神帝当日临终之际,将神木令托付自己,便是想阻止今日之局面。若不能尽快拨乱反正,戳穿帝鸿面目,战火势必席卷整个大荒。
少昊道:“到了第二年春天,父王又发了一道谕令,让双方罢战谈和。木族经此一年大战,百姓流离失所,千里荒无人烟,到处都是破败景象,长老会求和的声音越来越响,文长老只好百般哄劝夸父,同意议和。
“蚩尤兄弟率领苗军、蛇军退回东海,我金族、火族、蛮族的军队也纷纷撤退,只有土族、水族依旧占领了木族不少疆地,不肯撤出。
“太子黄帝告示天下,说夸父沐猴而冠,窃据青帝之位,勾结魔帝,侵伐友邦,误国害民,罪大恶极,木族长老会一日不将他驱逐出境,另择贤明,土族大军便一日不离开木族疆域。
“木族长老会争论不休,分作两派,反对夸父的长老、城主,纷纷离开古田,回到青藤城,拥立青藤城主当康为青帝。到了四月初,当康便集结十万大军,与天吴、太子黄帝联盟,一齐征讨夸父。
“这一年间,大荒到处都燃起了战火。北边,龙族水师接连侵扰水族海域,依附天吴的蛮国被灭了六个,六侯爷的舰队甚至一度游弋到了北海,鸣炮示威。东边,夸父的古田军藏身山野,游击作战,和青藤军、黄土军打得难分难解。南边、北边,鬼国的妖孽又开始猖狂起来,到处散播蛊毒、瘟疫,煽动蛮族作乱。
“蚩尤兄弟则率领苗军纵横千里,时而与夸父配合夹攻,时而突袭水族城邦,六个月内攻克了二十余座城池,都采取焚城劫掠的策略,迫使水族百姓大批逃难,在木族与水族疆域之间,留下了方圆数千里的荒凉地带,使得水族的粮草补给大转困难。
“九黎苗军作战极为凶猛,经过连年征战,更是磨砺得团结一心,军纪森严。又颇能吃苦耐劳,无论多么险恶地地貌环境都能生存,连沙石都可用来果腹。在蚩尤兄弟率领下,几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一年多来,更被传得神乎其神。
“最为著名的一次,是在姑射山以南数百里的山野里,苗军陷入水族、土族、青藤军三重包围,而对二十倍于己的敌军,竟毫不退缩,舍身忘死,踏着对方的尸体,吹响骨号,狂飙猛进。最后硬生生将盟军击溃,追杀出百里之遥。那里原本光秃秃的一片,寸草不生,只因此战之后,沙石被碧血侵染,变成了青绿色,所以被叫作‘碧山’。”
听到“姑射山”三字,拓拔野心中一震,眼前登时又闪过姑射仙子那清澈如春水的眼波。不知三年未见,她又身在何地?想起当年临别之时她所说的话语,心底又是一阵酸楚刺痛。
少昊嘿嘿一笑,道:“象我这等酒囊饭桶,自然是没机会参加围剿‘魔帝蚩尤’的大战了。每日坐在恒和殿中,听着侦兵报来苗寇连胜的消息,喝着小酒,看着我姑姑越来越铁青的脸色,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哈哈。”
英招、江疑神色微有些尴尬,西王母对这纵情声色的荒唐太子颇为厌恼,已是昆仑山上下皆知的秘密,但少昊这般当着外人之面直接说将出来,还是有些欠妥。
少昊也不管旁人如何想,拍了拍拓拔野的肩膀,笑道:“我姑姑偏私护短,一心扶持金刀驸马,瞎子也看得出来。谁叫你小子当初不娶西陵公主?否则蚩尤兄弟也不会被视作大荒公敌啦。阁下重色轻友,实乃当今祸乱之源也!”
拓拔野啼笑皆非,沉吟道:“纤……西陵公主,她还好么?”
少昊摇头叹道:“自从你被封镇苍梧之渊后,她每天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不吃不喝,连觉也不睡,每天抱着个海螺,行尸走肉似的,坐在角落发呆,连我去撩她说话,她也不理会,太子黄帝去看她,她更是径直连门都关上了。有时候整整一天,象化作了石头。
“姑姑极是担心,派人十二时辰守候旁侧,就连她叹一口气,动一下手指,都要立即报告。
“我也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每天变着法子逗她玩儿。幸好过了大半年后,她突然好了,能说能走,能吃能睡,笑起来声音也和银铃似的,就象变了一个人般,和太子黄帝见面时,也温柔可爱得多啦。”
拓拔野心中突突直跳,反而大觉不安。
纤纤的性子他最为了解,逞强好胜,爱钻牛角尖,有时越是生气伤心,越要装作笑容满面。她对自己情深一往,始终未曾改变,在那天帝山朝夕相处的三个月中,他便明晰感到了。
倘若她当真大哭过一场,抑或迁怒他人,甚至自寻短见,那么在伤痛发泄过后,或许还能将自己慢慢忘记,重新生活。但若真如少昊所言,她心中的悲痛仍强抑在内,难以爆发。惟其如此,更让他担忧难过。
想到狼子野心的姬远玄陪伴其侧,更觉凛然,定了定神,沉声道:“是了,她与太子黄帝的婚期呢?已经大婚了?或是佳期未定?”
少昊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遥了遥头,道:“原本定在今年开春。谁想婚礼前夕,父王竟突然……竟突然遇刺……”眼圈一红,泪水险些滚落,仰头哈哈笑道:“父王既已驾崩,婚礼自然得朝后拖延了,我这大逆不道的弑父奸贼也就被囚禁到了东海归墟,不知后续之事了。”
“什么!白帝已经驾崩了?”拓拔野心头大震,先前听犁灵所言,还未曾料到事态竟有如此严重,新任神帝既死,大荒势必更加分崩离析!陡然意识到此事多半又是帝鸿集团所为,冷汗涔涔,又惊又怒。
少昊胖脸上岁仍是玩世不恭的笑容,眼中却难掩悲戚苦痛之色,嘿然道:“前年秋天,太子黄帝孝期已满,正式登上黄帝之位,便向父王求娶西陵公主,父王觉得纤纤尚未摆脱悲痛,便请暂时拖延婚期。
“此后一年多,大荒战事吃紧,太子黄帝忙于在前线与蚩尤兄弟、夸父作战,也无暇再顾此事。直到去年冬天,才又重新写信提出。纤纤听说后,主动同意。姑姑便将婚期定在了今年初春。”
目光突然凌厉如电,朝趴伏在地的犁灵瞥去,森然笑道:“才入腊月,犁神上突然向我姑姑告密,说若草花被蚩尤迷了心窍,为了报复朝阳水伯,撺掇我和蚩尤勾结联盟,走漏各种机密消息。就连前年腊月,玉山壁上的泄密文字也是我按照蚩尤指示写的。
“嘿嘿,我姑姑打小就不喜欢我,觉得我胸无大志,喜欢声色犬马,最容易被女人蛊惑,难担白帝重任。
“她自恃聪睿,极为强势,父王也事事由她。她既不喜欢我,我自然也没兴致讨好于她,索性日日笙歌,夜夜酒色,只在夜深人静之时,遵照父王嘱咐,悄悄练上几个时辰的‘太素恒和诀’。”
英招、江凝这才恍然,敢情他貌似荒淫无度,却自有主张,“太素恒和诀”是金族历代白帝所传的修气秘诀,他从小修炼,难怪竟有如此强沛的真气。想到他竟能忍得二十余年不动声色,连西王母也不曾察觉,更是大起敬服之心。
少昊冷笑道:“我姑姑虽然绝顶聪明,行事果决,却极为刚愎跋扈,偏私护短,爱听奉承之语,那些貌似恭顺的长老,往往得以重任,而那些生性刚直、不懂得说顺耳话的臣子,往往要受她冷落。
“太子黄帝对她素来必恭必敬,捧如天上日月,她自然极为受用。父王担任神帝这三年间,太子黄帝更是车前马后,为她弄权治世行了许多方便。她早就对他青睐有加,恨不得连我的金族太子之位都一并送给他。
“犁神上一告密,我姑姑联系起许多因果,觉得大有可能,又惊又怒,便令金光神严加调查。
“到了纤纤大婚前几天,昆仑山上来了不少客人,各族都遣使送来了礼物,蚩尤兄弟也托人送来贺礼,却被姑姑叫人丢到了山壑中。犁神上又独具慧眼,从蚩尤派来的使者身上搜出一封给我的信,说近期便要动手,留心配合。
“姑姑狐疑更起,让犁神上带人到我宅府里搜查,犁神上亲力亲为,明察秋毫,登时搜出了一叠我见都没见过的、和蚩尤兄弟通风来往的信件。
“信上说,我自小对姑姑恨之入骨,对西陵公主和太子黄帝自然恨屋及乌,只要蚩尤能助我斗倒姑姑,我就当以‘金天’为号,重整昆仑,和蚩尤东西夹击土族、水族。
“还说蚩尤兄弟愿与我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借我三万东夷军,一齐扳倒我姑姑,然后再杀死太子黄帝,平分天下。
“除了这些绝密信笺,犁神上还变出了一枚我亲手篆刻的‘金天氏’玉玺,还有白帝的帝袍、登基时所用的祭天神器,甚至我给白马神、风云神等等亲信所立的神位、官职……总而言之,造反的证据一应俱全。
“姑姑见了自是大怒,立即要剥夺我太子之位,丢进大牢治罪。亏得父王说此事太过重大,须得再三调查方能定论,我这才暂时保了一条小命。
“嘿嘿,我知道我姑姑的心思,她已经想着他日父王退位之后,如何帮助金刀驸马登上神帝之位啦,我若是窝囊废便也罢了,如果当真存了一丝野心,对她的驸马自是一个威胁。所以她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将我废为庶民了。”
拓拔野心下大凛,少昊所说不错,西王母的确是个聪睿果决的女中豪杰,否则当日烛龙也不会将他视作生平第一劲敌了。
然后越是聪明之人,往往越是自恃太高,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对于那些巧言令色的大奸大恶之徒,反而不怀戒心。否则以她的智慧,又岂能洞察不出姬远玄的这一系列阴谋?
少昊嘿然道:“我被软禁之后,犁神上又罗织罪名,将白马神、风云神等几十位我的亲信先后囚禁,他的师尊金光神亦被他暗算,划作了我的同党。长乘神与几位长老想为我说几句公道话,也被姑姑关押起来审查。就连纤纤去求情,也被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昆仑山上人人自危,父王知道姑姑正在气头上,也暂时不再言语。那时我虽知被小人暗算,但心底里也不相信姑姑真会对我如何,所以也浑无所谓,只当如小时一般被她关了禁闭。嘿嘿,谁知这不过是大宴前的冷菜。”
第十四章 镇海龙王
少昊道:“那天晚上,我正在牢殿中一边喝酒,一边想着送给纤纤什么礼物,忽然听见有人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喧哗声大作,隐约听见有人哭叫道:‘陛下!陛下!陛下死了!’
“我心中一沉,酒壶顿时摔在了地上,又听见‘当’地一声,殿门被银光劈开,几个蒙面人旋风似的冲了进来,拉着我就往外奔。几在同时,犁灵领着御卫围拥而入,将我们团团围住,喝骂我勾结外族,刺杀陛下。姑姑很快也带着金神、陆虎神和众长老赶到了,将我死死制住。那几个蒙面人自行震断心脉而死,剥下衣服,除了背上纹着的‘东夷’二字外,又搜出了一封‘蚩尤’给我的密信。
“姑姑看了密信,脸色顿时就变了,劈头盖脸就抽了我几十个耳光,一边骂我弑父篡位,禽兽不如,一边竟流下泪来。嘿嘿,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她流泪,不知为何,满腔的愤怒突然都变成了伤心和委屈,竟也跟着她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拓拔野胸中像被巨石堵住了一般,说不出的难过,想到白帝谦和淡泊,与世无争,竟然仍被这些妖魔不明不白地暗算,更是悲郁难当。
少昊眼圈通红,笑道:“我犯下这等大罪,众长老再无一人敢为我求情,全都默许将我囚禁在东海归墟。姑姑在归墟设下重兵,说只要蚩尤闻讯来救,便立刻将我杀了,再将蚩尤诱入海壑漩涡,激起海啸,叫他死无葬身之所。
“只可惜蚩尤兄弟对此毫无所知,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也没见谁来救我,反倒是拓拔太子你从天而降,又救了兄弟一命。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就叫‘昆仑腊月下雹子’,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啦。”
他收敛心神,拍了拍拓拔野的肩膀,笑道:“古人说‘一日未见,如隔三秋’,咱们是‘三秋未见,如隔一日’。这三年来你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为何会突然到这儿?难不成真是冥冥感应到哥哥有难了么?”
拓拔野微微一笑,当下将当日如何被姬远玄、风后暗算,封入苍梧之渊;如何遍寻出路而不得,误打误撞,遇见延维;又是如何降伏林雪宜与二八神人,合力在两仪宫中挪移乾坤,经由归墟重返大荒之事一一道来。
惟有盘古九碑关系重大,乃天下觊觎之至尊神器,为了避免风声传出,群雄贪念更炽,让原本已动荡不安的大荒风波更剧,暂时略过不提。
英招、江疑等人听说姬远玄竟是帝鸿,尽皆大骇,惊怒无已。若非他们与拓拔野几次同生共死,绝难相信。就连对这新任黄帝殊无好感的少昊,亦瞠目结舌,大感意外。
伏在地上的金族将士更是震动,窃窃低语,有的恍然醒悟,觉得难怪姬远玄短短几年修为大进,如今已有神级之力;有的兀自不信,依旧认定拓拔野便是帝鸿,故意挑拨离间,妄图栽赃当今风头最劲的本族驸马。
拓拔野知道单凭自己片面之词,绝难让天下人信服,要想拆穿姬远玄的真面目,唯有当面对质。当下也不多言,凌空探手,将犁灵提了过来,道:“黄帝与西陵公主的婚期改到了什么时候?”
犁灵经脉俱断,挣扎不得,喘气狞笑道:“帝鸿小子,全天下的英雄都在找你这妖孽,你想自寻死路,闹洞房去么?很好,很好。再过七日就是黄帝大婚的日子,你有种就随我上昆仑去!”
少昊喃喃道:“七天?七天?难怪姑姑这么急着要将我杀了。嘿嘿,她是怕夜长梦多,有人搅了她金刀驸马的好事。父王驾崩,只要我一死,昆仑山就全是西陵公主与驸马爷的了。”
看着夜色中那猎猎招展的“金”字大旗,越想越是悲愤气苦,哈哈大笑道:“东夷军?金天氏?嘿嘿,既然她要逼我造反,连国号、军名都替我起好,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胖墩墩的手掌突然猛击在城垛上,顿时将城墙轰塌了一半,目光如厉电四扫,高声喝道:“‘昆仑山兮天地立,心如冰兮志不移’。你们都是我金族的大好男儿,却为什么被千里迢迢地发配到这东海深壑,当看守流囚的低贱狱卒?难道不是和我少昊一样,被奸人排挤、含冤难吐么?”
声音响如雷鸣,匍匐在城楼上的万千金族将士陡然一震,心有戚戚,他们中的确大多如少昊所言,或是被人排挤,或是犯了小过,被迫背井离乡,到这最为荒凉的流囚重地来做守卫。
少昊又高声喝道:“难道各位就甘心一辈子受困归墟,永不再返故土,即便你们甘心沦落于此,你们家中的父母妻儿呢?他们还要翘首盼望多久?等到你父母百年?等到你妻子改嫁?还是等到你孩子生了孩子,乡里再没有人记得你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