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在她俏丽的脸上,半边彤红似火,半边幽暗如夜,这一瞬间,其神情竟与西王母这般相似!辛九姑心中一震,突然觉得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隐隐之中,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和恐惧。
号角呜呜吹响,纤纤闭上眼,仿佛又瞧见科汗淮那白发飘舞、青衫猎猎的模样,心中悲苦愤怒,默默忖道:“爹,天吴这狗贼当日害的我们父女天涯相隔,分别四载;烛老妖如今又害的你身负重伤,险死还生……此仇不报,又怎能平我心头之恨!”
父亲的形象渐渐转淡,眼前突然又晃过一个朝思幕想的身影,又晃过那温暖灿烂的笑容、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陡然一阵刀割似的剧痛。古人说,一日未见,如隔三秋。相别一年有余,那光景,真仿佛已经过了三生三世。
再过……再过几个时辰,就可以瞧见他了。她的脸上、双耳突然火辣辣地一阵烧烫,柔肠如绞,心乱如麻,一时间,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怒。睁开眼,怔怔地仰望着那晚霞如火的蓝天,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拓跋大哥,别来无恙?
※※※
落日西沉,黛蓝色的天空中,黑红色的火烧云奔腾如浪,从众人的头顶急速涌过。
重山交叠,花树如锦,山谷中满是浓郁的草木清香。拓跋野、姬远玄率领大军急驰在蜿蜒的官道上,晚风吹来,胸膺如洗,群雄精神抖擞,谈笑风声。
惟独拓跋野一言不发,骑乘着白龙陆默默前行。一整个下午,他的左耳都在热辣辣地烧烫着,是不是因为她正在惦记这自己呢?突然想起从前在古浪屿上,每次他的左耳无缘无故地变红时,纤纤总要挽着他的臂膀,对着他耳朵吐气如兰,笑吟吟地说:“拓跋大哥,猜猜是谁想你了?”
此情此景,宛如隔世。蟠桃会之后,他常常会忽然想起以往与纤纤在一起时的零星片段,那些青涩酸甜的少女心事,那些亲昵无间的快乐往昔,那些从前总也未曾留意的柔情蜜意,每每如春水似的将他卷溺,让他跌宕在温柔、甜蜜、喜悦、懊悔、愧疚、悲伤……交相汹涌的心潮里。
有时他甚至会突然一阵恍惚,在他心底,真的是一直将纤纤当作妹子吗?那些隐隐约约却又暧昧不明的情感,他真的就从未察觉?如果他这一生不曾遇见过龙女,不曾邂逅过姑射仙子,他会不会喜欢上这个总让他牵肠挂肚、任性刁蛮却又对他一往情深的少女呢?
“拓跋野,今日之辱,纤纤永志不忘。终有一日,我要让你后悔愧疚,生不如死!”心中一颤,仿佛又看见了她那伤心欲绝的怨毒目光,心绪登时变的更加淆乱起来。几个时辰之后自己又该将如何面对与她的重逢?
“三弟,你在担心公主么?”姬远玄骑着麒麟返折到他身旁,并肩急驰,笑道:“刚才得到前方侦报,她又率军将孟槐的四万援兵杀的溃不成军,七日之内三场大捷,就算是白帝、王母亲临,只怕也不过是如此骄绩了!有妇如此,姬某夫复何求!”纵声大笑,喜悦已极。
拓跋业野微微一笑,颇感喜慰,却不如先前那般惊讶了。当日听说纤纤挂帅北伐,心中担忧无已,恨不能插翅飞去,想不到一路之上,闻听的竟都是金族奏凯。
心想:“龙生龙,凤生凤,她的父亲是用兵如神的龙牙侯,母亲是指挥若定的西王母,有如此天赋,当不足奇。普天之下只怕惟有我还将她当作是从前那好玩胡闹的妹子。”转念又想,即便她在孩童之时,也冰雪聪明,伶俐多智,只是当时将狡计用在了如何捣乱之上罢了。
当是时,“嗖”地一声,暮色中突然划过一道赤红的火焰,流星似的冲入北侧的山岭,顿时冲起熊熊火光。
“有埋伏!”众人大喝,纷纷弯弓拔刀,勒马回缰。
空中“咻咻”之声大作,无数火箭纵横破空,绚丽如霞。拓跋野凝神眺望,只见数十名鹰骑从南边山崖后横空冲出,在漫天箭雨中高冲低伏,十几人抵挡不及,顿时被火箭贯穿,惨叫着浑身着火,平空坠落。
既而杀声大作,山岭上又黑压压地冲起千余飞骑,朝他们追来,黑色旌旗猎猎鼓卷,绣着一只狰狞的白毛花豹,赫然竟是水族大将孟极的飞豹军。
姬远玄喝道:“龙骑军迎战!”涉驮纵声呼啸,率领翼龙骑兵冲天飞起,箭矢如雨,急卷如风。飞豹军措手不及,顿时被射杀了百余人,凄嚎坠空,阵形大乱。
眼见山谷中旌旗漫漫,枪戈如林,尽是土族、蛇族的大军,水妖大凛,不敢恋战,纷纷呼啸着转向飞掠,顷刻间便翻过山岭,逃得一干二净。龙骑军也不追赶,夹护着那数十名鹰骑,盘旋返冲。
眼见那数十人身着黑衣,装束俨然是水族中人,众将无不起疑,纷纷喝问。
为首那名男子年过四旬,虽然浑身鲜血,形容落拓,却掩盖不住英挺剽悍之色,瞥见周围旗帜,神容微动,不卑不亢地朝拓跋野、姬远玄揖手道:“敢问两位可否是神帝使者与太子黄帝?”
拓跋野微微一怔。白从当年蜃楼城破之后,再无人呼他为“神帝使者”。这几年纵横四海,由最初的汤谷城主变成龙神太子,又从太子晋升龙神,现在甚至摇身变作了蛇族帝尊,突然听到这个称谓,倒有些沧海桑田之感。当下抱拳回礼,道:“在下拓跋野。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凝视他片刻,喜色浮动。眼角突热又滑下两行热泪,俯身下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大礼,道:“在下季川源,当年寄居蜃楼城,曾经与帝使有过一面之缘。帝使之恩,永志不忘。”
“季川源?”拓跋野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默念了几遍,想起在北海平丘之处,水圣女与青帝所说的话来,脱口道:“你是碧藻城主季晟山之子?”
“正是!”季川源一愣,想不到他竟会知道自己家承,热泪上涌,道:“当年帝使初临蜃楼城,在海滩上欢庆之时,在下曾蒙帝使厚爱,尝过帝使亲手烤炙的焦骨鱼。想不到……想不到隔了这么久,帝使竟还记得小人……”激动之下,声音竟有些哽咽起来。
被他这么一说,拓跋野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重见故人,心中亦欢喜不已,当下跃下白龙鹿,将他扶起,笑道:“既是老朋友,又何需这般客气?当日城破之后,许多故交都已无缘再见,想不到今日你我竟会在这里重逢。”
季川源悲喜交加,摇头道:“天意冥冥,季某今日到此,原是想向金族守将报信的,九死一生,想不到竟会被帝使与太子黄帝所救……”顿了顿,凝视着他,一字字道:“龙牙侯是我碧藻城的大恩人,此事关系西陵公主之生死,季某的消息若还及时,即便粉身碎骨,亦不足惜!”
※※※
夜色初降,山谷茫茫,厮杀声已渐渐转小,从高空俯瞰,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遍野横陈的尸体,以及潮水般分合卷涌的金族兽骑。
陆吾等将陆续骑兽飞来,纷纷报捷,四万水妖被分割成了九块,伤亡过半,除了极少数精锐仍在负隅顽抗,剩下的多半都已投降。又过了片刻,英招提着一个人头,浑身血迹地骑马飞来,遥遥揖礼道:“报公主,水妖已尽数歼灭,孟槐首级在此!”
众将欢呼,下方的金族大军亦爆出如潮呐喊,遍山回荡。
这一战,历时三个半时辰,四万水妖阵亡一万四千,伤九千,投降一万六千人,逃逸仅八百余人,几乎全军覆没;而金族三万铁骑伤亡不过八千人,可谓大获全胜。
纤纤微微一笑,妙目中止不住有些得意,当下鸣金收兵,押解着万余俘虏,浩浩荡荡向单狐城撤回。
刚到城下,便听远处传来呜呜号角,“轰轰”连声,东北夜空中绚光流舞,礼炮轰鸣。有侦骑连续奏报,水伯天吴率领三百飞骑,护送朝阳公主前来和亲。
众将面面相觑,均想西陵公主掐时之准,如有神助,天吴若早来一步,四万水妖只怕难以全歼,对她的佩服之意不由又加了两分。
陆吾道:“水伯此行既来和亲,想必不敢胡来。不过为防万一,公主还是随石神上到内府一避,与他交接朝阳公主之事,便暂交由末将处理。等明日陛下亲临,再于城内主办迎亲之礼。”
其时大荒两族和亲,须由女方族长亲自护送至男方境内,而后由男方族长主办极为隆重的迎亲大礼,欢宴三日之后,男方才能将新娘迎回新郎居所。
眼下天吴虽然只带了三百飞骑前来,但他练成八极大法之事天下尽知,全族众将都不敢大意。好在西王母为保纤纤周全,早已请石夷随行扩驾,有武痴金神在此,再加上陆吾、英招等绝顶高手,也不怕天吴耍诈。
纤纤虽对天吴恨极,但一则母亲和亲,违抗不得;二则也深知此獠神功盖世,奈何不得,只得暂且强忍恨怒,伺机行事。当时“哼”了一声,与辛九姑、石夷等人一齐往城中飞去。
众将则听从陆吾号令,或押解俘虏,或整顿军士,或筹备迎宾之礼,分头行事去了。
单狐城三面环山,依岭而建,城墙高厚雄伟,是大荒中最易守难攻的要塞之一。定西楼建在主峰半山,背倚绝岭,内连山腹,浑然合一。站在内府窗口,凭栏远眺,金族群山尽收眼底,视野开阔。
纤纤换过衣服,正与辛九姑同用晚膳,听到远处礼炮轰鸣,人声喧沸,知道水族的和亲团已经到来了,眉尖一皱,推案起身,走到窗口俯眺,只见城里、城外灯火辉煌,城外已临时搭建起了数十个帐篷,篝火熊熊,兽嘶不绝。
端起千里镜凝神细看,遥遥可见陆吾众将骑兽缓行,到了大帐前一翻身跃下,一个木面人昂然站在帐前,赫然正是天吴。她心中怒火窜起,想起他的种种恶行,想起雨师妾,胸膺憋闷,冷笑一声,掷下千里镜,便欲到外面的空庭透透气。
刚一转身,便听一个金钟似的声音嗡嗡道:“此处安全,公主留步。”石夷小山似的挡在门口,白衣猎猎,方方正正的脸容如刀削斧凿,浑无一丝表情。
金神木讷缄默,喜怒不形于色,一生浸淫武学,不闻山外之事,此次受西王母所托,才破天荒地出了昆仑山,一路上守护纤纤左右,石头人似的一言不发,到了此刻,纤纤才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见他神情庄严肃穆,纤纤大觉莞尔,“扑哧”一笑,道:“金神哭笑,石头开花,果不其然。但大家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新婚燕尔,还这般愁眉苦脸,难不成是长留仙子欺负你,又拿那什么尺子打了你么?”
辛九姑吓了一跳,道:“公主。”
当日蟠桃会后,白帝看出石夷与长留仙子之间爱恨纠缠的暧昧情感,于是做主为这对六十年的欢喜冤家成婚,不想长留仙子竟羞恼成怒,不但矢口否认,还大吵大闹,要与“老混蛋”决战,拼个你死我活。
众人瞧得好笑,却还得假意相劝,连哄带骗,都说两人数十年不分胜负,实乃天生一对,如违天意,必遭天谴云云,如此折腾了七个多月,又由石夷亲自提亲,长留仙子扭捏推辞了几回,才瞧在苍天份上,勉为其难的予以答应。
成亲之后,石夷对她言听计从,妇唱夫随,一起切磋武学,形影不离,竟成了天下罕有的恩爱夫妻,众人看到眼里,乐在心头,但两人一个木讷严肃,一个偏狭多疑,便是白帝、王母,也不敢以此打趣。
被纤纤这般取笑,石夷古铜色的脸顿时涨红若紫,半晌才摇了摇头,讷讷道:“我……我的‘素光神尺’打不到她的‘逝水流年’,公主何以知晓?”
纤纤一怔,格格开怀大笑,但想到他们作了六十年的情仇冤家,终能两情相悦,恩爱无间,而自己所爱之人却与她形如陌路,永不能依托终身,不由悲从心来,突然扶着椅背,娇躯颤抖,珠泪涟涟而下。
第三章 干戈玉帛
“西陵公主?”群雄大凛,拓跋野心中更是陡然一沉。姬远玄面色微变,跃下麒麟,沉声道:“究竟什么事,关系到公主生死?”
季川源也不直接回答,徐徐道:“当日蜃楼城被天吴攻破,满城百姓惨遭屠戮,小人原想拼死殉城,但想起碧藻城的惨状,想起族中父老,我若是死了,又有谁能为他们报仇雪恨?于是小人忍辱负重,带着百余族人伪装游侠,投降了天吴老贼,这些年来,一直偷生于朝阳谷,寻找机会雪耻洗恨……
“天可怜见,过了这五年多猪狗不如的日子,终于让我在无意之中,窥见了天吴老贼一个绝密的奸谋。昨天夜里,我从暗道潜入朝阳宫,原想趁着老贼不在,寻机刺杀其子十四郎,不想却恰好听见他与妃子的对话。
“那妃嫔最受小贼宠幸,昨夜也不知因什么生气,正恃宠生娇,又摔又砸,小贼大怒之下,扇了她一个耳光,喝道:‘小贱人,再这般不识抬举,等老子娶来了西陵公主,就把你赏她做丫头,日日为她端洗脚水,铺床叠被!’”
涉驮等人怒极,纷纷骂道:“小贼满口喷粪!西陵公主是我土族未来帝后,母仪天下,岂能容他这般言语亵渎!他日攻入朝阳谷,定要剁了他的舌头喂猪!”
季川源道:“起初我也以为小贼不过是胡说八道,但他越说越是得意,又道:‘小贱人,你以为蟠桃会上,老子没能娶着西陵公主,就真能便宜了姬小子么?今日一早,我爹已护送我姐到单狐山与金族和亲,嘿嘿,既是和亲,自然是有来有往也,少昊那饭桶想要娶我姐,自当将他的妹妹送与老子成亲。西王母老谋深算,自以为可白赚一媳妇儿,当作人质,却又怎会料得到我爹瞒天过海的妙计?不等我姐过门,老子已经讨上新媳妇儿啦!’”
群雄越听神色越变,大觉不妙。
天吴送若草花和亲之事,昨日也曾得闻风声,众人都以为必是水妖腹背受敌,支撑不住,所以才以此示好求和。但土族也罢,蛇族也罢,都无人相信天吴真想化干戈为玉帛,也不相信西王母会答应和水妖和亲,就算答应,多半也是假意应承。
此刻听季川源模仿十四郎的话语,才知天吴果然是心怀鬼胎,假借和亲之名,妄图趁机劫夺纤纤以为人质。白帝、王母宠爱西陵公主,天下尽知,而拓跋野与姬远玄一个是其义兄,一个是其未来夫婿,一旦纤纤落入天吴之手,三方尽受其制,这场大战水妖自可不战而胜。
拓跋野心下惊怒担忧,与姬远玄对望一眼,后者沉吟片刻,断然道:“三弟放心,西王母心思缜密,计划周全,既同意与天吴老贼和亲,必有安排。更何况公主随行大将中,除了陆虎神、英白马等人,还有金神石夷,戒备森严,就算天吴真要强抢,也绝难得逞。”
众人神色稍霁,石夷浸淫武学修为通神彻鬼,昔年无名氏所排定的“大荒帝女神仙榜”,将他列为天下第四,仅次于神农帝、烛龙和赤帝飙怒,远在天吴之上。即使天吴修成八级之身,至多比他稍胜一筹,要想在金族几大绝顶高手环伺之中抢走纤纤,不啻于痴人说梦。
季川源摇了摇头,沉声道:“太子黄帝明鉴,天吴不过是吸引众人目光的幌子。真正动手的,乃是西海老祖!”
※※※
风吹帘幔,烛影摇红。
窗外喧哗隐隐,鼓乐齐鸣,迎礼正值高潮。纤纤坐在妆台前,徐徐地梳着长发,看着铜镜中俏丽娇媚的自己,心中突然一阵尖锐的酸楚凄凉。
女为悦已者容,她又为谁画眉盘发?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能见着他了,但即便见着,又能如何?不过是徒惹伤心罢了!泪水忍不住又夺眶而出,蓦地将铜镜、胭脂粉盒横扫在地,旋身站起。
“公主!”辛九姑陡吃一惊,正想上前扶她,忽听外面有人高声长呼道:“朝阳公主驾到!”
窗外鼓乐高奏,在槐鬼离仑夫妇的引领下,一行宫女、童子提着灯,簇拥着一个黑袍紫裳的凤眼美人,从下方石阶迤逦而上,朝定西楼西侧的贵宾走去,想来便是天吴之女若草花了。
见她面无表情,妙目中却掩抑不住悲凄而伤,浑无半点新娘的喜悦,纤纤心中一震,暗想:“我和她之间又有什么分别?都不过是身在帝王家,由人摆布的棋子罢了!”一时间戚戚相怜,吸了一口气,淡淡道:“九姑,请朝阳公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