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野右臂一沉,虎口迸裂,周身都被震得酥软麻痹,“澎澎”连震,气浪爆炸开处,两侧坚岩石壁裂痕狂舞,碎石迸射如雨。心中大骇,若非自己刚吞服了蛇丹,经脉坚韧,真气倍增,被这般一击,只怕又要身受重伤!

这疯老儿真气之强,放眼当今天下,又有谁能抵挡?

青帝左一闪,右一晃,刹那间便已冲到他身前,口中疯言乱语,碧火金光刀却是汹汹电劈,奇招纷呈。拓跋野一时抵挡不住,抱着龙女且战且退,朝气孔奔去,只等时机成熟,立即冲入滚滚洪流,自气孔冲出鲲鱼体外。

当是时,四周轰雷震响,巨鲲再度朝下疾速沉落,“呼!”前方突然倒卷如一股寒风,尖啸狂舞,拓跋野二人口鼻一凉,寒意刺骨,周身瞬间凝结了一层冰霜,甬道石壁晶光闪耀,冰凌交错,就连那气孔中方甫喷涌而去的水浪也陡然冻结!

“糟了!冰蚕丝封印开始奏效啦!”雨师妾俏脸雪白,也不知是惊骇还是寒冷,声音竟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白龙鹿惊嘶怪叫,似乎也大感慌乱。

拓跋野乘机奋起神威、刀芒电舞,接连几记“天元诀”狂飙劈出,杀得他连连翻身后退,大喝:“你是我的影子,却被这妖镜摄入其中,自然便成了‘失影鬼’,要想救出自己,就快快将这妖镜打碎!”

青帝皱眉喃喃道:“摄魂妖镜?摄魂妖镜?是了!只要我打破这妖镜,魂魄就能回来了!”双目凶光大作,神志更加狂乱,顾不得拓跋野,大吼着挥舞右臂,气刀轰然怒斩,登时将满壁冰凌撞得粉碎。

那些冰晶石块散落一地,光芒闪耀,反而折映出更多影子来。青帝又是惊怒,又是恐惧,嘶声大吼,不断地挥臂狂扫,乃至脚踏头撞,无所不用。

那坚逾铜铁的石壁被他这般狂轰猛击,登时摧枯拉朽似的炸裂崩塌,但越是如此,碎冰折射的影子便越多,他也随之越加恐惧狂乱。

拓跋野心中如释重负,拉起雨师妾,翻身跃骑着白龙鹿,朝气孔疾冲。

寒风怒啸,越来越加凌厉刺骨,每往前奔行一步,便像是被北极冰风暴兜头盖脸地往后推移两步,周身冻僵,簌簌颤抖,就连口鼻也被冰雪凝结封堵,连气都透不过来了。短短百丈之距,竟似比寻常千百里还要漫长。

好不容易冲到了那气孔旁侧,往下望去,方圆数千丈的巨大圆洞已被碧绿色的寒冰雪石塞满,如波浪,如连绵不绝的冰山,起中甚至还如琥珀似的冻结着许多大鱼巨兽,千姿百态,光怪陆离。

眯着眼探头上望,霜风狂舞,雪花纷飞,原本宽达千丈的气孔已经封闭为两丈大小的窄洞,间隙中白茫茫一片,隐隐可见无数蚕丝闪耀,密集交织。

两人心下一沉,残留的一丝希望登时破灭。

北海冰蚕丝寒彻心骨,坚韧无比,一旦与冰雪混凝,坚硬不下玄冰铁。鲲鱼气孔高约数丈,其间全被冰蚕丝与冰雪封镇,就算拓跋野有通天本领,用天元逆刃奋力凿劈,最快也要一百年才能破茧而出!

两人辛辛苦苦排除万难,原以为终于可以得脱生天,再不分离,不想被这疯老头一搅,只能和他一起被封镇在这巨鲲腹中,永无逃生之日。心中惊鄂、懊丧、悲苦、恼恨……无以复加,愣愣木立,像两尊雪人。

想起十日前,也是这般被困在万丈地底、混沌口中,事过境迁,竟仍摆脱不了被太古三大凶兽“吞噬”的命运。堂堂伏羲、女娲转世,就此成了手下败“兽”的腹中之物,悲凉之余,又觉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四目对望了片刻,忍俊不禁,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白龙鹿瞪着双眼,呜呜怪鸣,似是甚为不解。

拓跋野抚摩着它的脑袋,微笑道:“鹿兄,生死有命,既然强求不来,只好随他去了。只是委屈了你,也要陪我们困在这里了。”

雨师妾伸手摩挲着它的脖子,凝视着拓跋野,抿嘴笑道:“茫茫人海,谁让你偏偏跟随了这倒霉的乌贼?既是乌贼,自然只能被什么大章鱼、巨鲲吞了果腹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白龙鹿似是心有戚戚,嘶声长鸣,转过头,在雨师妾掌心磨蹭,对拓跋野白眼以顾,甚是倨傲不屑。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经历了这些生离死别,凶险苦难,早已变得豁达超脱。均想,人生百年,谁无一死?蛇姥炼服了长生药最终仍难幸免。生也罢,死也罢,只要能彼此依赖,快快乐乐地度过余生,也算是死得其所。

当下转身携手并行,漫无目的,也不管要走到哪里,遇见什么。心中喜悦宁静,那些懊恼惊惧之意全都烟消云散了。

白龙鹿欢声长嘶,一颠一颠地跟随其后。正自雄气昂昂地阔步前行,忽然怪叫一声,跳跃开来。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冰地上真挺挺地躺着一条雪白的紫目藤蛇,正是晨潇养的灵物,想必方才狂乱之间,它被气浪震飞掉地,又被突如其来的寒风暴席卷,登时冻僵若此。

雨师妾与晨潇交情甚深,对这腾蛇自然爱屋及乌,当下将它捧在怀中,和掌运气,热气“哧哧”蒸腾。过不片刻,藤蛇陡然一动,贴着她的纤手攀到肩颈上来,昂手“丝丝”吐芯,状甚亲昵。

雨师妾双耳上的催情蛇大吃其醋,纷纷吐舌,尖嘶怪叫,不许它攀缠到她的脖梗儿,藤蛇只能转身游入雨师妾胸脯,冰冷麻痒,逗得她咯咯大笑,花枝乱颤。

青帝听见笑声,霍然转头,满脸惊怒狐疑之色,喝道:“灵感仰!你要去哪儿?”大步奔来,似是生怕他又抛下自己这“影子”。

拓跋野此时已看破生死,对他自然也再无丝毫畏惧之意,握着龙女的手,笑道:“我要和新娘子洞房花烛,你想要吃喜酒,便一起来吧。”

雨师妾微微一颤,脸颊滚烫如烧,又羞又喜,微笑道:“我又不是乌贼,谁和你洞房花烛?”挣脱他的手,径直往前走。

拓跋野哈哈大笑道:“天地为洞房,鲲鱼为被,娘子你既已钻入我的被,还想再逃么?”从背后一把将她横抱于怀,跃上白龙鹿,叫道:“鹿兄,快快送我们入洞房!”

雨师妾娇呼声中,白龙鹿欢鸣狂奔,风卷似的疾弛而去,只留下青帝愕然地木立当场,环顾着四周冰晶中映射的自己,又是惊疑又是迷茫,喃喃道:“洞房花烛?洞房花烛?那是什么东西?”

※※※

火光跳跃,满洞皆红。

拓跋野将鲲腹中冻结的鲸鱼取了一条,剖杀开来,燃鲸油以作灯火,又将鲸鱼的脊肉或生腌,或者烤,脂香四弭,放在极大的冰盆里,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整条冰桌。就连鲸骨、鲸皮也被雨师妾妙手制成了颇为精巧华丽的骨床、皮被。在熊熊火光掩映下,冰冷粗糙的腔室倒也喜气融融,宛如洞房。

拓跋野倒了两碗热气蒸腾的鲸血,递与龙女,心潮汹涌,微笑道:“好姐姐,隔了十几日才与你洞房花烛,我们这算不算好事多磨?”

雨师妾耳根一烫,忽然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看他,低下头饮鲸血,嫣然而笑。灯火映照着她的脸,舵红如醉,眼如秋水,娇媚不可方物。

拓跋野心中突突大跳,突然之间,像是又回到了五年前的东始山下,变作了那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想起当日情景,恍如隔世,咳嗽一声,哑着嗓子微笑道:“仙姑,喝了这交杯酒,你可就是我的人啦。以后可不许再悄悄地跑到树林里洗澡,遇到其他傻蛋可就不好了。”

雨师妾一怔,旋既明白他是拿初逢之事来调笑,脸上晕红更甚,“呸”了一声,笑道:“小傻蛋,你妈不是说不许你和仙姑一起洗澡么?”

拓跋野又学着当日模样,装傻也似的挠挠头,愣愣道:“我妈没说。我妈说见了仙姑洗澡,定要偷偷将她衣服藏起来,这样她回不了天庭,只能当我的老婆啦……”

催情蛇、藤蛇一齐丝丝怪叫,白龙鹿也跟着呜鸣怪叫起来。雨师妾忍不住吃吃笑道:“它们都在羞臊你啦。想不到你这小傻蛋看起来呆头呆脑,却是个窥人洗澡、偷人衣裳的小色狼……”

话音未落,“嘤咛”一声,双唇已被他紧紧封堵住了,周身登时软绵绵地瘫类下来,那熟悉又好闻的气息如春风拂面,又像烈火似的熊熊烧灼和。

那一刹那,体内像是有什么突然爆炸开来,抽搐似的疼痛着,那么强烈,像是陡然被丝扯成了万千碎片,就连心也仿佛蹦出来了。轻飘飘,如浮云柳絮,醉意醺然。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他沙哑的声音,在自己耳畔低声说道:“我妈还说,两人抱着睡,胜盖十层被,天寒地冻的,俺们穷人买不起被子,又娶不起媳妇儿,只好拐个仙姑当老婆了……”

雨师妾“扑哧”一笑,红着脸道:“讨厌!”话音未落,只觉得一个温暖的手臂突然紧紧抠住了自己,不由“啊”地失声惊叫,嘴又被重新封住了。越是挣扎,周身越是滚烫酥麻,如遭电击。

恍恍惚惚中,只听见火焰噼啪,白龙鹿呜鸣怪叫,接着拓跋野痛吟了一声,像是被蛇咬中,然后又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

洞内春意融融,就连那呼啸而入的寒风,也莫名变得温柔熙暖起来。火光明灭,两人的影子映在壁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渐渐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

在鲲鱼腹中,如此昏天黑地,不见昼夜,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两人既然无法脱身,索性找了一个隐秘的洞室,以为婚房,安心定居了下来。虽比不上龙族水晶宫的太子殿,却也其乐融融,甜蜜无间。渐渐地,反而觉得比起勾心斗角、血雨腥风的大荒,这腥臭寒冷的鲲腹世界倒宛如世外桃源,太平安乐得多了。

拓跋野用鲸鱼骨末做了一个沙漏,聊以记时,每一个沙漏倾尽的时间正好是一个时辰,十二个沙漏便是一天。

“白日”里拓跋野二人骑着白龙鹿前往鲲鱼肠胃“狩猎”一些冰冻的鱼、兽烧炙为食。拓跋野厨艺高超,虽然工具简陋,但原料丰富,菜式花样倒也层出不穷;某些肉质鲜嫩甘美的鳕鱼、鲸豚,便以雪水腌着生吃,倍觉清甜可口。顿顿喷香美味,引得白龙鹿贪婪如饕餮。

雨师妾则将兽毛、鱼皮缝制成各式衣裳、被。鲲腹越来越寒冷,直如幽明鬼界,两人虽然都真气充沛,亦难以抵受,就连白龙鹿也一起穿上了厚厚的兽皮毛袄,看起来毛乎乎、肉乎乎的颇为有趣。

闲时无以消遣,拓跋野便与龙女一起修习《五行谱》,参详那晦涩艰深而又残缺不全的“回光诀”,时有所悟,但始终难以尽窥其妙。

“每夜”临睡之时,拓跋野便以五行真气为龙女逼迫体内的“红颜弹指老”巨毒,原以为有了蛇丹之后,自己的气血也具备了“不死药”的效力,药到病除。岂料那奇毒就像是生了根似的扎在雨师妾的体内,分毫不退。

好在鲲腹内阴寒无比,加之流沙仙子的不老之血仍有大半积留在龙女体内,因此剧毒倒也一直没有发作,脸上的皱纹也不曾加深。

拓跋野想起自己无暇向蛇姥追讨“不死药”的药方,每每自怨自艾,深以为恨。龙女虽不畏死,却怕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衰老变丑。以冰为镜,瞧见自己眼角唇边的皱纹时,脸上笑语嫣然,装得毫不介意,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黯然苦涩。但转念又想,横竖都出不了这鲲腹,只要此地永远这般森寒,毒性不发,自己便能与拓跋野相守终老,这才稍感释怀。

鲲腹虽大,却难免有遇见“邻居”的时候。

青帝在鲲肚内四处游荡,依旧痴狂疯癫,或是对着冰壁中的影子惊喝怒吼,拳打脚踢;或是盘腿坐地,对着地上刻画回光诀苦苦沉吟。

起初撞见两人,他免不了疑忌发狂,怒吼着纠缠追杀,好在拓跋野吞服了蛇丹,经脉尽复,每日又以修行为消遣,真气大涨,仗着天元逆刃、定海珠等神器,也能与他周旋游斗,伺机逃走。即便斗他不过,也每每用“影子”、“神与道合”等话题引得灵威仰癫狂迷乱、无暇他顾。

日子一久,拓跋野更是总结了许多对付青帝的法子,力斗智敌,随心所欲,总能全身而退。

而青帝常常见到他,与他交手,似是也莫名地生出了亲近之感,更加认定自己便是他的影子,敌意渐消。有时见他二人经过,只呆呆地瞧了几眼,便又低头苦苦沉吟回光诀。到后来,拓跋野二人即便是坐在他身边,他也一声不吭。

眼见他终日逢头垢面,疯疯癫癫,吃饭、睡觉也不知晓,雨师妾心下怜悯,不时地送他一些兽衣、鱼肉。他却始终皱着眉喃喃自语,视若无睹,常常过了两三日,那些鱼肉还是动也未动,有时饿得极了,才胡乱地抓起兽衣与肉食,一起往嘴里塞去。

两人看得大为心酸,想到昔年风头无限的一代木族帝尊竟沦落至此,更是感慨无限。紧握双手,均觉人生无常,权位名利不过是浮云变幻,什么都比不过和至亲至爱之人甜蜜平淡地共度一生。

每过一日,拓跋野便在石壁上刻画一道,以为印记。如此“昼”去“夜”来,石壁上密密麻麻已画了百余道石痕。

这一日,拓跋野和雨师妾又带了些烧好的兽肉去看望青帝,到了那高九横坐化的腔室前,只见他歪着头,皱着眉瞪视着甬道石壁,口中嘟嘟喃喃,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两人凝神一看,心下大奇,那石壁冰层之下赫然写着数千个密密麻麻的蛇文古字,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奇怪的图案,画的像是炉、鼎之物。图文全在冰层之下,分毫无损,自然不是青帝所刻,而是早已存在的了。

拓跋野心念微动,登时想起那日与白龙鹿、雨师微冲入此洞时,甬道内壁上依稀便有许多古怪的图文,只是当时急着寻找龙女,不曾留意。不知究竟是谁所刻?

他吞了记事珠后,记忆力极佳,对蛇姥所传授的蛇文含义无不了然在心。加之聪明绝顶,这些日子以来,天天研习蛇文的“回光诀”,对这种太古文字推演猜测,已悟出十之八九,此时逐字逐句地凝神细看,倒也能看懂大半。

他默读了数百来字,心下恍然,低声道:“是了,这是高九横施展回光诀之前,刻在壁上的心底话。希望蛇姥有朝一日能够看见。”当下择起大要,向雨师妾复述一遍。

其中说的无非是高九横自与蛇姥相识以来,种种难忘的情事细节,言语虽然平缓简练,但听来却让人莫名地一阵阵悲郁痛楚。

龙女遥想二人当时,再回看今日,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将头轻轻地靠在拓拔野肩上,心潮激荡,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福。那些眼角、唇边的皱纹,比起他们所受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拓拔野道:“他说将孪生子女救出之后,托付与了朱沉如,刻了两块铜牌作为身份标记。铜牌上一个写着‘罗裳独舞,水云渺渺’,说的是他们初逢时的情景,暗藏女儿的名字。另一块则写着‘往事俱沉,暮雨潇潇’,说的是他们分别时的情形,暗藏了儿子的名字……”

那雪白螣蛇突然昂起头,丝丝狂叫,雨师妾只道它想起了晨潇,轻轻地摸了摸蛇身,低声道:“‘罗裳独舞,水云渺渺’,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可惜不知他亲人的下落。”心下怅然。

秋波流转,凝视着那炉鼎图案,又道:“这些画是什么?”

拓拔野凝神细看了片刻,又惊又佩,叹道:“难怪他被人叫做‘高神兵’!这上面所刻写的,全都是他锻造神兵利器的独门妙法。他为了劈开九龙索,构想了九种神兵的制炼之法,就连这九龙索也是他当年以北海九条玄龙的铁骨炼铸而成的,自相矛盾,原本极为精彩,可惜没有天下至固的铜炉,无法烧出至利的神兵,终于还是功亏一篑……”

雨师妾念头一动,脱口道:“两仪钟!天元逆刃!”又惊又喜,颤声笑道:“小野,我们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