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暮哥儿来津州打仗了?”

  俞厉含混地点了头,见暮哥儿着急地扯着俞姝去寻他爹爹,不由蹲下身来安慰他。

  “暮哥儿莫去寻爹爹了,以后就跟着娘亲和舅舅,好不好?舅舅这里什么都有!”

  暮哥儿在他这话里,抿了抿小嘴。

  孩子的话很少,可什么都看得明白,什么都听得懂。

  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疼。

  倔强的眼神里写满了强忍的委屈。

  俞姝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能将他抱在怀中,轻轻贴着他的小脸,给他所有的温暖。

  但暮哥儿神情还是落寞了下去。

  他如此,俞姝又能好过到哪里去?眼中泛起血丝。

  俞厉瞧着母子二人这般,更是束手无策。

  他可以把孩子抢来,但却不能给孩子一个爹娘俱在的家。

  就算把暮哥儿那爹也抢过来,可他生着一颗与朝廷斩不断联系的心,怕就怕到头来,总还是要伤害妹妹母子。

  俞厉叹气,外面下起了雪来,他信步出了门去,在寒风里冷静一下混乱的情与理。

  有人前来报了信。

  “王,有人在杨城门外请见,是詹五爷。”

  *

  偌大的城门,紧紧闭着。

  男人站在城门口,在高阔的城门下,唯独他被拦在门外,进不去,也看不到里面的人。

  风雪急了起来,从天而降地抽打在他身上。

  他不知在城门外站了多久,直到城门咿呀打开,里面有人走了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回你的朝廷?”

  俞厉上前便冷哼着问了他。

  五爷在这话中默了一默。

  凛冽的寒风在两人之间肆虐。

  五爷闷声开口,声音发涩。

  “行州昏迷,津州有难,杨城难保,我这才……以后不会了,只此一回,我可以保证。今后天下战事,我都不会再管。你把暮哥儿给我,他年岁小,经不得爹娘都不在身边。”

  这话听来令人唏嘘。

  曾经掌管天下兵马的定国公詹五爷,如今一兵一将都不得再动。

  俞厉绷紧了唇,看了他半晌。

  他知他不易,可若是就这样把妹妹和孩子都交给他,他又被朝廷牵绊怎么办?

  今日这个昏迷,明日那个生死之际,他詹五爷是有情有义之人,能舍得下哪个?

  俞厉累了,他说算了。

  “我不想勉强你,你与朝廷怎样我都管不着,但是孩子也有我俞家一半的血脉,该我们养了。你走吧。”

  他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可五爷却在这时,一步上前拦住了他。

  俞厉身后的侍卫险些拔刀出手。

  但男人只是看向俞厉,看住俞厉的眼睛,问了他一个问题。

  “阿姝就在你这里,对不对?她就在杨城之中,是不是?!”

  詹五爷紧紧看住了俞厉。

  他那天在城楼下火弹的光亮中,没有晃了眼。

  而俞厉在这时离开与朝廷对战的前线,亲自来到杨城,肯定不只是为了守卫杨城。

  还有暮哥儿……

  一定是因为娘亲在,俞厉才会将孩子抢过来!

  五爷一把扯住了俞厉的手臂。

  “阿姝是不是在你那?!你告诉我!”

  他仿佛赌定了一样。

  俞厉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敏锐,又如此强烈。

  可是要不要告诉他,俞厉没想好,尤其在他又和朝廷牵扯的关头!

  俞厉甩开了他的手。

  “没有,你想多了!”

  言罢,立时转身回了城。

  侍卫将急于寻求答案的男人拦在城门之外。

  他在风雪里反复高声问着。

  “阿姝是不是在?!她是不是在……”

  他抬头喊向高阔城门拦住的杨城中。

  “阿姝?!阿姝……”

  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但雪不能将此掩埋。

  俞厉走了很远,仿佛仍然能听见那些呼喊和问话。

  如果不是这场战事,他其实已经准备给詹五机会……

  不过,似乎也确实像詹五自己说得那样,有些时候,不得不为。

  俞厉想想詹五,又想想自己。

  初初听到消息的火气,莫名散了下来。

  雪花飘飞,从头顶打着旋落下来,落在房顶屋檐,落在石板土地,落在人身上。

  他重重叹气,返回了俞姝母子处。

  ……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甚至连日思夜想的娘亲,其实都是陌生的。

  暮哥儿晚间没怎么吃饭。

  俞姝抱着他,哄着他睡觉,可他不肯睡,小手里攥着她覆眼的纱带,仿佛那白纱带的一头覆在娘亲眼睛上,另一头系在爹爹手腕间。

  他不敢松开,若他松开,爹爹和娘亲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睡不下,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

  “想要爹爹……”

  俞姝轻拍着他的手顿住。

  她看着孩子水盈盈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但她也知道,暮哥儿是个眼明心亮的孩子,她没办法哄骗他,他什么都明白。

  俞姝思虑半晌。

  她只能越发轻柔地将小儿抱在怀中,她只能用最温柔的口气,试着告诉他这残酷的事实。

  “暮哥儿,你知道吗?爹和娘在河的两岸。”

  她开了口,但喉头哽咽起来,又不得不说。

  “爹和娘在河的两岸,河很宽,水很急,娘亲过去不去,爹爹也过不来。你……明白吗?”

  俞姝说完,喉头哽咽到再说不了一个字,眼睛酸胀得看不清眼前的人儿。

  她不知道这样说,暮哥儿能不能听懂。

  但暮哥儿听懂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滚落下来。

  他什么都不再说了,慢慢松开了紧紧攥着的白纱带。

  白纱带被松开,缓缓坠落,落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俞姝心下抽疼地厉害,越发抱紧了儿子。

  而立在窗外廊下的俞厉,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或许,此事终要有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只能由妹妹自己来做。

  ……

  没两日,杨城传出消息——

  虞城王招天下名医,为胞妹治疗眼疾。

第86章 所图

  那天杨城城门外的雪很大。

  魏北海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城门紧闭的城外原野,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冰天雪地里。

  他身上落满了雪,内层的雪化成了水又结成了冰,外面积了厚厚一层,几乎要将人掩埋。

  “五爷!不要命了?!”

  魏北海亲自把几乎冻僵的人拉回了津州家中。

  男人被冻伤了,大病一场。

  魏北海和楚俞姝两人皆叹气,后者还心心念念记挂着暮哥儿。

  “暮哥儿被俞家抱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肯送回来……”

  魏北海叹气瞧了一眼妻子。

  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在他们眼皮底下长大的暮哥儿,就如同他们的孩子。

  但现在的情况,魏北海不想戳破妻子最后的期盼。

  俞家那般强硬地抱走了暮哥儿,怎么可能再将孩子送回来?

  庭院里摆着暮哥儿的玩具,衣柜里叠着暮哥儿的小衣裳。

  他们夫妻对孩子尚且如此想念,更不要说作为亲生父亲的五爷了。

  文泽端了水盆进去又出来。

  魏北海问他如何了,文泽叹气。

  “五爷烧起来了,在梦里总是喊着暮哥儿和……”

  和谁,自是不用说。

  他这三年都在寻那个人,没有几个人看好。

  一个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落的人,落进奔流的江水里,还怎么生还?

  偏他一心一意地认为俞姝一定还活着,只要他一日没找到尸身,那么她便一定活在世上。

  他坚信着,三年如一日地寻找着。

  可一天又一天过去,他什么都没能找到,又在三年后的今天,被抢走了孩子。

  院中空了,没有孩子的欢声笑语,男人病倒在床榻上。

  他珍视的一切都从他身边离去,他守护的所有都在他手中消失。

  他拼了命地去寻回去抓住,可最终一无所有。

  只剩他一人……

  房中传来重重的咳嗽声,在寒冬腊月里有种令人心颤的无助感。

  “这般不行……”

  五爷不在,魏北海便是主事的人,他听到那咳嗽声,眉头紧皱起来道。

  “五爷强撑了三年,这一遭算是伤到他的内里了,这样下去病情只会越来越重。”

  他是药材商出身,又和楚俞姝两人多年寻访名医。

  魏北海当即拿了帖子叫了文泽。

  “速速去津州城请大夫过来,为五爷瞧病!”

  文泽当即去了。

  谁曾想津州城的名医,竟然一多半都不在城中。

  他诧异,连忙打听了起来,这一打听,只将文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快马加鞭返回田庄的时候,五爷刚悠悠转型。

  男人说不需要请大夫,他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裳,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明日就好了。”

  他说着,文泽从外飞奔进了院中。

  魏北海惊讶于他竟然一个大夫都没带来,但五爷却一眼瞧住了文泽的脸色。

  “咳咳……出了什么事吗?”

  话音落地,文泽扑通跪在地上,他惊喜到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五爷,小的去津州城给您请大夫,但大夫都不在,他们说……”

  “说什么?”五爷在文泽的神情里,心头莫名一跳。

  文泽看过去,声音大了起来。

  “五爷!城中都在传,说虞城王在杨城遍请天下名医,要为……”

  男人陡然站了起来,看住了文泽,“为了谁?!”

  “回五爷,是为虞城王胞妹治疗眼疾!”

  话音落地的一瞬,大病未愈的男人脚底晃了一晃。

  其他众人也都惊诧不已。

  虞城王的胞妹只有一个,就是那落崖后失踪三年,五爷苦苦寻找的人!

  “咳咳!”男人又重重咳喘起来。

  但他脸上在一瞬的怔住之后,露出不可思议的极大的喜色。

  那种喜悦难以形容,甚至伴着男人眼角滚落的泪。

  他嗓音发颤,反反复复说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姝她一定在!”

  他说完,甚至顾不得换一身衣裳,疯了一样地冲了出去。

  他要去找那个,他一直一直在找的人。

  *

  杨城。

  原本不被人所知的虞城王胞妹,忽然一下现于了人前。

  这位王姬不仅因为被王遍请名义治疗眼疾,为人所知,而且杨城里面传出了消息。

  这一次杨城守卫战,守城将领贺激重伤之后,代替贺激与敌军作战的,正是这位王姬。

  她是虞城王胞妹,多年在王都别院养病,而今甫一请兵出战,便在危难之中守下一座城池。

  现今,杨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王姬的存在。

  消息自然都是俞厉放出去的。

  他跟俞姝说,“就该让天下人都晓得我俞厉的妹妹,最是惊才绝艳。”

  彼时俞姝听了就笑起来。

  “哥哥什么时候也学了这么个词?”

  俞厉少时只爱习武不爱习文,能把字认识全乎,还是老爹一棍一棍打出来的。

  他被妹妹调侃了一句,也笑了起来。

  “这虞城王虽非我所想,但既然做了,总得有模有样才行。”

  两兄妹说了两句轻快的言语,只是这般消息放出去到底为何,两人也心知肚明。

  该知道的人会知道,该来的人也会来。

  ……

  贺激自听到消息放出去,便一直闷着。

  这消息放出去什么意思,他如何不知。

  他去看了王姬。

  王姬抱着孩子在窗下柔声同孩子说话。

  他再没见过她那般温柔的模样,在他眼中的女子总是那么清幽如雪莲,他不敢触碰。

  贺激带了些俞姝爱吃的点心过来。

  俞姝谢了他,问了问他的伤势恢复的怎么样了。

  仍是十分客气的样子,贺激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小男孩,说好的差不多了。

  王姬在这些话里,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客气地让他好生休息。

  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贺激心里不是滋味。

  他只能出了门去。

  虞城王聘请名医为胞妹治疗眼疾,谁若能令王姬的眼睛不再惧光,恢复如常,必然重金赏赐。

  城里来了许多大夫,但人着实太多了,大夫们想要重金,也想趁此机会扬名。

  俞厉去看了看那些大夫,让人安排了,但他真正等着的那个人还没来。

  莫不是不来了吧?

  俞厉念及此便忍不住冷哼。

  若是不来更好,彻底同他一刀两断!

  谁料,念头还没落地,有侍卫来报。

  “王,詹五爷来了!”

  人没来的时候,俞厉板着脸,如今人来了,他仍旧没什么好脸色。

  他转头就让人把城中大殿腾出来。

  “王姬要见人,必得在大殿见人,寻常人等只配立于殿下,仰望王姬!”

  ……

  曾在风雪中被拒在城门之外的詹五爷,终于得以进到了城中。

  他被引到大殿外时,殿内外静悄无声,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人的心跳声起起伏伏。

  四周侍从退到了一旁。

  日头的光亮驱散着冬日的严寒,日光照在大殿檐顶的残雪上,映着晶亮的光芒

  詹司柏眼睛被刺了一下,但来不及在意,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上石阶,一步一步去靠近殿内那位王姬。

  大殿的门关着。

  他缠着手缓缓推开的一瞬,穿堂风从门内外呼啸而过,掀起殿内垂挂的纱帘。

  他急着向上首,可惜空无一人。

  就在这时,屏风后有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轻轻缓缓地穿了过来,但落在男人耳中,却仿若雷鸣,一声都容不得他忽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来人越过屏风拨开纱帘走出来的一瞬,詹司柏仿佛被定住。

  日思夜想的面庞就在眼前,每一处,他都在在脑海中反复忆起无数次。

  他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除了不能见光,但在这大殿之中却视物如常。

  她眉眼神色淡淡,眼眸清亮如明月,模样一如从前。

  他看住了,又仿佛那只是他苦苦寻觅的梦境一般,生怕发出声响,便惊碎了梦境。

  他喃喃,“阿姝……”

  他看着她,不敢置信一般地叫着她的名字。

  俞姝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了头去。

  她心跳快了起来,但想到仍然领兵作战的男人,仍然为朝廷出生入死的定国公。

  她只是淡淡一笑,按下自己心头的快跳,如同见到了故人一般。

  她笑着问候他。

  “多年不见,五爷和夫人可好?”

  话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一声一声似撞击进了男人耳中。

  他心头蓦然一阵急速收缩。

  “阿姝说什么?”

  俞姝在这话里看着他,没有再给他重复一遍。

  她的神色冷淡极了,仿佛看一个不相关的人。

  男人在她的问话里心头颤的厉害,而俞姝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问错了吗?

  他不一直还在定国公府,与他嗣妹继续做那“夫妻”吗?

  这一切他不都默默地承认着吗?

  她深吸一气,平复自己起伏的心绪。

  她脸上神情不变。

  “国公爷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虞城王的杨城,不是你朝廷的杨城。”

  她说着,看住了他。

  “五爷这般深入敌军,不知所图为何?”

  她说了四句话,问了三个问题。

  每一句话都仿佛冰刀,每一个问题都刺进了男人的心口。

  他心头疼得几乎立不住了,大病未愈的身体令这痛意在全身游走开来。

  他止不住咳嗽起来,他捂住胸口,在空旷的大殿里,他苦涩地同她笑了笑。

  笑里尽是哽咽。

  “阿姝觉得,我所图为何?”

  俞姝在他的笑意和问话里,心头也抖动起来,眼眶止不住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