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城是兵家必争之地,起初俞军从朝廷手中占下杨城,破费了一番功夫。

  卫泽言也觉得此事棘手,但这已是几日前的急报。

  勉军一战重挫俞军,定不会等着俞军前来支援再开第二战。

  卫泽言不看好。

  “就算我此时去了,只怕也晚了,我们还是集中精力继续向京城进攻,杨城就算破了,也还有再收回之日。”

  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朝廷镇守京城这道防线的兵,算是如今朝廷最精锐的兵了。

  尽管俞厉亲自上阵,也与对方鏖战数月。

  “我们不急于眼下,还是杨城比较重要。”

  俞厉还是倾向于让卫泽言亲自过去,但卫泽言更看重破了朝廷拦在京城外的防线。

  正在此时,忽然又有虞城消息抵达。

  这一报可把俞厉惊到了。

  “什么?!阿姝竟然亲自请战去了杨城支援?!”

  他虽知妹妹从前跟随他作战,并不是纸上谈兵之辈,但阿姝这三年一直在王都别院养病,连虞城都没去过,竟然在此时去了杨城。

  战况紧急,万一杨城被破可怎么办?

  俞厉脸色瞬间变了。

  卫泽言一眼瞧见他的脸色,便觉不好。

  他立刻应了俞厉方才之命。

  “王不要担心,我现在立刻过去……”

  话音未落,便被虞城王打断了。

  “你不必去了,我亲自去!”

  言罢,立刻点兵点将,亲自带着人前去杨城支援。

  卫泽言一阵头晕目眩。

  今次与朝廷的战事并非紧急,但若是紧急,他想这位王也会先顾着自己的妹妹吧?

  毕竟在他眼里,这世上唯一的血亲胞妹最为重要……

  但,这又岂是一个要成为开国皇帝的人,该有的作为?

  卫泽言按不住俞厉,只能眼看着俞厉飞驰而去。

  *

  杨城在望,一切稳如平日。

  俞厉疾驰而来的时候,城墙都已修补大半,而对面的勉军将领付戚重伤,一时半会没有了再战之意。

  俞厉大松了口气,进了城便直接寻了妹妹。

  彼时俞姝正在看望受伤的士兵,看到俞厉来了大吃一惊。

  “哥哥怎么突然到了?!”

  俞厉也急着前去瞧了她,见她处处稳妥,再没受半点伤,除了眼睛上又覆起了丝带。

  俞厉已经听说她联手朝廷击退勉军的事情了,忍不住笑道。

  “我的阿姝就是不一般,一出手便救杨城于危机!不过可把我吓到了!”

  他说着,叫了妹妹寻一安稳地方说话,忍不住问她。

  “你怎么突然从别院出来了?病都养好了吗?我以为少说也要到明年开春,天暖起来,你才能好利索。”

  俞厉很担心,俞姝同他笑笑,说没事了。

  “养了这么久,早就好了,只是平日犯懒不愿见人罢了。”

  她说到这里,神色严肃了几分。

  “这一次,我本也没想出来。但听闻哥哥竟然没有将领可用。说起来,调贺激对战勉军便十分不适合,他毕竟是袁王旧部,对勉军难下狠手。”

  说起这个,俞厉也头疼。

  原本是用贺激对战朝廷兵马的,但是贺激深恨朝廷杀了袁王,用兵过于猛烈。

  力道太重也会有反噬,所以才打发他镇守王都虞城。

  俞厉叹气,“若不是没人了,我何至于此?”

  俞姝越发严肃了神情。

  “那哥哥就不想着化解之办法?哥哥手里城池有限,尚不觉得,以后地域扩展,总要应对。”

  这件事的根源还是袁王旧部太过抱团,又对朝廷深恶痛绝,那些投诚的朝廷兵将他们很难接受。

  而俞厉就是靠袁王旧部起家,他们亦信服他,若是伤了这些人的心,一来俞厉下不去狠手,二来也怕损伤了根基。

  可袁王旧部这般下去,十分不利于俞厉继续大踏步地向前。

  这事俞厉同麾下幕僚军师也都商议过,但暂时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

  俞厉叹气,“此事要想处置妥当,还需一个契机,再议吧。”

  他这般说了,俞姝也知他为难,便一时没有再提。

  两兄妹说起了杨城此次的守卫战。

  俞厉不由问,“是穆行州带兵吗?他不是也被埋伏炸弹所伤?”

  话音落地,俞姝微微顿了顿。

  房中有冷泠之气盘旋。

  俞姝说不是,“领战的是詹司柏。”

  “谁?!”

  俞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阿姝,你说是谁?!”

  俞姝不知哥哥怎么如此惊讶,又说了一遍,声音闷得厉害。

  “是定国公詹五爷。”

  说了两遍,俞厉还是震惊的不行。

  他禁不住脱口,“怎么可能?!”

  俞姝皱眉,看向哥哥。

  “为什么不可能?他不是一直都在朝廷吗?”

  她问了,俞厉支吾了一下。

  三年了,妹妹不想提,他也不想说。

  妹妹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他晓得詹司柏早就在招安失败那日,离开了朝廷。

  这些年朝廷不过是为了稳定军民之心,假称定国公还在朝廷罢了。

  实际上,俞厉知道他早就离开,还晓得他一直在找妹妹,并且带着暮哥儿就住在津州城外的田庄里。

  三年间,詹司柏曾多次亲自过来寻他,问他可有阿姝的下落。

  俞姝就在别院养伤,但大夫叮嘱不要情绪过激,而俞厉自己又因为朝廷逼迫妹妹跳崖,詹司柏一分一毫都没能护住妹妹,一直对他心有余气。

  他不告诉詹司柏,妹妹的下落。而他跟詹司柏要暮哥儿,后者也不肯给。

  双方僵持。

  俞厉想着,若詹司柏真的能舍了所有,用三年的时间一直寻着妹妹,养好暮哥儿,等三年之后妹妹身体恢复,他便给他一个机会。

  眼看着三年已过,俞厉原本想好了开春俞姝身体好了,便传出消息。

  谁想到,那詹司柏竟然在这时,又开始带兵打仗,又开始替朝廷卖命!

  俞厉心口起伏的厉害,他失望至极。

  “没救了!没救了!”俞厉险些砸了茶碗。

  他怒发冲冠,倒是坐在一旁的阿姝并不生气。

  “哥哥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他是定国公府的血脉子弟,吃着朝廷米粮长大的人,岂能说弃就弃?

  “没有人有这么大的分量,能让他弃了自己忠守半生的朝廷。没有人。”

  她淡淡笑着,端起茶盅饮茶。

  可俞厉看着妹妹这般,心里却似打翻了苦水瓶子一样,难受的紧。

  他什么也没再说,负手起身而去,甚至都没告诉俞姝他要去哪。

  但俞厉在离开俞姝之后,迅速召集了人马。

  有人问,“王要去哪?”

  俞厉恨恨,“去津州!我亲自带我外甥回来!”

  言罢翻身上马,带着兵将直奔津州城外山村。

  俞厉一脸郁色。

  “詹司柏,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

  津州。

  穆行州转醒过来。

  他睁开眼看见五爷,惊诧万分。

  “五爷?!”

  五爷按了他不要动。

  男人此前最后派人去打听了杨城守城的到底是何人,但并无什么有用消息,此时正准备离开。

  穆行州惊诧地看向他,见他身上铠甲未脱,仿佛看到了当年带着自己领兵作战的定国公詹五爷一般。

  “五爷回朝廷了,是吗?!”

  话音落地,五爷笑着摇头。

  他说没有,“杨城守住了,暂时无虞,你在津州不会有事,好生养病,我走了。”

  言罢,他将铠甲尽数解了下来,铠甲里面,是他这些年穿在身上的寻常布衣。

  穆行州还以为他回来了,但只是自己想多了。

  有将领上前说话,穆行州这才晓得是自己昏迷之际,杨城津州危矣,侍卫自作主张去请了五爷出马。

  五爷为了护着他,才暂时应下出战。

  穆行州鼻子酸了酸,撑着自己从床上坐起来。

  “多谢五爷……五爷这便要走吗?”

  男人点了点头,拿起自己的马鞭准备离去了。

  他最后回头看了穆行州一眼。

  “我只能帮你这一次,以后怎样,就凭你自己了。护好你自己。”

  穆行州晓得。

  他知道尽管他多想回到从前,可国公府再也不是从前,就如同这四分五裂的朝廷,很难回去了一样。

  他只是岔开话题,问了一句暮哥儿。

  “我送过去的小玩意,暮哥儿还喜欢吧?”

  提起儿子,五爷笑了起来。

  “他很喜欢,爱不释手。”

  眼下,小儿肯定在家里盼着他回去,一起过年吧?

  思绪飘起,男人越发不想再停留。

  他正要疾驰回家,突然来了消息,是从田庄赶来的。

  “五爷!不好了!虞城王突然带兵到来,把暮哥儿抢走了!”

  话音落地,男人心下骤紧。

  “说什么?!”

第85章 母子

  津州城外田庄。

  詹司柏疾驰而归,庭院里所有人都在,他们无助地立在庭院中,可唯独不见暮哥儿。

  魏北海上前把情况跟五爷说了。

  “是虞城王亲自带兵来的,围了整座山,直接将暮哥儿抱走了。”

  他说着,叹气看了五爷一眼,见五爷神色怔怔,低了些声音。

  “虞城王还给你留了话。”

  五爷抬眼看过去。

  魏北海告诉了他,“他说,请五爷继续领朝廷兵马作战。只是孩子不只是詹家的孩子,也是俞家的孩子,五爷自去领兵打仗,孩子他来照顾。”

  话音落地,五爷浑身僵直地立在庭院里。

  庭院里还摆着暮哥儿的小木马,小木马上面放着三个小木头人。

  木头人是魏北海亲手做了送给暮哥儿的,小木马上的三个小人,两个大一个小,但在其中一个木头人的眼睛上,系了一条白色丝带。

  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男人看着木马和木头人,心头蓦然一痛,似被生生挖空了一块血肉一般。

  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之所及的一切空荡起来。

  阿姝还不知在何处,若再没了暮哥儿,他还有什么?

  “我到底是错了……”

  他言罢,又转身向外而去,一个人的背影在寒风里孤独到了极点。

  风吹打着他,细细的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纷纷落在他身上,将他包裹在冰天雪地里。

  他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我去把暮哥儿找回来。”

  *

  杨城。

  俞厉抱了孩子回来。

  他把小人儿从怀中抱坐在圈椅上。

  他也曾偷偷去津州的田庄看过小儿,可是孩子一天一个模样,眼下更是越长越有了父母的样子。

  他水亮的眼睛和柔润的嘴巴肖似俞姝,但高挺的鼻梁和轩昂的眉,同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俞厉看着一时怜爱得不行,一时想到他爹又开始生气。

  “暮哥儿,以后就跟着舅舅了,好不好?”

  暮哥儿不说话。

  他不说话的时候更像俞姝,而且大大的眼睛里含着眼泪,将落未落得,着实令人心疼。

  俞厉被他这么静默地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招架不住了。

  他忽然有些后怕。

  若是当年阿姝没能在崖下幸存,他再看到暮哥儿的眼睛,得是多么地心痛。

  越想这个,越是气极了詹五。

  这人竟然还同朝廷割舍不断!

  他用粗粝的手摸了摸暮哥儿的脸蛋,又怕自己的手划伤了小儿柔嫩的小脸,只能又收了回去,用最温柔爱怜的话安慰他。

  “暮哥儿别怕,你马上就能见到娘亲了!”

  话音落地,暮哥儿瞬间睁大了眼睛。

  俞厉也回头叫了人。

  “速速请王姬过来!”

  他说完,在暮哥儿惊疑的目光里,再次同小儿道,“娘亲马上就来了!”

  只不过说完这话,刚好有人过来,有急事请王定夺,临时将俞厉叫走了。

  俞厉只能让暮哥儿暂等,叫了仆从照看,暂时离了去。

  ……

  俞姝不知哥哥去了哪,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甫一回来,又着急忙慌地叫自己过去所为何事。

  她被请了过来。

  天还亮着,她自那日被火弹骤亮晃了眼睛,这几日眼睛总是发痛,越发见不得光亮,不得不常常带起白纱带遮光。

  她问婢女前来所为何事,婢女并不清楚。

  俞姝干脆自己进了厅里。

  “哥哥?”

  她瞧了一眼,并没有俞厉的身影。

  俞姝皱眉,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高大的圈椅旁边,站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她隔着白纱在房中瞧不真切,只隐约能看出孩子年岁不大,三四岁的样子。

  “你是谁家的小孩?”

  她的声音柔柔轻轻的,落在耳中是悦耳的泉水叮咚的声音。

  暮哥儿听到了,更看住了她的眼上。

  爹爹总是在手腕上系一条白色的纱带。

  爹爹说,那是娘亲的纱带,因为娘亲有眼疾,怕亮光,只能要将纱带覆在眼睛上。

  但他再没见过有人这般。

  可是,可是眼前这个女子,为什么在眼上覆了白纱带。

  她……真的是娘亲吗?!

  暮哥儿眼泪涌上了眼眶,他忍着眼泪不留下来,努力去看清眼前的人。

  是娘亲吗?!

  他不说话,绷着一张小脸。

  俞姝在孩子的目光中,莫名心下快跳。

  她立刻摘下了眼上的白纱,向那小小孩子看过去。

  孩子的模样在她眼中瞬间清晰了起来。

  他那么小,可却带着高大的男人的影子,一分一毫都错不了。

  而他那倔强地不肯落下眼泪的神情,分明就是自己……

  只一眼,俞姝浑身颤起来。

  “暮哥儿?!”

  俞姝两步到了孩子脸前,蹲下身去看他,颤抖着伸手去抱他。

  暮哥儿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他轻轻拉起俞姝手间的那条白纱带。

  “你是我娘亲吗?”

  他开了口,俞姝眼泪似决了堤一般,一把将孩子拥进了怀中。

  这三年,她一直以为孩子在京城,在定国公府。

  除非哥哥打到京城,不然怎么可能抱回来暮哥儿?

  可是现在,孩子就在她眼前。

  她的暮哥儿,就在她眼前!

  “是娘亲!是娘亲!暮哥儿,娘亲好想你……”

  俞姝紧紧抱着暮哥儿,只想将他嵌进怀中。

  而小儿手里还攥着她独有的那覆眼的丝带。

  暮哥儿从被奇怪的舅舅抱走,便一直忍着不哭,眼下被温暖柔软的怀抱抱在怀中,他再也忍不住了。

  爹爹一直一直寻找的娘亲!

  就在这里!

  他比爹爹先找到了!

  暮哥儿哭得不行,委屈的小嗓音低声反复唤着娘亲。

  俞姝哭疼了她那本就被刺伤的眼睛。

  她离开的时候,暮哥儿还在襁褓之中,转眼三年,他竟这般大了。

  三年的空白,俞姝心痛到了极点。

  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儿子的后背,一如从前一样。

  暮哥儿抽泣着,又在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中,哭尽了所有的委屈……

  俞姝紧紧抱着孩子,半晌,暮哥儿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襟。

  俞姝轻轻捧了他的小脑袋,替他轻轻擦去眼泪。

  “怎么了?暮哥儿?”

  小儿扬起头来。

  “娘亲回家,寻爹爹。”

  俞姝在这句话里,手下顿了一顿。

  暮哥儿却从她怀中出来,拉了她的袖子。

  “寻爹爹!”

  小儿着急起来,仿佛一刻不停地就要把好不容易找到的娘亲,送去爹爹面前。

  俞姝在暮哥儿的话里,禁不住向外看去。

  外面在此时来了人。

  俞姝心下一紧。

  但来人进到房中,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哥哥俞厉。

  暮哥儿还在着急地拉扯着她,俞姝不由地问了俞厉一句。

  “……五爷也来了吗?”

  俞厉心道这可没有,他只要孩子,要那没救的男人做什么?

  他说没有,“暮哥儿是我抱来的。”

  俞姝疑惑,“从哪抱来的?”

  暮哥儿不在京城的定国公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