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俞姝微怔。
李凤在此时,急忙同贺激打了个眼色——
俞厉曾下过重令,谁人都不可再在俞姝面前提及定国公府的事情,违者重罚!
若不是俞姝问及,贺激也不会说,毕竟这位穆行州可是定国公副将出身。
这三年,定国公还是定国公,定国公府还是定国公府,只是定国公据说一直在府中养伤,没再现于人前。
有人说定国公已经不在朝廷了,但定国公夫人还在,副将也成了大将。
此事扑朔迷离。
但再如何,也没有人敢在俞姝面前提起,李凤和贺激也不例外。
两人都闭了嘴。
俞姝对此什么都没说,只是问贺激什么时候启程去杨城。
贺激说今天,又去看俞姝的神色,但见她也只是点了点头,让他行军小心,多多保重。
贺激暗暗抿了嘴,只能告辞离去了。
他走了,李凤叹了一句。
“对战李榭,不该让他去,李榭到底是袁王亲子,贺激当年极其忠于袁王,对李榭能行吗?”
俞姝也这样想。
贺激还是袁王近卫的时候,同李榭多少有些情谊,若是李榭此次耍花招,贺激能下得去狠手?
可是俞地本就不大,良将有限,这些年俞厉征战朝廷,地盘扩大,人手却日减,时常无人可用。
其间不乏有朝廷将领被俘或者主动投于俞厉,可是俞厉的大部都是袁王旧日的兵马。
当年袁王父子惨死在朝廷手中,似贺激这等袁王旧部都还记着与朝廷的仇恨,他们坚决不肯同朝廷投来的将士并肩作战。
就连当年俞厉俘虏了老国公,这些袁王旧部立刻便表示要杀死首辅,震慑朝廷。
但老国公也是被害之人,他愿意给俞厉献计献策攻打朝廷,只是袁王旧部不肯。
俞厉杀也不是,用也不是,三年间老国公只能被俞厉留在虞城书院教书。
大材小用,令人扼腕叹息。
这也就是老国公。
若是亲自领兵击杀袁王父子的定国公本人在此,只怕袁王旧部吃了他的心都有!
但幸好,他并不在……
无人可用,只能临时抓人。
这样的用人之法,岂能长久?
俞姝叹气,随着哥哥征战的脚步越来越大,这用人的问题只怕也越来越大了。
她翻着手中的兵书,看着那些诡谲的兵法,仿佛看到了远方的战场……
*
津州,往水之末。
此地多年无战,比起炮火连天的各地,百姓过得还算平顺。
男人一人沿着山路走了许久,路过山脚村庄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田庄。
他这几年都居于此地,平日里魏北海夫妻照看暮哥儿,他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寻找,可每每回来,无不是身边空空。
腊八将至,山脚下的村子里热热闹闹。
有孩子在村头的阔地上耍玩。
男人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跟在大孩子身后的一个小人儿。
小人儿穿了大红色的锦缎小袄,比村人家的小孩不知漂亮多少。
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好似融不进孩子群里去一样。
那群小孩叽叽喳喳说着腊八去镇上玩的事情,还说起翻过了年,正月十五要去看花灯。
有孩子说看花灯的人特别多,要骑在爹的头上,有娘扶着,才能看见。
其中有个孩子爹爹在村里个头最好,他最自豪,“我每年都看得最远,没人挡得了我。”
他们说着,看向了一旁的小人儿。
“你到时候也去看花灯吗?”
小人儿还没回答,就有小孩替他道。
“他爹娘都不在家,谁带着他去看啊?”
小人儿绷着小脸,“表叔婶婶,会带我看!”
小孩们听了都道奇怪。
“那你爹娘呢?”
小人儿听了,小嘴瘪了瘪,闷声闷气。
“爹爹找娘去了。”
“那你娘呢?”
小人儿声音越发闷了。
“娘亲走丢了。”
这时有个小孩突然明白了。
“哦!我听说过有小孩的娘不见了,不是走丢了,是改嫁旁人了!”
那孩子说了,便同小人儿道。
“你娘肯定是不要你了,你爹爹找不回来的。”
谁想他话音落地,小人儿突然瞪着眼睛推了他一把,乖顺的小脸突然凶起来。
“你胡说!”
说话间,小人儿竟然毫不惧怕,要同大孩子打起来。
照看他的秀淡赶紧从旁边跑过来。
但男人脚步更快,在大孩子即将推到小人儿的一瞬间,将小人儿抱了起来,抱进了怀里。
男人的身姿高挺,比刚才最高的孩子的爹爹还要高。
他们仰头看过去,小人儿也看过去,在看到男人刚毅的脸庞时,陡然红了眼眶,可还是忍着眼泪不留下来。
秀淡上前跟男人行礼,“五爷回来了。”
男人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那群胡闹的小孩。
“暮哥儿的娘没有不要他,他娘亲很快就回来了,都不许再胡言乱语。”
小孩子们都被他吓得噤若寒蝉。
詹司柏抱着暮哥儿,往山上的田庄而去。
月余不见,小人儿又长高不少,说话也比之前利索了许多。
只是他既不叫爹爹,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绷着一张小脸,瘪了小嘴,眼眶发红。
一副倔强模样。
男人看着,心头酸的厉害。
暮哥儿的眉眼模样,和这冷清倔强的神情,同他的阿姝何其相像。
可是阿姝在哪……
男人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在他紧紧绷着的神情里,用最温柔的声音。
“爹爹会把娘亲找到的,也许正月十五的时候,爹爹和娘亲就带你去看灯节了,好不好?”
话音落地,小人儿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把小脸藏在男人阔大而温暖的掌心里。
小人儿攥着男人手腕上常年缠绕的白纱带,小嗓音委屈到不行。
“孩儿记住了。”
男人也禁不住湿润了眼眶,轻轻抚着儿子的小后背。
他会找到阿姝的,她一定在这世间的哪里……
父子回了家,魏北海也从津州城做生意回来。
他带回来一个人。
此人是穆行州手下的侍卫。
“穆将军这次得了兵部调令,来了津州。让属下给五爷问好,还带了一箱子东西给哥儿做消遣。”
是一箱子小儿的玩意,满满当当的。
暮哥儿喜欢,趴在箱子上不住地看。
五爷瞧着笑了笑,“行州费心了。”
穆行州从那时离开之后,再也没能回来。
他是朝廷兵从朝廷人手里救回来的,是定国公府一点一点养大的,他或许同五爷最亲近,但对他而言,五爷并不是全部。
他有他的选择,就像詹五爷也有他自己的选择一样。
五爷让侍卫带信给穆行州,让他自己多留意,刀剑无眼,护好自己,便让侍卫走了。
年关将近,五爷暂时留在田庄里陪着暮哥儿。
暮哥儿话不多,但小人儿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心疼。
魏北海夫妻自己没有孩子,一心都在暮哥儿身上,将他照顾得极好。
只是哪个小娃不想自己的爹娘在身边?
五爷留下陪他的这几日,暮哥儿明显开怀了不少。
男人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每晚陪他一起入睡。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会从梦中惊醒。
想留住什么,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住。
打开窗户,还是寒冷而无边的夜。
但在腊月中旬的一夜,外面突然吵闹起来。
五爷正半夜醒来,就听到了匆忙的脚步声。
来人竟然是穆行州的侍卫。
五爷披了衣裳到了外面,叫了那人说话。
那人一脸飞灰,满身狼藉。
“五爷!将军出事了!请您救我们一回!”
就在今晨,李榭的兵袭击了俞军的杨城。
那杨城守将贺激早有准备,击溃了李榭军队,只是此人曾是袁王近身侍卫,对李榭没舍得下死手。
李榭军中没有什么伤亡便返回,但谁能想到,就在夜晚,摸清了俞军路数的李榭等人再次突袭杨城。
穆行州这边当然也想拿下杨城,就算不能拿下,也万不能让李榭占据有利地形。
他提前接到报信,准备伺机增援杨城将领贺激,打一场援助战。
谁曾想,此前李榭来打全是幌子,竟然偷偷埋伏了火器。
他那火器瞬时引爆,并非寻常制式,威力超乎异常地强大。
贺激和穆行州全无防备,险些被李榭大军拿下杨城,两边堪堪联手才守住杨城,将李榭的大军赶了出去。
可双方伤亡惨重。
杨城守将贺激似被流弹击中,生死不知,而穆行州这边也被掀起的气浪所伤,人回了津州,便陷入了昏迷。
伤亡如此惨重,正是李榭的机会。
若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下杨城,转过来攻打津州,津州只怕立时就要破城。
不论后续如何,一旦被李榭破城,穆行州和手下兵将,都免不了一死!
可穆行州昏迷,没人能顶上来守城,传信朝廷也来不及了。
将领愁得团团转,是穆行州的侍卫提了个大胆的想法。
“我知道一人,若能请得前来,必能救津州于危难!”
众人问是谁。
“定国公詹五爷!”
……
田庄外,乌泱泱站着许多津州将领。
夜里落了雪,人人肩头都白茫一片。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据说在京城养病的定国公詹五爷,竟然人就在此处!
而五爷问讯,皱眉走出门外,一下就看到了奔驰前来的将领们。
他们立在雪中等待着,有不少熟悉的面孔,还是他昔日的旧部。
他们看到了男人果真从门内走了出来,惊诧又惊喜。
“求国公爷力挽狂澜,救下津州!”
风雪中,男人沉默许久。
寒风在夜中肆虐,他重重叹气,白气在黑暗中翻滚。
暮哥儿不知何时醒了,溜到了门口,扒着门看向了背对自己的爹爹。
爹爹身形高大极了,浑身散发着沉沉的气势。
他半晌没说话,又在乞求的模样看向他的将领,终是说了话。
“我早已不是定国公,以后,都不必来寻我。”
那么眼下呢?
男人给了答案。
“只此一次。”
他说完,众将齐齐跪了下来。
暮哥儿记忆里从没见过父亲这般模样。
而父亲在这时转过身,向他走了过来。
他摸了摸他的脑袋,“爹爹去去就来。”
他走了,飞身跨上高头大马,率众将而去。
*
虞城。
杨城险些失守,贺激受了重伤的消息传了过来。
贺激受伤,杨城便没有将领再守。
俞厉在北方作战,根本无暇顾及杨城,便是临时抽调将领抵达杨城,只怕也早已被李榭的人卷土重来,将杨城吞下。
李凤和留在虞城的幕僚着急,商议不出一个人选代替或者辅助贺激。
有人在这时突然自荐。
三年,她第一次走出别院,踏雪而来。
是虞城王姬,俞姝。
第83章 晃眼
杨城。
俞姝到的时候,全军上下一派萧条。
城墙还在修补,不知何时就会被李榭一方带人前来攻破。
而守城将领贺激被流弹重伤身上多处伤口,人勉强还有点意识,但越发薄弱,完全不能继续领兵守城。
俞姝去看了贺激,后者见了她,还以为自己意识不清醒了。
“王姬?”
“是我。”俞姝坐到了他床前的绣墩上。
贺激这才意识到真的是王姬来看他了,连忙拉起锦被不让俞姝看见他身上的伤。
“我没事!我没事!王姬怎么亲自前来?!”
从前他隔三差五就去王都别院看她,但她话很少,时常他去了,她除了跟他打个招呼,便不再多言,就算说上两句,也十分的客气与疏离。
可越是这样,他心中越是记挂。
若是他认识她早一些就好了,在她进京之前,在她认识定国公之前……
可一切都晚了。
定国公寻她多年又有什么用?能弥补得了她在朝廷吃的苦、受的伤吗?
虞城王下令不许人提及定国公,他觉得这样很好,不要再让那定国公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便能慢慢从她生命里退去了。
也许再过两三载,他便有了机会……
但现在,王姬居然来看他了。
贺激惊喜到不知所措。
他看过去,俞姝让他好生躺着。
“眼下虞城没有旁的将领,杨城只有你一人苦苦撑着,我是自请前来,帮你共同对战李榭大军的。”
贺激晃了一下。
他还以为王姬是前来探望他的……但,她自请前来帮他,他已万分欣喜。
俞姝对他的欣喜,只能默默叹气。
她不便多说什么,只问了他当前战况。
贺激撑着自己立刻把话说了。
对面李榭大军派来的是李榭的表弟付戚,此人追随李榭多年,同李榭的作风一般无二,都不会心慈手软。
可惜,贺激从前认识他,而且两人年岁相仿,一同吃过几次酒。当时付戚率军第一次进攻杨城,贺激早有防备,活捉了不少勉军,但看在付戚的份儿上,没有下杀手,只是捉了俘虏以警告付戚不要随便打杨城的主意。
只是他哪里想到,这些被俘虏的勉军,本就是付戚专门送去,为的便是在杨城外埋伏火器弹药。
勉军的火器原本并不丰盈,但在李榭吞并了一个小王之后,缴了人家的火器库,据说得了大量火器。
贺激再没想到,很快他没舍得下手的付戚便再次率兵前来,而且引爆了之前埋下的火器。
巧得是,附近津州的朝廷兵竟然也提前得了消息赶上前,看意图是想援助俞军守卫杨城,但也被勉军所害。
幸而俞军和朝廷官兵人数众多,这才勉强保住了杨城。
贺激说着,一面后悔不该手下留情,一面暗恨付戚下手太狠。
“不管是他的军队还是我们的兵马,从前都是袁王爷的部下,何必相残至此?!”
俞姝默了默,不能苟同,看了贺激一眼。
“我们与李榭早晚要真正斗起来,到时候,谁都不可能让谁。”
这话才是正理,贺激不得不承认。
“王姬说得是,但眼下就到了那般时候了吗?眼下我们和李榭,不是一致对抗朝廷吗?”
现在反而是朝廷的兵马援助俞军,守住了被李榭进宫的杨城。
贺激并不想与朝廷一道,便是朝廷此次来助,他也没什么感激。
他只是道,“杨城危在旦夕,付戚随时可能前来,若是朝廷官兵回过神,也可能要攻下杨城分一杯羹,我已请求王再拨一支援兵来杨城,但尚需些时日,为今之际,只能苦守杨城了。”
他说得悲切,朝着外面看去。
“杨城在我在,杨城亡我亡!”
他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俞姝。
“王姬还是不要留在杨城,由我一人守着即可!”
一旦破城,他可以死,却不能让王姬有任何闪失。
可是俞姝同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走,杨城也不会破,我们不能这样苦守,我们要想办法应对。”
她说到此处微顿。
贺激看向她的眼睛,她眼眸晶亮,凝着一束光。
她道,“我们可以主动出击。”
……
俞姝以贺激的名义开始了杨城的守卫之战。
她继续加派兵力修复受损城墙,然后派兵清理了部分战场。
之前那一次,勉军便在战场上留下大量埋伏,俞军毫无察觉,这才中计。
同样的计策,应该不会再用第二次。
可谁能想到,俞姝让人接着清理战场之际仔细看了一番,竟然又发现勉军留下来的炸药。
贺激听闻胸口起伏牵连伤口出了血。
“竖子!竟还想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倒是俞姝颇为淡定,“兵不厌诈罢了。”
只是就算清理了这些埋伏的炸药,以杨城目前的损失程度,勉军打来也不能保证不会破城。
俞姝思虑了一番。
“若是这些炸药,能用到勉军自己身上,便能大大削弱他们的战力。”
想法自然是好的,但贺激说很难。
“他们可以趁战埋伏在杨城城外,但我们若是有所动静,提前出动人马埋到他们埋伏的地点,他们的斥候很快就会发现。”
就像如今,俞姝派人清理了战场,拔除了炸药一样,勉军的斥候只怕已经知道了。
不着痕迹的埋伏很难,俞姝也同意,但她又低声道了一句。
“若有人能作掩护,便好了。”
但没人。
贺激丧气,咳嗽起来,伤口又出了血。
“王姬别再费神了,等王派兵支援吧。”
只有这一条路吗?
俞姝却摇了头,贺激看过去,听见她说。
“上次中勉军埋伏的并不只有我们,何不寻求朝廷官兵,在此战中暂时联手?”
贺激睁大了眼睛。
“王姬在说什么?我们与朝廷才是敌人!况他们也不会真的帮我们!”
贺激想都不想就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