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马车从远处的山路上驶进村庄,村人见了那高挺轩昂的马车,无不纷纷让路。

  马车停在了村口,很快从上面下来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丫鬟打扮,扶着另外一个女子下了车。

  丫鬟提醒那女子小心。

  “刚下过雪,地上实话,您可小心。”

  那女子说无妨,身轻如燕地跳下了车。

  她私下看了看这村庄景色,叹了一句“心旷神怡”。

  村人见两人衣着鲜亮,尤其见那丫鬟扶着的女子容貌不凡,不由地低呼一声。

  “呀,村里来女神仙了!”

  女子听了,不由地笑了起来,连道不敢当。

  “我就是一闲人罢了,在隔壁山头开了一家书院,各位老乡若是不嫌弃,可把孩子送我书院,一个铜板都不用,便可读书进学!”

  众人皆惊。

  丫鬟替那女子道,“我们书院唤作野鹤书院,这是我们书院的温山长。”

  众人还以为她姓温,但并不是,她姓宴名温。

  宴温确实在隔壁山上建了书院,不光收留村中小儿读书,而且还收留些孤寡老人或者妇人。

  这村子里就是听说野鹤书院做这般好事,于是替村里一个李婆婆,给宴温递了消息。

  那李婆婆并不需要她收留,但前些日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在河中不知飘了多久,人没死,还活着。

  李婆婆把人背了回来,养了几天心道能活过来就好了,可这女子伤得极重,赤脚大夫来看了一回,道没个十天半月醒不过来。

  但李婆婆家粮食药材有限,养不了她这么久,又不能随便把人丢了,听说野鹤书院积德行善,于是准备把人送去。

  宴温听了消息便亲自来了。

  她当下去了那李婆婆家里,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

  女子脸色煞白,可依然能看出她姣好的容貌,通身的气韵。

  宴温着实看了这女子几息。

  丫鬟瞧着她的神情,问。

  “山长认识这人?!”

  宴温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认识她,但可能知道她是谁。”

  “那您要告诉她家里人吗?”

  宴温默然,让人先把床上的女子带了回去,并没急着回答这个问题,直到马车走了半路,才开了口。

  “还是等她醒了,由她自己决定吧。”

  她把人带了回去,请了大夫给她诊治了一番。

  大夫连连称奇。

  “此人真是命大,应该是从高处坠落水中,但保住了性命!不过,她这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就算醒来了,这般重伤要想恢复,需得三年!”

  三年才能恢复,那得是多重的伤。

  宴温几乎能想到,她当时从崖上坠落的处境。

  她重重叹气,请大夫开了五爷,就此把人留下,默默养了起来。

  日子一晃,已进了寒冬腊月。

  野鹤书院处处烧起了炭火,附近村人有舍不得孩子受罪的,都把孩子送进来读书,好歹还能蹭些炭火。

  宴温来者不拒,但也要求孩子们认真读书,是不是在山庄做活,全当束脩了。

  山庄里越发热闹起来。

  一直昏迷许久的女子,在这热闹声中,于雪后的某日清晨,睁开了眼睛。

  俞姝快忘了自己眼睛是什么时候好的了,还以为一切都在梦中。

  直到丫鬟端着药碗,例行过来给她喂药。

  她此时见俞姝睁开了眼睛,惊得她差点打翻了药。

  “你醒了?!你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告诉山长?!”

  “山长?”俞姝迷糊着。

  她道不急,请那丫鬟坐下来,“我这是在哪?如今什么年月了?”

  她问了许多问题,丫鬟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俞姝听了半晌,听到俞军和朝廷开了战,虞城王率领大军势如破竹,她这一颗心陡然放了下来。

  哥哥果然没事!

  可她又想到了另外的那个人。

  “朝廷的那位定国公……他不领兵吗?他不领兵,去哪了?

  俞姝心下暗暗紧了起来,仿佛还有什么期盼似得。

  丫鬟对此只道听途说了些外面传进来的消息。

  “定国公就在定国公府呀,听说是受伤一直养着,等到伤养好了,会率领朝廷大军的。”

  话音落地,昏迷刚醒的女子怔了一下,而后冷淡地笑了一声。

  “这样啊……”

  她脸色一阵变换。

  “那……定国公还是定国公,国公夫人还是国公夫人,皇帝也还是皇帝吗?”

  丫鬟不知道她这都是问得什么问题。

  只是跟她点了头。

  “是呀,没听说有什么变化呀。”

  没变化啊……

  俞姝又笑了,但笑牵扯得浑身伤势疼得厉害。

  他还是继续做他的定国公,还是继续与他堂妹做夫妻,还是在那无信昏君的朝廷里,做第一忠臣……是这样吗?

  她本想问问他为何会受伤,现在看来,幸而没问,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他还是那个定国公詹五爷,或许从不曾变过。

  俞姝不再问了,这些问题和答案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和精力。

  她又缓缓地闭起了眼睛。

  等她再次醒来,又是两天过去。

  这次,她见到了宴温。

  她看向宴温,宴温也看向她,两人不必什么言语,已互知了身份。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半晌没有说话,还是宴温猜到了她的心思,先开了口。

  “我没有将你在这里的事情,告诉外面的人,你想告诉谁,由你自己决定。我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你只当我是个世外之人便是。”

  宴温的声音温温的,淡淡的,仿佛山间温泉。

  她和宴夫人长得很像,乍一看还以为是同一个人,可再细细看去,眉眼之间的气度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直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净气度。

  俞姝都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话,便已心生好感。

  她开口,跟她道谢。

  “多谢宴夫人。”

  宴温说无妨,但也告诉她,“你伤的极重,其实,若能去大城寻名医看病,那便最好。”

  她并不是赶她,俞姝心里也知道,跟她笑着点头。

  宴温也想知道她希望谁来接她。

  俞姝开了口。

  “烦请娘子告知我兄长。”

  宴温说好,只是在这话里,莫名想到了五爷。

  听说五爷为了她弃了忠守半生的朝廷,一直在往水边寻找,像个一不小心将最珍贵的东西丢进了水里的孩子一样。

  只可惜,她并不想见到他……

  宴温不知内里,不便多言,立刻让人通知了俞厉。

  她想着,俞厉怎么也得五六日才能赶来。

  谁想到,就第三日夜间,外面飞马疾驰而至,重重叩响了山门。

  宴温披了衣裳赶来的时候,差点被冲进来的俞厉撞倒。

  幸而俞厉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

  “宴夫人!小妹真的在你这里?!”

  宴温觉得,自己若是敢说不在,俞厉恐怕又要把她掠走关押起来了。

  她连忙说在,“你别急,她受了重伤,绝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昏迷,别惊着她。”

  俞厉一听妹妹重伤至此,难过得不行,但也听了宴温的话,却连粗气都不敢喘了。

  待他见到了妹妹,看到妹妹脸上几乎没有血色,整个人几乎没有气息一样地静静躺着的时候,心疼得要命。

  他握了妹妹的手,小心坐在她床前,领千军万马的男人此时止不住呜咽。

  “若是爹娘知道……只怕打死我的心都有了……阿姝,你快好起来!”

  只是俞姝没醒,人还在昏迷之中。

  俞厉决定将她先带回去,找名医替她诊治疗伤,盼她早日恢复。

  宴温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在俞厉带走俞姝之前,宴温寻了俞厉。

  “虞城王,能打个商量吗?”

  俞厉不知她要商量什么,“娘子救了小妹,若有什么俞某能办到的,尽管开口!”

  宴温听了不免欣喜。

  “虞城王能把婢女俞姝还给我吗?俞姝从小跟着我吃苦多年,我许她日后在青山绿水间悠闲度日。如今我终于得了自由之身,不能弃了俞姝。您看行吗?”

  她极客气,俞厉几乎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被他管着。

  但宴温还记得,是有情有义之人。

  俞厉不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红润,比第一次他见到她的时候,着实好了不少。

  可见她如今所过的日子,正是她心中所期盼。

  俞厉为何不成人之美?

  他说好,“娘子放心,俞某回去立刻便放人回来!”

  至此宴温再没旁的要求。

  俞厉谢她再三,带着妹妹上了路。

  卫泽言反复催促他回到战场,他并不理会,亲自护送妹妹回虞城养伤。

  半路上,一连昏迷多日的俞姝终于又醒了过来。

  这次她醒来,身边再没了旁人,只有她最亲最近的哥哥。

  兄妹两人相互对视,都落了泪。

  “不能哭不能哭,大夫说你须得心绪平复地养病才行!”

  俞厉连忙替妹妹擦了眼泪。

  马车悠悠晃晃向虞城而去,兄妹二人这才说起了招安那日之事。

  俞姝把在崖苑听到的话,都说给了俞厉。

  说到安大伯收到揭露俞姝身份的密信时,俞厉大惊。

  “谁人所为?!”

  俞姝说不知,“是密信,没署名。在虞城和朝廷,知道我身份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最要紧的是,在那个时候揭穿我,对此人有什么好处?”

  此人告密给詹氏而非朝廷,显然不想将事情闹大,想让詹氏暗中处理掉俞姝,免得被朝廷怀疑通敌。

  乍一看,似乎是与俞姝有私仇的人。

  但俞姝想不起来。

  那便不是有私仇,而是有旁的目的的人。

  兄妹二人在此时都没说话,不管是谁,都得拿出证据才能确定此人。

  这等举兵造反的紧要时刻,只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除了密信之事,便是皇帝当时的言语。

  那些言语,俞姝仍记得一清二楚。

  “朕早就知道了……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

  “都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就是迷惑俞党……”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她几乎是用那皇帝的口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俞厉。

  俞厉闻言,惊诧半晌无语。

  只是他回过神来,看向了妹妹。

  妹妹被逼跳下湖泊示警在对岸招安的他们,原因是听到了毒酒。

  可她不仅听到了毒酒,还听到了这些话……在她跳崖之前,心中还是多疑惑又悲痛?

  俞厉默然,半晌才问她,“你如今,原谅詹五了吗?”

  詹五并没有同那皇帝串通一气,现在更是彻底弃了朝廷,一直在找她。

  只是俞厉心中所想,俞姝一概不知。

  她笑了一声。

  “难道他投到哥哥麾下效力了?”

  俞厉挑眉。

  詹五是曾经来寻过他,但他当时只恨此人纠缠妹妹,才置妹妹于绝境,一眼都不想看见他,唯恐自己耐不住要砍杀了他,于是将人直接撵走了。

  他哼了一声,没有细说,只是道,“没有。”

  俞姝听了,越发笑了,但笑又牵得浑身伤处都疼起来。

  她想起之前问宴温的丫鬟的话。

  一切都没有变,不是吗?

  他不还是那定国公吗?等他伤好之后,不是还要领兵作战吗?

  她谈什么原谅?

  她摇了摇头,“哥哥,以后莫要提起此人了。我只想让暮哥儿回来罢了。”

  俞厉沉默。

  让暮哥儿回来没那么容易。

  俞姝说了几句话,又是一番心绪起伏,人昏昏沉沉起来。

  俞厉见妹妹损伤至此,连多说几句话都受不住,更是心疼得厉害。

  那些人那些事都不再提了,这样也好!

  “好,我答应你,以后让谁都不要同你提及!你自己也不要再想了!

  “咱们快要回虞城了,虞城外有我王宫别院,你万事不必操心,一心静养便是。至于暮哥儿,哥哥会寻机会给你带回来的。

  “别想那么多了,静养三年,养好身体,好不好?”

  俞姝累极了,她亦不愿再多思多想,轻轻点头。

  马车吱吱呀呀地行进在回虞城的路上。

  外面缓缓飘起来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掩住了一切。

  过往的岁月仿若前尘往事。

  俞姝在返回虞城的路上,仿佛她那年进京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返回一样。

  没有被定国公的兵马发现,没有被卖进定国公府做妾,她也没有同那位五爷有过一丝一毫的情意……

  她只是治好了眼睛,顺利从京城返回了虞城。

  大雪纷飞而下,俞姝缓缓闭起了眼睛。

  一切若都是梦,还多好……

  马车飞驰而去,时间如白驹过隙。

  倏忽之间,三载已过。

第82章 战起

  虞城,王都别院。

  进了腊月便开始张灯结彩,婢女熬了浓浓一碗粥提着提盒进了房中。

  “王姬,灶上熬了热粥,您吃一碗暖暖身子。”

  房中大大小小摆了许多火盆,俞姝手里抱着手炉在暖。她闻言,让人把粥碗放在桌子上,手里仍旧翻着书,瞧得认真。

  婢女出了门去,正好与前来的人遇了个正着。

  来人少妇打扮,小腹挺了起来,妆容华贵,气度不凡。

  婢女跟她行礼,她抬手止了,进到了房中。

  俞姝看书看得认真,她走进了也没发觉。

  还是那女子先开了口。

  “妹妹在看兵法?竟看得如此痴迷?”

  俞姝这才抬头瞧见了来人,她起身行礼,请那少妇坐下。

  “嫂嫂来了?”

  此人姓孟,名唤尔凤,是易川孟氏的嫡女,两年前孟氏和虞城王联姻,她如今是虞城王后。

  李凤扶着高挺的肚子,说过来看看俞姝。

  “你哥哥成日在外打仗,没时间回虞城,心里又惦记着你,总叮嘱我过来瞧瞧你身子恢复的怎么样了。”

  “让哥哥嫂嫂惦记了,我好多了。”

  这一养三载,当时受的重伤,都已渐渐好转,如今除了怕冷,倒也没什么旁的。

  李凤给她带了两块上好的皮子过来,嘱咐她多穿衣裳。

  姑嫂之间相处算得融洽,坐在床下围着炉子说话。

  俞姝的眼睛也好了许多,只是强光还看不得罢了。

  李凤瞧着,止不住感叹。

  “小小年纪,竟得了一身的伤病,也难怪你哥哥总觉得亏欠了你。”

  俞姝笑笑,同李凤摇头。

  “我同哥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不必说这些话。”

  她转了话题,问到了李凤身上。

  “我闻着嫂子身上有种特殊的香气,不曾在旁处闻到过。”

  李凤一听便笑起来,将身上的靴子解开拿给了她。

  “这是我家祖传的靴子。说是祖传,实际上是我那位在前朝做过皇后的曾曾姑祖母用过的,又传下来的。”

  她说的是前朝的元宜皇后,元宜皇后在的时候,是易川孟氏最风光的年月。

  孟氏一族都将元宜皇后引以为傲,李凤亦然,时常将皇后事迹挂在嘴边。

  若是旁人这般,难免有些猖狂。

  可她是俞厉的王后,日后若有俞厉称帝之时,李凤便是当之无愧的新帝之后。

  俞姝看了看那靴子,赞了两句。

  正这时,外面来报,说贺将军来了。

  话音落地,李凤便瞧了俞姝一眼。

  这位贺将军名叫贺激,原是袁王的近身侍卫,后来袁王父子身死,他投到了赵勤麾下,赵勤死后,他不喜李榭为人,又见俞厉秉承袁王遗志,便跟了俞厉。

  他年岁虽然刚二十出头,但颇有一番领兵守城的工夫。

  俞厉将王都虞城交给了他看管。

  俞厉托他守卫王都,自然也托他照看妻妹。俞姝在此处养伤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她要静养,俞厉不许旁人打扰,但贺激却是常来之客。

  他与俞姝年岁相当,明眼人都知他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俞姝不提、俞厉不提、贺激自己也开不了口,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当下,得了传信,贺激进了房中,他见俞姝和李凤都在,连忙行礼。

  俞姝一如寻常待客,请他坐了,他目光在俞姝身上落了落又收了回来。

  倒是李凤瞧出他的匆忙。

  “贺将军,是有什么事吗?”

  贺激也不转弯,直言。

  “王传了令回来,临时调属下前去杨城支援,李榭兵压边境,可能要对杨城下手。”

  话音落地,房中气氛严肃起来。

  如今天下,早已不是三年前两王造反的情形,也不止是四五年前四王作乱的乱象,现今民心涣散,天下形成六片势力,各自为政为王。

  北方便以俞厉和李榭最大,与朝廷三方分庭抗礼。

  而南方也乱起来,本就有两王作乱,如今又添福建一王,处处兵荒马乱。

  朝廷像是一个破漏的筛子,再不能一手挽起天下大势,能勉强抵挡俞厉和李榭的进攻,便不错了。

  但李榭此人颇会钻营,不一味地对战某一方,前些日刚吞了个造反不到三月的小王,那小王地盘不大,但火器厉害,李榭收了他的火器库,如虎添翼。

  彼时卫泽言便提醒过要留意李榭动向,眼下李榭果真要向杨城下手了。

  俞厉占领的杨城,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若是李榭占据了此地,向西威胁虞城,向北甚至能长驱直入,抵达京城门户。

  俞姝闻言便道,“李榭有此动向,朝廷不会也毫无防备吧?”

  杨城一旦攻下,对俞军和朝廷都非常不妙,朝廷可能会也想拿下杨城,至少也要帮俞军守住。

  贺激闻言,不由看了俞姝一眼。

  “王姬说得是,朝廷兵部给杨城的邻城津州派了新将领,此人姓穆名行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