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连番磕头道谢,方秀浅还拿出了自己在绣坊,为暮哥儿做的祈福绣囊。
她有些局促,怕五爷和俞姝嫌弃。
“是奴婢的一点心意,盼着哥儿万事顺遂,平安康健。”
俞姝亲自收下了。
方氏姐妹一阵动容。
教坊司里那位师傅告老还乡,如果不是五爷及时派人过去,方秀浅此时,估计已经被送去了太监的私宅里了。
这京城明里处处光鲜,人人亮丽,可这不过是晨起的日光照到的檐上一角罢了。
光影之下,还有多少污糟和丑恶不为人知。
俞姝感叹于方氏姐妹逃出一劫,五爷却问起了她们。
“当时教坊司巴结的,是宫里的哪位内侍?”
那位内侍并未正经开口,不过是多看了方秀浅几眼,夸赞了两句,教坊司就要把人送过去。
可见这位内侍在宫中颇有地位。
方氏姐妹不敢胡乱攀扯,之前一直都没有明说,如今五爷问了,方秀浅才开了口。
说起这个名字,方秀浅还有些发抖,在她一直都记得,当时那太监看她的眼神。
“是、是皇上身边的徐掌印。”
五爷微怔,“封林?”
能让教坊司如此急赤白脸讨好的,地位必然极高,但五爷着实没想到,竟然是皇上身边的掌印大太监封林。
此人跟随皇上的时候最长,平日里多谦和有礼,读书识字不在话下,如若不然,前几年掌印空缺之时,皇上和钱太妃,与老国公和五爷商议的时候,也不会点了此人。
五爷皱眉,没再多说什么,让方秀浅以后好生在绣坊做事。
她虽是戴罪之身,但在绣坊里技艺精湛、手眼灵活,也能当上一二管事,彼时日子会好过的多。
方秀浅再次磕头道谢,“回五爷,绣坊的师父正是看着奴婢做事还算稳妥,才允了奴婢今日出门。”
比起从前在教坊司朝不保夕的日子,绣坊里不知道好过多少。
两姐妹都红了眼眶。
她们在这乱世里身如浮萍,漂泊了这么久,往后的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俞姝听到哽咽之声,便让薛薇拿了帕子给两人。
她问了个问题,“不知令尊当年所犯何罪?”
两人说了。
她们父亲乃是宁远知府,原本仕途也算顺畅,但是卷进了科举作弊案中,这才被抄家流放。
方氏姐妹对于父亲的罪责,算是认了。
“彼时作弊成风,爹确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招致事情败露,被朝廷惩处。”
俞姝在此时,低声评了一句。
“可是天下科举,不都是这样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考官,并不止方大人一人。”
两姐妹在这话里都垂了头。
天下科举早就乱象频生,方知府只是被抓成了典型,杀鸡儆猴罢了。
方知府是被惩处了,这科举乱象有没有被止住,就不得而知了。
五爷让两人走了,赏赐了些东西。
只是那两人一走,他便叫了俞姝。
“阿姝方才怎么想起替方知府说话?纵容作弊,他罪责不冤。”
俞姝说确实不冤,“可是五爷有没有想过,也许方大人也想要科举的清明,只是凭他一己之力做不到罢了。”
不光做不到,若是反抗,可能遍体鳞伤;那为什么不顺水推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俞姝喃喃,“这朝廷……”
她没有说下去,拉了长长的尾音。
五爷皱眉看向了她,“阿姝想说什么?”
俞姝在他这句严肃的问话中笑了。
她没有办法,在忠守朝廷的定国公面前说:“这朝廷,早就烂透了……”
她说没什么,转身避开他的目光,要去看暮哥儿。
可她刚走了一步,就被人拉住了手。
男人的手力道很重,拉扯着她不能前行。
“五爷有什么事?”
她问他。
五爷没有开口回应,只是默默看着她。
她对朝廷的态度,始终是那么的反感,这其中,有什么原因?
五爷将她拉到了身边来,她显然是不愿的,道,“我听着暮哥儿醒了,过去看看孩子。”
“他没醒。”五爷点破了俞姝,“坐下同我说会话。”
俞姝笑了笑,并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坐下,只是站着同他玩笑,“我同五爷每日都能见到,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说着笑着,五爷却一点都不想笑,见她还不肯坐下;他拉着她的手,她也只有向外的力道;他干脆长臂一伸,将人拦腰抱到了身上。
俞姝睁大眼睛去看他,隐约可见男人刚毅的面容。
她推他,男人精壮的手臂似天柱一般不动如山。
“五爷做什么?”俞姝不悦。
男人用臂膀圈着她,不许她离开。
他看住她的神情,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阿姝的父母亲族里,如今在世的还有几人?”
她从前只说父母都没了,兄弟姐妹里只有一个长兄,失踪之后完全没有踪迹。
除此之外的其他亲族,她一次也没提过。
他这般问了她,想知道是不是她的亲族之中,也有似方知府一般的遭遇。
他看住她,俞姝却笑起来。
“五爷怎么想到问这些?我随着爹娘外出做生意,老家甚少回了,同族里的人并不相熟,甚至都记不住了。”
五爷却越发握住她纤细的手臂,盯住了她。
“是吗?”
她说“是”,神色很平淡。
五爷抿了抿嘴,又放缓了声音同她道。
“我想着,你以后是我的妻,若是你族中有亲眷曾陷入冤案,大可以将旧事翻出来重审。”
若是把冤屈平了,她心中的不平是不是也能平了?
俞姝在这话里,越发想笑。
“那若是我亲眷真的犯了罪责,没法平反呢?”
五爷皱眉,握了她的肩头,“所以,你亲族到底曾出过什么事?”
俞姝笑得不行,目光向着远处看去。
“哪有什么事?我们不过是乡野小民罢了,上没有恩泽,下没有冤屈。五爷想多了。”
她家因为贡桃出事,不过是五族被灭罢了。
她没有冤屈。
她只有仇恨!
但这些,都与定国公詹五爷没有关系。
定国公府还是皇恩泽陂的第一公府,而定国公詹五爷本人,也是攘外安内的第一忠臣。
庭院里秋风阵阵,扫着初初落下的落叶。
她说五爷想多了。
“我父母亲族并没有什么冤屈,今日只是听闻方知府的事情,稍有些感概罢了,五爷不必当做一回事。”
其在这时,暮哥儿在厢房里哇哇哭了两声,俞姝从男人怀里挣了出来,看暮哥儿去了。
她离了去,怀里空落落的。
可她在他怀中之时,也全无亲近亲密。
不是她说得那样。
她偷偷地藏了许多秘密,这些秘密,她一个字都不肯说与外人。
而他对她,也是外人。
……
满月酒宴结束,定国公府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安静。
但五爷看着枕边人,她明明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可莫名地,他心里不适。
她真的就一点都不肯同他说一说吗?
他旁敲侧击了几次,而她明明听懂了,却都当作没听懂,岔开了去。
五爷不问了,抱着暮哥儿在怀里。
小人儿眯着眼睛犯困,迷迷糊糊地往他怀里凑,仿佛他是他亲爱的娘亲。
可惜他不是,暮哥儿小眉头一皱,哭了起来。
奶娘过来,被五爷撵了下去。
俞姝也走过来,五爷侧过身不理会。
俞姝抱了个空,倒是男人拍了拍怀中的小儿,沉着声音同小儿道。
“莫要再哭了,爹爹抱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这世间,只有爹爹最与你一心一意。”
男人说了,眼角里看了一眼俞姝。
俞姝迷糊的视线接到了眼神,身影顿了顿。
她没做声,暮哥儿却醒了。
他根本听不懂一心一意的爹爹,跟他说的这些肺腑之言。
他只想找他亲亲爱爱的娘。
一双大眼睛咕噜噜转着,一眼看到了俞姝,便要从五爷怀里挣出去,朝着俞姝抓着手。
俞姝连忙要去抱他,可五爷突然起了身,抬脚往房中另一边而去。
俞姝又抱了个空。
暮哥儿哇哇大哭,嘴里吱吱哇哇地,也不知是不是在喊娘亲。
五爷沉着一张脸。
“你娘亲自有你娘亲的心事,莫要去扰她,还是同爹爹亲近吧。”
庭院里的树叶,都被暮哥儿的哭声震落了许多。
五爷不肯把孩子抱给俞姝,只说些奇怪的话,俞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奶娘要过来,这次是被俞姝撵了。
五爷看向俞姝,俞姝也用自己模糊的视线看着他。
暮哥儿哭累了,在父母对视的目光中小声啜泣。
五爷不想要什么更多的东西,他只想知道,他与她之间这般亲密的关系,他把自己的心都给她了,她就不肯同自己说几句心里的话吗?
他紧紧盯着她,一息都不放过。
俞姝如何不知他的心思?
但她只能错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
她板了脸冷言。
“五爷何必说这些?若是嫌弃我,便把我赶出府,再别让我回来就是。”
“你……”
五爷胸口一阵窒闷,偏俞姝说完,转身往外去。
五爷沉着一张脸,耐着性子,终于叫了奶娘,将孩子抱了下去。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俞姝也要抬脚离开,却被男人砰得关上了门,将她堵在门后。
房中紧绷的气氛像满弓的箭,随时可能冷箭射出。
俞姝绷着一张脸,抬头看向男人。
他的身影被烛光所照,从头到脚地笼罩着她。
“五爷要冲我发火么?”
她压着嗓音,脸上满是倔色,五爷只看了一眼,就心头一阵酸一阵软。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她转头避开了。
男人将她圈在门口,俞姝避无可避,只有两人的呼吸深浅相互。
湿热的呼吸中,男人看着她,嗓音发哑。
“我怎么舍得同你发火,我只是……想你同我说说心里话,行吗?”
他从不是冷硬的性子,哪怕是这种时候,他也只会温声求问。
俞姝攥着手,压着翻涌的情绪,躲避着他的目光。
他却用手捧住她的脸。
“行吗?”
他要一个答案。
她给不了。
“五爷,我再没有什么心里话,都是五爷自己凭空想得罢了,五爷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她反过来问了他。
五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探问,可她的态度依然如此冷硬坚决。
这次换他笑了,笑得发苦。
他晓得,她不可能主动告诉他的……
他松开了手,她立刻离开了去。
房中陡然冷清下来,詹五爷独自在房中许久,半晌,回了深水轩。
他叫了文泽过来,传唤了近身的侍卫。
“五爷有何吩咐。”
男人负手立在书房之中。
“去韩姨娘祖籍查访一番,查一查她亲族都有什么人,是不是出过什么大事?纵不是大事也都记下来,事无巨细,全部查清。”
之前,她祖籍所在的地方,已经被袁王占为秦地的一座城池,但袁王死后,此地又被朝廷收复。
五爷直接写了封信。
“务必查清楚查明白,必要时可让当地知府知县帮衬。”
侍卫收下信,领命去了。
五爷深吸一气呼出去。
她不肯说,他也不想再相逼,他只能自己去弄个明白。
但他希望如她所言,果真是什么都没有的。
五爷坐在书房里静默良久。
……
定国公府的正院,詹淑贤也叫了人过来。
“去韩姨娘祖籍查问的人,有消息了么?”
她眯了眯眼睛。
“催促着些。早些查完,早些回来,我且等着呢。”
*
五爷和俞姝,虽说难似前些日一般温和相处,但也谁都不提那些事情,就仿佛五爷追问的都有了合理的答案,就此揭过了一样。
俞姝心里不知五爷准备如何,多多少少有些不安。
她问杜雾,哥哥可有安排奶娘仆从等人在路上接应她们母子。
杜雾说都安排了,“娘子一切都可放心,想要提前走也可以。”
俞姝暗暗思量着这话。
五爷却在这时,突然得了个消息。
俞姝知道消息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下晌。
五爷去了冷武阁,同林骁之弟、冷武阁新任统领林驰商议,派出了不少人手。
回来的时候,他还一直在思虑,俞姝问了一句,他告诉了她。
“穆行州传来的消息。说宴温就在虞城,果然是被俞厉给掠走了。”
俞姝怔了一下,男人没察觉,只是捏着眉心。
“俞厉偷偷弄走了人,一言不发,到底是想做什么?实在让人困惑。这朝堂,又或者我定国公府,有什么值得他如此谋划的?俞厉所想,不似表面这么简单。”
五爷下了结论,又道,“不管怎样,人我已经派了出去了。让穆行州先把宴温救出来,说不定就都明晰了。”
在五爷浓重的疑问和果决的行动里,俞姝心头快跳。
他哥哥谋划的是以妹换妹,而五爷,这次提前知悉了动向。
接下来,他是不是……很快就会查到她头上来?
俞姝心下悬了起来,悄悄见了杜雾。
暮哥儿才刚满月没多久,她没办法立刻带着孩子走,为今之计,先让哥哥看住了宴温,而她这边也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她立刻吩咐杜雾传信给自己的哥哥。
“万万不能让温彦阏氏被定国公的人救走!”
……
可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虞城。
林骁掩护着穆行州的人手进到了城中。
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候,关押宴温的宅院附近,忽然乱了起来。
彼时宴温还在房中打盹,闻声刚清醒过来,忽然被人闯进了门里。
丫鬟俞姝快要吓死了,但闯进来的人拉下了面罩,叫了宴温。
“宴夫人,五爷派我来接你了!快走!”
宴温见到此人眼前一亮。
正是穆行州。
第68章 身份
虞城。
宴温还在房中打盹,穆行州闯进来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
外面短兵相接,穆行州和手下的人,上前扯了两人就走。
“娘子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侍卫与虞城兵将斗在一处,还有关押在附近不远的、之前接应宴温的于将军等人,也全都闹了起来。
宴温跟着穆行州一直往外跑,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逃出去,城中忽然有马儿呼啸的声音。
……
几个时辰前,俞厉接到俞姝的报信大吃一惊,一时顾不得同李榭的对战,亲自率精兵直奔虞城。
城门口还一片平静,但进到城中,混乱了起来。
俞厉一眼就看到了宴温,宴温也被他虎眼一瞪,吓得心下一停。
俞厉派人上前就要来捉她,可穆行州也不是吃素的,立时同俞厉斗在了一处。
就算两人堪堪战成平手,但虞城的兵马只会越来越多,他们只能被瓮中捉鳖。
俞厉冷笑连连,穆行州直觉不好。
倒是另一边的林骁,没想到俞厉竟然在这时赶了回来,显然此事一出,虞城就会封城。
但他也早已准备了后手,立时让队伍变换了阵型,让多人上前与俞厉对抗,将穆行州从俞厉手下拉了出来。
众人战成一片,林骁在这时突然大喊了一声,“脱衣!”
定国公府的侍卫齐齐扯了外面的衣裳,里面的衣衫露出来,众人皆惊。
竟然就是虞城兵将的衣衫!
这一变,所有人眼前皆是一晃,一时间分不清到底那些是自己人,那些才是敌军。
连俞厉都没想到,眼前花了一番。
而林骁就趁着这个时候,一声令下,让人掩护着穆行州和宴温,朝着城中逃窜而去。
天色渐晚,城中道路昏暗看不清楚。
穆行州的人手与虞城的兵将拼杀对抗,多半都被虞城的兵马尽快制住捉了起来,不过穆行州和宴温二人,却在林骁掩护之下,潜入到了虞城不起眼的百姓小院中。
彼时,院内房里。
宋又云听到远处的动静,放下手中整理好的背囊,准备走出门去。
但门突然从外向内推开,林骁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满是血腥的杀气,那股气息径直朝着宋又云扑过来,将她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了?!在外巡逻遇见匪贼了?!”
林骁两日没有回家了,之前,他告诉宋又云,自己要去虞城外面剿匪。
宋又云这两日思来想去,只觉再留林骁下去,实在是个潜在的祸患。
她已经跟城司的人辞行,准备离开虞城。
以她的身份和知道的事情,并不能彻底离开,城司会安排她去俞厉治下的村庄暂住,等时机成熟才可以彻底离开。
她这两日将东西收拾齐备,等林骁回来就要上路。
可眼下,她看着满身血污、突然回来的林骁,心头突突直跳,外面的喧闹声不断,她一时间看住了他。
“你、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林骁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复,推开了门,让身后的人进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