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京城将此事告知老夫人,莫要等着温彦溺水的消息先传过去,惊吓到老夫人。”
穆行州将嘱咐一一记下,往朝廷王庭传信去了。
他离开了,五爷盘算着时日,自己也该回京了。
回京路上还有不少卫所要前去整顿,路上不能快行,但阿姝月份也大了起来,最少也要赶在她临盆一月之前到达京城。
这么一算,他们是时候离开贸州了。
翌日,五爷一行便开始准备北上回京的事宜。
又过了一旬,定国公詹五爷率一同南下的大军,在贸州军民的依依不舍中,不紧不慢地上了路。
*
朝廷王庭。
单于大帐外风沙漫天,和暖的春风与风沙相伴而舞动。
帐外有人熬了浓浓的药汁,端进了单于的大掌里。
年迈的单于平平躺着。
他已醒着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了。
侍女将药汁端到床前,床前的女子出了声,“我来吧。”
她端过药碗,轻吹着药汁,让药尽快凉下来,然后慢慢地给老单于喂完了一整碗的药。
只是她一回头,险些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男人吓到。
男人眯着眼睛瞧着她,见她穿着一身红色镶赤狐毛的衣衫,人在衣衫之中小巧却灵动,尤其她来了朝廷王庭多年,皮肤依旧水嫩,端地是中原来的美人,又是被他父王养在身边疼宠的。
他不由向她凑了过去,“阏氏今日薰了什么香?说与我听听?”
温彦抬眼朝着他瞪了过去,一脸严肃。
“托寻,见了你父王不行礼,说这些无用的话作甚?”
然而那托寻并未被她吓到。
“你嫁过来这么多年,怎么还总守着中原的礼数?我们朝廷人可是不在乎这些的。只要儿子能征善战,能带领部族叱咤草原,什么礼数不礼数,有这么重要吗?”
他说着,伸手想要将温彦拉进怀里。
温彦早已料到他的行径,提前向后撤了一步,避到了老单于的床帐后。
“单于刚吃了药,这会就要醒了,你莫要乱来!”
托寻哼笑了一声,倒也在这话里,瞧了一眼他昏迷的父王。
只是他嘴角勾了起来。
“父王这般也撑不了多久了,等父王离世,你还不就是我的?眼下故作矜持,用你们汉人的话说,欲擒故纵?”
他眼睛眯着,看向温彦,低低笑了起来。
温彦绷着脸不理会他,他自讨了个没去,哼笑一声离了去。
他一走,温彦浑身陡然一松,几乎是跌坐到了床边。
老单于还没有醒,她从京城带过来的婢女俞姝跑了过来。
“阏氏没事吧?”俞姝抽了帕子给她,“阏氏额头上都是汗!”
温彦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冰冰凉凉的。
俞姝帮她擦汗,她叹了口气垂了头。
老单于在的时候还好,老单于卧病榻间之后,托寻便不安分了起来,且一次比一次过分,如今都敢在老单于床前,直接说这话了。
她在托寻面前不过是纸老虎罢了,托寻也早就看穿了她,她威胁不了托寻几时了。
温彦说不能等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昏迷的老单于。
“老单于一旦归天,咱们立刻就得走,不能给托寻机会。”
她说着,双手合十念起了经来,“神佛保佑,一定顺利离开!”
……
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三日,老单于病情陡然加重,原本晨间午间各能醒来一次,这日晨间醒了之后,午间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
大夫摇了头。
温彦让俞姝招呼了侍卫柯虎,收拾好东西,准备好马车,只要老单于归西,她立马就走。
俞姝立时去了,温彦看着床榻上的丈夫,为他念了一段草原上的祝福语。
她与老单于并无儿女,而老单于佩服老国公爷神勇,将老国公爷当作自己唯一敬佩的敌手,对她颇为宽和。
这于温彦而言,也算是幸事一桩了。
但眼下,老单于一走,她也要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日头西斜。
温彦一动不动的守着老单于,直到某一瞬,帐中忽然寂静下来。
温彦似有所觉,探上了老单于的鼻息。
人没了。
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落下一行眼泪。
但她再也管不了这许多了,朝着老单于最后行礼,转身离开了帐子。
很快,老单于归天的消息就会传开,到时候,托寻和其余几位王子必然要起冲突,没人会留意她,她必须要趁此时离开!
温彦极其顺利地和俞姝一起上了马车,柯虎驾车带着她很快离开了王庭,奔着接头的沙乐山丘而去。
五爷麾下的于将军,在那里等着接应他们。
两刻钟后,三人到达了山丘,路一旁果然有人在等待。
那人身形魁梧,一脸凶相,若不是他穿着之前传信时候,约好的衣裳,温彦还有点不确定。
但她还是留了个心眼,上前之后,问了那人。
“将军贵姓?”
那人垂着眸子看着她,凶巴巴的脸上,倒是露出几分笑意。
怪怪的。
……
半个时辰前,俞厉带人到了此地。
他们一行从贸州一路奔赴而来,伪装成商队准备潜入王庭,然后寻机会劫走那位和亲的温彦阏氏。
俞厉为了自己妹妹,也只能采用以妹换妹这个办法了。
他想着,反正劫走了那温彦阏氏,他不会亏待就是了。
他们隐在山丘零星的树后面,没过几时,又来了一伙人,看相貌,竟然也是中原人。
俞厉立刻派了斥候轻手轻脚地从后面绕过去,去听那几人说话。
那几人完全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的山丘还有旁人,更想不到俞厉一行提前来了,且藏得隐蔽。
很快斥候便听到了这几人的言语。
“将军,那几人是定国公詹五爷派来的!”
俞厉讶然,“他派人来此作甚?”
斥候面色有点古怪。
“他们在这里,好像是为了等温彦阏氏,要带阏氏离开。”
俞厉一听,险些笑出声来。
他这厢正犯愁怎么潜入王庭把人带走,没想到詹五的人已经替他联络好了!
他暗中部署了一番,趁着朝廷的人没留意,不动声色地合围了上去,很快将接应温彦的几人全部活捉。
俞厉问了几句,那些人嘴紧得很,一句话都不肯再吐露。
俞厉干脆让人把他们衣裳都扒了,自己这边全换上,照旧在这里等着,等着那位阏氏自投罗网。
……
当下,俞厉见这位阏氏还有些警觉,晓得问一句他姓甚名谁。
人都已经到眼前了,他就算把大名报上,这位阏氏也跑不了了。
他垂眸瞧着她,她穿了白色朝廷衣衫,零星点缀了些银饰,身量小巧,一双眼睛却大。
她问他,“将军贵姓?”
俞厉暗暗好笑,不知道她听了他的“贵姓”,并非是要接应的人的姓,会是什么表现。
他虽然想好了不亏待,但她若是闹腾,也只能一记手刀,打晕再说了。
他回答了她,“阏氏安好,在下姓俞。”
他等着她脸色倏然变白,但她却忽然露了笑意。
温彦朝他笑了起来,脸上一片欢喜。
“于将军久等了,老单于离世,王庭就要乱了,咱们快些走吧!”
说完,示意俞厉快走。
这回,换到俞厉懵了一时。
旋即,他好笑地看了那温彦阏氏一眼,女子还毫无所觉。
这算什么?歪打正着?
那可整好。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俞姝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挺了起来。
五爷每日同小儿耍玩,他眼下基本掌握了小儿的动向,总能一碰过去,就惹得小儿伸胳膊蹬腿的动上一动。
除此之外,他又搜罗了不少话本子,每日勤勤恳恳地给俞姝和小儿读书。
俞姝不想听,推了他,可他却“威胁”她,若是再抗拒,就去帐中好好“念”。
俞姝被他弄得脸红,他心满意足地抱着她和腹中孩子逗趣。
这一路行进很慢。
襄王死后,五爷收复了大量失地,卫所的大军都需要重新调配,以防襄地再有人反扑。
而秦地这边,赵勤死后,各城又都各自为政,但他们多半同俞厉交好,也算相互扶持,来对抗李榭的蚕食。
但李榭还是拉拢又侵占了不少秦地城池,一跃成为秦地第一主。
五爷另外加派了人手陈兵秦地边界。
袁王虽然死的早,但秦地的收复可比襄地难多了。
如此这般,春日快要过去了,回程才走了一半。
五爷希望快些,俞姝倒是不着急。
眼下梨娘子和秀淡盯她盯得紧,若是早早回了国公府,恐怕更没个自在了。
好在她身子无恙,孩子也平稳,这般回京,到了京城距产还有一月,也算正好了。
这日五爷又淘了几本话本,并且应了俞姝的要求,淘了些书生小姐、鬼神趣事、乡野传说、地方志异之类,读给俞姝听。
五爷是不会看这些的,但是他的阿姝不拘一格,什么都喜欢听一些。
他总是愿意读给她听的。
但这日,他刚拿了书准备往俞姝处去,穆行州便跳出来挡了他的路。
这次穆行州脸色可不太好看了。
“五爷,朝廷王庭传来消息,老单于没了,托寻同他那几个兄弟闹了一场,最后还是托寻成了新单于。”
五爷点头,意料之内,不过他挑眉看向穆行州难看的脸色。
“那温彦呢?不会没接出来吧?”
“不是,五爷,”穆行州一脸困惑,“阏氏确实已经从王庭出来了,那边找不到人,咱们也安排了溺水,托寻都信了。但这边接应的人和阏氏一起,全都不见了!”
五爷深吸一气。
“那是什么意思?人呢?会不会是朝廷的人察觉,把人偷偷劫走了?”
穆行州说应该不是,“当时王庭乱得很,最后被托寻都镇压下来了,接着托寻就去找了阏氏,信了咱们溺水的说法,虽气愤但也无法,把溺水的人同老单于一起葬了。咱们的人四处寻人,沿途发现了车辙印,确实有车往中原这边来了,就是不知去向何处。”
这可就奇了怪了。
五爷眉头紧锁起来。
温彦和接应的人一道,拢共十几人,怎么能全部不见呢?
他们不可能是自己藏起来,只有可能是被截获了。
谁?
五爷负手站了起来,在书房来回踱步。
温彦去和亲已经十分不易,如今好不容易能回来了,竟又出了岔子。
老夫人在京城,还等着亲眼见到温彦。
五爷捏着眉心,叫了穆行州。
“你亲自去一趟,务必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把温彦平安带回来。”
穆行州也晓得这事要紧,“五爷放心,我定将人找回来!”
五爷本来明日要继续北上,但念着穆行州寻温彦的情况,便下令在附近的蒙州暂留几日。
早早得了消息再说。
*
天气本就热了起来,可从西北朝廷而来的人,又越走越是向东南方向而去了。
这日温彦实在热得不行了,叫了接应她的“于将军”。
“将军,咱们能不能寻个商镇,买几件清凉的成衣换一换?”
她想,于将军长得是凶些,但这一路还是好说话的。
不过这次于将军没有直接答应她,犹豫了一下。
俞厉是要犹豫,他们这一路都走的隐蔽,等闲不去人聚集的商镇,免得被发现。
不过天气确实热辣,越往东南走,日头越厉害。
而这位阏氏从西北朝廷而来,穿的还都是绒毛冬衣,不热反而奇怪了。
俞厉便去找了卫泽言,“这边最近的商镇有多远?”
卫泽言当时没有虽在俞厉身侧去劫温彦,后来听说竟然是人自己送上门来的,颇为惊奇。
这一路上,俞厉众人都没有露出真实身份,好在温彦阏氏并不是难伺候的人,也没发现什么。
今次这才提出了第一个要求,要买两件清凉的衣裳。
俞厉的意思是,“寻个镇子吧,给人家小娘子捂出痱子就不好了。”
卫泽言好笑,但还是提醒俞厉,“咱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在过两日就进秦地了,到时候她要什么都好办,让她再忍两天好了。”
俞厉这些男人,热了可以脱下外衣,人家阏氏可是女子,除了拼命扇扇子也没什么旁的办法。
但卫泽言所言有理,俞厉正寻思怎么同这位阏氏说,她已经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她穿着大红色的外族衣裳,好似是最凉爽的一件了,但看上去仍旧十分厚重。
她扇着芭蕉扇子,额头上的细发被汗水沾湿,贴在了脸上。
她见俞厉脸色有点为难,便上前问,“是不太好停下吗?”
俞厉点点头,“要不……阏氏再忍忍?”
他看出她嘴角都起了燎泡了。
温彦叹气,但也没有难为他,只是皱着眉头道,“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庵堂,借两件出家人的衣裳也行。”
俞厉差点笑出声来。
看把人热成什么样了……
不过卫泽言走过来,直言,“阏氏,附近也是没有庵堂的,阏氏再坚持两日,马上就要出了朝廷境了。”
温彦在这话里,怔了怔。
这么快就要离开朝廷了?
按照他们眼下走的路程,那除非是进了秦地,不然从朝廷到朝廷的地盘,还需得几日路程吧?
温彦没有多问,点了点头,拿起扇子又是一顿扇。
俞厉瞧着,跟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让人弄些凉水来,阏氏洗洗手脸。”
温彦点头说好,“多谢将军”,转身回了马车上。
马车里,俞姝见她脸色不对,手里的扇子呼哧呼哧地扇,问她怎么了。
温彦她立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皱着眉头思索半晌,用唇语告诉了俞姝。
“我总觉得这些人不太对,我们是不是……搞错了?上了贼船了?”
*
蒙州。
五爷一行暂停在了此处。
蒙州的官员本以为定国公从此借道,哪里想到竟然停在了这里,一时间非常地紧张。
知府将自己的别院献了出来,唯恐招待不周。
那别院在山间,清凉宜人,离着卫所也近,五爷便答应了,带着俞姝住了进去。
他跟俞姝解释了停下的原因。
“温彦下落不明,我心里十分不安,在此停下,等等穆行州的消息。”
俞姝自然道好。
比起朝廷的温彦阏氏,她更关心新单于托寻准备何时举兵犯秦。
只要托寻来犯,哥哥成功抵挡,称王之日便到了!
最初造反的时候,他们兄妹谁都没想到,能走到这一步。
如今近在眼前,反而颇为激动。
俞姝暗暗思量着这些,姜蒲过来跟她传话,说这蒙州当地的官员夫人,想请她去庙里上香。
这庙就在别院后面的山上,可见是为了迁就她双身子的不便。
但俞姝没有任何交际的欲望,就算这些夫人不嫌弃她是妾,她也是不想与她们同往的。
出身周正的夫人,不会同她这小妾来往,愿意同她来往的,多半是奔着巴结国公府来的。
这一点,俞姝心知肚明。
她道罢了,让姜蒲谢谢这些夫人的好意,道国公府规矩森严,她身份多有不便。
以此断了她们的念头,也是好的。
她安稳在家呆着,时不时让姜蒲给她念念话本子打发时间,偶尔出去走动一番。
这别院景致她看不见,天热了起来,出去吹吹风,反倒比房中闷着强。
这日,刚在花园里走了几步,腹中就是一阵翻腾,她让姜蒲扶着她坐下来休歇。
刚坐定,就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在树丛后面掩着的小路上响起来。
这脚步不似寻常走动,好似练习什么一样,来来回回,反复调整。
俞姝听着颇有些趣味,没有出声。
姜蒲也听到了脚步声,疑惑,“是什么人?怎么在此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过去?”
她借着树丛缝隙朝着对面看去,吓了一跳。
对面那人穿着杏色的衣衫,手里拿了提盒,侧身在无人的小道上走动,时不时低头调整步调。
乍一看,姜蒲还以为是自家姨娘。
可姨娘就坐在她身边。
这时,俞姝才问了一句,“谁?”
姜蒲声音低了低。
“回姨娘,是秀淡。”
宴夫人让梨娘子带来的那个丫鬟。
俞姝缓缓点头,姜蒲低声问她,“要不要奴婢去问问秀淡,在此走动作甚?”
俞姝摇了摇头。
“不用问了。”
姜蒲微讶,但俞姝神色了然地起身走了。
“回吧。”
*
京城。
定国公府。
宴夫人今日早早醒了,坐在窗前由着丫鬟梳头。
她嘱咐丫鬟上心些。
“今日要进宫去见太妃娘娘,处处须得得体才行。”
丫鬟越发打起了精神。
她所说的这位太妃姓钱,本是先皇的淑妃。
皇上生母早就没了,先帝皇后也在先帝薨逝前就已离世,如今两宫没有太后,皇帝年轻尚未立后,只有抚养过皇帝的钱太妃,替皇帝执掌后宫。
宴夫人等闲不进宫,但今日是钱太妃散寿,虽无大办,但皇帝仍为太妃办了小宴,宴夫人自然在受邀之列。
丫鬟打起精神替她梳头,但宴夫人支着额头,半闭着眼睛,没精神的很。
大丫鬟俞姝端了碗浓茶过来,“宴夫人提提神。”
宴夫人嗯了一声,接过茶来喝了,俞姝轻声问,“夫人就这么不想进宫?”
俞姝语调舒缓,将梳头的丫鬟遣了下去,亲自为宴夫人簪了发簪。
宴夫人长长吁了一口气。
“我怎么可能想进宫?每次去都要被问及子嗣。”
她说着,烦而懒地揉了额角。
“我只盼着韩姨娘快快生了,最好是个男孩,从此国公府也有了子嗣,安定下来,宫里就不用总盯着我问了。”
她说着,朝着南面悠悠看过去。
“只是这韩姨娘去了这么久,若是生了儿子回来,不知道还会不会,同从前的规矩老实?”
俞姝在这话里笑了起来。
“夫人竟还有这般担心?不是派了邓迎儿和秀淡过去?”
“人是派过去了,能不能成事就不知道了。”
宴夫人啧啧两声,将俞姝簪好的簪子拔了下来,指了那只大红绒花金镶玉簪子的。
“这才是我该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