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司柏听了沉默下来,禅房里的俞姝,却一口气呼了出来。
但穆行州又道了两句。
“属下办事不利,请五爷责罚。但这伙人确实是从灵螺寺后山逃遁的,咱们封山紧急,他们竟然也能及时逃遁,属下怀疑……有内应!”
俞姝听见这话,刚松了半口的气,又摒了回来。
她似乎感到了那位五爷在迟疑之后,转头看过来的目光。
俞姝垂着头站着,半分没动。
五爷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在穆行州说“有内应”的一刹那,想到了自己的妾。
难道他宁愿怀疑妾是内应,都不肯相信她其实只是跟自己疏离冷淡吗?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沉着脸同穆行州一道,去见巡查搜山的官兵。
男人走了,熟悉的脚步远去,很快消失在了俞姝的耳中。
她扶了窗沿,慢慢坐了下来。
……
方才那点怪异的想法,早被詹司柏压了下去。
她一个盲女,能做什么内应呢?
只不过封山搜人的官兵,也都没有什么异常。
但有个官兵上前报了一桩事。
“国公爷,我们在后山拦住了两个仓皇下山的人。”
官兵说着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威严的定国公,有在国公爷的目光下,道。
“那二人乃是京城商户魏连凯和其妻沈氏。”
詹司柏挑眉。
男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禁不住回头望俞姝所在的禅房方向看了过去,眉头锁了起来,
就在这时,寺庙里忽然一乱。
“五爷!夫人喘症犯了!”
俞姝也在仓皇的喊声里,从禅房摸索了出来。
“夫人犯了喘症?”
姜蒲说宴夫人确实有喘症,是以轻易不出门,“但灵螺寺里没有太医啊!这可怎么办?!”
话音一落,俞姝就听到了那五爷紧而沉的命令声。
“立刻去京城请太医!我与夫人沿路迎过去!凡有误事者,当即杖毙!”
三声令下,寺院里凌乱的脚步声陡然变得有了目的,而那五爷的脚步声也变了一变。
他先是急急奔了过去,而后脚步声一重,又向山下奔去,几乎一院子人的脚步,追着他往山下去。
他是抱了宴夫人下山了吗?
俞姝循声“看”过去,匆忙之间,隐约察觉有目光扫过来。
她听到了他对她的冷声吩咐。
“你自行下山吧。”
话音落地,脚步声紧随消失。
寺院里一下冷清起来。
郑氏因为詹淑慧落进坑里崴了脚,和住持商量在此住上一晚。
而俞姝却不得停留。
天色已经不早了,她昏暗的视野更加暗下来。
闻声过来的詹淑慧啧了一声,“五爷抱着夫人回去了,韩姐姐要自己回去了呢!”
在宴夫人面前,一个妾算什么呢?
倒是郑氏好心问了一句,“姨娘怎么回去?”
灵螺寺地方有限,国公府上山没有大张旗鼓,来时仅有的一辆上了山的马车,已经送宴夫人回京了。
如果还留下马车的话,那么只在山下。
俞姝谢过郑氏关心,“我走下去好了。”
山路陡峭,寒风凛冽。
俞姝瞧不见下山的台阶,每一步都走的艰难。
姜蒲小心扶着俞姝,主仆二人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了山下。
幸好还有马车等候。
*
定国公府,正院一派忙碌,老夫人亲自过来看望宴夫人,守在宴夫人床前一步不离。
詹司柏被荣管事从几个太医中请了过来。
荣管事回了话,“五爷让老奴去查魏家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他说魏连凯夫妻为了这个儿子伤了不少神。
“魏北海确实是与人斗殴,而且是当先出手打人的。人家也不是善茬,使了银子让衙门关着他不放。”
荣管事说着,瞧了五爷一眼,“衙门的人您也知道,免不了捧高踩低,知道您与魏家不和,便也故意出难。”
他说到此处一顿,轻声问了一句。
“五爷,要不要老奴跟衙门说一声,把人放了。”
无非就是放不放人的事情,又不是什么大事。荣管事是这样想的。
可他瞧着五爷脸色不大对劲。
半晌,那五爷开了口,“此事不必管。”
荣管事一愣。
不用管的意思,就是任着衙门继续扣人了?
他有些闹不清五爷的心思了,但这是文泽过来禀了一声。
“五爷,姨娘回来了。”
话音落地,那五爷就吩咐了下去,“请姨娘过来。”
俞姝被叫到了正院,自然也听到了太医们的紧急诊治。
她倒是想去探问一番,却被那五爷径直叫去了西厢房。
庭院里脚步杂乱,西厢房静悄悄的,指点了一盏孤灯在高案上。
詹司柏瞧瞧自的妾,见她身上还满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蒙眼的丝带落了下来,被她缠在了手腕上。
詹司柏看着俞姝,想想自己之前对她两次三番的误会,他觉得这一次,总要再给她说清楚的机会。
他不由地问了她。
“今日是不是见了什么人?你说吧,我不怪你。”
她要是实话实说了,他也就真不怪她了。
毕竟魏家情况复杂,她不知怎么应对也是有的。
可他那话落进俞姝耳中,却令俞姝怔了怔。
她今日着实见了不少人,比如,卫泽言。
在他先行回府,而她快到天黑才赶到的时间差里,他是不是已经见过沈氏,甚至问出了什么呢?
俞姝心下提了起来,不知他到底是何想法,抿着嘴没有回应。
但她的态度落在詹司柏眼中,让男人眉头瞬间压了下来。
她还是不肯说吗?
他讶然看着她,“你没想好怎么说吗?”
俞姝在他含义不明的话语里,仍旧沉默。
这一次,男人也沉默了。
她见了魏家人,却一分都不肯给他透漏,来来回回他问了好些遍,她始终保持缄默。
她对他就这么戒备?
相反,她才见了魏连凯夫妻一回,就想维护他们?
他不由语气沉了几分。
“看来……你要替魏家在我面前求情了,是吗?”
俞姝在这问话里,终于明白了他指的到底是哪件事。
她提着的心一松,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多言。
不过她眼下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就顺着他的话。
“看来五爷都知道了。”
谁想她这话一出,那五爷突然哼笑了一声。
“若我不派人去查,你也是不肯说得,不是吗?”
俞姝一愣,没明白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但这整个西厢房,气氛却陡然一变。
俞姝盲着一双眼,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听到坐在上首的五爷,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一声里,是俞姝听不懂的情绪。
他说,“魏连凯一家是什么样的人,你全然不知,却就想去维护包庇他们。”
男人说道此处顿了一下,那让人听不懂的情绪更重了几分。
俞姝听到他沉沉的声音,“可你夫君与你朝夕相处,你全然不信,只一味地提防质疑……可真是好!”
这话如浪潮一般劈头盖脸席卷过来,俞姝懵了懵。
可回过神来,她却突然想笑了。
她哪来的夫君?
眼前这位五爷,难道不是宴夫人的夫君吗?
俞姝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和这位五爷,从来都说不到一处去。
她原本只是进京看眼,越被弄进了这国公府给他做妾;他规矩重,对她严苛她无所谓,只要能让她逃了就行;可卫泽言亲自过来寻她,他却屡屡现身,以至于她三次都没能走脱;如今她一时半会走不了了,他还要揪着她折腾。
俞姝真是太累了,累到不想再去应对这些,也不想去去弄明白她这位“夫君”的心思。
她淡淡道,“婢妾位卑,本也不该管这些事,五爷若是觉得婢妾所作所为不合规矩,婢妾认罚就是。”
她这般说了,心想可以歇了吧。
但话音未落,只听上首突然有了茶盅摔在地上的碎裂声——
砰!
西厢房中的气氛,压抑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詹司柏紧紧看住了自己的妾。
妾在一愣之后,垂头跪了下来。
“是婢妾的不是,五爷莫要惊扰了夫人。”
詹五爷笑了。
他想,自己真是处处替她想得太多了。
因为她昨日无心问得一句话,快马加鞭地去了灵螺寺;听说她下山采药,只怕她走失甚至与贼人撞见,出手封山;又两次三番的问她原委,怕她被别人算计;如今得了魏家的情况,他第一反应就是再给她机会,跟她说明白。
可是她呢?
倒是维护其魏家,提防了他,如今又“规矩”地很,主动求罚,还怕惊扰了夫人。
他不知自己心里又怎样的波涛翻涌,只是忍不住道。
“你说这个?可夫人就是因为找你才犯了喘症。”
他说了,却见她头低得更深了,但她只有更加冷淡的四个字。
“婢妾有罪。”
男人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态度和回答,但现在不是她眼下的所做所言。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低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妾。
“好!你既然想受罚,那就受罚吧!禁足浅雨汀,三月不得出门!”
话音落地,甩袖而去。
房中紧压的气氛没有半分松快,俞姝却在这紧压里,扶着凳子站了起来。
她朝着外面喧闹的庭院“看”过去,太医在给那位五爷说宴夫人的病情,那位五爷在听完之后,又去了夫人的正房。
她扯了扯嘴角。
如此怒火,不仅是怪她与魏家牵扯,更怪她令他的妻子犯了旧病吧?
那五爷倒是爱护他妻子的紧,只是不知纳妾做什么用?
哦,是生子。
俞姝讽笑着默了默。
深秋的夜风吹得窗棂发出咣咣铛铛的声响。
反正她一时半会走不了了,在这国公府里,禁足就禁足吧。
*
经太医的手,宴夫人很快平稳了下来。
是夜,京城又下起了秋雨,淅淅沥沥,绵绵不断,将寒意遍布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里。
冷武阁。
文泽在廊下磨磨蹭蹭,侍卫首领林骁瞧见了他。
“磨蹭什么呢?”他说完,看到了文泽手里的酒。
“给五爷的?”林骁问。
文泽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第五瓶了……奴才真不敢再拿过去了,五爷已经许多年没喝过这么多酒了。”
林骁也甚是惊讶,回头看到了假山上的凉亭,有人独自一个坐在雨幕的凉亭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他喝得极快,一仰头就饮尽一杯。
林骁叫了文泽,“你没劝劝五爷?”
“当然劝了,但五爷眼神吓人,奴才也不敢多劝啊。”
林骁为难了,“那到底是为什么啊?”
可文泽也不知道,“今日除了夫人犯了旧病,其他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
他犹豫着,林骁催促他快说。
文泽压低了声音,“只是从五爷在正院罚了韩姨娘禁足三月之后,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
林骁挠了挠头,没明白。
“五爷罚了韩姨娘禁足,自己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林晓觉得,要是脸色难看,也该是受罚的韩姨娘吧。
他问了文泽,文泽却说不是。
“韩姨娘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五爷就……”
话没说完,亭中饮酒的人一个眼神瞧了过来。
“拿酒过来。”
文泽不敢再说了,别了林骁从雨里跑了过去。
但他看着桌上歪倒的空瓶,实在没忍住,又劝了一句。
“五爷别喝了,您今日喝得太多了。”
男人扫了一眼桌面,拿起一盅仰头饮尽了。
“多吗?”
他说了,让文泽把刚拿来的酒,给他斟上,还道,“再拿两瓶过来。”
文泽一听,直接跪了下来。
“五爷今日喝得太多了,实在不能再喝了。”
他见五爷一连饮了两杯下去,把心一横,道。
“奴才斗胆说一句,您若是和韩姨娘闹了不痛快,奴才去把韩姨娘请来,您再和韩姨娘重新说说,行吗?”
詹司柏听了这话,足足愣了几息,几息过后,笑出了声来。
“瞧瞧,连你都以为我是因她不快!”
他继续笑着,醉了酒的眼眸中却一片涩意。
他目光扫到隔岸只有隐约灯火的浅雨汀,说怎么会呢,“她只是个妾室而已,能有什么要紧?我又凭什么因她不快?!”
话音落地,又是一杯酒仰头饮尽。
“不要废话……去再拿酒来!”
……
浅雨汀。
俞姝膝盖肿了。
姜蒲和薛薇帮她用凉毛巾敷了膝盖,“姨娘眼睛不好,从灵螺寺一路石阶走下来十分费力,天又冷得紧,约莫是伤了膝盖了。”
姜蒲说着叹气,薛薇道,“那就请大夫来给姨娘瞧瞧吧。”
姜蒲犹豫不定,端着水盆进了房中,看到自家姨娘就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推开了窗户,吹着雨夜的风,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蒲放下水盆,拿了衣裳给她披上,又瞧了一眼她的膝盖。
“姨娘,要不要奴婢去给您请刘大夫瞧瞧?”
俞姝笑了笑,摇了头。
她仍然“看”向外面,“五爷前脚关我禁闭,后脚我就请大夫,在五爷眼里,岂不是装病跟夫人争宠?”
“可姨娘不是装病,是真病了呀!”
俞姝说没区别,“五爷觉得我装病就是装病,真假并不重要。”
就像他觉得魏家有罪活该,又觉得是她害夫人犯病一样,没差。
她说算了,“你就算去了,五爷也未必答应替我延医问药,反而该盼着夫人安稳。五爷那般看重夫人,夫人好了我就能松快些,若是夫人不好了,我在他眼里就是犯了滔天大罪。有什么资格请大夫?”
俞姝说着,笑了一声。
可姜蒲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姨娘,不是这样的,五爷也很看重姨娘的……”
俞姝摇头。
她说这话不用再说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来这国公府的原因是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谈什么看重呢?
俞姝突然觉得禁闭也不错,至少不用对怀孕的事担心了。
又是一阵风从冷武阁的方向吹了过来,俞姝亲手关上了窗。
……
宴夫人休养的这几天,除了老夫人和五爷各去了两趟正院看望她,其余事情几乎没有。
阖府上下恢复了从前的安静,安静到会有人以为府里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位侍奉五爷的韩姨娘,从来就没有来过。
*
詹兴武和郑氏要回去了,前者还有公务在身,后者惦记着家里的孩子。
可是詹淑慧说她脚痛根本无法长途跋涉地回家,虽然涿州并不远,但她道,“我还是在京里养几天吧,等哥哥过些日子来接我。”
詹兴武答应了魏连凯办事,过些日是要回来的,便道了好。
只是郑氏瞧了瞧她,“你可真是沉得住气,你未婚夫,说不定已经在涿州等着你了,你还是快快养好,早点回去吧。”
詹淑慧在“未婚夫”三个字里抿了抿嘴,转身回了房中,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未婚夫?那个瘸子吗?
她是定了亲的,但是他那未婚夫是个千户家中次子,不似长子能承爵,也不如幺子得宠。
她觉得这样下去,岂不是什么都得不到,就和那人说,该去外面累积军功。
如今兵荒马乱的,但凡能领兵杀些人,有了军功就好升迁了,不用靠着家里了。
谁想那人出了门去,人没杀到,却被人砍断了一条腿!
她接到他来信的那天,眼睛差点哭瞎了。
难道她就只能嫁给一个不受宠还断了腿的次子?!
这消息旁人还不知道,她也没有说出去,听闻哥哥进京就跟了过来。
她原本只是想哥哥能得了五爷青眼,也能提拔那没用的次子一把。
但她进京第一天,就看到了穆行州。
从前她也是见过穆行州的,那会,穆行州被五爷捡了养在国公府,没名没分地像个家奴。
但这些年不见,穆行州竟然成了五爷的副将,是五爷的绝对亲信!
她立刻就让人打听了,穆行州没有成婚,甚至没定亲,五爷也不着急。
这难道,不是给她的机会吗?
说起来,她可是五爷的亲表妹,穆行州娶她不是正合适?
但那穆行州木得很,见了面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绸缎铺那次,她故意将韩姨娘带了过去。
好歹韩姨娘同穆行州熟络,能帮她留穆行州多说几句。
谁想穆行州还是要走,她一心急,就趁乱推了韩姨娘一把,顺势把穆行州留了下来……
后来她又把簪子故意落在了穆行州处,之后她佯装去寻,宴夫人还提及了她和穆行州相配。
那时她面上羞怯,心中却是极高兴的。
若她能嫁了穆行州,就不用跟着瘸子过苦日子了!
可穆行州竟然转身就走了。
詹淑慧想到这,忍不住沮丧,难道穆行州也觉得自己是五爷生母的娘家人,所以不喜?
她没办法了,若是失了这个机会,就要嫁给瘸子了。
而她兄嫂对她那未婚夫十分满意,根本不在乎。
她只能自救。
于是她找了三舅魏连凯夫妻,让魏连凯夫妻给她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