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细声细气地叫了句:“妈妈。”
一旁坐着的江夜雨正好用手机发完邮件,抬头就听到她突然说这么一句,再看楚楚一脸的羞涩,以为她又在巴结讨好自己的母亲,他蹙起眉头。
江夫人笑着安抚自己的儿子:“你干嘛呢你,我又没有在认儿媳。”
江夜雨有些好笑地看着母亲。江夫人却有些感叹:“说你呢,暑假回来时,把女朋友也带来看看吧。”
一旁的楚楚猛然抬头,看到江夜雨嘴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再说吧。”
看着他的笑容,楚楚只觉得心底空空荡荡。
这年夏天,楚楚拿到高考成绩,但总算是能读本科,全家人开心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父母思想保守而传统,深信知识改变命运。
楚楚第一次在夏天见到江夜雨。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英俊得像白杨树一般。他身上的女孩子留干净利落的短发,她瞪着江夜雨:“原来你有个干妹妹,怎么从来没给我说过?”
江夜雨淡淡回答:“忘记了。”
那一瞬间,楚楚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怎么会如此的冷。
顾灵是个热情的女孩子,她来自内蒙,像所有北方女孩子一样豪爽大方。她带着楚楚去吃冰激凌,她一个人能吃一大桶。她带楚楚逛街,在灯光刺眼的大商场里,楚楚唯唯诺诺不敢踏进店里,顾灵把漂亮的裙子一股脑地往楚楚身上套:“……果然啊,女孩子就应该像楚楚你这样。”
她抵抵江夜雨,打趣道:“喂,这么漂亮的姑娘,你怎么没收来当童养媳?”
也只有这时候,江夜雨才会真的将注意力放在楚楚身上,却也只是飞快一瞥,摇摇头。
晚上回家的时候楚楚和父母谈起自己的报考志愿,明明才四十多岁却已经满脸皱纹的父亲忽然说:“楚楚,你想不想去北京?”
楚楚抬起头,却看见父亲不好意思地笑:“毕竟是首都啊,趁年轻,多出去看看。”
4
楚楚选择了北京一所三本院校,学校在六环以外,江夫人让正好也要回去的江夜雨订了两张飞机票。
楚楚的行李很多,她怕北京的东西太贵,什么日用品都想带上,江夜雨一路送她到宿舍,倒也没埋怨过她的寒酸。江夜雨给楚楚买了一杯奶昔,楚楚坚持连他的那份冰饮也一起给我:“从来没有请你吃过什么。”
江夜雨不置可否地笑笑。
江夜雨似乎心情不错,没着急要回去,便陪着楚楚逛逛。楚楚挑了一些苹果、香蕉,江夜雨见她弯腰挑得认真,有几缕长发落下,她随手将它们挽起来,江夜雨好奇:“你都是怎么挑水果的?”
他难得主动开口同楚楚说话,楚楚吓了一跳,有些紧张地站直了身子,举着手上的苹果到他面前:“你看这个,颜色红润,表皮上很多一缕一缕的红色,这样的苹果就会很甜。更仔细闻闻的话,还会有清香。妈妈说这是阳光的味道。”
楚楚上了大学后,仍然内向喜静,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和江夜雨也就放假时被江夫人下令一起结伴回家。
江夜雨大四这年,收到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楚楚坐在他对面,这时才怔怔地抬起头看他。
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遥远的,是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他的家境,他的头脑,他的风度偏偏,他的玉树临风,他的爱。他正侧头低声和江夫人说着什么,一桌子精致的菜品,野生菌汤还热气腾腾,有什么关系呢,她在心底安慰自己,这就是她和他的结局了,在各自的生活里,终于再也不见。
可是江夜雨神情淡然,似乎并不为这个消息而开心。果然,这年八月,江夜雨独自坐上开往旧金山的航班。顾灵母亲病重,她必须回到内蒙照顾母亲,而且她学的中药学,专业不被美国承认,她和江夜雨,都是天骄之子,不会为了对方放弃一切。
他们真正地相爱过,可是对于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世界上总有一些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事情。他将她送上回家的列车,她躲在车站的柱子后含泪看他离开。
和顾灵分手后,江夜雨似乎更沉默了,他本来就是一个不会表露感情的人,随着时日,更上一层楼了。
到美国的第一个冬天,江夜雨不愿回国。隔着千山万水同江夫人视频,楚楚正好在一旁,江夫人让她来说几句。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楚楚觉得江夜雨瘦了许多,显得一双眼眸更加沉沉如夜,她试探地开口:“江大哥,你还好吧,生活还习惯吗?听说那边的东西不好吃,我看你好像瘦了。”
每个人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江夜雨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楚楚知道他心情不好,却还是想再跟他说说话,她盯着屏幕:“江大哥幸好你没回来,今年各地大面积流感,搞得人心惶惶的。干爹和干妈都挺好的,你在外面不用太挂念。”
江夜雨沉默地听着她她絮叨,忽然听到楚楚说:“····内蒙,也挺好的。”
江夜雨猛然抬头看她,她却已别过了头。
这年夏天,江夜雨在硅谷谷歌公司实习,江夫人准备去美国探望他,却被他拒绝。楚楚在秋天的时候听说这件事,江夫人难过地说:“作孽啊。”
那是他选择的生活,他没有办法忍受在内蒙的一个小城,做一份毫无技术含量可言的枯操工作,日复一日只为守着心爱的人。就算他愿意,顾灵也绝对不会同意。
她知道,她爱的男儿是一头雄狮,他应该拥有一整片草原。
楚楚心中五味杂陈,过了良久才抬头问江夫人:“干妈,美国也有月饼吃吗?”
桂花糕必然是没有了,糯糯的,带有一点清香,那是江夜雨最喜欢的糕点。
5
楚楚大学毕业时江夜雨终于被江夫人押回国。她始终不放心儿子,找人打听后才知道,他确实找了一份好工作,一夜之间风靡全球的手机是他参与设计与研发,背后的辛劳却是日日熬夜。年轻人总是肆无忌惮地挥霍自己的健康。
况且娇生惯养的将少爷从来都吃不惯美式快餐,随身带着能量棒只求填饱肚子。二十五岁,两次胃出血送入医院抢救。
江夫人坐在客厅里哭着骂他:“你就是这样对你自己的!”
江夜雨沉默不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问自己,他开始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他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越长大,越发现,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万水千山,他竟然找不到一处归路。
江夫人摸着他瘦弱的手臂,手腕处青筋尽显,哭得近乎晕厥。她一生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到了五十之天命,却眼睁睁看着儿子的身体每况愈下。
江夜雨轻轻拍着母亲,叹了一口气,冷静地说:“妈,那我结婚吧。”
时隔三年,楚楚再一次在江家别墅见到江夜雨,他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楚楚不知道他糟糕透顶的工作状态和饮食习惯,她沿着三年前的线索寻过去,还以为他是仍然忘不了顾灵,那个像阳光般灿烂的女孩。
饭桌上江夫人看着楚楚欲言又止:“楚楚……”
一旁的江夜雨却打断自己的母亲:“楚楚,你能过来一下吗?”
楚楚跟着他走到庭院中,不知名的树开着花,香味淡淡,楚楚捏着衣脚低着头,忽然听到江夜雨开口:“楚楚,你可以和我结婚吗?”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无波无澜,楚楚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她点点头:“好。”
哪里需要理由,他若是天父,他毕竟是他最虔诚的教徒。
一周后,江夜雨回到美国,楚楚在江家的帮助下开始办理签证,两个月后在旧金山机场再次见到江夜雨,她已成为他名义上的妻子。
楚楚英语差得很,一张口就是带着浓浓方言的英语,刚到美国的时候,她确实过了一段苦日子。去了餐厅看目录连“appetizer”都不懂,江夜雨给她买护肤品和日用品回来,在瓶子背后挨个写上“洗发露”、“沐浴液”、“日霜”等等,还怕被水打湿,撕下透明胶蒙在上面。
他礼貌而生疏地体贴她,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客气得像是陌生人。楚楚整天大把大把的时间全部用来研究怎样做出可口的饭菜,在她的照料下,江夜雨终于有了正常的生活习惯。
偶而他在半夜醒来,看到身边蜷缩成一团熟睡的楚楚,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江夜雨闲暇时就教楚楚开车,楚楚便可以自己开车去中国超市买东西。偶尔在超市看到坐在购物车上可爱漂亮的小孩子,楚楚就会神色黯淡地想起拿到结婚证的那天,江夜雨走到自己面前,抱歉地说:“楚楚,对不起,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除了……”
是的,除了爱。
他不爱她。
楚楚沉默了许久才压制住心中痛楚,她努力笑着说:“嗯,我也没有喜欢的人,你如果觉得过意不去,你可以给我父母安排一份清闲点的工作吗?”
毕竟她此去经年,便是千山万水,再也没有办法陪伴在已经渐老的父母身旁。他们终于不用再养育她,为她的衣食担忧,那么她也衷心希望他们不用再在风雨中奔波。
他们没有办婚礼,是楚楚自己提出的,毕竟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滑稽姻缘,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一场卖女儿的交易。
谁会知道她真的是心甘情愿。
6
楚楚在美国的第三年,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圣诞节江夜雨从旧金山开车带她去圣地亚哥,夜里忽然下起大雨,他一时没有看清路上的障碍物,车胎被划破,车身打滑,撞上一旁的栏杆。
好在两个人性命无忧,楚楚的手腕受伤,江夜雨跟严重一些,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江夜雨心里内疚,想到自己差点连累楚楚。楚楚带伤依然给他煲好了汤送到医院,江夜雨说:“你不要再来了,有护士照顾。”
楚楚将保温瓶放在他床头,点点头:“好。”
江夜雨心中恼怒,她从来对他言听计从,他想要大声问她,她就真的那么想要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无论他怎么对她她都能忍气吞声?
出乎江夜雨意料的,是接到了顾灵的电话。她正好被公司派来美国洽谈药物合作的项目,听到和江夜雨在一个公司的校友说他出了车祸。
“我还好,你呢?”江夜雨坐在病床上,一边浏览着邮件一边回答。
“我正好在硅谷,顺便来看看你。”
其实她骗了江夜雨,顾灵连夜从迈阿密坐最近一班飞机抵达旧金山,果然在病房看到无大碍的江夜雨,两个人南辕北辙地聊了许久后,她才终于问道:“听说你结婚了?”
结婚,江夜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结婚了。
楚楚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习惯,当一个人在你生命中待了近二十年,那彼此之间的蜀绊,必然会比爱,比婚姻,更加复杂。
他有些感慨:“没有想到吧。”然后他在电脑里找了许久,才找到了一张楚楚的照片,还是七年前江夫人非要给两人一起合拍的那张,他指着楚楚给古灵看。顾灵凑近屏幕,惊讶又伤感的说:“竟然是。”当年她一直巴结讨好你,我就知道她其实喜欢你。”
江夜雨回过头,笔记本屏幕小,顾灵不得不凑到他跟前才能看清照片,江夜雨看着她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忽然觉得命运如此奇妙。如果当年他们没有分手,他和楚楚,又怎么会是现在的模样。
“不,她不爱我。”
话一开口,他才发现这些心事已积压许久,江雨夜平静地说:“她想要的,是除了我这个人以外的东西。当年我问她要不要嫁给我,她连犹豫都没有就答应,却一点也不开心,后开我问她,她才说希望我能安顿好她的父母。顾灵,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狠,她把自己卖给了我。”
“那时候。”沉默良久,顾灵才开口,“我是真的想要跟你走。”
那天傍晚,楚楚独自回到家中,换了一身衣服,没头没脑地将两百多平米的房子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厨房的桌子上放着她终于做成功的桂花糕,她小心翼翼带着它们去医院想要给江夜雨尝尝。
在病房门外,她看到靠在一起的两人,指着电脑屏幕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她只能看到对方的侧面。那个侧面的主人,曾经笑着问江夜雨:“原来你有个妹妹,怎么从来没给我说过?”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忘记了。
她也曾经见过江夜雨为了顾灵颓废而伤心的样子,他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他不肯好好对自己,她以前想,如果他不肯好好对自己,那就让她来照顾他。他要记得顾灵多久都无所谓,因为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
原来她来不及了,顾灵回来了。
江夜雨出院后,觉得楚楚越发沉默了,他以为她还处在那场车祸的阴影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低声向她道歉:“对不起。”
江夜雨其实很少说对不起,他习惯说excuse me或者抱歉,上一次他对她说对不起的时候还在中国,他们刚结婚时。
江夜雨抬起头,窗外天空蔚蓝,游泳池的水被日光照的温热,有麻雀腾空飞起。楚楚清晰的声音响起:“江大哥,我们离婚吧。”
7
楚楚回国前夜独自在家收拾行李,江夜雨已经连续几日住酒店,他说这样子对彼此都好。他依然是风度翩翩,冷漠淡然的江夜雨,楚楚看着被塞得满满的两个三十寸行李,忽然发疯一般将它们统统扔进垃圾箱。
最终她只带走七本他亲手送给她的《哈利·波特》,最初的记忆,便是从这里开始。1997到2011年,一个勇敢男孩的成长故事,IK罗琳写了十四年,于是楚楚得了江夜雨七个平安喜乐。
他依然是她的全世界,可是在这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爱情里,她从来没有勇敢过。
飞机在一片令人耳鸣的轰隆声中起飞。平缓而顺利的行驶在云层间,江夜雨和楚楚坐在宽敞的头等舱,却没有任何交谈。楚楚好几天没有休息,此时终于熬不住,围着毛毯以不太舒服的姿势入睡。
她多么希望,一觉醒来,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她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抬起头偷偷看看他。
楚楚仿佛看见儿时坐过的又破又脏的长途客车,车窗玻璃划得四分五裂,透过劣质的厚玻璃,隐约还是能看到路上的风景。她坐车晕车,从小镇到省城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无疑对她来说是场煎熬,可是每一次,每一次,她都是带着憧憬与希望,笑着坐上那班清晨出发的巴士。
每一次,每一次。
因为她知道旅程的终点,她必然能看到她爱慕的男孩,像冬天里的松柏,让她忍不住想要抬头仰望。
可是这一次,楚楚难过地睁开眼,飞机行驶在几万里的高空,横跨着寂寞而孤独的太平洋,楚楚看到窗外云层中慢慢亮起的霞光,眼泪却忍不住落下来。
因为从此以后,她的终点,再也不会有江夜雨。
那一院子的桂花香,那副破旧的手套,七个平安喜乐……年少时光历历在目,那却是她在爱着他的十年里,所拥有的全部了。
同楚楚离婚后,一向冷静理智的江夜雨连夜逃离似的飞回旧金山。
他记得签完离婚协议后在民政局门口,他站在台阶上叫她:“楚楚。”
背对着他的楚楚,顿了顿,继续走了。她不愿他看到自己满脸哀伤难堪的泪水,他却以为那是她绝情的背影。
江夜雨此生唯一一次看到楚楚的背影,消失在种满桂花树的道路尽头。
相识二十年,到了最后,他们连说再见的缘分都没有。
顾灵从昔日校友口中得知他要卖掉风景独好的房子,给江夜雨打去越洋电话,她沉默许久才开口:“原来你爱她。”
是啊,江夜雨茫然探头想到,原来自己爱她。
顾灵问他既然爱她,为什么要同意离婚。
江夜雨半晌后才静静地回答:“离婚的那天,她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绝情的人,到头来才发现,输的人是我。”
他说过,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
这年冬天,江夜雨再次从西雅图出差回来,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庭院里的路灯隐约照出一室冷清。他愣愣地站在窗前,一时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仿佛就在他眼前,笑着回过头说:“夜雨,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一样是夜色,一样是雨声。”
他回过头,却只能听见寂静的雨声。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