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一样是夜色,一样是雨声。

北加州下雨的那天夜里,江夜雨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穿着亚麻色长裙的楚楚,回过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她说,江雨夜,你可知道,我爱了你整整十年。
梦中她的神色哀伤,眼中竟然有泪滑落,他一时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江雨夜从床上坐起,扭开一旁淡黄色的床头灯,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才想起这是她在美国最爱的景色。
江雨夜记得有一次他去西雅图出差,飞机晚点,过了凌晨三点才到家,楚楚就坐在落地窗前等自己,眼睛笑成一牙弯月,她说:“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一样是夜色,一样是雨声。”
这两样都是他的名。
江雨夜伸手拿起摆在窗边柜子上的离婚证,他平日见过太多的英文,此时乍一看到这三个字,竟十分陌生与刺眼。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将手中的离婚证狠狠摔在地上。
十年?他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
她连一秒也不曾爱过他。


1
2001年的秋天,楚楚已经十分熟悉从车站到江雨夜家的路。庭前的规划开了,老远就闻得见那沁人的芳香,楚楚站在树下舍不得走。
“楚楚。”母亲拉了拉楚楚。
楚楚这才回过神来,站在别墅前等待里屋的保姆前来开门。楚楚的余光看到了母亲的指尖不自主地蜷缩,而父亲也努力挺直了腰杆,原来他们同自己一样紧张。
不一会儿,穿着整洁的保姆笑着打开门:“快进快进。”
楚楚羞涩地笑笑,江夫人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干净的味道,她礼貌地叫了一声:“干妈好。”
四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客厅坐下,保姆早已备上茶与糕点,时值中秋,好看的月饼叠在一起,江夫人笑着递给楚楚一盘:“楚楚去上楼找哥哥玩。”
楚楚听话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最里面的一间就是江雨夜的房间,他搓了搓手心的汗,轻轻叩门。
没人回答,楚楚也不敢出声叫他。他干脆贴着墙壁坐下来,她的的对面是一盏明亮的落地窗,正好能看到别墅的湖泊。此时天空蔚蓝,阳光正好,湖面波光粼粼,和她在镇子上看到的大河是不同的。
不知道隔了多久,江雨夜推开房门,诧异地看到守在门前的楚楚。楚楚一下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拘谨地说:“江哥哥,干妈让我来找你。”
江雨夜弯下腰端起碟中精致的糕点,转身推开房门,淡淡地说:“刚才没听到,进来吧。”
江雨夜的房间和别的男生不一样,宽敞明亮,收拾得整整齐齐。他绝对不会像同龄男生一样将NBA明星的海报贴的到处都是,这就是楚楚记忆里的江夜雨,她不可接近的存在。
江夜雨打开电脑显示屏,用鼠标点开轩辕剑,然后侧身问楚楚:“玩吗?我教你。”
那个年代,别说电脑,就连一个BB机对楚楚这样生活在小镇里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个奢侈的存在,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屏幕里的画面猛然摇头。江夜雨早就习惯了她胆小有小心翼翼的态度,走到一旁打开书柜,语气也是冰冷的:“那看书吧。”
楚楚本来想摇摇头,看了看江夜雨的脸色,咽了咽口水:“嗯。”
江夜雨随手拿出一本《哈利波与魔法石》递给她,楚楚一脸郑重地接过来,十分爱惜。他面无表情地拿出习题册自顾自做起题来,丝毫没有想要与她交谈的样子。
江夜雨一直不喜欢楚楚一家,江家从祖辈开始就是经商,母亲是省城最大一家医院的副院长,在七年前医院组织的一次去乡镇义务兴义的项目中去了楚楚价所在的偏远镇子。那时候六岁的楚楚发高烧拉肚子,求救了当地所有的医院,民间的各种土方都没有办法,在绝望之际江夫人开出药方,妙手回春地治好了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楚楚。
那是人很朴素实在,特别是从村里,楚楚爸妈说江夫人是他们家的活菩萨,让楚楚拜江夫人为干妈,一生当做亲生母亲待奉。其实这样的事在医院不少见,江夫人心好医术更好,收过不少的干儿子和干女儿,但也就是一是熟络,一直坚持每年春节、端午和中秋都赶来省城看望江夫人的,就只剩下楚楚一家了。
从小养尊处优、性情冷漠的江大少爷,就像每个城里人一样看不起乡下人,他搞不懂母亲为什么会为每年这家人的拜访而十分开心,他讨厌他们提来的土鸡,“咯咯咯”叫个不停,把家里弄得很脏,还有那一大口袋的新鲜花生,上面全是泥土。
想到这里,江夜雨侧头看到了一眼端庄正坐着的楚楚,她眼睛动眼不动地盯着手中捧着的书,她扎老气的麻花辫,在镇上裁缝店订做的碎花裙,又花哨又难看。
江夜雨吃了一块桂花糕,厨师知道他的口味,没有加糖,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想,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眼前这个贫穷而可怜的女孩子,他和她的人生有云泥之别,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同情起楚楚,于是他开口:“你要吃一块吗?”
他江夜雨永远不会知道吗,对于当时的楚楚一家人来说,又肥又嫩的土鸡和刚从地里刨出的花生已经是他们所能贡献的最好的东西。而他们身上专门去定制的衣服,也是每年的这三天才舍得穿在身上。为了能在白天早一点抵达省城,楚楚一家头一天清晨就要出发,小镇发班的大巴只有那么一辆,中途还要转两次长途客车,每次一家人来回一两百块的车费,已经是笔大数目。
他们本只是江夫人看过的无数的病人中的一员,病人于医者,本来只是萍水相逢,一张处方的联系。
他们千里迢迢,并不是他心中所想的巴结条件优越呼风唤雨的家庭,只是真心真意地感激江夫人。七年来他们风雨无阻,接下来的人生里,也绝对不会忘记。
“谢谢。”楚楚开心地拿起一块桂花糕,让那份细腻在口中慢慢融化,她不由得感叹,“真好吃。”
她那副如获珍宝的表情让江夜雨看了都有些不忍,他拿过楚楚手里的《哈利波特》,用钢笔在扉页写上:送给楚楚,祝平安喜乐。
他的字苍劲潇洒,力透纸背。
这年楚楚十三岁,江夜雨十六岁。中秋月圆,桂花正香,未来似乎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2
那之后又是两年,省城在南方,冬天不会下雪,每逢春节却冷得厉害。楚楚坐在江家的大沙发上,不好意思地藏起长满冻疮的手。
江夜雨同往年一样,从书柜里拿出新出的《哈利波特》,还是用那只黑色钢笔在扉页写上同样的话语递给楚楚。
江夜雨正在读高三,一模成绩全市第五。这是楚楚第一次见他架眼镜的样子,看起来斯文而温和。楚楚用余光多看了他几眼,发现他手中的书是大学教材,对于十五岁的楚楚来说,江夜雨是神一样的存在。
年少的惊鸿一瞥吗,渐渐在岁月的滋养下,随着她对他的倾慕生根发芽。
察觉到楚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江夜雨不悦地皱起眉头。楚楚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脖子。
江夜雨转过头盯着楚楚,有些讥讽的问:“你怕我?”
楚楚连忙摇摇头。
江夜雨厌烦她的反应,她总是以一种讨好者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那时候她才多大啊,竟然如此世故,哪里像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
“你过来。”江雨夜向楚楚招招手。
楚楚战战兢兢地走上去,江夜雨慢悠悠地取下眼镜:“我妈说你再念初三?想考到哪里读高中?”
“我……”楚楚吞了吞口水,嗫喏道,“想来省城。”
“想来省城?”江夜雨毫无感情地笑了笑,“外地生招考有多难你知道吧?”
“知道,”楚楚垂下眼帘,“我考不上重点高中,和爸爸妈妈商量过,读三流的高中也好,省城的师资总是最强的,我们镇上……没有高中,也只有去远一点的县城念。”
江夜雨忽然又同情起她来。
他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身在商业世家,他是看着各种尔虞我诈长大的,再加上他天生心肠就硬,他一直觉得同情、感恩之类的感情是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可是他却常常觉得同情楚楚,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于是他弯下身打开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找出初三时的笔记丢给她,连加油一类的话都懒得说。
然后他站起来,瞥了楚楚一眼。面无表情地抓起桌上自己的羊毛手套递给她:“好歹也是个女孩子。”
楚楚长满冻疮的手紧紧握住那双手套,那上面似乎还留着江夜雨的体温,男生高大清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处,如果此时江夜雨回过头,他一定能看到楚楚眼里有热泪落下。
她成长在一个凡事只能靠自己,生存永远大于生活的家庭。他一点点的施舍,变换来她飞蛾扑火决绝又深沉的爱。
可惜他没有回头。他是江夜雨,江夜雨的一生,绝不会回头。

3
楚楚果然成为镇上第一个考上省城高中的学生,虽然在省城人的眼里,那并不是一所好学校。楚家夫妇很开心,他们很早就想要去省城打工,于是将田地租给别人,举家迁到了省城。
楚楚的母亲在批发市场帮人看店,父亲蹬人力三轮,一家人生活节俭,日子倒是比在镇上好过了些。
江夜雨不出所料上了清华,于是楚楚只有每年春节能见上他一面了。楚楚曾经偷偷跑去江夜雨念书时候的一中,他的照片贴在公告栏里,隔着厚厚的、有些脏迹的玻璃窗,她看到男生英俊的五官,他的目光沉沉,仿佛一尊完美的雕像。
每周周末她都会骑着自行车跨越大半个城市,只为在江夜雨曾经求学的校园,看一眼他的照片。
江夜雨大二那年冬天回来,楚楚沮丧地发现他竟然又长高了许多。
楚楚终于鼓起勇气与他搭话:“江大哥,最近好像在放哈利波特的电影,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江夜雨回过头,好像才意识到身边有人,淡淡地看了看楚楚:“抱歉,我已经看过了。”然后他想了想,打开电脑找到在线的资源,“不介意的话在电脑上看吧。”
楚楚一直记得那是个和煦的冬日,自己坐在江夜雨的电脑椅上,戴着他的耳机一部一部的电影看过去,手中捧着一杯温暖的奶茶。而他就在自己的不远处,低着头看书,不时向后仰起身子闭眼休息片刻。
那是一段多么奢侈的时光,后来她和江夜雨结婚后在美国,周末他大部分时光都是待在家里,两人也常这样共处一室,各做各的事情,加州阳光灿烂,可是楚楚却再也找不回那时的喜悦。
因为十七岁的楚楚,对于江夜雨,对于未来,一直是有所期待的。
可是二十六岁的楚楚,已经穷途末路,一无所有。

楚楚高三那年的冬天再去江夜雨家拜访时,江夫人送了楚楚和江夜雨一人一条围巾。江夫人笑吟吟地给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拍照:“真配,你们靠近点,我拍个照。”
楚楚红着脸低下头,江夜雨有些不悦,皱着眉头说:“妈。”
话虽这样说,他倒是真的走到楚楚一旁,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的母亲快一点拍。楚楚紧张得嘴角都在发抖,最后只好闭上嘴,牙齿死死咬住下嘴唇才能控制颤抖。楚楚拿到洗出来的照片时已经是她高考结束,炎炎夏日里看到围着同款围巾的两个人,站在树下,离的很近,却看起来都有些不情不愿。
江夫人从小就喜欢楚楚,楚楚懂事乖巧,眉目又生得好看,江夫人越看越喜欢,拍着楚楚的肩膀说:“叫了这么多年干妈,也叫声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