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是我最后一句话态度太过恶劣,骆家辉诧异地扬扬眉头:“怎么?”
我自嘲地笑:“高三的时候我们班开元旦晚会,有人传言说我暗恋的男生那天晚上会送巧克力给我。那时候我家里很穷,我啃了一个星期的馒头,再加上拼命攒下的钱,硬是去超市买了一盒这种巧克力。二三十块钱一盒的巧克力,对我来说已经是天价了。”
我轻声笑,那已经是我为年少时候的爱慕做过的最大的努力了。到头来,连感情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
骆家辉难得没损我两句,静静地坐着,等我说。
“那一整天我都特别紧张,一直等到晚会结束,我等着他来找我,可是他没有。他把巧克力送给了别的女生。午夜十二点,童话梦碎,我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我,我哭了一晚上,然后一个人把巧克力拆开吃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日出,很多人都觉得日出代表着一种希望,可是对我来说,日出是一场噩梦。因为真正有希望的人,会在夜晚安然入睡。
只有伤痛,在夜里会让你无处可逃,所以你只有眼睁睁等待黑夜过去。
“大概是因为我成绩太好,那时候很多人喜欢捉弄。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参与其中,可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我对上骆家辉的目光,他的目光深邃复杂,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读不懂这个小孩了,我说,“因为我发现,感情是一件太过于无法掌握的事情,而这种无法掌握,迟早有一天会伤害我。”
这次广告的内容很简单,骆家辉出演高中男生,每天早起到学校,偷偷放一颗巧克力在喜欢的女生的抽屉里,日复一日,高考结束后女生把巧克力的糖纸拼成了“我喜欢你”四个字,两个人相视一笑。
没什么难度,问题在于骆大少爷最后一个笑容挤都挤不出来。中场休息的时候我随时卷起一本杂志戳他,“你倒是笑啊。”
“拜托,”他瞪我一眼,“她长那么丑,我哪里笑得出来。”
我不得不再次捂住他的嘴,对于这个动作我真是练得炉火纯青,我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女主角,据说她在大陆的选秀节目很火,我才不想一来就惹事。

偏偏他还要再加一句:“还没你好看。”
我愣住,骆家辉从来不说假话,他不屑于阿谀奉承,这样算来,他是真心真意第一个夸我还不错的男人。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继续拍摄去了,这一次很成功,骆家辉笑起来同他损人的时候截然不同,他左脸颊有酒窝,很是阳光帅气。
真是一笑倾人城,连导演都连连竖起大拇指。
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问骆家辉:“你刚刚在想谁?”
“什么?”
“别给我装傻,”我哼了一声,“刚刚,你笑的时候。”
我同他一起三年,怎么会分不清他是真笑还是假笑。他瞥了我一眼,硬邦邦地说:“晚上我要吃糖醋排骨。”
我小时候父母上班很辛苦,都是我来做饭,可是我们穷人家做饭从来不讲究,油熟了倒下去炒,加勺盐就好。所以我的厨艺被骆家辉狠狠地嫌弃了一番,我十分愤怒:“你一个大英帝国居民居然有资格嘲笑我?信不信我给你端一盘仰望星空?”
话虽这样说,我还是老老实实将笔记本放在厨房里,一边琢磨一边实践。最后摸清楚了骆家辉,他竟然喜欢吃川菜。我对此很是开心,香港人喜欢吃甜,我初来乍到时瘦了整整十斤,没有想到还有机会展露一手家乡菜。
我也就这个时候愿意多同骆家辉说点话,给他说我们家乡的特色,教他打麻将,我还煞有介事地教过他几句四川话,“幺儿”,我拿筷子头沾点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这个词语,在我的家乡,算是一种爱称。
骆家辉跟着我学了几遍,“儿”字被他发得太为慎重,我笑得用手使劲捶桌面,他恶狠狠地瞪我:“不准笑!”

我们下了车,去附近的超市买排骨和番茄酱,骆家辉买了一大堆薯片,我最恨别人在我面前吃薯片,于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倒是乐在其中,手飞快地穿梭在货架上,拿的全是我喜欢吃的零食。
然后他还特别悲天悯人地看我一眼:“何必呢,反正都嫁不出去。”
骆家辉偶尔会帮我打杂,切切菜、烧烧水一类。因为第一单工作很成功,我又做了一点饭后甜品,骆家辉最喜欢吃许留山,来了北京,我们也去吃过几家,他都觉得不正宗。
我和他面对面地坐着,我忽然想到:“对了,下个广告是冰淇淋。”
骆家辉抬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缩了缩脖子:“干嘛?”
“除了工作,你就没别的可说了?”
我想了想,我同骆家辉,本来也就只有合作关系,除了工作,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于是我摇了摇头。
“很好。”骆家辉阴鸷地盯着我,甩下筷子走了。
大少爷向来喜怒无常,我耸耸肩,继续把剩下的排骨吃完。

接下来的几天,我同骆家辉都没怎么说话。初来乍到,我要去疏通关系找门路,事情一大堆,大少爷天天在屋子里玩游戏,要出门也是去健身房,我同他向来如此,我们有不同的家境,成长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年龄让我们的爱好性格南辕北辙。
北京风大,没过几天我就病倒了。我原本以为只是太累了,直到晚上骆家辉来敲我的房间门同我说事情:“阿May和John他们说等几天来北京玩。”
都是他在香港的一群纨绔朋友我随口问了一句:“他们来干嘛?”
“来玩咯,”骆家辉回答我,然后顿了顿,“Christy,你怎么了?”
我清了清嗓子:“有点不舒服。”
他握着门把,敲门:“你开门。”
我老老实实地打开门,我穿着一件男士的宽松白衬衫当作睡衣,骆家辉不赞同地看了我一眼,我又低头检查了一遍,扣子都有好好扣上,于是没再理他,回到床上重新坐下。
他直接伸手盖上我的额头,然后皱着眉头说:“你发烧了。”
“哦。”
“哦什么哦!”骆家辉被我气得抓狂。
我生病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迟钝,所以我抬起头疑惑地看了骆家辉一眼:“那晚上你自己找吃的,我睡一觉。”
骆家辉瞪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就地走出我的房间。等了一会儿,骆家辉满身湿透地又出现在我面前,手上端着一杯温水和几颗药,递到我面前:“喏。”
我结巴地问:“你你你你你买的?”
他不耐烦地说:“快点。”
我接过药,一口吞下:“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
“下雨了。”他简洁地回答我。
我随手拉开窗帘向窗外望去,在发现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屋子里放着钢琴曲,让我没有听到雨声,我十分愧疚加感动:“谢谢。”

骆家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竟然拿着他的游戏机到我房间里,坐在我床边守着我。我简直是受宠若惊,正想问他是不是也发烧了,他先开口:“我知道了,明天下午的广告我自己去。”
我点点头,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我没睡多久就又醒了过来,我睡眠质量不太好,大概是药效上来了,我满头是汗,睁开眼,发现骆家辉还坐在我的床边,我顿时愣住了。
那是一种,非常非常柔软的感觉,一个女孩子,无论外表多么乖张隐忍,还不是都渴望被人照顾。我想我大概是疯了,我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了骆家辉的腰。我将头埋在他的背上,他身上有沐浴露的味道,很淡,但是很舒服。
骆家辉声音哑哑的:“Christy。”
第二天我睁开眼醒来,看到睡在我身边的骆家辉,他闭着眼睛,又黑又长的睫毛微翘,他的皮肤十分光滑,他的鼻梁挺直,嘴唇柔软得让人想要吻下去,他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梦。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梦想着有一天,一觉醒来,身边能有个人陪着我,没想到竟然真的实现。那一刻,我心中有一种浓浓的酸楚的幸福,因为我同骆家辉,可以是伙伴,可以是室友,甚至可以是情人,但是……我们绝不能成为恋人。
察觉到了我的动静,骆家辉迷迷糊糊地伸手抱住我说:“再睡一会儿。”
我竟然乖乖听话,真的闭上了眼睛准备再睡一会儿,半晌后我回味过来,觉得不对劲,推了推他:“Jimmy!”
他没理我,我继续大叫:“骆家辉!”
他终于清醒,没好气地问我:“干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是谁?”
“Christy啊。”他叹了口气。
我被他温柔的鼻音给折腾得举手投降,正出神着,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说:“我是真心的。”
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地同我说,我是真心的。

 

D.
阿May和John如约而至,下了飞机第一件事就是去租一辆大红色的法拉利,我头疼地看着骆家辉,他耸耸肩问我:“你喜欢哪一辆?”
他在我耳边讲话,我全身差点酥掉。我受不了他们飙车,干脆戴上眼罩将耳机的歌开到最大声。他们玩台球喝夜啤酒,我趴在旁边打瞌睡。有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找骆家辉搭讪,骆家辉笑着摆摆手,指了指我。
女孩不满地瞥了我一眼,我累得打不起精神应战,倒是阿May和John,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骆家辉笑笑,不给他们八卦的机会。
深夜回家,我整个人瘫在沙发上,骆家辉将我抱回房间,向我道歉:“抱歉,让你陪我们玩。”
我摇摇头,吻了吻他的额头:“你还要出去?”
“嗯,”他点点头,“John要去后海。”
骆家辉离开后,我反而没有了睡意。我跑到他的房间,坐在他的椅子上,想了很多。我同他的不合拍,我早就知道,我们之间观念和经历相差太大,他才二十二岁,我们认识的这三年他都是这样过的,肆意地挥霍金钱和青春,他无所畏惧。我没有办法将他捆绑在我的身边,陪我过天天散步喝茶的日子。
那天夜里,我坐着坐着就哭了起来。因为我突然发现我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我同骆家辉分手,到时候,工作、朋友、爱情,我将一无所有,而且我的余生,将再也遇不到另外一个骆家辉。是我亲手将自己逼入绝境,只是因为我对自己感情的放纵。
第二天醒来时,骆家辉在我的身边。我轻手轻脚地起床,看到镜子中自己眼角细细的皱纹,岁月正冷冷地看着我,提醒着我,我的青春已经不再了。
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失恋以后,抱着枕头哭过一宿,第二天依然若无其事地去参加月考的女孩了。
我不能让自己一无所有,我再也输不起了。

骆家辉在北京发展得不错,打开电视偶尔能看到他的广告,报刊亭里都挂着他的大张海报。有著名导演来找他拍电影,那几年武侠盛行,他的角色是一个冷酷寡言的杀手,对于别人来说,应该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偏偏被骆家辉给拒绝了。
我情绪不佳,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两步上前追上我,与我并肩,隔了好久才轻声说:“抱歉。”
“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他想了想:“因为你不开心。”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Jimmy,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可是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Jimmy,”我认真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想接电影?”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起来,替他回答:“因为你知道,这里不会是你的终点。你只是玩玩而已,随时都会抽身。你迟早会回英国,去继承家业,你有真正的远大前途。别人拼尽全力想得到的东西,权力、名誉、金钱、荣耀……这些于你,不过是小儿科。”
他不说话,他那双时而戏谑时而明亮的眼眸此时如夜沉沉。
“你可以同我一起回去。”他终于开口。
灰姑娘尚且年轻貌美,而我?我只有靠着自己,混一口饭,睡一场安稳觉,就已经要知足了。
我勉强地笑了笑:“回家吧。”
至少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家。

 

E.
春天的时候,我同骆家辉一起看了一场流星雨。他还专门买了个专业的望远镜,几十万的东西摆在客厅里,我摸都不敢摸。
他说:“看见流星要许愿的。”
我想了想:“那就祝我们早日回香港吧。”
他看了我一眼,探过身吻了吻我的头发。每天有无数的航班驶向香港,要去香港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只有我和骆家辉明白,我所谓的回去香港,是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相信美梦成真,可是第二天我竟然接到Judy的电话,她说:“休假休够了么,够了就快点滚回来。”
我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Judy姐,你没开玩笑?那封杀的事……”
“还封杀个屁,”Judy不耐烦地说,“骆家辉他老子都出马了。”
我挂掉电话,冲到骆家辉的房间,他正在听歌,看到我后取下耳机,笑着说:“Surprise!”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上前抱住我:“你要是舍不得北京,我们随时可以回来。”
我拍了拍他的头,这才想起来正事:“你老实回答我,当年你为什么同那个小少爷打架。”
骆家辉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十分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才极其不情愿地回答:“当时晚会上,他在阳台上对着一个女孩子动手动脚的,那个女孩和你身材和穿着都很像,我当时喝了酒,没看仔细……”
我哑然失笑,于是就把人打残进了医院?等我笑完,却又回味出一阵说不出口的甜。我同他十指相扣,半晌才问:“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脸皮这么厚,”骆家辉哑然失笑,“谁说过我爱你?”
我拧他,他不得不举双手投降,细细吻上我的眉心:“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商场的灯光璀璨,他出现在拐角处,我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我对Judy说,他会成为我的梦想。
离开北京前,我难得地撒娇,要骆家辉给我唱歌,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装嗲,我自己都受不了自己。
不过骆家辉似乎很受用,扯了扯我的头发,然后大大方方地问:“你要听什么?”
“还是《1874》吧。”:“为何未及时地出生在1874,挽着你的手臂彻夜逃避,烽火漫天失散在同年代中,仍可同生共死。”
他的声线依然有一种迷人的魔力,让人难过得想要大哭。
我转过头,望向窗外,树丫已经爬上窗外,日光汹涌浩荡。
当年张爱玲为了成全一对白流苏和范柳原,生生写倒了一座香港。世界上有多少这样的感情啊,在太平盛世根本没有残喘之日。
爱情是场绝症,来势汹汹,溶于骨髓,却无法根治,至死方休。
我没有同骆家辉一起回香港。我不辞而别。

离开我以后,骆家辉倒是真的开始红起来了。他先是接了一部青春励志电影,然后是一部偶像剧,出演又拽又傲娇的男二号,网友说他的戏份可真简单,整天冲着女主角不耐烦地大吼,我乐不可支,这好歹也算是本色出演了。
我们分开后的第三年,他终于在公开场合唱了一首歌:“情人若寂寥地出生在1874,刚刚早一百年一个世纪,是否终身都这样顽固地等。”
主持人嗅到风声,立刻敏锐地问他,是不是以后想要转型成为歌手。他摇摇头,他对着镜头沉默半晌,最后扯出一个无可奈何地笑容,说道:“我以前不成熟不懂事,辜负你良多,你离开我,也许是终于甩掉了一个包袱。可是你都不知道,其实你一直都是我的梦想。”
“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愿意相信我,愿意回到我的身边,”这时他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开口,“我爱你。”
我终于还是在电脑前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那时候我们还在北京,我为了给骆家辉灌输一点精神食粮,买了一箱子的书放在他的卧室里,他总连翻开都懒得,情意最浓时,我们共处一室,他玩游戏,我看书,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偶尔心有灵犀般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阳光落在我们身上,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就是在那时候读过韩松落先生的文集,他说,所以要等,所以要忍,一直要到春天过去,到灿烂平息,到雷霆把他们轻轻放过,到幸福不请自来,才笃定,才坦然,才能在街头淡淡一笑。

春有春的好,春天过去,有过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