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之后,欧阳离离将安德烈的厨房收拾了一遍,然后和好面粉,切好面条,下了一碗简单的长寿面。
“虽然有些迟到,”欧阳离离在一片氤氲的热气中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祝你岁岁平安。”
最后这四个字她是用中文说出来的,他没有听懂。
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吃到来自东方的食物,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毫不吝啬地赞扬欧阳离离的手艺,并一脸严肃地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厨师。
她哭笑不得,告诉他这在中国,是最简单不过的食物。
“中国很远吗?”
欧阳离离点点头,告诉他自己坐了整整一个月的轮船才来到这里。
“那你会回去吗?”他问她。
她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你不是说,我是你见过的第二个中国人,那第一个人是谁呢?”
他笑起来:“是在伦敦街头的流浪艺人。他拉一种很特别的琴,只有两根弦,琴声很悲凉。”
欧阳离离笑了笑:“那叫二胡。只有我的祖国有这样的乐器。”她又说:“你知道吗,我们有四大发明,我们将火药用来制作烟花,你们西方人却用来打仗。”
他耸耸肩:“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发动战争?”
欧阳离离教安德烈识汉字,为他做一顿晚饭,也会跟着他破解一些密码,他几次提出要教欧阳离离弹钢琴,都被她推辞了。其实她并不想学习钢琴,这在中国,还是顶奢侈的东西,她买不起。可是她想要听他弹钢琴。
有一次,欧阳离离将卓文君的那首著名的数字诗讲给他听,“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
他不懂,她便解释给他听:“从一数到万,唯独少了‘亿’字,‘亿’同‘忆’,在中文里,代表着相思。”
安德烈十分疑惑:“为什么要如此拐弯抹角?爱或者不爱,为什么不能直接明白地说出来?”
欧阳离离想了想,回答他:“我们把这称为委婉,有一些话,不必说。”
他依然不能够理解。
“或许是因为你还未拥有爱人吧。”欧阳离离这样回答他。
夏天的时候欧阳离离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到很长了,她向安德烈借来剪刀,想要剪掉一些。
他有些好奇:“我帮你剪吧?”
欧阳离离愣了愣,等反应过来已经坐在窗边,身后的年轻人拿着剪刀,轻轻帮她剪去多余的头发。
她其实想告诉他,在她的国家,女子的长发象征着很多东西,但想必他也不会懂。
光和影落在欧阳离离亚麻的裙子上,只听到安德烈手中的剪刀发出轻轻的声音。她把剪下来的头发用白纸包好,想了想,问安德烈:“你这里有红色的绳子吗?”
自然是没有的,欧阳离离把自己衣摆上的线扯下来,在剪下来的头发上绕了一个结,同心结太难系,她只好打了一个简单的死结。她想把它送给安德烈,想了想,还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在书房随手塞进了一本书中。
安德烈此时已经能背下不少的诗词,欧阳离离试着教他《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也同他提到中国最早的数学,《九章算术》和《周髀算经》,其实她了解得并不深入,欧阳离离很遗憾地说:“我的国家,拥有无比灿烂的文明。”
他笑着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
欧阳离离也教他写毛笔字,细细的一支狼毫,抬腕落笔,他学会写的第一个汉字是她的名字“离”,然后是她的姓氏“欧阳”。没有想到,他的毛笔字写得倒不错,欧阳离离想,大概是因为心静,二十岁的年轻人,心却宁静得似天边明月。
这是1913年的冬天,世界时局开始动荡,伦敦城里的物价开始悄然飙升。安德烈开始醉心于破解费马最后定理,没事做的时候,欧阳离离就去看他书架上的书,多年后欧阳离离回忆起自己一生的成就,竟然大多来源于安德烈的书房。
4
伦敦受到第一枚**的轰击时,欧阳离离和安德烈正在公园里的喷水池旁,她想出一道加密的题目考验安德烈,并承诺他如果能在五分钟内破译出来,她可以偷偷替他参加物理考试。
那是安德烈最讨厌的一门课,就像所有不对盘的数学家和物理家一样,他认为物理只是数学光芒笼罩下的石子。
**就在他们身后十几米的地方投下,“轰”的一声,周围的树木和建筑物全部被炸飞,人**发出恐慌的尖叫声,欧阳离离和安德烈根本来不及反应,受到巨大的冲击,被倒下来的椅子和树木砸到,他们被压在一片废墟里。
欧阳离离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有光线落进来,她动了动身体,感觉到旁边有人,在最后的一刻,安德烈将她护在了身下。
所幸两人只是受到轻伤,他们吃力的将压在身上的石块掀起来。在身体从废墟中露出来的一刻,安德烈忽然笑起来。
“我知道了!”
他将她搂在怀中,坍塌的楼房将半身掩埋在废墟之中,他的肩膀被落下的木板砸伤,鲜血渗透了他的白衬衫,他褐色的头发一片凌乱。她抬起头,看到他黑色的眼眸同往常一样散发着灵动的光彩。
“是三字一对的Playfair cipher,最初的LISAO就是密钥,根据你们中国的拼音表对照,暗文是……”他一边回忆一边说,“OUYANGLILI,欧——阳——离——离——这是你的名字。”
欧阳离离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两个人在残垣断壁里相视而笑。
欧阳离离,那是她一生中听过最美妙的一句话。
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欧阳离离收到来自东方的电报,她的父母催促她回家。伦敦的中国留学生聚集在一起,商量着回国的事宜。
刚刚进入冬天,学校开始停课,回国的行程就这样匆忙地商定下来,欧阳离离独自坐在窗边,这是她四年来,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由黑夜转向黎明。
第二天清晨,安德烈推开屋门,再一次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欧阳离离。
她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可以一起走走吗?”她问他。
他此时并不知道她即将回国,只是下意识地松开门把,点了点头。
街上人烟稀少,店铺大多打烊,英国开始大规模征兵,他们沿着泰晤士河畔行走,脚踩在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欧阳离离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套,远远地听到一声爆破声。
她停了下来,说:“我要回去了。”
这句话她是用中文说的,安德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唔,”他点点头,“一路平安。”
战火四起的年代,这句话听起来格外沉重。
欧阳离离看着他黑色的眼,一字一顿,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她说:“I love you。”
什么时候爱上的呢,她已经记不清楚,可是这份沉甸甸的感情压在她的心口,她已经无力承受。她即将启程,回到东方,那里的少年儒雅俊秀,眉目似画,却无人能够及得上他。
此去一别,或许便是再会无期。
伦敦的雪漫过枝头,大笨钟钟声跌落在泰晤士河畔,他系着黑白格子围巾,冲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
第二天清晨,欧阳离离收拾好行李,提早抵达学校门口,那是留学生们统一约定集合的地方。恰好碰到院长,欧阳离离同他打过招呼,对方疑惑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欧阳离离上气不接下气飞奔到火车站时,列车已经出发,车站只留下还未离去的旅客,和正在用手绢擦拭泪痕的妇女。
欧阳离离倒在站台的柱子边,看着已经驶向远方的蒸汽列车。
它载着她的爱人,去了远方。
安德烈报名参加了部队的征兵,因为他非凡的数学造诣,是战争中最缺乏的人才,他被送往处于一线的海军通讯处。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同他道一声珍重。
远处白鸽一片,伦敦的大雾和硝烟弥漫在了一处。
欧阳离离回到学校门口,人员已经陆续到齐,她面色疲惫地告诉他们:“抱歉,我决定留下来。”
她拜托同行的人帮她带封书信回国,她写给她的父母:原谅女儿不孝。
她搬进了安德烈的屋子,周末的时候,她去医院帮忙做一些打杂的活。
安德烈的房间她却不想再收拾,乱七八糟的书和草稿纸满地都是,唯独钢琴上的灰尘,她每天都会擦拭。
两个月后,她收到了第一封安德烈写来的信。
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写满了看不懂的数字,还有一片树叶,别人或许看不懂,但是欧阳离离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LEAF,这是他留下的密钥。
安德烈并不知道欧阳离离没有离开,他在信里只是自说自话,福克斯这天下了一场雨,吃了一块难吃的白面包,诸如此类。
邮路断断续续,这样一封信要交到她手里十分不易。那天,欧阳离离出门去了一趟教堂,许多教徒都已经放弃祷告,唯独神父还留着不肯离开。阳光从彩色玻璃照落下来,照得大堂里一片斑驳,耶稣面容平静,欧阳离离跪在她不曾信奉过的主前,祈祷他平安归来。
她给他回信,骗他说水路已断,自己不得不留下来,长长的一封信,通过栅栏加密,一个词语分为上下两行写,最后再总和成一条。破译也很简单,将句子不断的切断和插入。在信的最后她说,战争会结束的。
这一句话,欧阳离离没有加密。
两个月一封的书信,一年顶多六封。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欧阳离离独身一人留在伦敦,就只靠着这六封唯有她能看懂的明文,陪着这座城市一天天垮下去。
有一个冬天,她在梦里见到了他。她梦见他穿着军装的模样,卡其色的制度被他用皮带束起来,看起来身材颀长。他戴了一顶军用大檐帽,遮住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眸。
她在梦中哭醒过来,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消瘦了许多,战乱使人瞬间苍老。
她决定去找安德烈。
欧阳离离开始着手前往福克斯,乔装打扮后,她装作男子的模样混迹在人**中,她身形瘦弱,别人只当是个长得秀气的东方少年。抵达福克斯的时候,她累得快要脱水,倒在部队的门口。
安德烈再一次在路边捡回了她。她发着高烧,神志不清。他抱着她冲到医务处,打针灌药,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
军医笑着安慰他:“没有受伤,她只是太过劳累。”
他坐在窗边,眉头紧锁,眼眶通红,外面是残血夕阳,爆炸声远远传来。
欧阳离离醒来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安德烈的眼睛。
黑色的眼眸,好似回到了她的故乡。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颊,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等她恢复过来,安德烈的温柔荡然无存,他勃然大怒地问她,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欧阳离离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他背对着她,努力让自己平静,深呼吸几次,最后还是颤抖着说:“回去!”
“我只是为了见你一面。”她说。
跋涉千里,穿越硝烟和战火,她风尘仆仆,连命都不要了,也只是为了能看他一眼,知晓他平安无事。
他张张嘴,身体一动不动。他说:“你回去吧,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
她再一次从身后抱住他,她的泪水浸透了他背后的军装,他同她梦中一样,穿着笔直的军装,他已经从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长成了成熟内敛的男人。
安德烈强行在第二天将欧阳离离送走,汽车发动,尘土滚滚飞扬,她冲着窗外大声喊他的名字:“安德烈,安德烈——”
他没有回头。
欧阳离离忽然有一种感觉,她觉得,他一生都不会再回头了。
5
安德烈说到做到,在此之后,他没有再给欧阳离离写信。她依然坚持给他写信,人们偷偷议论战争就要结束,她开始打扫家里的蜘蛛网和蟑螂。
她开始制作面条、腊肉、泡菜,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
她甚至开始幻想,他坐在桌边同她一起吃饭的情景,他的筷子用得不好,在手上交叉成一个十字,他肯定会一边被辣椒辣得嘴唇通红一边认真地告诉她,你上一次的栅栏密码用得一点也不好。
她开始不断的做着同一个梦,梦到下雪的伦敦,安德烈穿着深绿色的军大衣戴着有黑色毛边的军帽,风尘仆仆地敲响家中的门。
她飞奔到屋檐下,他冲她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他说:“我回来了。”
岁月和战争在他脸上留下成熟的印记,她投入他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1918年11月,德国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协约国胜利。
五湖四海,全世界为之欢呼,归来的战士与颠沛流离的亲人在街头抱头恸哭。
欧阳离离却没有等到安德烈的归来。
战争的最后阶段,德国研发出齐别林·斯塔克RIV的四发重型轰炸机,对英法两国进行最后的报复。德国人孤注一掷,发动的这场进攻在后来被称为“齐别林”灾难,成为了英法两国共同的惨重灾难。
安德烈所在的海军部,就是在这样疯狂的轰炸下被摧毁。
欧阳离离在战争结束后,意外的收到了安德烈寄出的最后一封信。拆开这封信的时候,欧阳离离正在参加他的追悼会。这场仪式在剑桥大学举行,出席的人中大多数都是被年轻时的安德烈气得七窍生烟的教授们。
“他说了什么?”旁边的人问欧阳离离。
“他说,”她看着信上潦草的笔迹,用血写成的数字,只有她能够破解的遗言,她不知道该如何翻译,只能说,“他爱这个国家。”
——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是她教会他的第一句《离骚》,亦是她名字的出处。
歪歪扭扭的数字和字母,他写得很匆忙,甚至连密钥都没来得及夹在信中。可是她仍然准确无误地猜到了,他最后的一个密钥,ENGLAND,那是他祖国的名字。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打在脆弱的信纸上,他的字迹被晕开来,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战后的英国开始慢慢的重建。安德烈的老房子被拆除,欧阳离离带着那一车的书被赶了出去。在教授们的极力推荐下,她留校任教,同时再次拾起了英国文学的专修,可是这一次,已经没有人再冒出来对她说,英国文学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她半工半读,在三年后拿到了她在剑桥大学的第二个学士学位。
她甚至学会了弹钢琴,空闲的时候,她几乎不出家门,不断地在黑白的琴键上重复当年他写过的密码,音阶和频率,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暗语,他曾经这样说过。
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欧阳离离自愿参战,密码学在这次战争中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
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英国再次取得胜利。可是这一次,日不落帝国,终于步步走向日落。
他被授予功勋,烈士园里他墓前的青草,除了又长。只剩下她一个人还记得,他璀璨而短暂的一生,和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下一个冬天,伦敦的雾气开始慢慢消散。战后的剑桥大学重新开课,汇集了全世界的精英,继续创造神话。欧阳离离给学生讲到密码的起源,最初的凯撒密码,多年前,曾有一个英俊的少年,笑着递给她一张“YOU ARE BEAUTIFUL”的纸条。
她摊开从书架里拿下的已经绝版的《古典密码》,放在放映机前投影给台下的学生们看。翻到下一页,却看到书页间夹着一缕青丝,用红色的绳子系起来,旁边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纸条。
她颤抖地,将它拿起来。
——ZRDLQL
墨水已经开始褪色,却还是能分辨出来上面的字母,那是他来过这个世界的痕迹。
前移三位的凯撒密码,这恐怕是安德烈一生中写过的最简单的一句密码。
时光流转,好似回到多年前,最初相识的情景。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挑着眉问她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喝杯咖啡。
欧阳离离站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台下坐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光透过格子窗落进来,麻雀扑打着翅膀高高飞起,他们是那样的年轻而富有活力。文明和学术,只有在和平年代才能得以繁衍流传,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在这条宁静繁华的道路上,曾堆积过多少鲜血和生命。
她捂着脸,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ZRDLQL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