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屿结婚那天夜里,胡桃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十七八岁时的一个下着雪的冬天,自己翘了课跑到隔壁林向屿的学校,他的教室在一楼,她便躲在窗边的花坛上偷偷看他。老师在黑板上写“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然后点起林向屿让他来解释。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高大男生从座位上慢慢站起来,他的肩线流畅,声音低沉。
林向屿缓缓悠悠道:“回忆起旧日这些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真让人忍不住放声大哭。”
彼时,窗外是被泡涨后发白的天,黑板上高考倒计时上的数字一天天减少,日子却仿佛永远都只是这样,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试卷。
胡桃想,真是美得不可思议的一幕,它一定有一种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光的壮阔。
这是胡桃第三次梦见这个场景,胡桃在夜里哭着醒过来,她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所有的年少都已停留在那个大雪肆虐的冬日。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终于失去了他。
(1)
“听说你又甩男人了?”
此时早已放学,校园里没剩几个人,胡桃便到林向屿的学校来看他打球。林向屿打完球,出了一身的汗,接过胡桃递过来的大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几口就喝得精光,他拿过胡桃抱着的外套随意搭在自己肩膀上,笑着问胡桃。
胡桃从看台上站起来,跟在林向屿身后,摇摇头,“性格不合。”
“切,你哪回不是这么说?”林向屿挑挑眉头,稍微踮脚跳起来,将手里的矿泉水瓶准确无误的投进远处的垃圾筐里,“真是无情啊无情。”
胡桃瘪瘪嘴,小跑两步走到了他身边,与他肩膀行走,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是紧紧依偎在一起,“你还记不记得初中时候我的同桌,程丽颖?”
“好像有点印象,怎么了?”
“她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交男朋友了,让我带句话给你,说她初中三年都一直暗恋你。”
林向屿被吓了一跳,胡桃冲他翻了个白眼继续说:“不过人家现在找到男朋友了,你这才叫被甩了。”
“好好好。”林向屿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你们学校昨天又开晚会了?晚自习的时候还放烟花。”
“你这才叫无情!嗯,汇报演出一类的。”
“你没参加?”
“有啊!”胡桃拉了拉自己身上的短裙,转了一圈,“领舞。”
林向屿侧脸看过去,胡桃的右脸被夕阳打上一层柔软的光圈,她漂亮得无可挑剔的五官灼灼似桃花。胡桃的美,在一年一年的岁月里越发盛大,像是一朵永远开不败的玫瑰。他笑着拍了拍她的头。
胡桃读的是一中隔壁的艺校,净是些家里有钱不爱学习经常惹麻烦的二世祖们,学校的名声和学风都很差。当初胡桃听说林向屿高中要念一中,想也没想就说反正她考不上,就读一旁的艺校。
两个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到了教室门口,林向屿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胡桃忽然叫他:“林向屿!”
他疑惑地回过头,看到她温柔地笑着说:“我真的有,认真地在和他们交往。”
“知道了。”林向屿摆摆手,没当回事,回头走进教室里。
胡桃依然站在原地,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继续笑着说:“努力地,让自己喜欢上别的人,除你以外的人。”
等胡桃走进教室的时候,林向屿正和徐水墨一起讨论数学题,两个人坐在一起,低着头在草稿纸上写来写去,胡桃隐约能听到“……这里再加一条辅助线,这两个角相等……”,他们的声音不大,跌落在风中,绕了一个圈。教室里就他们三个人,胡桃闲着没事做,便走上讲台擦黑板,粉笔灰簌簌地落下来。
回去的路上,徐水墨提起假期要和林向屿还有几个胡桃也认识的高中同学一起去泰山旅游的事情,问胡桃要不要一起去。
“不用了,暑假每天要送妹妹去学钢琴。”胡桃淡淡地笑着拒绝。
“亲妹妹?”
“不是,继父的女儿。”
徐水墨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胡桃略微有些讽刺地转过头看着她说:“没有想到?你以为我就是那种仗着家里有钱就随意挥霍青春的没大脑的女生?”
徐水墨和林向屿都没有想到胡桃会忽然说出如此带有攻击性的话,都是一愣。林向屿皱起眉头有些严厉地叫了一声“胡桃”,胡桃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太重了,咬住下嘴唇,一路上无人再说话。
回到家后,胡桃犹豫了很久还是给林向屿打了一通电话向他道歉。
“你今天心情不好?”
“算是吧,”胡桃想了想,坐在家里客厅落地窗旁,从十几楼的高度俯瞰这座繁华的城市,“看到你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看到写满了公式的黑板就十分羡慕,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相同的命运呢?明明看起来我很光鲜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那么寂寞,那么无助呢?”
胡桃的声音通过电话慢慢传递过来,林向屿隔了许久,才郑重其事地说:“胡桃,我曾经说过,我当你一世兄弟。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原本眼泪已经盈上胡桃的双眸,听到林向屿的承诺,她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当她一世兄弟。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她“啪”地一声挂掉了电话。
(2)
那天之后便是暑假,学校在八月二十日开学,按照林向屿给胡桃提过的行程安排,他们应该是十七号回到C市,胡桃怕他旅途辛苦,便第二天才打电话去骚扰问候。
接起电话的是林母,以前一起念初中时胡桃是林家的常客,林母一直很喜欢她。胡桃笑着说:“阿姨,林向屿回来了吧?他在吗?”
徐母停了一下,才缓缓说:“桃桃啊,你来我家一趟吧。”
胡桃心底“咯噔”一声,一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挂了电话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头发胡乱用抓夹一夹就冲出门了。一路上胡桃踩着拖鞋狂奔,不停地琢磨着会出什么事。
等她急急忙忙赶到林家后,接过林母递过来的冰镇杨梅汁,也顾不得喝,“阿姨,林向屿他怎么了?”
“不是他的事。”林母叹了口气,压低着声音,瞟了一眼林向屿紧闭的房门,“是和他一块儿去那个女孩子。”
胡桃觉得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听着林母说他们一行人才刚到泰山脚下,正商量着上山的路线,林向屿和徐水墨在后面买矿泉水,结果过马路的时候遇上司机醉驾,徐水墨被撞倒在地,抢救无效。
手中玻璃杯透着阵阵冰凉,胡桃却觉得夏日炎炎,自己已经无力再举起这只杯子。她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消化掉这个事实。她也不算没有见过生死,小学的时候外公去世时她也曾哭得惊天动地,可是那和胡桃听到徐水墨死讯的感觉是不同的。
恍恍惚惚的,胡桃觉得自己只是在做梦。肯定是自己太嫉妒徐水墨了,她从第一眼看到徐水墨就嫉妒她,看着她顺理成章地成为林向屿的女朋友,夺走自己的心上人,怎么能不恨呢?一定是这样,她才不由得做了这样一个恶毒的梦。
胡桃使劲掐了自己一下,记忆中徐水墨穿着碎花长裙和白色帆布鞋,走到哪里背景都像是万千花吹,簌簌往下落。她是林向屿第一个喜欢的人,面红耳赤地在樱花树下向她表白,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她怎么会突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呢?
胡桃敲了敲林向屿的房门,没有应答,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睡觉,只好出声:“是我。”
隔了好久,才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林向屿踩着拖鞋打开房门,一言不发。
她才十来天没有见到林向屿,他却像是大病一场,变了一个人似的。乱糟糟的头发,唇边长出的青涩的胡渣,皱巴巴的T恤,布满血丝的双眼和一张憔悴的脸。
“林向屿。”
林向屿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才侧身让胡桃进自己的卧室。里面的摆设还是胡桃记忆里的样子,她也不客气,坐在了书桌前的凳子上。
胡桃搜肠刮肚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他的行李包还丢在墙角的阴影里,像是被刻意遗忘。胡桃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好硬着头皮:“你还记不记得学校操场围墙边上有棵树,我非要说那是梨花,你说不是。前几天我买了本植物鉴别来看,原来你是对的,那不是梨花,是琼花。”
林向屿没有开口,等她把话说完,“传说隋炀帝就是为了看琼花而修的大运河,扬州人说琼花离开了扬州就不能活,结果你看,它比人们想象中还要坚强。”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想说什么,你别笑我。”胡桃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琼花是四五月份开的,明年琼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琼花吧?你别搪塞我说等以后,以后的琼花是以后的,我就是想看明年的琼花。”
“那句话怎么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林向屿,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可是,有些命运我们无能反抗,只能接受。”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还如此文绉绉的,林向屿居然还没有个反应,胡桃不由提高了音量,“后天就开学了,你去上学吗?”
还是没有回答,胡桃毫不气馁,“你说句话啊?”
他这才抬起头来,眼里满是疲惫,“别闹了。”
“我没有闹,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难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胡桃一字一顿,“无论你怎么难过,她都已经离开了。”
她看到林向屿捏紧了拳头,是在努力克制自己情绪的宣泄,她知道自己言重了,不由得心软,“抱歉。”
林向屿沉默了很久,才站起来,“我送你回去吧。”生硬的逐客。
他的手上还缠着石膏,笨重的一大块,胡桃想起初中的时候他打篮球骨折的似乎也是这只手,不由得担心地问:“你的手没事吧?”
“福大命大。”他自嘲地说。
等他走到自己身边,胡桃才看到他刚才挡住的书桌上放了一个水晶相框,上面是林向屿和徐水墨的合照,两个人十指相扣,并肩微笑。
胡桃镇定地收回了目光,走出了房间。
“妈,我送她回家。”林向屿声音低沉。
林母欣慰地点点头,只要他肯走出房门,说说话,怎么都是好的。
林向屿在两个人出门后遇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对面的人群,胡桃觉得他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这不是一场事故的后遗症,而是一条生命。胡桃一语不发,站在他身边。几十秒后绿灯第一次亮起,林向屿没有动,然后是下一个红灯,人来人往,车如流水,他们一直这样站过了五个红灯,他才终于开口:“走吧。”
说话间,他伸出手紧紧抓住胡桃的书包,生怕她会消失不见似的。等到他们小心翼翼地过完马路,林向屿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竟然已是大汗淋漓,他终于松开手,“谢谢。”
胡桃摆摆手当做回答,她看到一旁有小贩在卖糖人,胡桃嘴馋,嚷嚷着要买一串。
“要写字还是画画?”
“写字吧,画画好贵。”胡桃吐吐舌头。
“写几个字?写什么?”
胡桃一愣,瞟了眼身边不吭声的林向屿,“写‘不开心’吧。”
店员拿起盛满糖水的勺子很快写完了三个字,胡桃笑嘻嘻地接过来,举起头拿到林向屿眼前晃,“看我一口气把不开心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