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她的脸,她的声音。
——沈放,是我。
旁边的李岚还没反应过来气氛不对,一头雾水地追问:“Rose,你刚才说你会开什么?”
沈放陷入沉默之中,半晌后,他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赵一玫。”
赵一玫笑了笑,这才扭过头去回答李岚刚才的问题:“开直升飞机。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参加过飞行学院的课程,有资格证书,还有一万公里的独自飞行里程。”
“这…”李岚瞪大了眼睛,“也太厉害了吧?”
“吹牛好听罢了,其实很正常。”赵一玫扳着手指,满不在乎地说,“有钱人的消遣嘛,滑雪、蹦极、潜水、打猎、开飞机…这些无聊的证书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几乎人手一份。”
如此严肃的事情,被她说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沈放蹙眉,嘴角微动,似乎是要发火。
一旁的飞行员却先一步认真地打量着赵一玫,确认道:“这位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你说开飞机只是消遣,那么请问你知道我们这次的计划是什么吗?”
“你是飞行员吧?我是联合国志愿者,在这家医院从事翻译和医护工作。”赵一玫说,“三百支NPC1阻碍剂,送去索马里,飞行时间约四个小时。”
然后她顿了顿,挪开停留在沈放身上的目光,又加了一句:“时间紧迫,除了我,你们没得选。”
赵一玫当天就跟着部队的车回了营地。
停在悬崖边上的飞机已经被拖了回来,赵一玫换了一身耐脏的衣服,扎起头发,跟着飞行员来到直升机前。
“直-11?原型为法国宇航公司的AS350‘松鼠’。真巧,我曾经驾驶过松鼠。”
赵一玫知道对方存了考验自己的意思,在他还没开口前,就故意带着卖弄的语气,把自己的记忆层搜刮了一遍,然后全盘托出。
飞行员有些诧异,终于对眼前的漂亮女人刮目相看:“在哪里?”
“南美洲。”
“什么时候?”
“一年前。”
“因为什么?”
赵一玫闭嘴,拒绝回答。
而一旁的沈放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尽头,他冷淡地开口:“赵小姐,虽然是我们有求于你,但人命关天,希望你可以稍微严肃一点。”
他的“你”字咬得很重,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他和她都是北京人,可在外多年,早就没有了北京话浓郁的腔调。
“一玫,”赵一玫说,“赵一玫。”
沈放沉默地蹲下身,和飞行员一起检查了一遍飞机。
赵一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以后,沈放再一次开口,看着赵一玫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刚刚来苏丹的时候,李岚也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一次,赵一玫终于肯好好回答,她说:“受人所托。”
“放心,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没有那么贱,上赶着来找你让你羞辱。”
沈放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究竟受何人所托,又是为了何事。
他伸出右手,曲起食指,轻轻地敲打了几下机翼,说:“我和你一起去。”
这一次换赵一玫吓了一跳,看着沈放:“啊?”
“我做你的安全员,”沈放不耐烦地说,“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会同意让你一个人去运输这批药物?”
赵一玫沉默了。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她最初以为随行的会是军医处的人,大概不会是李岚。因为她要留下来应对一切突发状况,却怎么也不应该是他啊。
赵一玫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不行。”
沈放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轻笑出声。
赵一玫认真地说:“我说真的,沈放,不行。你会给我造成压力,我要尽量保证飞行安全。”
他是她的不可控因素,一直都是。
沈放把手搭在机翼上,侧过头,冷淡地问她:“赵一玫,我像是在询问你的意见吗?”
赵一玫哑口无言:“最后一件事,我有个条件。”
沈放眯了眯眼睛:“你说。”
“你答应了我就说。”
沈放看着她的眼睛,撇撇嘴,不甚在意地说:“我答应。”
赵一玫嘲讽地笑了一声:“不问是什么吗?”
“问了就能改变什么吗?”沈放面无表情地反驳。
飞机检修结束以后,正是暮色黄昏,药物在直升机后排摆放整齐。时间刻不容缓,赵一玫反复向飞行员确认了飞行路线的细节以后,站起身把头发扎好,说:“走吧。”
墨绿色的飞机静静地停在空地上,不远处有低矮的房屋交错。
“喂,真的没问题吧?”李岚忧心忡忡,“要不还是算了吧,取道埃塞俄比亚,开车过去吧。”
赵一玫笑笑,侧过头去问她:“当年安哥拉马尔堡出血热的死亡率是多少?”
李岚讪讪地回答:“99%,曾一度达到100%。”
赵一玫点点头:“那就对了。”
话虽这样说,她却还是对身边的搭档有些犹豫:“要不然你…”
沈放已经完全懒得跟她说话,径直走到机舱门边,用力打开,然后回过头,十分不耐烦地用眼神催促她。
李岚吐吐舌头,十分疑惑地说:“沈队今天怎么了?情绪明显失控啊。”
赵一玫欲言又止:“你们沈队…有女朋友吗?”
李岚“啊”了一声,上下打量赵一玫:“不是吧,这么快就看上我们沈队了?”
赵一玫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李岚是个典型的管不住嘴的人:“没有。唉,Rose,我劝你还是算了吧,沈队这种男人很难搞的,我当初还追过他呢。哦,想起来了,以前有过一个,那时候我们在西藏的军营里,那女孩千里迢迢来找他,回去还遇上了泥石流,差点没了命。”
赵一玫看着李岚,神色有些复杂。
李岚叹了一口气:“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就再没听他提过。你难道没发现吗?沈队笑都不肯笑一个的。”
赵一玫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吞下去。她目光暗淡,轻声说:“我知道了。”
距离出发还有十分钟,李岚赶紧拉着赵一玫絮絮叨叨:“真的只是有钱人的消遣吗?可是我发现,你抬头看天空的时候,眼睛里在发光。”
“你很向往那里吧。”
赵一玫耸耸肩,望着天空随口说道:“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他的梦想是当一名飞行员,我没能和他在一起,所以只能偷偷实现他的梦想——或许你们都喜欢听这样深情款款的理由?”
一阵风吹起,空气中弥漫着细细的黄沙,站在她们对面的沈放收回目光,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然后又松开。
“走吧,”赵一玫也跟着跳上直升飞机,系好安全带,然后侧过头,对着自己身侧沉默的男人笑了笑,“哥哥。”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赵一玫加大发动机的转速,飞机开始上升。在离地大概三米的时候,赵一玫侧过头,对沈放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猛地推动摇杆,飞机犹如展翅的雄鹰,在低空俯身前行。
“赵一玫!”沈放怒视她。
“抱歉,耍了个帅。”赵一玫耸耸肩,长出一口气,直视前方。
耳边是螺旋桨巨大的轰鸣声,身后是滚滚黄沙,大漠荒芜。这一刻,赵一玫在心底残忍而痛快地想,真好。
这真是一个适合重逢的地方。
从这一刻起,他们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第三章 眼泪和雨
“赵一玫,我很想念你。”

1
飞机迎着落日飞去,霞光绚烂。
赵一玫和沈放都没有说话,飞机越飞越高,离地四千英尺。
真奇怪,赵一玫在心底想,他就在自己身边。她用余光偷窥自己身边的男人。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茫茫一片的白,他们穿越一个又一个云层。
云流上方的天气开始变化,玻璃窗外下起雪来。
“好久没看过雪了。”
沈放心不在焉地回答:“哦,加州不下雪的。”
“沈放,”赵一玫坐直身子,盯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说,“我离开旧金山已经很多年了。”
沈放这才如梦初醒,转过头去看自己身边驾驶座上的赵一玫。她的目光坚定,操作娴熟,当年不可一世的小公主,现在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乘风破浪的女人了。
董齐去世后,她曾有一段时间患上飞机恐惧症。别说坐飞机,就是在电视里看到飞机,都会忍不住呕吐。
那后来她又是如何鼓足勇气,只身前往美国,还拿到飞行证书的呢?
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不愿意面对真相罢了。
沈放的喉头微动,想要艰难生涩地问她:那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回过中国吗?”
“回过。”赵一玫点点头,“之前护照在南美被偷了,回去办手续。”
察觉到他的目光,赵一玫觉得两个人难得如此心平气和,这样的机会这辈子都恐怕很难遇到第二次。
她忍不住想要多和他说几句话:“沈叔叔还好吗?”
沈放冷笑一声,反问道:“你在乎过吗?”
赵一玫被他说中了心事,沉默了。如果她真的在乎,当初也不会一走了之,音信全无。
沈放越想越恼火,更痛恨的是,逼她至此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我…”
赵一玫的话音未落,飞机毫无预料地撞上一团云,栽进雪中。周围的温度骤降,赵一玫被冷得打了一个哆嗦。下一秒,两个人都听到了“咔嚓”的声音,沈放转过头向着引擎望去。
“排气管裂开了。”他蹙眉道。
引擎传来杂音,赵一玫低声咒骂,似乎只一眨眼便夜晚降临,风雹源源不断地砸在机翼上。虽然不会被砸断,但这却对飞行造成了极大的干扰。
她觉得浑身的热度都要被抽干了,还感觉越来越冷。偏偏一股乱流迎面而来,他们无处可躲,只能硬碰硬,以最快的速度冲破云层。
这里没有月亮,没有大海,也没有陆地。
只有她和他。
赵一玫转过头去看沈放,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他也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机身又是一震,不知是哪个部件的螺丝脱落,风浪在将他们往后推。
赵一玫的脸颊被风雪刮得似要裂开,巨大的寒意包围了他们,血液似乎都要凝结。她紧紧握着操纵杆,觉得五感在飞速退去。
沈放突然伸出手,使劲扒开她的嘴,将一壶伏特加灌了下去。
“喀喀——”